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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甘粕正彦见梅津美治郎一直不说召他来的目的,直截了当地问:“阁下上任之初就约见我,究竟是个什么意图,请司令官明示。”

梅津美治郎站起来说:“向您讨教,怎样能使关东军尽快从满洲拔出腿来,至少抽出一半兵力南下?”他想尽快让这里安定下来,这是大日本战略的后方,后院不能天天起火。天皇御弟被炸事件,弄得梅津美治郎很狼狈,地下党从哪里得到这么准确的情报呢?

甘粕正彦直言不讳:“这件事是很丢脸。我理解梅津将军的心情。从长远看,满洲不仅仅是大日本的后院,也可以说是前庭。日本不应当永远满足于岛国的理念。”在日本人眼里,满洲地广人稀,物产丰富,煤、铁、石油、森林,天然海港,应有尽有,迁都到这里是最理想的了,这也是几代军人的梦想。甘粕正彦没有告诉梅津美治郎,当着天皇的面,他口头上上过这个条陈,只是同化一个民族,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

这太漫长了,梅津美治郎脱口说道:“好虽好,这要等多久啊!”梅津美治郎有点失望,“那就只有等吗?”

“也不是。”在甘粕正彦看来,“当务之急是笼络、软化满洲知识阶层,要给他们优惠的待遇,让他们过上和日本人一样平等、优裕的生活,使他们忘记屈辱,忘记是奴才,实施这个策略,主动权在我,这是马上可以施行的。”

梅津美治郎沉吟着:“好是好,恐难为日本人接受。”其实,他就不好接受。在占领者和被占领者中间玩平衡,谈何容易!

一般的日本民众难以接受,这不奇怪,让身居显位要职的日本人接受更难,也更重要。甘粕正彦有他的独到理论:“你要人家死心塌地地归顺,你得让人家心里舒服,在不知不觉中缴械,消解叛逆心理。”

梅津美治郎想了一下,不得不佩服甘粕正彦的高明。应当说,甘粕正彦是站得最高的日本智者。自己虽然掌管满洲,却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同意按甘粕正彦的主张去逐步施行,但他强调不能太急,好比一条大船,转弯太急也会翻船的。

这工程本来也急不得的。像对待国高、大学学生,甘粕正彦一向主张,轻易不能动武,怀柔为上。让这些高等华人死心塌地地为日本人效忠,得首先让他们摆脱奴仆意识,觉得能与大和民族精英平起平坐才行。

对大学,梅津美治郎也有隐忧,据特高课掌握的情报,好多学校都有反日组织,如果宽待他们,不是更要变本加厉了吗?说起地下反满抗日组织,也确实很让人头疼。“中国民间有一句很形象的俗语,叫做‘按倒葫芦起来瓢’,梅津将军明白是怎么回事吗?”梅津美治郎果然不明白葫芦和瓢的关系。甘粕正彦比画着,还在纸上勾勒出葫芦和葫芦做成的水瓢形状,他说:“葫芦也好,瓢也罢,都是漂在水缸里沉不下去的。按下去这个那个又漂上来,是穷于应付的意思。”梅津美治郎笑着说:“我懂了,是此起彼伏的意思。”

在新京、哈尔滨,共产党、国民党在满洲都有组织,外围就更是密如蛛网了。以教育界、文化界为多,这几年破获了不少,可还是像菜园子里的韭菜似的,割去一茬,又长出一茬。梅津美治郎是铁腕人物,究其原因,当是镇压不力。甘粕正彦在处理这些反满抗日分子时,也与宪兵、警察有分歧,他主张镇压与怀柔相辅相成,刚柔并济。如果采用迂回的手段,分化、瓦解、收买,一样有成效,并不是纵容和手软,砍头痛快,但不是唯一的手段。

副官出现在门口报告:“饭菜准备好了。”

梅津美治郎站起来说:“走,到我官邸去,边吃边谈。你是个能给人启迪的人,你堪称是大日本帝国的新思想者。”

甘粕正彦说:“岂敢。”

2

白刃喝一口啤酒,说他听妹妹传来消息,天皇御弟没死,就秘密地住在新京医科大学养伤,不过也是残废了。

“天皇御弟死与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东北三千万同胞面前显示了民族复兴的力量,显示我们的存在,增强国人的信心。”梁父吟说。

停了一下,梁父吟忽然问他:“听说你有一个漂亮的妹妹?”

白刃不好夸妹妹说:“她做梦都想当电影明星。有机会您给引见引见,您在甘粕正彦面前是很有面子的,都说甘粕正彦礼贤下士。”

梁父吟承认,甘粕正彦对他还算客气。他没正面回应白刃,问道:“你的妹妹既然喜欢电影,干吗要念医科大学?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这还不是阴差阳错!”白刃用不屑的语气说,“这是家父的误导,他说女孩子学医好,医也能救国。一派酸腐论调。”

梁父吟不止一次从白刃谈吐间感受到,他们父子之间好像有很大的隔膜。他问白刃:“因为令尊大人有一个白协和的外号吗?”

白刃口气中又流露出不屑:“哼,白协和,这是什么含义?就是汉奸的代名词。他每天热衷于在汉奸、日本人之间周旋,跟张景惠、齐知政这些人来往应酬。一听见人家这么叫他我就脸红,有如芒刺在背,可我父亲似乎不以为耻,反倒自得其乐。”

说到工作,梁父吟指示他,建大的工作要低调,不可大张旗鼓。建大是日本人想培养高等奴才的摇篮,控制得极为严密,也正因为这样,让这些日本人倾注心血和希望的摇篮变成我们的摇篮,才更有意义。

白刃说:“建大总长尾高龟藏很可恶,这个尾高龟藏是名人,他就是制造张鼓峰事件的罪魁,就是要日本人用他来治校,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培养法西斯人才。他曾经当过日本陆军教育总监,在他的专制下,建大毫无学术氛围可言。”

梁父吟揶揄地笑,“一个亡国奴,还奢求什么学术氛围,岂不可笑?”

尾高一上任,便调来许多日籍教授,全给特任官待遇,有些特聘教授竟是关东军的高级军官,连参谋长秦彦三郎都登上了大学讲坛,这成什么体统!他们排挤中国教授,整天军训、出勤劳奉仕,连日系学生都不满。有些学生想闹学潮,至少应当把尾高赶走!

白刃今天就是通过梁父吟正式向满洲省委请示:“可否在建大搞一次学潮?至少以驱逐尾高为最低纲领。”

梁父吟也感到有尾高在,工作不好开展,说道:“你要赶走尾高龟藏的想法很好,我会向‘大掌柜的’请示后答复你。”“大掌柜的”当然是新京地下党的上级了。梁父吟强调:“必须慎而又慎,这事很难,建大不光有中国学生,还有大量的日系、朝系学生,朝系实际统称日系。必须团结他们才能成事,驱尾高成功,有利于开展反满抗日斗争,但又不能孤注一掷,因闹学潮暴露我们自己。”

3

甘粕正彦可不是第一次在关东军司令官邸餐室吃请,前司令长官本庄繁、植田谦吉也曾高规格地宴请过他。甘粕正彦是帝国的“功臣”,没有他和土肥原把傀儡皇帝溥仪从天津弄到旅顺哪有“满洲国”?不过他必须装作第一次走进这豪华餐厅,他要让梅津美治郎感到是他的伯乐。甘粕正彦对长达三米的水晶枝形吊灯赞不绝口,对纯正的日本菜誉词不断。他一般不做让人讨厌的事。

梅津美治郎亲自给甘粕正彦布菜,很客气地对甘粕正彦说:“今天请先生来,是有求于您,请勿推却。”

甘粕正彦自谦地说:“我何德何能,敢受司令官重托?自己现在只热衷于电影艺术,别无他求。”

梅津美治郎连忙表态:“我无意剥夺先生献身电影艺术的权利和志趣,只求先生拨冗,稍稍旁顾一下就够了。”

甘粕正彦早明白梅津美治郎的所思所想,故意不说破,笑望着他说:“司令官又想害我?请讲。”

梅津美治郎叹口气,十分诚恳地说:“如今,满洲国有警务司,有总务厅的弘报处,有宪兵特高课,有关东军情报部,有新京特别市警察厅,特务多如牛毛,取得的成果却并不尽如人意。抗联胡子屡剿不灭,共产党和重庆国民党地下组织十分猖獗,东京方面早就不满了,这回又出了御弟被炸事件,小岛一命并不能抵挡一切,不得不请先生再度出山帮我收拾残局了。”

甘粕正彦吸着烟慢条斯理地说:“司令官太抬举我了。中国有句俗话叫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已无意再重操旧业了。”

梅津美治郎说:“我知道,先生是伤心了。”甘粕正彦历来主张以怀柔之策统治满洲人,与靠血腥造就稳固社会的国策有抵触,受了很多非难。这责难主要来自军方,特别是强硬的少壮派,他们攻击甘粕正彦“软弱”。

甘粕正彦不轻不重地给了梅津美治郎一句:“司令官不也是以刺刀建立王道乐土派吗?”

梅津美治郎并不否认地说:“是的,但我可以与相左的见解求同存异。”

甘粕正彦心知肚明,口吻里带一点揶揄的味道说:“总司令官是碰到麻烦了吧?”

梅津美治郎叹了口气说:“什么事情也瞒不过先生的眼睛。我遇到了大麻烦,天皇御弟来满洲国视察,虽布下天罗地网,自信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来,结果还是失算了。天皇御弟专列被炸,伤势危重。同时,摩天岭被袭,抗联的情报太准了,更叫人难堪的是,几乎同时,新京大街上传单满天飞!对手简直是无处不在。”

甘粕正彦不动声色地说:“我还捡了一张传单。”

梅津美治郎说:“让先生见笑了。”

甘粕正彦说:“总司令官这话见外了,我们是自己人啊。”

梅津美治郎是降格以求,他并不要求甘粕正彦放弃满映,况且,让他重操旧业是禀报过天皇并经天皇钦点的。同时拿出一份文件推到甘粕正彦面前,甘粕正彦侧目一看,真是天皇亲笔签名。甘粕正彦不觉肃然起敬,忙站起来,他不能再推托了,更何况他本也心想再有所作为的。

按梅津美治郎的想法,甘粕正彦仍当他的满映理事长,但军警、宪特也统归他管辖,对外并不公布,这也不妨碍他以一个学者和文化人的姿态与满洲文化、教育界名流们交往。

这正合甘粕正彦之意,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虽然做出勉为其难的姿态,声称可能做出一些纵容和宽大、貌似软弱的举动,但这是欲擒故纵,殊途同归,请他们不要横加干涉。梅津美治郎马上许诺。甘粕正彦理应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可梅津美治郎没有看到。他心想,这个人果然与众不同。

4

白浮白与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在喝酒。这个中年人正是谋求满洲国警察副总监的孙德超,他有点其貌不扬,脸上总带着谦恭的微笑,像个小商人,与警察的跋扈相去甚远。白浮白的妻子龚新茹一脸汗水在灶间炒菜,炒好一盘就端上桌一盘。

白浮白正和他商议送礼的事说道:“警察总监齐知政正逢五十整寿。”

孙德超心里有数说道:“我想谋求他的副职,起码得一千块老头票。”

白浮白犹豫着说:“直接送票子,不是太俗了吗?”

“虽说俗,却实惠。官不打送礼的,礼越重越好,这人不怕钱咬手。其实,齐知政在间岛省早过完五十大寿了,这回说是过阳历,变着法儿搂钱罢了。”白浮白倒怕他不贪呢,他答应马上帮孙德超准备钱。

孙德超说:“有地位、有名望,齐知政不能驳你面子,建议你也该送一份。换个人,送礼还找不上门呢。”

灶间,龚新茹正在炸鱼,女儿白月朗回来了,她抽抽鼻子说:“真香!”她问爸爸又是招待什么狐朋狗友啊?这么卖力气,怎么总也爬不上去呀?当个各部大臣、议长什么的那才没白巴结呀,比挂空名的协和会长实惠多了。

龚新茹瞪了女儿一眼说:“死丫头,怎么说话呢!别学你哥那么刻薄,你爸虽说交往的人杂,可他从来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女儿说:“是呀,还没向宪兵队密告抗日分子,还没亲手杀人。”龚新茹用指头在白月朗额头上戳了一下。她把鱼盛到盘中,叫女儿替她送进去。白月朗抓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说她不伺候汉奸。

龚新茹无奈,只好自己端上去,白月朗跟在后面,向餐厅里张望一眼,露出不屑神色。少顷龚新茹回来,白月朗说:“爸爸连警狗子都巴结了?不至于这么下作吧?”

龚新茹免不了替丈夫辩解:“这个孙德超虽也披一身狗皮,倒不干打粳米骂白面的勾当。”

白月朗笑道:“啊,是条好狗!”

龚新茹哭笑不得地点着女儿鼻子说:“一个姑娘家,厚道点好不?”白月朗咯咯地乐起来。

餐厅里,白浮白与孙德超的谈话已转为窃窃私语。白浮白说他没想到齐知政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警察总监的肥缺,白在张景惠那替孙德超打点了。总监出缺,他以为差不多呢,不想落了空。这次活动副总监,那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白月朗有意识地站在门外听声。

齐知政出任警察总监,有点非驴非马。按惯例,警察总监都是先任哈尔滨警察厅长再转任奉天警察厅长后,才能调升满洲国警察总监。齐知政太破例了,他由最边远的间岛省一步登天,官场里都议论开了。

白浮白已摸清了实底,齐知政走的是野副昌德的门子。齐知政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念书时,野副昌德是他的区队长,齐知政送了两张虎皮给野副昌德。现在有人给他起了个虎皮总监外号。

还有一宗,野副昌德也非给他面子不可。“九一八事变”那会儿,野副昌德在关东军兵事部任部员,齐知政在吉林省长熙洽手下,他得到野副昌德指令,鼓动熙洽首先在吉林降了日本人,得了个军官教练处少将总办官衔。

孙德超不能不佩服白浮白,他把对方的祖宗三代都摸透了,既有这种种关系,孙德超落败不足为奇,现在要紧的是尽量充任他的副手。

难是难点,白浮白准备再去找张景惠,用金条铺路不能白铺啊。白浮白举杯与孙德超碰了一下说:“为即将上任的副警察总监孙大人干杯!”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门外的白月朗皱起眉头,露出厌恶神情。

送走客人,白浮白又在穿戴,对着穿衣镜整容。他从镜子里看见,白刃、白月朗兄妹就站在他身后,都是不屑的眼神。

他回过身来说:“白刃回来了!难得呀,我还正想找你聊聊呢。”又说,“现在不行,我得到总务厅长星野直树那去,星野老婆今天过四十岁生日。”他又回头问龚新茹,“礼物备好了没有?”

儿子白刃冷冷地说:“你还顾得上与家人聊吗?你帮汉奸警察巴结升官还不算,连日本人老婆做寿,你都觍着脸屁颠屁颠地去祝贺,你太忙了。”

白浮白并不生气,他笑笑,一点也不怪他们,反倒称赞儿女们有骨气,至于他自己为什么自甘堕落,他的解释千篇一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

白刃很不客气地说:“你还好意思糟蹋孔夫子?你有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吗?我真替你害臊。”他百思不解,父亲也是个留过洋、有学问的人,从前也曾是受人敬重的读书人,这几年怎么就变成软骨头了呢?日本人用协和会长就把他廉价收买了吗?

龚新茹有点看不下去,爹毕竟是爹,就斥责白刃:“有话好好说,别没大没小的。”

白月朗没有哥哥那么尖酸刻薄,她用央求的口吻劝道:“爸您就辞掉协和会副会长的工作吧,别背着‘白协和’的骂名,您什么都不顾,可我们还得做人啊!”

白浮白似乎无动于衷,静静地望着一双儿女。

白刃一双期待的眼睛盯着父亲。

龚新茹也说:“破会长不当也罢,又没啥实惠,干去挨骂的角,天天像三孙子似的,东家送礼西家应酬何苦呢!听孩子的一句吧,咱不干了。”

白浮白像是认真地思索过,他郑重其事地表态:“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人生哲学。我尊重你们的选择,我也希望你们尊重我的选择,有一点请你们相信我,我不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说罢,他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白刃恨恨地说:“良心?良心早叫狗吃了!我真不明白,他被什么迷住了心窍!”这也正是白月朗哽在喉咙里想一吐为快的话。

5

正是建国大学开中饭的时间,号角声中,学生拥向餐厅。

中国学生排队进入餐厅,大木槽子里是高粱米饭,值日同学抬过槽子和汤桶,用饭板给每人盛了饭、上了汤,学生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桌两侧,每人面前一菜一汤。白刃也正襟危坐地面对碗筷,目不斜视,饭厅里静悄悄的。

例行公事的祈祷开始。训育主任沟口建一站在门口,他是个穿军装,一脸横肉的现役军人,他大声领诵说:“感谢天皇赐予尔等一日三餐!”

学生们便齐声复诵:“感谢天皇赐予我等一日三餐!终身报效,永志不忘。”这是例行公事,不用走心。诵毕,沟口建一大声下令,可以进食了!于是响起一片碗筷碰撞声和扒饭声、喝汤声。沟口建一就站在餐厅门口。

与此同时,同学们都不由得扭头望着隔壁日系学生餐厅,中间是一人高的玻璃隔断。此时,正有一槽子大米饭、一桶桶红烧带鱼抬向隔壁餐厅,阵阵香气飘过来。

中国学生这边,有人故意抽鼻子说:“哪儿飘来的香味?我以为大米饭是抬到咱这儿来的呢!”

也有人说:“想美事吧,吃大米饭是经济犯,活腻了吧?”

沟口建一大叫一声:“住口!”

一个叫张云岫的学生说:“嘴是用来吃饭的,住口往哪塞高粱米饭啊?”学生们窃笑。

沟口建一气势汹汹地站到了张云岫面前。张云岫斜了他一眼,丝毫不惧,嘀咕说:“是啊,还是高粱米养人啊,早饭是高粱米饭泡白菜汤,中饭是白菜汤泡高粱米饭,晚饭是高粱米饭、白菜一起泡,这叫满洲料理!”同学们终于忍不住笑开了。隔着一张桌子的白刃想制止他已来不及了。

训育主任沟口建一把军刀抽出来,在张云岫面前的餐桌上用力拍,震得汤碗都动起来,“站起来,你这只支那猪!”

张云岫抗声说:“我抗议!你骂人!”

沟口建一说:“你们就是一群猪!给你们饭吃,已经是天皇的恩惠了。”

张云岫不肯站,沟口建一扯着他衣领提起来,吼道:“来人!”即刻拥来几个军人和日系值日生,把张云岫拖出去。学生们都放下碗筷,跟着出去。白刃跟一个叫李子秀的同学耳语几句什么。

餐厅门外,张云岫已被拖翻在地,几个日本军事教官正用棒球棍打张云岫,张云岫疼得咬住自己的胳膊就是不肯吭一声。同学们都不忍看。

李子秀出面了,他说:“沟口训育长,放过张云岫吧。”

盛怒的沟口建一说:“不行,打完了还要罚禁闭,三天不准吃饭!”

一个身材魁梧的学生站了出来,他说:“好,我们也和张云岫一起绝食,直到你们赔礼认错。”

沟口建一说:“好啊,我认识你,你不是叫吴连敏吗?你一向最爱捣乱,不用你绝食,连你一起罚,是我不准你吃饭,而不是你绝食!给我打!”说罢手一挥,又上来几个军官,抓往吴连敏的双臂,按倒在地,一顿乱棒打下去。

张云岫被关禁闭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医大,最坐不住板凳的是陈菊荣,反而不是他的亲弟弟张云峰。陈菊荣跑到学校后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一个熘肉段,一碗回锅肉,外加二斤千层饼,拉着云峰上建大。张云峰不想去,陈菊荣胳膊下夹着个猪腰形饭盒,死活拽他走。她连吃的都准备好了,他这亲弟弟倒磨磨蹭蹭。

张云峰很犹豫,“这样做怕不好,会不会……”

陈菊荣不耐烦了,说:“你太反常了!张云岫可是你亲哥,他关禁闭挨饿,你这弟弟不心疼?”

张云峰还坚持要去问问老师。陈菊荣笑他没男子汉气概,又不是幼稚园的孩子,屁大个事去问老师?好,去问吧,她等着。张云峰真的去见老师了。陈菊荣哭笑不得,一时倒激起她的好奇心,想看看他怎样向老师请示,便悄悄跟在他身后。

一直跟到医大教师宿舍门前,发现张云峰是来见西江月的,他们在门前说了一阵话。她怔了一下,赶紧走开。

过了一会儿,张云峰跑过来,说老师很支持他。

出了校门,往左拐,五十米外就是有轨电车站。张云峰和陈菊荣坐在隆隆作响的电车中,望着城市大雪覆盖的街景,陈菊荣故意问:“老师同意你上建大了?”

张云峰说:“那能不同意吗?”

陈菊荣揭了他的老底,按常规,告假找级任老师,张云峰请示的不是级任,而是科任西江月老师,她问这是为何?

这一问,张云峰显得很紧张,用反问的口气说:“谁说的?”

陈菊荣揶揄地笑着说:“这正是我该问你的呀!别再花言巧语骗人,我一直盯着你呢,你跑到西江月老师那嘀咕了半天。”

张云峰只得这样解释:“是这么回事,我偶然见到了西江月老师,说的不是这件事。”

陈菊荣心想,这其中必有奥妙,只是她还摸不着边,见他躲躲闪闪的,陈菊荣的猜疑心更重了。大中学校经常出现反日标语,陈菊荣明显感到有一个隐秘团体的存在,她有时看谁都像那神秘团体的成员。不到时机,她也不想多问了。

6

白刃骑自行车来到南湖畔,仰头一看,见梁父吟家二楼平台上的国旗耷拉在那里,就放心地上楼去。阳台上露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一闪,又进去了。

敲过门,出来开门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短发,圆圆的娃娃脸,一双漆黑的眸子亮闪闪的格外有神,她叫刘月,一副佣人打扮,此时扎着围裙正在擦地板。

她显然是认识白刃的,她客气地把白刃让进屋子说:“请进吧白先生,梁先生知道你要来,他十一点准时赶回来,叫你稍等。”

白刃笑笑,进屋坐下。梁父吟的屋子还算宽敞,书房里摆着几个银盾,是奖品,都是文艺赏得的。两个斗方大字挂在正面墙上,是草书“制怒”,白刃知道,愤世嫉俗的林则徐书房里就是以这两个字控制情绪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很难认。除了窗下有一张桌子外,屋里到处堆着书,窗台也堆得满满的。窗外挂着一面国旗,由于风吹雨淋,左上角红蓝白黑四条已经褪尽了颜色,界限模糊,黄地子也褪成了灰白色,花里胡哨。

女孩为他沏了一壶茶,是毛尖茶,她知道白刃不喜欢喝花茶。白刃对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女佣笑笑,道了谢。

刘月继续擦地扳,她双膝跪地,擦得很卖力、很认真。

白刃说:“地板都能照人了,还擦呀!”

刘月说:“梁先生是爱干净的,屋子里必须看不见灰。”

白刃喝口茶,手指头下意识地在暖气片空隙处抹了一下,果然一尘不染,他望着堆得零乱的桌子说:“从我认识梁先生那天起,他的桌子上都是乱七八糟、破烂摊似的,说什么爱干净!”

刘月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别看桌上乱,梁先生说是乱而不脏,再乱,他伸手就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白刃说:“你真乖,难怪主仆这么融洽。你十几了?”

刘月答:“十七了。”

白刃说:“你怎么不上学念书?太可惜了。”

刘月说:“我在老家时念完了高小,后来就没念,梁先生平时有空就教我,还说要送我到女国高去插班呢!”

白刃说:“光说有什么用?你在他这干零活有一年多了吧?怎么一直不送你去念书?”

刘月说:“我走了,谁给梁先生做饭收拾屋子呀!”

白刃说:“你真傻,管他挨不挨饿呢!”

这时梁父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进来,一边脱大衣一边说:“好啊,趁我不在,挑拨我们主仆关系,你居心何在?”

白刃哈哈大笑,说他是鼓励受压迫者反抗暴政啊!

梁父他吟也笑个不停。他打发刘月下楼去买点下酒菜,他要留白刃吃顿便饭。他问刘月:“钱还有吧?”

刘月点点头,挎个篮子,边往外走边说:“还剩好几块呢,只是怕买不着肉。”

日本人既不准满洲人吃大米、白面,也不准吃肉。梁父吟说:“买不着没关系,弄点青菜吧,好在我这儿还有甘粕正彦送的几听罐头可以解馋。”甘粕正彦对梁父吟偏爱,白刃是知道的。好多人都说他爱才,难道真是这样吗?梁父吟笑着说:“他治电影厂也很严格,看起来人很正,不像是干过间谍的人。”

刘月走后,梁父吟关紧了房门。白刃说:“不管怎么说,甘粕正彦毕竟是日本人,对他不能没有三分戒心啊。”

梁父吟笑了起来,那是自信的笑,使白刃意识到自己太杞人忧天了,马上自嘲:“我可是在圣人面前念三字经了。”

梁父吟知道白刃是为绝食的事来的,问:“事情闹开了,你想怎么收场?”

白刃说:“索性闹大,现在建大已罢课,剩下的日系学生不到四分之一,也上不成课了。”

梁父吟问:“重庆方面又是自动配合吗?”

“仿佛是默契的合作。”白刃说,“那个吴连敏就是国民党建国读书会的成员。前不久他们还散发过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小册子。”

梁父吟表了个态,闹学潮要有明确目的性,也要有个度,不要闹得没法收场,更不能暴露了他们的组织和实力。白刃正是按照上级这个指示办的,目标对准总长尾高龟藏和打人的训育主任沟口建一。

梁父吟告诉他,新京特别市委和省委讨论了形势,也分析了时局,他们的斗争可能取得局部胜利,赶走这两个人不是目的,抵制他们的奴化教育,打击他们的气焰是根本。日本人推行满洲化,实际就是日本化、殖民化,在国高里,日语叫国语,中国语成了满语,这是让下一代忘了祖宗的阴险用心,不抵制怎么得了!

白刃有同感,现在国高校园里都不准中国学生说中国话了,哇里哇啦全是日本话,名副其实的四面楚歌。

梁父吟说:“所以这次学潮是对日本奴化教育的一次打击。为了尽量减少损失,取得成功,我传达省委几点指示:第一,将策动各大学和国高相继罢课,造成法不责众局面,也是对建大的掩护和声援;第二,见好就收,我们是在敌人心脏活动,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第三,尽量隐蔽政治性,以不暴露组织为前提,在建大这种学校,能建起支部,何其不易!第四,与重庆方面地下组织要心照不宣地配合,但不可交叉,不可越界,不可亮明旗帜,更不可直接联手。”

对这一连串的“不可”,白刃都心领神会,很兴奋,有了这几条指示,他心里有底了。

梁父吟还告诉他,还有更让他高兴的呢。为了配合他们,省委已决定,抗联发动冬季攻势,三个路军同时行动,在日本人认为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时,显示一下实力。梁父吟叫他马上回校,日本人也许会包围学校。

看来到嘴的饭菜吃不成了,白刃只好马上走。梁父吟说,他根本就没想管他饭!白刃笑着下楼去了。

7

塾是建国大学宿舍的称谓,又与一般大学的宿舍有别,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寝室,一部分是自修室,一人一张桌子,有台灯。另一部分摆有枪架,是活动室。

此时外面口号声震耳,塾中只剩下一个人,拿着本书走来走去,又看不下去,他是新生,虽也与别人一样装束,却显得猥琐、土气,他叫李贵,名字也俗不可耐。他从山村来,家里有几垧薄地,开个小油坊,吃喝不愁,好不容易进了建国大学,乡下人视同中了状元,无异于铁树开花,他的身上不仅寄托着李家祖宗三代的厚望,连村里父老乡亲也以他为荣。

李贵呼出一口热气,哈化玻璃窗上的冰花向外看,学生陆续走出教学楼和各塾,正向操场集合,打出了横幅和贴出了标语,有反奴化教育、驱逐总长的内容。

门被推开,张云岫进来了,他问李贵:“外面热火朝天,你还能在屋子里老实地待着?”

李贵说:“我肚子疼,在雪地里坐长了,怕拉肚子更凶。”

张云岫知道他在找遮羞布!他自私,又是有名的胆小鬼,张云岫便讥讽他:“想巴结讨好日本人,将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当东洋走狗!”

胆小可也不愿顶汉奸帽子,李贵急忙否认,声称自己哪能那么没有民族气节呢!

张云岫激他说:“好啊,走,跟大家一道绝食去!”

李贵央求地说:“我真的肚子疼,从小坐下的毛病。我虽不去静坐,可心在你们那儿,我不在绝食行列里自有好处,我给你们打探个消息、送个信也好啊。”

张云岫说:“你就耍滑头吧!我还不知道你?你一心想到东京帝国大学去留学,去认东洋祖宗,你怕得罪了东洋祖宗!”

李贵委屈地咧嘴作哭相说:“你看你,同学一回,把我说成什么人了?”张云岫不再理他,拿了一卷子纸走了。

外面操场上,口号声越来越响,接着又传来警报机声、汽车声。建大二十三塾里,心神不定的李贵又一次来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外面来了很多军车,有警察厅的、有关东军的,也有伪国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兵、伪国兵和警察如临大敌,散开后,迅速将校园团团围住。

李贵看得心惊肉跳,庆幸自己没上张云岫的当,他是土包子开花,不容易,送他上学时,爹的话像楔子一样楔进他心坎里:“小子,咱一脑袋高粱花子的人,脑瓜皮薄啊,吃亏是福,啥事别出头,出头的椽子先烂,别跟日本人作对,心里骂他八辈祖宗,嘴里得抹上蜂蜜,挑好听的说。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腰杆直了,再喘大气也不晚。”他叫不出这叫什么哲学,但他知道适用。他可不图虚名、不图一时痛快。

李贵赶忙拉上窗帘,坐到桌前,打开一本书看,嘈杂的声浪还是不时地击穿他的耳膜,他心烦,他也害怕孤立,怕被同学看不起,他团了两个小纸团堵住了耳朵。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建大塾务课长青本平进走了进来。李贵一见,忙毕恭毕敬地起立。

一身戎装的青本平进面带笑容,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说:“坐下,别拘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李贵,对吧?”又像屁股底下有弹簧一样,李贵弹了起来,说:“是的,青本长官。”

青本平进和颜悦色地问他:“学校都闹翻天了,你还能冷静地坐在塾中看书,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呢?”

李贵实话实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乡下人,能考上建国大学,村里人都说,那是家里祖坟冒青气了。”

“冒青气?是什么意思?”青本平进觉得有趣,“冒青气和参加绝食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李贵解释:“冒青气就是坟上有龙气,是要发达的征兆,形容好事。我不能不珍惜呀,若是跟人瞎起哄,日后不能出人头地,也对不起爹呀。”

看起来,李贵明白那些莽撞学生是在拿命运赌博。青本平进夸他是个孝子,孝子也是青本平进敬重的人。李贵本以为青本平进会夸他与日本人亲善之类,青本平进话锋一转,却对他这样提示:“可是你想没想过,你这样做,你会成为离群的孤雁,别人会唾弃你、孤立你,甚至骂你汉奸,你会很不舒服的。”

李贵没想到日本课长会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他很难判断青本平进的本意,就低下头说:“我也明白,可没办法呀。我不能自毁前程。”

青本平进平和地给他摆出路,“你完全可以同他们一样,去静坐示威,去绝食呀,人家不就不会用白眼看你了呀。”

这话显然出他意料,李贵可不傻,这一定是来套他话呢!李贵理解,教官在说反话,所以李贵连忙表示,自己的心愿就是好好念书,不敢不务正业。他本想多说几句讨好日本人的话,一来违心,二来怕传到同学耳朵里,自己背上汉奸骂名。

没想到,青本平进说自己说的是正话,完完全全是正话。他不希望李贵被人看不起,被同学指责为胆小鬼。

李贵才不上当呢!他可是真心不想参与这些的呀,他只想平平安安地念完书,也不枉一生一世。再说了,静坐、绝食,那是跟当局过不去,也不会原谅他、放过他的。青本平进点头,却没有夸奖他的忠诚,反而提出一个两全的办法,让李贵照样去参加他们的绝食、示威,又可以不惹怒日本人。

李贵很是困惑,喃喃自语地说:“左右逢源?这怎么可能,哪有这样美的事!”

青本平进却坚持说:“事在人为嘛,好事还是有的。”

望着青本平进,李贵等待下文。青本平进是有代价的,譬如,李贵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日本人,谁是罢课、绝食的领导人,背后有什么反日组织参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在活动……这样,他们就不会歧视李贵,日方也信任李贵,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左右逢源吗?

当奸细?告密?李贵突然明白了,蓦地站起来,惊恐地说:“不,不,我不当这样的小人。”青本平进还想再说什么,李贵惊恐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8

坐落在长春欢喜岭忠灵庙南侧的建国大学并没有校门,两个硕大的方型石墩雄踞两侧,这便是门了,别具一格。正对大门前方,是雄浑壮观的大礼堂,悬在屋檐下的大匾,写有“养正”二字,底下有张景惠的题款,那两个字一大一小,很不协调。

刚走到门口,陈菊荣和张云峰都震惊了,他们根本无法靠近,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建国大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校园里,学生们静静地列成方队坐在操场上,横幅上大书“绝食抗议”字样,还有“坚决驱逐法西斯总长尾高龟藏、训育主任沟口建一”“惩办打人凶手沟口建一”等标语。白刃就坐在绝食方阵里,张云岫也在其中。

张云峰和陈菊荣徘徊着不能进校,没想到引发了如此大规模的学潮,其他大学倒常闹学潮,控制极严的建国大学闹学潮,这可是头一遭。陈菊荣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不过随后又叹息连连,看这阵势,素馅锅贴也白买了,递进去,张云岫也没法吃呀。

张云峰也格外振奋,像小孩子过大年,早把送吃的这事丢到了脑后,一个劲儿竖大拇指,说建国大学不愧王牌大学,做出了楷模。他甚至说,医大、农大、师道大学应当马上声援。陈菊荣却很担心,望望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和警察、国兵,担心他们会动武,开杀戒。日本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呀!

法不责众,张云峰说日本人总不敢把绝食学生全抓了吧?

忽然,远处有刺耳的警笛声传来,他们扭头一看,只见长街上开来一长串汽车,摩托车开路,护卫着国务总理张景惠的坐车。

张云峰指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车说:“看见没有?零号。”新京人谁都知道,零号那是国务总理张景惠的车。

陈菊荣很沮丧,“这个哈巴狗,他跑来凑什么热闹!”

经张云峰提醒,陈菊荣这才想起来,张景惠是建国大学挂名的总长啊,尾高龟藏虽然管事,只是副总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不来,日本人能饶了他吗?既然挂了总长的名,样子多少还得做一下。

陈菊荣听张云峰叫张景惠为“总长”很觉奇怪,同样的大学为什么建国大学不叫校长、副校长,却要叫“总长”呢?

张云峰也不知原委:“也许表明建国大学的不同凡响吧?这是伪满洲国培养高官的最高学府,自然与众不同。”

陈菊荣了撇一下嘴,“怪不得别的大学‘满系’学生不能吃细粮,建国大学的中国学生却能与‘日系’生一样吃粳米、白面呢,原来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她很不服气。听了她的话,张云峰只是乐。

这时,包围校园的军警已经让出通道,张景惠的车队直趋入校。穿着一身协和服的张景惠已经显得臃肿,又戴上一顶水獭皮帽子,显得滑稽。他下了车,在日本人总务厅长星野直树、宪兵司令岸信石斋和警察总监齐知政、副警监孙德超等一批日满将校的簇拥下,登上了堆满积雪的讲台。上台前,他见学生队伍前竖着一溜标语牌,都是打倒尾高龟藏和要求与日本、朝鲜学生待遇平等的口号。

示威的学生如同没看见,没一个人站起来。为了讨好日本总长,张景惠接连放倒几块插在雪堆里的标语牌,可他一上了讲台,那些标语牌又照样竖起来。

张景惠双手插在水獭皮套袖里,望一眼静坐在雪地里的学生,拉开了他那靠卖豆腐练就的尖嗓子拖腔:“他妈拉巴子的,大冷的天,你们这是何苦呢?听说没什么大事,为了吃大米饭的事?小事一桩啊。想吃大米白面,就得熬啊,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看我,手里有特别配给通账(粮食供应簿),鸡鸭肉蛋管够,得熬啊!”

学生队伍中不知谁先乐出声,接着爆发了一阵哄笑声,海浪般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星野直树皱起眉头,与岸信石斋耳语。

张景惠有点恼羞成怒了,他一跺大皮靴说:“放肆,你们太不知好歹了!我好歹是你们的总长,你们动不动罢课、绝食,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再说了,肚子可是自个儿的,谁挨饿谁知道滋味,是不是?这样好不好?我担保,你们马上去上课,我跟日本人说情,弄一顿大米干饭、猪肉炖粉条子,你们甩开腮帮子、垫起大牙,管够一顿,解解馋,怎么样?”

台下的吴连敏手当喇叭喊道:“我们怕撑着,若吃得像总理大臣一样,跟肥猪似的,没人当亡国奴了!”

学生们夸张地拼命大笑。继而有人喊起了口号:“滚下去,汉奸!张景惠和尾高龟藏一齐滚蛋!”

张景惠一时狼狈不堪,他回头有些委屈地对星野直树说:“你看咋样?我说不来嘛,非让我来,连我一样叫他们当猴耍了。我是没咒念了,要杀要剐由你们吧,我也别再当这个总长了,王八掉灶坑——憋气又窝火!”说罢跳下讲台,一脚踩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学生队伍中又一次掀起哄笑声。星野直树哭笑不得。

9

冬天白天短,才下午四点,天色已近黄昏,路灯都亮起来。下自习的铃声响了,新京医科大学阅览室里的学生陆续出去用晚餐了。

陈菊荣仍在看书,西江月从书库里间走出来,来到她面前,用手指头敲敲桌子提醒她看墙上的挂钟,到吃饭时间了。

陈菊荣有几分慌乱,忙合上书,双手盖住,说:“是西老师呀!这就走。”正要把书装进书包,西江月想接过来看看,问她看什么书。陈菊荣躲闪着不让他看,说是专业书。她把封皮冲他一亮,是一部《实用内科学》。

西江月脸上露出明显的嘲弄笑容,劈手夺过,扯去封皮,原来是一本《中国之命运》,封面赫然印着作者蒋介石的名字。须知,这本书在伪满洲国是绝对的禁书。陈菊荣脸色骤变,下死力往回夺。

正这时,一个日籍教官走过来,陈菊荣更害怕了,却不料西江月没事人似的把那本《中国之命运》重新伪装好,替她放进了书包。陈菊荣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二人一起走出阅览室。踏着积雪的路,西江月和陈菊荣走在獐子松夹道的小路上。西江月说:“你怎么这么大意,居然在大庭广众场合看这种书?”陈菊荣嘴硬,说:“包着实用内科学的封皮呀!”

西江月笑了,“这不是哄弄小孩的把戏吗?这本书是从哪儿弄来的?”

陈菊荣不说实话,声称是捡的,在澡塘子里捡的。西江月怎么会信?不禁哈哈大笑。陈菊荣问他笑什么?

西江月说:“我笑你可爱单纯。好吧,就算你从澡塘子捡的吧。”随后,他用爱护的口吻提醒她记住,切不可自我暴露,方才她不肯说出书的来路就很好,应当守口如瓶,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出卖朋友,出卖民族利益。

陈菊荣心里热乎乎的,却也不敢轻信,装作说不懂老师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西江月却说起那天她撒传单的事,她的勇敢确实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陈菊荣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这样。

问题是中国人虽有良心,却不是人人都能这样,还需要有人来唤醒,西江月问她:“愿意当一个敲钟人吗?”

谁说陈菊荣傻?她开始反客为主了,一边猛点头,一边试探地问西江月:“听说医大有青年读书会,老师知不知道?”

西江月的嘴封得很严,说他不清楚。从他呢子大衣口袋里装石灰掩护自己,到方才的一席话,陈菊荣有理由认定,西江月是有背景的人,可他刚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就又关死了,她很失望,显然,西江月信不着自己才会这么谨慎,她是可以理解的。西江月还是留了话口,警告她不能到处乱打听,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去找她,看她表现了。

这是什么意思?考验吗?没等陈菊荣问出口,这时有几个日系女生过来,他二人便转向了食堂方向。

陈菊荣又说起校园传闻,她没说自己去过建国大学,还站脚助威过,她谎称听一个同学说,建国大学罢课了,反奴化教育,驱逐总长,轰轰烈烈的,新京医大怎么这么迟钝呀!就这么袖手旁观啊?

西江月毫不掩饰地站在建国大学学生一边,他正要跟陈菊荣说这件事,用不到明天,这里也要罢课,声援他们。西江月要她多做宣传,多动员同学参加。这是陈菊荣的长项,她让西江月放心,她们班,除了几个日系学生,全包在她身上了!

西江月笑了说:“好,你不会说是我教你这么办的吧?”

陈菊荣笑了说:“西老师也太把人看扁了。”

西江月突然转变了话题说:“我好像听说,你陈菊荣在建国大学那边有个男朋友?”

陈菊荣脸红了,“您耳朵这么长!谁嘴这么快,风都吹到老师您这来了?”

西江月说:“没人吹风,我本来就认识他,不是叫张云岫吗?好样的,这次建大闹学潮,他是个挑头的。我还知道,你还偷着给他送吃的去了。”

陈菊荣十分惊讶,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太可怕了!但也更增加了西江月的神秘感和对他的崇拜。

西江月得意地笑起来。那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西老师不光会写诗吧?

陈菊荣爽朗地笑了,她原来就十分崇拜西老师,说现在又加二分,是十二分崇拜了!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10

张景惠正在洗脚,管家带白浮白和孙德超进来,孙德超手里提了一个点缀着花纸的果匣子,通常是装槽子糕、芙蓉糕的那种果匣。

张景惠仍把脚泡在水里,嘴上却说:“唉呀,这可不恭敬了,客人来了,我这还洗脚丫子呢,哈哈哈。”

白浮白坐在对面沙发上,说:“倒是我不恭,连总理大臣洗脚的工夫也不让消停。”

张景惠大笑说:“不恭对不恭,扯平了。”他看了一眼站在白浮白身后的孙德超问:“这位就是谋求副警监的妻侄吧?”

孙德超忙鞠躬,“感谢总理大臣栽培。”

白浮白是带他来道谢的,他说:“我与警监齐知政虽然也熟,可还是总理大臣面子大,他不敢不听张大人的。”

张景惠从水盆里提出脚来,一个侍者过来替他擦了脚,又搬来一张小凳,开始替他修脚、抹脚气药水,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张景惠大大咧咧地说:“小事一桩,齐知政这小子再狂,他也得怕我吧?妈拉巴子的,别以为他靠上野副昌德,官椅子就铜帮铁底了,我是谁?连关东军司令也让我三分。”

白浮白恭维他:“那是,天皇也得给大人面子。”

张景惠更加得意地说:“我做蜜不甜,做醋可是酸的,齐知政猴精,他犯不上因为一个副警监的位子跟我过不去,最多少卖几块大洋嘛。”

白浮白向孙德超使个眼色,孙德超马上把手里拎的小果匣奉上说:“也没啥孝敬您老人家的。这是鼎丰真刚打出来的点心,张大人不趁热吃一块?”说着已打开匣子,槽子糕倒没几块,几捆簇新的钞票挺抢眼,张景惠早斜眼看到了,故作不见,让他别打开了,说回头饿了再吃。

孙德超料定他已看见,又把果匣子盖好,坐了回去。

张景惠说:“我跟你姑夫是同乡,不见外,你也别见外,有啥坎儿过不去,尽管来找我。”

白浮白对孙德超说:“你小子真有福,有张大人给你撑腰,好好干,别给总理大人丢人现眼。”

11

大清早,满映的演、职员陆续上班,大门口厚厚的积雪覆盖的街道已被清出小道来。理事长甘粕正彦戴着俄式水獭皮帽子,鼻梁上卡一副墨镜,就坐在收发室里观察着他的下属。人们都是一溜小跑来上班,骑车的也都在厂门前恭恭敬敬地下车,鱼贯入门,排队签到。

时钟打了七下,铃声大作,签到簿一合,小桌也撤了,大门骤然合拢,十几个没来得及进厂的人被拦在门外。其中一个长得小巧玲珑,有一双美丽大眼睛的女演员叫古樾,急得想搬开正在锁闭的大门,却没成功。迟到者都很惊慌,都斜眼往收发室里面看。收发员又拿来一本迟到簿子出来,要求迟到者签上名字,尽管他们都找百般理由,迟到也不过几分钟,可甘粕理事长早已放话了,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只好认倒霉。几个职员早已看见甘粕正彦不动声色地坐在里面吸烟,都乖乖地在迟到簿上签了名,才被守卫从小角门放进厂。

古樾不想签,她指着腕上的表争辩,说她没迟到,是他们提前十秒钟关了大门。

守大门的日本人说:“从来都以厂大门的表为准。东京时间。”

正僵持间,梁父吟骑自行车过来了,布棉袍,也是俄罗斯式水獭皮帽子,大围巾潇洒地在肩后飘摆,不慌不忙,嘴里还哼着“西皮流水”。

古樾像见了救星一样说:“大作家,你看,他们提前十秒钟关了大门,还非逼我在迟到簿上签名。”

梁父吟下意识地向收发室里看了一眼说:“不怪你,你晚了也不用签,是我梁父吟约你古樾谈剧本角色的,本来要在外面谈,不必进厂。”

这显然是包庇,一个梁父吟就够特殊的了,还管别人闲事!守大门的不依不饶地说:“梁先生不受约束,可也不能坏了规矩,什么人都庇护呀!”争执刚起,甘粕正彦已捻灭了烟头走出来,露出很难得的笑容,对门卫说:“梁先生既然说约了古樾谈本子,就不必怀疑,不能算迟到。”古樾如逢大赦,感激地看了梁父吟一眼,又向甘粕正彦鞠了一躬,一溜小跑进了厂大门。甘粕正彦与梁父吟相视而笑。梁父吟便与甘粕正彦并肩向厂区走去。

昨夜又飘了一场雪,这场雪好大,樟子松的枝桠都压断了不少,摄影棚上的积雪有将近一米厚,离远看像是圣诞老人的山村。职工们都出来扫雪。梁父吟他们走到玄关前时,甘粕正彦也拿起一把“搡巴”推雪,这一来,梁父吟也只好拿扫帚扫。

甘粕正彦却说:“梁君,你忙你的去吧,不要在扫雪这些小事上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梁父吟笑笑,不肯搞特殊,“连理事长都扫雪,我怎么好意思躲着清净。”

甘粕正彦说:“我不同,我是满映的管理者,管理、规矩必严,中国人不是说过,没规矩不成方圆吗?而你梁父吟呢,又另当别论,是大作家,这些规矩不是限制天才的。”正是由于甘粕正彦这些礼贤下士的举动,在满映赢得了尊重。梁父吟连忙致谢,不过他真的想扫扫雪,与职工们在一起劳动也是乐事。

甘粕正彦参加过《尤二姐与尤三姐》的开拍仪式,剧本是梁父吟的。他很欣赏,一边推雪一边问他:“新剧本构思有眉目了吗?”

他指的新剧本,是甘粕正彦的命题作文。梁父吟说觉得很困难,自己对大学校园生活不太熟,理事长一定让他写,他就再下功夫,先到各大学转转,搜集些素材。

甘粕正彦见李香兰她们几个明星在影展橱窗前堆雪人,他也忽来雅兴,拉着梁父吟主动过去助兴。甘粕正彦在锅炉房门外拣了几粒煤核,按在雪人身上当扣子,梁父吟则跑进厨房找来一只红辣椒,给雪人安上红鼻子。李香兰和古樾都孩子般地拍手叫好。

甘粕正彦像是不经意地对梁父吟说:“你也不能光写历史片吧?有人说你不乐意颂扬当今,我可替你辩解了。”一边说一边盯着他。

梁父吟这样辩解的,说:“历史片是我的长项啊。不是不乐意写时下的片子,确实难写,谁都不能碰,一部作品全是拜年话,还有什么意思?再说,理事长不是一贯主张艺术至上、艺术自由吗?”

他倒没有唱高调,又把球踢回来了!甘粕正彦又一次表白:“对你梁父吟我从来没有过特别限制,今后也一样,别让我这理事长为难就行了。一些日本编剧、导演在背地里嚼舌头,说我宠着你,由他们说去吧。可我心里当然期望你能干些让我腰板硬的事儿。”

梁父吟根本不往这上头引,只表示感激,说:“让理事长为我担不是,真过意不去。”

二人一边扫雪,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甘粕正彦话锋一转忽然说起建大闹学潮的事,问他怎么看?梁父吟知道事情已蔓延开来,医大、工大、农大、师道大学也都跟着闹起来,如果梁父吟完全站在日本人立场,很可能给甘粕正彦一种虚伪印象。他反而是直抒胸臆,与他的一贯风格吻合。“我以为,事出有因,因为待遇不公,由于尾高总长的处置不当,弄成这么大风波,似乎不好把学生全开除吧?”

甘粕正彦说:“那你的意思是开除尾高龟藏总长喽?”

梁父吟笑了起来,“哪敢那么想,尾高总长功勋卓著,是张鼓峰名将啊。”

甘粕正彦说了一句很中性的且带有倾向性的话:“带兵毕竟和带学生不同啊。”言下之意是尾高龟藏不是当建国大学总长的料。

真是顺水推舟的好机会,梁父吟顺着他的意思向下延伸,称赞他这话有理,真不如用其所长,让尾高总长重返战场去叱咤风云。

甘粕正彦当然不好当梁父吟的面说自己可以左右政局,他看了梁父吟一眼说:“这事,咱们操心没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

梁父吟也说:“是啊,随便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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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于群秀丽窈窕,夏江南俊逸倜傥。他们相遇在飘散着书香的大学校园里,相知在苇絮飞扬的汴河之畔,又无言地告别在无限惆怅的毕业季节。多年后,他们偶然邂逅。尽管分别多年,却像从未分离一般,他们都在相互眼眸深处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那一抹欣喜。情不自禁地,她和他相互吸引,相互试探,在情感放纵和道德坚守之间痛苦地游走。机缘巧合,他被命运之神送到了她居住的小城里。现实和梦境,激情和责任不断摩擦,不停碰撞,他和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境地……似水流年里,她仍旧不懈地追寻着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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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第一百八十九号分狱处。轮回洞前,苏杭心有余悸的望着两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大哥——牛头马面,有些担忧的问道。“二哥三哥,这次不会再搞错了吧?”苏杭弓着腰,心里着实害怕。然而,只听他说完,那两位哥哥的牛脸和马脸都露出一丝人性化的怪异表情,像是害羞也像尴尬,不过,这种情绪却没有维持多久,牛头脸色一变,大手用力的拍了拍胸脯,大声保证道:“四弟,你放心好了,这次哥哥们都仔细检查过了,绝对没有问题的,保证你落一户好人家,你就安心的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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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被所有人嫌弃甚至还被赶出了九尾灵狐一族,现在是高高在上的狐神……背负了比任何人都多的命运,有时我真想回到从前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了真正的身份是是一个被遗忘了的秘密…………魔族的王虽然高高在上可是却是一个外边冷酷内心像一个玻璃杯一样易碎的物品,知道遇上了殇璃才慢慢的改变了………………谁又知道蔷薇花刺下那颗柔软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