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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

这天白月朗拍完戏刚卸完妆,传达室把电话打到四棚棚长那里,说有人有急事找她。白月朗匆匆换上衣服,跑到满映大门口,原来是陈菊荣在等他,就问:“你不上课,跑来这儿干啥?”

陈菊荣要拉她到尾荣老师家里去看看,说:“有人捎信来,好像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人看见,他夫人在变卖家里的东西。”

照理说,尾荣先生应征参加“圣战”,家里应受照顾,怎么会穷到这地步了呢?白月朗答应马上向下饭导演去告假。

看来渡边佑子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在尾荣义卫住的小胡同口,她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几幅床单铺在地上,上面摆着些家庭生活用品,书籍、小闹表、笔筒、砚台、毛笔、手电筒、棒球手套、男人的旧衣服、刀具、台灯,应有尽有。

旁边立着一块小黑板,用中日两种文字写着“贱卖”二字。

渡边佑子一脸忧戚地跪坐在那里,一有人光顾,她就哈腰说:“请买吧,价钱听便,拜托了。”

一个穿长衫看样子有点文化的中年人拿起雕花笔筒问:“这个卖多少钱?”

渡边佑子很好说话,说:“这是我家先生最心爱的东西,没用了,想拿就拿去吧,钱随便给吧。”

那人扔下一块钱,拿走了笔筒。

有人很粗暴地上来干涉了,说:“不行,一块钱就把花梨木笔筒拿走了?太会拣便宜了。”说话的原来是唐庆华,他竟伸手夺了回来,把一块钱强行塞还给那个买主。

买主不依地说:“你算干什么的?我愿买,她愿卖,周瑜打黄盖呀!”

跟着,宋伯元上来说:“这是尾荣老师最心爱的东西,贵贱不能卖,老师从前线回来,他会伤心的。”

这一说,渡边佑子禁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买主一见围过来了一大群穿操衣的医科大学生,不敢多说,悻悻地走了。

这时陈菊荣和白月朗也赶到了,周晓云和陈菊荣搀起哭泣的渡边佑子,强行替她收摊,用床单包起零碎东西,不准她再卖,扶她进屋去了。

与从前整洁温馨的家相比,渡边佑子的屋子里显得零乱、冷清、破落,家具都没了,可能早折腾卖了,像要搬家的样子。

一进屋,白月朗就说:“这是怎么了?家具都折腾卖了,不过日子了吗?尾荣老师回来该多伤心啊!”一听这话,渡边佑子跪坐在榻榻米上,几乎就是痛哭失声了。

大家正纳闷,唐庆华突然一指北墙,人们全惊呆了,墙上挂着尾荣义卫的照片,是披了黑纱的,像下花架上摆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骨灰盒。

陈菊荣最先喊了出来,“怎么了?尾荣老师怎么了?”

难道尾荣义卫真的战殁了,大家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谁都不愿把尾荣义卫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然而骨灰盒、遗像是真实而残酷的。渡边佑子哭着说:“尾荣再也回不来了,走时是一个大活人,回来的是一盒骨灰呀。”

白月朗说:“太不幸了,日本人发动的这场战争,也使像尾荣老师这样的好人遭殃了。”

陈菊荣不明白,问:“尾荣义卫既然是为日本战殁的,应当给抚恤金啊,怎么到了师娘变卖东西的地步了呢?”

渡边佑子更哭得哀戚了,她说:“我听说尾荣不是好兵,他参加了士兵反战同盟,这是背叛天皇啊!不但一元钱抚恤金不给,还要罚有罪者家属,我想回日本去都不准。”

唐庆华大声吼叫说:“太缺德了!”

但同学们也由此加深了对尾荣义卫的敬重,作为一个日本人,敢站出来公开反战,那得有多大的勇气呀!联想起他平素为人,更发自内心地崇敬他。白月朗带头,大家在尾荣义卫遗像前列队,深深三鞠躬。白月朗劝渡边佑子道:“别难过了,有困难跟我们说,尾荣老师不在了,他的学生在,我们有饭吃,也有你一口饭吃。”

说完她第一个掏出钱来拍在桌上,大家纷纷解囊,或多或少,连钢镚都从兜里抠出来,叮叮当当地扔在茶盘里,堆了不少,深受感动的渡边佑子给他们跪下了,说:“尾荣呀,你该闭上眼睛了,你有这么多教过的好学生啊。”

2

一阵叩门声惊动了伏案写作的梁父吟,他问了一句“谁”,外面是个女人的声音:“是我。”

梁父吟疑惑地拉开门,竟是徐晴,这令梁父吟深感意外,他们虽互相认识,却从无交往。徐晴今天显然没有刻意打扮,穿得朴实无华,反倒比从前的雍容华贵耐看。

既然上门,梁父吟不能拒访,他作出惊讶表情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弘报处的徐课长吧?对了,现在晋升处长了。”

徐晴说了一句:“不请我进去吗?不欢迎?”并不等他回答,迈步进屋,梁父吟这才向门旁一闪说:“请吧,你这位贵宾,请都请不到啊。”

徐晴以老熟人自居,笑道:“不至于认不出吧?弘报处还推荐过你梁父吟的作品得奖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认识人了呢?”

梁父吟也不忘回敬一句说:“弘报处也把我叫去训斥过,我这人记性不好。”

徐晴环顾一下房间,风姿绰约地一笑说:“大作家这屋子装潢得很漂亮啊,花了不少钱吧?”

梁父吟很自得地称免费,说:“这是宪兵司令部给装的。”

徐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夸张地说:“哟,还是大作家有面子。”徐晴大方地坐到沙发上说:“言不由衷吧?你不是说,我们弘报处的人是每人手执一面拘魂牌,专门带文人下地狱的吗?”

梁父吟一边给她沏茶,一边笑着说:“哎呀,这是什么人跟我过不去呀,我怎么敢这么放肆?”

“别人这么放肆,那非同小可。”徐晴说,“你梁父吟不同,我并不介意,权当玩笑。”

梁父吟说:“是吗?何以有这样的区别?”

徐晴有她的理由,说:“一是因为你名气大,二是你背后靠着一根镀了金的柱子,事事庇护,日本人也憷他三分。”言下之意,徐晴也不敢招惹他。

梁父吟一猜便知她指的是甘粕正彦,这几乎是艺文圈里的共识。

“除了他还有谁!”徐晴说的正是甘粕正彦。

梁父吟正好借机表白,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倒不是空穴来风。甘粕先生是个礼贤下士的人,为人谦和,有学养,是可以交朋友的人,为他这样的人卖力气值得,士为知己者死嘛!”他把自己打扮成知道报恩、忠于日本人的角色。

徐晴点头笑道:“甘粕先生没白对你好。你也许不知道,这次抄家搜查电台,一开始甘粕先生就反对,替你打保票,事后又逼着宪兵队道歉,都是他在主持公道,宪兵队给谁道过歉?”

“这倒是。”梁父吟说,“庇护我的细节,甘粕先生反而没跟我提起过,但我心里是有数。”

徐晴说:“我是专门和文人打交道的,满洲大大小小的作家、记者、明星、报人,我几乎都打过交道,不敢说朋友遍天下吧,也总是有几个知己。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交文人朋友吗?”

梁父吟故意把话说得富于刺激性,这也才符合他的个性,他竟然说:“是便于监视,好纠正他们出格的思想、言论,我说得对不对?”

徐晴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你不厚道,把我说得这么坏。”

梁父吟诡辩说:“这是说你好,忠于职守,哪能叫坏呢。”

徐晴说:“看起来,你梁父吟可不是个光会发牢骚、放炮的人,你很狡猾呀!”

梁父吟也同样不为自己辩解,用一阵笑声为自己打了掩护。

闲扯了一阵,徐晴走到写字台前,随手翻着他的稿子,是一部历史小说,《万历与张居正》,徐晴似乎不感兴趣,说:“除了《林则徐》就是《张居正》,怎么光写远不写近?”

在伪满洲国,如果官方说某一位作家厚古薄今,那可不是褒奖,而是危险信号,这等于说你不想为当局歌功颂德,还有借古讽今的嫌疑。所以梁父吟作出诚惶诚恐的神情,连呼冤枉,说:“我是古今并举,不分厚薄,去年出版的《黑土魂》,不是写当今乡下人生活的吗?”随即又将了徐晴一军,“你是审查官,我还记得,你一共勒令我删去四十九段,加上个别词句,总共砍杀共两千八百二十八字呢。”

徐晴咯咯地笑起来,说:“方才你还说记性不好,可记仇的本事够惊人的了!删多少字都记得这么精确。”

梁父吟说:“记仇不敢,我只是想纠正徐处长,我也还是写过现实题材作品的。”

徐晴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她说不过梁父吟,这人是幽默大师,又是辩才。徐晴清清嗓子,说:“书归正传,这儿有一个题材,关东军急于要搬上银幕,想请一位知名作家尽快完成剧本,无论知名度还是写作速度,在满洲,你梁父吟都是首屈一指,怎么样?不会谢绝吧?”

梁父吟拍拍桌上的稿子,说:“我还真得谢绝,正写着的这部小说,是跟出版社签了合约的,违约,是要交罚金的。”

这难不倒徐晴,她说:“出版社的合同算什么。一定要罚的话,罚金弘报处替你出,话又说回来,我徐晴出面,哪家出版商敢要罚金,除非他想关门大吉。”

梁父吟只得说:“这样不好,有以势压人之嫌,我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

徐晴很不高兴,说:“说了半天,你连是什么题材都不问,太不够意思了吧?”徐晴归结为看不起她,说得更重一点,“你是有意跟甘粕正彦过不去。”

怎么又把甘粕先生扯上了?梁父吟已经意识到,徐晴此行是甘粕正彦派遣,至少是先来个火力侦察。

徐晴怕梁父吟死活不接这个活,就实话告诉他:“这题材可不是我徐晴心血来潮想出来的,甚至也不是甘粕先生授意,而是他从关东军司令部领来的差事,要拍电影,也是军方做主,请你出山,也是他理事长一锤定音。”

梁父吟沉思了半晌,在想对策。这些年来,梁父吟左躲右闪,坚持不写一部丧失国格、人格的作品,但在刺刀下洁身自好又谈何容易!这一次来头这么大,又这么突然,这让梁父吟毫无精神准备。

徐晴见他沉吟不语,以为他要拒绝,见他望着门旁的电话机,就说:“你一定以为我是打他的旗号,你这不是安电话了吗?你可以马上问甘粕正彦。”

梁父吟推托说:“想问,机会有得是,不必打电话打扰他了。”

徐晴早已走过去摇电话了,她说:“理事长在哈尔滨出差呢,我真不该打搅他。”可她还是很快接通了,“731总机吗?我是新京弘报处徐晴,马上给我接甘粕正彦理事长,0033号分机。”

少顷,徐晴对着听筒说:“是我。是呀,我知道不该轻易打这个电话,可这是万不得已呀。不是案子上的事,我是用作家的电话呀,对,对,不行啊,我根基浅,人缘也浅,请不动真神,还是你跟他说吧。什么?啊,好,好。”她伸手把话筒递给梁父吟。

梁父吟虽觉被动,不得不过来听电话:“理事长,我不是推,她说了,理事长是从关东军那里领来的差事,军令如山倒,我还敢当儿戏吗?可我有难处啊,写作不同于做木匠活,先打桌子、先打凳子一样,构思好了,写了一半,放不下呀。”他忽然顿住,只听对方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堆,接着“咔”地一声挂断了。

梁父吟望了望听筒,泄气地挂上。

徐晴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吧?你还端着人家饭碗子呢,来不来就不听使唤了?”

梁父吟说:“到底是个什么题材呀?”

徐晴得胜地笑着说:“你倒是别问啊!”

3

白月朗今天刚发了薪金,她把自己关在房中,桌子上散开摆了一大堆钱,她正在给每一张钱做记号,在钞票背面右下角点上一个蓝墨水点,不注意发现不了。

母亲推门要进来,不知道大白天她插上门干吗呢。

女儿急忙把画好暗记的钞票收拾起来,装入一个信封,揣进兜里,这才打开房门。

龚新茹进来,察看一下女儿脸色,问她:“是不是又是鼓捣床底下怕曝光的电影片子呀?”

白月朗把床单往上一掀,原来电影胶片早就不在了。

龚新茹探了一下头,可不,神出鬼没的,什么时候搬走的她都不知道。她还关心那些电影片子跑没跑光呢?

白月朗说:“怎么会呢,又没人动。”

龚新茹说:“你可别大意,我看见,你爸半夜三更打开箱子看过,他以为我睡着了呢,这正是我担心曝光的原因。”

这一说,白月朗分外紧张,忙问龚新茹:“是不是你也看见里面的东西了?”

龚新茹摇摇头说:“我可怕闯祸,也不像你爸那么好奇、多事!”

白月朗多少放了点心,又问她:“爸爸看了箱子说过什么没有?”龚新茹又摇摇头。

白月朗这才告诉龚新茹说:“那就没事,晚上光暗,跑不了光。”随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她看看挂钟,问。“爸爸怎么还没下班?”

龚新茹说:“今儿个建大有两节课,也该到家了。你爸享福了,借了老同学光了,作田总长天天用校车接送他上下班。挂名的协和会副会长,听着光鲜,徒有虚名,连车都不给配。”

白月朗讥笑地说:“幸亏我爸只是和建大总长同窗,若是和梅津美治郎同学,还不得爬上国务总理宝座呀?怎么也比扛豆腐盘子的张景惠强吧!”

龚新茹点着女儿的鼻子笑着说:“你就爱拿你爸逗着玩吧!”

正说着,白浮白推门进来了,接过话茬问:“谁又拿我逗着玩?”

白月朗看了龚新茹一眼,忙遮盖过去说:“谁敢哪!”

龚新茹说:“我托人从乡下弄了点荞麦面,今晚上擀荞麦面条,热汤的,行不行?”

白浮白说:“我什么时候挑过吃喝?行,就吃梢巴。”梢巴是日语荞麦面的译音。

女儿嘲笑他:“在家里,爸爸也把荞麦面条叫梢巴了,东洋化的彻底呀。”白浮白一笑,照样不介意。

龚新茹到厨房去了,女儿赶快关严了房门。白浮白说:“什么事这么神秘?”

白月朗从兜里拿出装钱的信封,往白浮白手中一塞,说:“一百块,够多了吧?”

白浮白喜不自禁地抽出那一叠钱,还认真地数了一遍。

白月朗说:“数它干什么?白捡的钱,少一张两张也合适呀。”

白浮白嘿嘿一笑问:“你没告诉你妈吧?”

白月朗说:“告诉她,还能到你手吗?”

白浮白眉开眼笑地说:“还是我女儿心里想着我呀。”

4

这可是两手捧刺猬,让梁父吟无计可施,无奈地抽起烟来。徐晴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忘了。”她从提包里拿出一盒金属筒装烟,樱桃牌,上等人才吸得起。把烟放到他面前,说:“这是我从东京带回来的,送给你尝尝。”

说罢,她摸出一包细长的坤烟吸起来:“你不先抽,我还真不好意思在你房里抽呢。理事长冲你发脾气了吧?”

梁父吟说:“那倒没有。他只是问我,说他认识我以来,是不是第一次指令我写作品?既然是,就算朋友求你了。你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刀山火海也得闯了。”徐晴又咯咯地乐起来。

梁父吟告饶地说:“行了,快告诉我是什么题材,别是我根本不熟悉的,譬如赌场、窑子呀,那我可就抓瞎了。”

徐晴说:“你真幽默,那你正好借机到窑子里去体会一下呀。”梁父吟哈哈大笑。

徐晴说:“你放心,要写的题材,对你来说,轻车熟路,都是圈内的事,故事都不用现编。”

有现成的故事?梁父吟有点信不实,圈内的事可是他最不愿涉猎的。

徐晴索性点开:“熟悉西江月吧?你的同行啊,西江月怎么死的众说纷纭,轰动全满洲,有轰动效应,这是不是一个好题材?”

梁父吟差点笑喷了,说:“写西江月?他有什么值得写的?一个不得善终的落魄文人!这还至于惊动关东军司令部、惊动甘粕先生吗?”

徐晴做出不屑的表情,说:“你以为是给西江月作传啊?”

梁父吟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他惴惴不安地发问:“莫非这里有什么玄机吗?”

徐晴说:“当然。长话短说,要写成这样一部电影,有一个很受日本官方重视的作家,偶然在大烟馆里结识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既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一马双跨。这女匪凭美色施展手段,引诱着作家与她发生了肉体关系,又故意把反日传单放在他家,为拉他下水,绑走他老妈当肉票,让他写传单,跟他们反抗当局,不写就撕他妈的票。”

说到这儿,徐晴偷着斜了梁父吟一眼,她发现,梁父吟不但没有反感,脸上反倒很平和,正仰在椅背上朝天棚吐烟圈,后吹出的小烟圈能准确地套进前一个大烟环中。

徐晴放下心来,下面的情节说得更加自如了:“后来,这位作家终于觉醒了,不甘沦为罪人,他找到母亲下落,正要向当局自首,并告发反日分子时,地下组织狗急跳墙,设计圈套,残忍地杀害了他,暴尸街头,还在尸身上苫了一块尸布,蘸着作家的血,写下严惩叛徒字样……”

听过故事梗概,梁父吟觉得只有最后的结局像西江月。

徐晴讲完,担心他不买账,就说:“当然了,这只是个梗概、骨架,血和肉都靠你去编,你是行家。怎么样?大致还可以吗?”

答案大大出乎徐晴的意料,梁父吟慨然允诺,他说:“行,这戏能叫座。”

徐晴有点信不实,有意无意地问:“你这么痛快?不会是搪塞吧?”

梁父吟一本正经地说:“你太不了解我了!我这人讲义气,就冲甘粕先生对我的知遇之恩,我也得尽职尽责呀。”

徐晴从包里拿出几页稿纸,这是她备好的一份肤浅的提纲,供他写作参考。梁父吟这么爽快地应承下来,徐晴少费了许多唇舌,总算松了一口气,也好向甘粕先生交差了。

梁父吟问:“这部片子片名叫什么?”

徐晴说:“我没想好,我起名叫《天良》,理事长主张叫《醒》,觉醒的醒。”

梁父吟似乎经过认真比较后,肯定了《醒》,响亮,又耐人寻味。

徐晴故意撇嘴,说:“你真会挑有用的巴结呀。”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梁父吟似乎很高兴,说:“今儿个你徐晴选地方,要请你吃饭。”

徐晴不肯,说:“这不是反客为主了吗?我早在中央大饭店订好席位了,甘粕先生本来也要出席的,临时出张不在。顺便请白月朗作陪吧!”

梁父吟不想让白月朗出现在这种场合,就推说她在棚里拍戏,恐怕没空。

徐晴阴阳怪气地说:“你和甘粕正彦、白月朗三个人在捉迷藏,不知谁最终被蒙上眼睛。”

梁父吟不理她,装听不明白,一边收拾桌上散乱稿纸一边说:“既然甘粕先生出张在外,干脆等他回来,再当面聆听他的设想,岂不更好?”徐晴同意了。

徐晴说:“我和你也算朋友了,不算高攀吧?”

梁父吟一笑,“这不是说反了吗?徐小姐是满洲一枝花,国务总理的外甥女,能结交上你,多大的荣幸啊。”

徐晴说:“话是好话,怎么到你嘴里变味了呢?你别太清高了,我对你也不会一点用处没有吧?”

梁父吟说:“你多心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呢。”

徐晴又展露笑容说:“你也挺乖呀。”

5

吊着巨型枝灯的穹顶式官邸宴会厅里,俯视,只有梅津美治郎和甘粕正彦两人,显得很渺小,像是微缩景观里的小泥人。

甘粕正彦刚从哈尔滨731部队回来,一下火车就直奔关东军司令部来了,梅津美治郎早准备好了晚宴在等他。

梅津美治郎说:“真是辛苦你了,刚从哈尔滨回来,也没休息一下,就到我这来了。”

哈尔滨的事,一时尚无头绪,甘粕正彦留下一些精干的人继续工作。对于这个结果,梅津美治郎多少有些失望。话题没法就731事件探讨下去了,梅津美治郎便说起他最近制订的一个计划,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东满和北满对抗联的讨伐,要把城市的共产党、国民党谍报系统统统铲除,需要甘粕正彦配合。说配合是客气,这是来自大本营的指令。

甘粕正彦分析说:“抗联属于共产党系,而国民党系只限于在城市里地下活动,向重庆方面提供情报,没有直接隶属的军队。比较起来,共产党组织更严密化,更盘根错节,他们的指挥中心在城里,军队在山里,中间的传递联络靠各县、乡的地下党、交通站,连共产国际也在指挥,像是无数血管联结着。共产党更难对付。”

梅津美治郎就任关东军司令以来,处处受掣肘,深感被动,该是反败为胜的时候了。

甘粕正彦说:“我认为抗联已是强弩之末,由于关东军在东边道一带实行集团部落,抗联已经无法得到足够的粮食和弹药,尤其是大雪封山的冬季,他们常常几天吃不到东西,以柞树叶子、橡子充饥是常事。这还不是最致命的,药品的短缺让他们几乎绝望。”

此前梅津美治郎听参谋长秦彦三郎告诉他:“听说严控药店的政策就是甘粕正彦的主意。”

“正是。”甘粕正彦点点头,“这是控制本源。必须每天都在闭店前去各家药店查账、查货,少了一点药都不行。卖了什么药,卖给什么人了,都有登记,特别是山里急需的止痛、止血、消炎药,外伤药,还有手术器械,只准在日系药店里专卖,这就有效地防止了药品流入山里反日武装手中。”

“好,很见实效。”梅津美治郎表示满意,他虽准备了重兵,苦于找不到抗联主力,他们忽聚忽散,忽东忽西,使人常常扑空,弄得关东军讨伐队疲于奔命。

在甘粕正彦看来,苦恼才刚刚开始。“也正因为我们堵塞了抗联给养、药品供应线,山里抗联现在多次要求城里地下党偷运药品,破获了几起。最近我又得到情报,这是极好的机会,可资利用。把药品给他们,然后跟踪,既发现了他们的地下交通网络,又可直指抗联密营,他们不是同我们捉迷藏吗?这回我们让他们自己带路!”

梅津美治郎表示怀疑,说:“设想虽天衣无缝,可人家会给我们带路吗?”

甘粕正彦说:“事在人为,这又是我的优长之处了。我手上掌握着砝码,听我摆布,请司令官等我消息,讨伐大队及时跟进就是了!”

见他话说得这么满,梅津美治郎料想他有了十足把握,他的“砝码”也一定很有分量,不禁面露喜色,连说几次“拜托了”,举起杯来与甘粕正彦响亮地碰了一下说:“为帝国之荣光,为我们的精诚协作干杯!

6

送走最后一个患者,济众镶牙院已经下班,小伙计上了栅板,女医生和护士也脱了白大褂先后下班出门。小伙计问钟鼎:“钟医生,我再挑两挑水呀?”

钟鼎说:“不用了,还有大半缸水呢,够了,你回家吧!”

小伙计走了,钟鼎连忙从里面锁了门。他来到后院仓房,从装中药的麻包堆里翻出一条两道杠麻袋,把它背到屋中,一样样挑拣,原来全是针剂、片剂和水剂,都是西药。为防止碰撞破裂,他把这些玻璃药瓶用软手纸缠好,依次摆在一个藤条箱子里。

钟鼎刚刚把药品装好,满地麻袋、烂纸还没来得及收拾,杨小蔚来了,在外头用力拍门:“开门哪!”

慌急中,钟鼎先答应一声“就来”,忙把藤箱子藏到了厨房里,才到前面打开了房门。

杨小蔚手里托着一包吃的,一进屋,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房间,问:“你这是干吗呢?成垃圾堆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主动要收拾。

钟鼎拦住她说:“我来。”抢着把包装纸往麻袋里塞。

细心的杨小蔚发现了什么,哈腰拾起一张纸片看了看,是盘尼西林说明书。这可是消炎的特效药啊,钟鼎说过,除了日本军医院,根本弄不到,就问:“你从哪儿买到的,神通广大呀!”

钟鼎支支吾吾,一会儿说人托人,弄了几支,一会儿又说不是咱们牙院用,是给一个朋友弄的。

杨小蔚就讨厌他闪烁其词的样子。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神色,不过她并没多说。她把食物拿到厨房里,打开纸包,原来她在永春路买了点素什锦,样子像肉,却不是肉味,用豆腐做的。

钟鼎从碗橱里拿出一个猪腰形日本军用饭盒,打开盖,里面是一块五花三层猪肉。杨小蔚很惊讶:“肉?这可是稀罕物,哪儿弄的?黑市?”

钟鼎说:“是正道来的,一个朋友给我办了个福字配给通账,今后有肉、有大米吃了,你可以常来改善伙食。”

杨小蔚有几分疑惑,说:“你这朋友怎么才想起来发慈悲?早干什么去了?”

钟鼎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得寸进尺。”

杨小蔚嘿嘿地笑了。

钟鼎看看表,说:“来不及了。我七点钟有个重要约会,你先备料,等我回来再上灶炒菜。”

巧了,杨小蔚说:“我也正想去看一个教解剖课的老师,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听说得了伤寒病,我正想去看看。”

一听说是伤寒病,钟鼎不准她去,那可是传染病,杨小蔚坚持要去,钟鼎拗不过她,只好给她找个口罩,叫她戴上再去,回来还要消毒。杨小蔚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出了家门,钟鼎叫了一辆车,直奔永春路。

这里是三教九流汇聚的一条街,永春路永远呈现着畸形繁华。卖狗皮膏药的、练杂耍的、耍猴的、半掩门拉客的、说大鼓书的、开各种小吃铺的,应有尽有,窄小的街面人头攒动,市声震耳。

钟鼎坐着三轮车串人空来到大东亚茶馆门前,抓了几个钢镚给了车夫,急匆匆地钻进了茶馆。

茶馆里人头攒动,乱哄哄的,几乎桌桌爆满,嗑瓜子的声音极大,满地瓜子皮,铺了一层。左侧小台子上一个弹弦、一个拉二胡的,一男一女在唱二人转《回杯记》,王二姐正在唱红柳子调:

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

思想起二哥哥张相公。

你进京赶考去了六年整。

人没回来信没通。

底下响起叫好声、掌声。

钟鼎伸头张望寻找着,终于看到了暗号,左边包厢里有一只大红芍药花斜插在窗棂上,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

钟鼎向过来招呼的茶房说了几句,茶房在前,一溜碎步上二楼,钟鼎提起长袍襟跟他上楼。

当他在茶房引导下来到插花雅间时,整个人被惊得差点喊出声来,如同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会想到,来接头的竟是杨小蔚,半个多小时前他们还在一起,说什么去看得了伤寒病的老师,全是一派胡言。

钟鼎竟出了一头汗,望着他频频擦汗的紧张样子,杨小蔚忍不住乐起来,笑弯了腰。

事已至此,钟鼎只得撩起长衫坐下,斜了她一眼,说:“有什么好笑?我连哭的心都有了。”直到此时,他还宛如在梦中,代表地下党来与他接头的怎么会是杨小蔚这个毛丫头?

杨小蔚有点看不起他,说:“你也是久经沙场闯荡过来的人了,至于这么紧张吗?”说罢,将梁父吟交给她的密信交给钟鼎。

钟鼎迅速看过,团成一小团扔到口中嚼烂。看来这不是梦,他必须正视这事实,但钟鼎难免心神不宁,“还说呢,是因为你我才出的汗。是谁让你来的?”

杨小蔚说:“你问得太多了。

钟鼎又问:“你什么时候加入的?”

杨小蔚却说:“加入什么呀?我只是受朋友之托,帮点小忙而已。”

若真是这样,钟鼎可以松口气了,他说了声“谢天谢地”,希望她最好别掺和这事。

杨小蔚把茶碗往他跟前推推,叫他听唱二人转,这是传统叫座的一出戏。

钟鼎心不在焉地俯视小舞台,王二姐和张廷秀正在对唱,嗓子都不错,多高的音都能拔上去:

王二姐:问二哥你丢了什么物?

张廷秀:四四方方一块老黄铜。

王二姐:我问你黄铜有啥用?

张廷秀:要饭吃,凉一口,热一口,揣在怀内肚子不疼。

王二姐:妹妹我也有同样的病。

张廷秀:这黄铜专管男来不管女,女的要揣上,肠子拧劲地疼。

观众席一片叫好声、哗笑声,有人向台上扔硬币,钢镚在台上叮当乱滚。

钟鼎始终是心绪烦乱的样子,杨小蔚感到好玩,她说:“你怎么像霜打了似的?我可是特别高兴。”

钟鼎小声说:“怎么会用上你?这世界也太小了,好可怕呀。”

杨小蔚说:“是我不是更好吗?不担风险,不用猜疑。”

钟鼎说:“你太年轻,太幼稚,你哪里知道水深水浅啊。唉,难道这是老天跟我过不去吗?”

杨小蔚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问:“货在哪儿?都齐了吗?”

钟鼎说:“你不都看见了吗?”杨小蔚这才想起在诊所里捡到的盘尼西林说明书。钟鼎总有点神不守舍,东张张、西望望,后来他拉了杨小蔚一把,说:“你快走!尽早离开这里,这儿不是久待之地。”他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在角落盯着自己。

杨小蔚说:“事还没办完啊!”

钟鼎不明白,既然来提货的是她,又何必冒着风险上这臭气熏天的鬼地方来!杨小蔚拉着他袖子说:“那咱们走吧。”

钟鼎知道会有“尾巴”的,就急于甩开她,确切说是保护她,就小声嘱咐她:“我们两人分开走,装不认识,而且你先走。记住,如果发现有生人跟踪,要千方百计甩掉‘尾巴’。”

有这么严重?杨小蔚只好站起身往外走。在她下楼的当儿,她看见一个把鸭舌帽压得很低的人,一直躲在贴有“莫谈国事”标语的柱子后,贼眉鼠眼地盯着她,行迹很可疑。

杨小蔚觉察到不那么好玩了,怪不得钟鼎那么紧张!她脚步迟疑了一下,没急于出门,头一低,缩入人群,又一闪,钻进了厕所,她一刻也没停留,一纵身,从敞开的厕所窗户跳到了后街上,这里是个扎材铺,专门扎纸人、纸马,卖烧纸、冥币的。

杨小蔚隐在纸马后,见那个鸭舌帽跑出来,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找一气,又向前街追下去。杨小蔚从容地向相反方向走,拦住一辆马车,跳上去说:“三马路,快!”马车夫红缨鞭子一甩,飞驶而去。

当钟鼎跳下三轮车快步到济众镶牙院门外时,左右观察没看见杨小蔚踪影,正着急,当铺拐角后传出一个声音:“我在这儿呢。”

钟鼎赶紧奔过去,一把将杨小蔚拉出阴影,说:“你躲这儿干吗?怎么不进屋?”

杨小蔚说:“你给过我钥匙吗?”

钟鼎一边迅速开门,四下看看,推她一把,推进屋里,立刻锁死了门。进了屋,钟鼎拉开电灯,长出了口气,说:“好险啊。方才,在茶馆出来有没有可疑的人跟着你?”

杨小蔚觉得很好玩,她说:“有啊,一个戴鸭舌帽的,鬼头鬼脑,叫我甩了。”

钟鼎说:“我都快被吓个半死了!你还好玩呢!我真担心你会出事。”

杨小蔚却说:“我都没怕,你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水深水浅!钟鼎镇静了一下自己,非常严肃地警告她:“到此为止,从今往后,必须洗手。”

杨小蔚看了一眼装消毒液的洗手盆,故意装傻,把双手泡进水盆说:“现在洗吗?我手不脏啊。”

哭笑不得的钟鼎说:“你别打岔。我告诉你,不准你再被任何人指使利用。懂吗?”

杨小蔚不以为然,问:“利用我干吗?”

钟鼎分析说:“他们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就利用你这个局外人,因为这最安全,犯了事,你也只能咬出我一个,否则要找我接头,他们有的是人。”

“安全还不好吗?何况,我杨小蔚乐意跑腿。”杨小蔚扯了条毛巾擦完手,又把毛巾递给他,一语双关地说,“你也想洗手吗?”

钟鼎叹息着,显得很沮丧,“我怕是洗不干净了,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小蔚很疑惑地皱起眉头,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干这个后悔了?”当杨小蔚知道他在为拯救民族而从事救亡运动时,她高兴得无以名状!他简直就是杨小蔚头上的一颗耀眼明星,他现在怎么了?要打退堂鼓?

钟鼎说:“你误会了,两个人当中,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不希望你也卷进来,我可以死,却不忍心看着我亲爱的人跟我一起毁灭。”

杨小蔚很受感动,她走过去,抱住钟鼎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命运若真的安排我和你一起死,我也毫不遗憾。”

钟鼎爱抚地抚着她浓密的头发说:“你尽说傻话,生活有时是很残酷的,绝不像在浪漫情调小说里看到的那么有趣。”

杨小蔚仰起脸嘻嘻笑着,她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很浪漫,就像一部浪漫的电影。”

钟鼎苦笑了一下,又冷静下来,说:“你尽快把这些货提走,该交给谁交给谁,下不为例,一定不能再干了,明年正式考新京医科大学,将来当个好大夫,过平平凡凡的日子。”

杨小蔚弄不明白钟鼎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这句话?她现在已没工夫与他磨嘴皮子,就说:“等她把这些东西提走再说吧。”

钟鼎问:“你往哪儿运?你说出地方,我找车送过去,这样更安全。”

表面看,这是考虑杨小蔚的安全,但杨小蔚摇摇头拒绝了,梁父吟可没给她这种“自由度”,她断然说:“不行,你不懂规矩吗?你不能出面的呀。”

钟鼎说:“这是特例,所以有变通的可能,因为接头的是我亲近的人嘛!你还信不过我吗?我怕你没经验,会出事,那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无论钟鼎怎么说,杨小蔚没有动摇,她坚持说按约定,她明天来提货,来前打电话给他,具体时间、怎么提法,她现在也不知道,朋友没告诉她,她想告诉钟鼎也不可能。

钟鼎见她穿上外衣要走,忽然关切地说:“别走了,深更半夜的。”

杨小蔚有点意外,说:“天并不晚啊。平时比这要晚,你也没留我呀。”

钟鼎又把她揽在怀里,柔情地说:“我知道我不该提这样的要求,我今儿个心里很乱,从来没这样过,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你一走我就会永远地失去你了。”他说得很动情,眼泪也溢出了眼角。

杨小蔚的心又一次被打动了。她伸手替他拭去眼泪,说:“你怎么了?”钟鼎给她的印象,从来是游刃有余、信心十足,没这么软弱过呀!

钟鼎说:“原谅我,我不该提这个要求。”

杨小蔚心软了,她说:“好,我就留下来不走了。”

一听这话,钟鼎把她抱得更紧了,在她头发上、脸庞上亲吻着。

杨小蔚推开他说:“我还在念书,你可不能……”

钟鼎再三表白:“我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你相信我。”

杨小蔚点头,说:“我相信你。你和冯大夫在一铺炕上睡了那么久,都守住了界限呀。你们当中不会隔一盆水什么的吧?”

钟鼎苦笑一下,说:“我只是感到来日无多,想多跟你说说话。”

“什么叫来日无多!”杨小蔚埋怨他短视,“日本鬼子还能待长啊?早晚得滚蛋!应该说来日方长才对。”

钟鼎又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这是必然的,可那一天的到来,不是对每个人都一样,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这叫什么话?杨小蔚觉得他有点反常,却又找不出原因,就问:“说什么呢?怎么今天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7

梁父吟站在满映养成所单身宿舍窗下,天淅淅沥沥的下着秋雨,他虽然穿着风衣,浑身上下也都淋湿了。

几个女演员打着花伞从宿舍里出来,唧唧喳喳地说笑着,见了梁父吟,她们笑得更响了,一个说:“谁敢罚我们大作家在房檐底下站班啊?太不公了!”

瓜子脸的古樾说:“梁父吟,你也太老实了,她不让你进你就不进啊?给!”原来她塞给梁父吟一把房间钥匙。梁父吟连忙道谢。

古樾说:“谢我是小事,小心鸡飞蛋打一场空,跟理事长争风吃醋,那可是电线杆子上插鸡毛,好大的掸子(胆子)呀!”

她们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她们走远后,梁父吟进了楼门,一步步上楼。

白月朗在屋里听到了走廊的脚步声,她悄悄来到门口,从锁孔向外张望,看到的竟是一只眼睛,梁父吟也正向里看,白月朗急忙走开,想想,捻了个小纸团堵上了锁孔。

梁父吟直起腰,开始敲门,白月朗装听不见,坐在床边看剧本背台词。

梁父吟站在门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在墙上找到电灯开关,电灯一亮,走廊才不黑了。梁父吟对里面说:“你不开,我可要进去了?”

白月朗在里面还是不出声。

梁父吟便摸出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房门无声地开了。白月朗吓了一跳说:“你这人,你怎么会有钥匙?”

梁父吟说:“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吧!”

白月朗马上背过身去想不理他,可她看见他身上全淋湿了,雨珠顺着两鬓往下淌,她于心不忍,抓起一条毛巾扔给他。

梁父吟胡乱在头发上抹了几下。白月朗又说:“风衣都湿透了,还穿在身上,等着伤风啊?”

梁父吟一边脱风衣一边说:“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你管我伤风不伤风!”

白月朗说:“你这人多不识好歹。你赶快走,又不是我请你来的。”

梁父吟坐下,随手翻着明星画刊,说:“行,不过,我可是有正事来的。”

白月朗仍然不理睬他。梁父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像捻扑克牌一样呈扇面形捻开,放到白月朗面前,他问白月朗:“认识这些钱吗?”

白月朗并没在意,仍看她的剧本,梁父吟又进一步提示她:“不是把给你父亲的钱都做上记号了吗?”

这句话很有吸引力,白月朗立刻放下剧本,抓起那些钱,冲着灯亮一张张看,她点过蓝墨水点的记号清晰可辨,她一时忘记了怄气,高兴得无以名状。这是她做了记号的一百块钱,一张不少,她是交给爸爸的,果真变魔术一般都跑到梁父吟手里来了。

既然猜想得到证实,梁父吟也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啊,白老师这个有名的白协和居然会是他的同志,他隐蔽得太巧妙了。如果不是白月朗突发奇想搞这次试验,他们也许永远对面不相逢,大家永远视他为汉奸。

白月朗激动得眼里涌出泪水,为自己误会父亲而难受。她判断:“我爸爸说不定还是你的下级呢。”

梁父吟问:“怎么见得呢?”

“这不明摆着的吗?他向组织的捐款,七拐八拐,最后都交到了你这儿,哪有上级向下级交款的道理!”

梁父吟却说:“那不见得。我也是过路财神,钱可能最后都集中到财务员手上,难道说财务员是最高上司吗?”

“这倒也是。”这其中的事,她可弄不懂了。

梁父吟警告白月朗:“这事只能烂在肚子里,你绝对不能在你父亲面前露出来,我和他都没权相互交流、沟通,依然形同路人,对面不相逢。除非上级有指令。”

白月朗好不激动,现在她明白了,爸爸明明偷看了她藏在床下的箱子,并且知道那是一部电台,却只字不提。还提醒他们不可冒险搬运,不可不经请示胡来。这些年,家里家外,父亲都蒙受着“白协和”、汉奸的罪名,这巨大的人格压力他都承受下来了,何等不易!看来,“汉奸”的保护色使他在满洲国如鱼得水,多为民族做了多少事呀!她真想马上跑回家,扑上去抱住父亲,说一声“对不起,错怪您了”,可惜她还不能!

梁父吟问她:“不生我气了?”

白月朗说:“生,怎么不生!”

梁父吟说:“前天甘粕正彦在中央大饭店宴请我,要找你作陪,你为什么不去?”

白月朗故意说:“因为你梁父吟在,看着别扭。”

梁父吟说:“不去也好。”

白月朗说:“有满洲一枝花陪你,那多风光啊!”

梁父吟说:“你就气我吧。”白月朗咯咯地乐起来。

梁父吟把他接受《醒》的创作一事告诉了白月朗。这可是白月朗没想到的,她显得很忧虑,说:“你这不是往绝路上走吗?这种戏,你怎么能写?一旦上演,将受到万人唾骂,汉奸文人的帽子还摘得掉吗?”

梁父吟岂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可当时徐晴和甘粕正彦把他逼到悬崖上了,无路可走。至少应该拖呀,可他却那么痛快地答应了。是呀,白月朗说得未尝不对。梁父吟说:“连徐晴都没指望我这么爽快地应承下来。”

那一瞬间,梁父吟想的根本不是个人的名誉,他意识到,他的对手们这是对他的又一次试探,才故意拿这样的戏来刁难他。他只有接,才证明自己无二心,可靠。

白月朗替他发愁,说:“这个刺猬捧到手上,可就很难抖掉了。”

梁父吟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拖。一个剧本写个一年半载的是常事,拖不过去了再说。

白月朗总觉得难办,说:“拖过初一,还拖得过十五吗?”

梁父吟真的一筹莫展了。两个人相对叹气。

8

灯光幽暗,乐声低迷,甘粕正彦和徐晴相对坐在湖西会馆客厅沙发里,每人手里有一杯加冰白兰地。他们正在商量三马路镶牙院的事。

徐晴没想到,跟钟鼎来接头的是个小丫头,还让人跟丢了。

甘粕正彦想来想去,忽然想到,说:“会不会是那个叫杨小蔚的呀?”

徐晴不得不承认甘粕正彦记性好,说:“对了,杨小蔚是钟鼎的女友,专门从奉天追到新京的,常到镶牙院去帮忙。不过,我认为不可能是她。”

甘粕正彦问:“为什么?”

“不合逻辑呀!”徐晴说,“你想啊,这小丫头肯定不是同党,是同党,她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跑到新京来找情人,这会危害工作,他们不可能容忍。”

甘粕正彦说:“也是。那这女人是谁呢?”

徐晴说:“不用犯愁,明天他们来提货时便见分晓。其实呀,我觉得你的胃口太大了,趁他们派人取药时把人抓住,大刑一上,不怕他不招,一样把新京的地下党一网打尽,你却要一直跟踪下去。”

甘粕正彦摇摇头,说:“你太短视了,我要把线放得长长的,提货人,山里接货人……顺藤摸瓜,连抗联匪徒的密营都要摸到,这叫毕其功于一役。”

徐晴觉得不保险,说:“万一跟丢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甘粕正彦很自信,说:“我觉得不会。这次我们提供的药品太珍贵了,数量又大,抗联和地下党一定十分重视,一定会动用很多人参与保障,只要楼梯响,不怕人不来。你保证密切监视济众镶牙院。”

白浮白夫妇已躺在床上闭了灯,但都没入睡。隔壁书房传来轻微的谈话声。

龚新茹问:“梁父吟写剧本,白刃能帮什么忙?他跟着掺和什么?”

白浮白说:“梁父吟得了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日本人让他写的这个电影,说白了,是吹捧日本人善良,咒骂抗日地下党残酷无人道的,他该怎么写?能不犯愁吗?”

“这还不好办?写剧本总不能用刺刀逼吧?”龚新茹说,“不接,不就完了?”

“你说得倒简单!”白浮白看得一清二楚,说,“日本人本来就怀疑他脑后有反骨,这也许是个试探,不接这个戏,那不是要遭殃吗?”

这一说,龚新茹有点着急,既然女儿跟他好,龚新茹就把梁父吟视为准女婿,不能看着他受憋,白浮白经多见广,龚新茹叫他帮着出出主意。

白浮白说:“梁父吟足智多谋,比我有主意。”

书房里,窗帘掩得很严,台灯灯罩上又盖了一块毯子,只有一点灯亮射下来。梁父吟侧卧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地板上的烟灰缸里已堆了很厚一层烟蒂。白刃双手枕在脑后,平躺在地板上。

他们讨论的并不是如何写《醒》这个剧本的事,而是来之不易的药品怎样运进山里,它的副产品应当是考察钟鼎失踪一夜两天的表现,迄今为止,钟鼎并没向组织交代去张景惠府上出诊的来龙去脉,这就加重了他的疑点。

“上级的分析没错,钟鼎本来就可疑,他失踪两天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至少应当对组织有个交代。”梁父吟弹了弹手上的烟灰。

白刃说:“也不能说没有交代,他说全家人从奉天来,住在张景惠官邸,他去和家人团聚,这本来也说得过去,可他隐瞒了这事,却说是给张景惠治牙,为什么要隐瞒这个情节?还有更可疑的,地下党开列的药品清单,应当说有点强人所难,量又大,他眉头都没皱,一点价钱没讲,而且这么快全弄齐了,梁父吟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他从奉天来新京没多久,交际有限,应当不具备这么大的能力。”

这也正是白刃所怀疑的,他说:“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日本官方给他准备了这些药品,意在钓鱼。”

梁父吟叹口气,“我真不愿意往坏了想钟鼎,可又没有别的解释。”

“你派杨小蔚去接头,在我看来,是出奇兵,实在富于戏剧性,他想不到啊。”白刃说,“这样做也不好,他们会动手抓杨小蔚吗?还是在提货时来个人赃俱获?”

梁父吟是号准了脉的,说:“应该不会抓杨小蔚,一旦抓了她,线就全断了。他们的胃口不会这么小。上次对西江月期望值那么高,最后只捕到了一个吴连敏,他们这次要翻本的。”

“药品到手,还有个怎么往山里送的难题,现在日本人卡的很严,国道、铁道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我觉得,这么多药品,目标太大,可不是几本厚书就能装走的。”

梁父吟告诉他:“抗联那边已做好了准备。听省委同志讲,接替杨靖宇的魏拯民肺病很重,在密营里快不行了,急等这批药,雷米锋、盘尼西林就能救他命。若想安全,一是选对人,二是弄一个到东边道的特别通行证。”

“特别通行证?”白刃说,“这可难了,甘粕正彦就能签发特别通行证,你找他去要吗?”

“那当然不容易,”梁父吟说,“那可是往虎口里送羊肉了。”

白刃说:“我一直在想,你用杨小蔚出面和钟鼎接头,是不是欠考虑?”

梁父吟说:“别把她看成是个小姑娘。她性情刚烈,疾恶如仇,敢作敢为,心还挺细,绝对可靠,将来是可以吸收进来的。”

白刃说:“我担心杨小蔚没经验,会不会顺利。”

梁父吟笑着说:“我让杨小蔚出面,还有一个保险系数,钟鼎即使成了叛徒,也不至于对她下毒手,你把接应人准备好了就行了。”

白刃说:“我估计,如果钟鼎真的叛变,那我们接头的人一定在日本人的监控下,货的安全没有保障。”

梁父吟正因为这样,点点头说:“我才上门来,必须谋划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回到建国大学,白刃马上约见张云岫。两人沿着人工湖一边散步,白刃一边问:“会不会骑三轮车?”

张云岫当然会,给钟鼎当勤杂工时就天天蹬三轮出去取货、拉煤,技术还挺棒呢。

“三轮车,我给你预备,下午两点,你准时赶到三马路警察岗楼那里等着,有人指示你什么时候进入车场,你专门等人,不能拉一般的客。细节等到出发前再告诉你。记住要化装,像个车夫才行。”

张云岫说:“肯定像,蹬三轮我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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