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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江户川的钢琴课

我到东京都的第二年,在一家西餐馆里做小时工,工作虽然很辛苦,待遇也不高,但是能每天享受一顿免费而丰盛的晚餐。西餐馆就修在江户川的岸边,从大厅的玻璃窗眺望出去,东京都的秋天,静静映在江水之上,缓缓流向远方。

餐馆的老板娘叫澄子,三十几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她很少说话,偶尔和我眼神交汇,也只是匆匆闪过。

餐馆每晚11点打烊,餐具洗刷完毕后常常已是子夜。澄子和雇工们围坐在一起,很安静地享受晚餐。和别的餐馆老板不同,澄子家的晚餐总是格外丰盛,天妇罗、紫菜卷、豚骨面,偶尔还有美味的生鱼片。那时我是江户川大学机电专业的交换生,学校供应的学生餐饭量少得可怜,因此每晚在澄子的餐馆里,我都能敞开肚皮填个痛快。雇工们吃得很安静,细嚼慢咽的,好像是在参演一场文艺默片。我也很快融入了角色,从头到尾,眼睛里只有饭菜。我常常最后一个吃完,抬头时故意装出“原来大家都已经离开了”的吃惊表情,然后默默地和澄子一起收拾碗筷。

弹琴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那是在盂兰盆节的晚上,按照江户的传统习俗,在这一天是要饮酒的。因此晚饭时,澄子也为雇工们准备了酒食。那晚的氛围很不错,雇工们吃得开心,有人开始哼唱起日本的传统民歌,接着有人跳起了“盆舞”,澄子也兴致高昂,晚餐的最后,她走到餐馆中间的钢琴旁,坐了下来。

她轻轻地弹了一首西村由纪江的《波云》,舒缓的琴声里,陆续有店员离开,澄子却自始至终都沉醉在她的琴声中,以至她睁开眼睛时,餐馆里就只剩下我和半块塞在嘴里的三文鱼寿司了。我忽然意识到有必要马上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慌乱中,我很不合时宜地说道:“澄子女士,这首曲子你好像弹错了一个音??”

很久之后的夜里,澄子安静地坐在钢琴旁听我弹完了整首《波云》。她眯着眼睛,脸上凝着细微的笑意,好一会儿之后,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吗?那天是我故意弹错的。”

我在江户川的这家餐馆里打工半年之后,因为酒后多说了一句话,被老板娘推到了她的钢琴旁。总之那天我不该喝酒,不该因为贪图一点美食,留到最后,更不该在她说希望付费听我弹琴之后,就草草地答应了。

“是让我弹给客人们听吗?”

“不,打烊之后,只弹给我一个人听,曲子随你选!”

依旧是淡薄的微笑,澄子的眼睛里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

那年秋天,江户川的河面上,常常浮游着大朵的流云,忽明忽暗。有时候,一粒暖阳会从浮云里探出头,惊鸿一瞥般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清粼粼的口子,就像澄子眼睛里流出的那道温煦之光。

2500日元一个小时,我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好事。澄子后来甚至说,如果太晚了,我可以睡在楼下的杂货屋里。我的琴声真的有那么动人吗?从小学到初中,我曾间断地学过钢琴,可终究因为学业耽误了考级。那天我一时失语,不过是因为有些幼时的功底,偶然间听出了澄子琴声中的瑕疵,至于弹琴,我只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难道澄子竟迷恋我这生涩的琴艺?可不管怎么说,2500日元一小时的好事,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片刻之后就答应了她的邀请。

此后每周三和周日,我都会留下来弹琴给澄子听。她总会熄掉餐馆大堂的射灯,在琴台边点上一支蜡烛。越过钢琴,便是餐馆大堂的落地窗,安详的江户川会在窗外和我的音符一起流淌。不管我弹海顿、舒曼或是门德尔松,澄子总是轻轻地点头致意,然后静静地坐下来侧耳聆听。我常会在最后弹上一曲西村由纪江的《波云》,由于我故意拖长了敲击键盘的节奏,所以琴音低沉。渐渐地,澄子闭上了眼,烛光摇在她白皙的脸上,仿佛江面上波云诡谲的晕影。

周三和周日的晚上,我都会找赶不上末班公交的借口留下来,睡在楼下的杂货屋里,而此后的两个月,我索性把被子搬到了餐馆,这让我省掉了一笔租房子的费用。那时候,秋蝉的鸣声渐息,安静的夜里,我甚至能听见江水涌动的声音。

我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美惠的。

每天早上天不亮,美惠就赶来餐馆送货,偌大的菜箱,她展开双臂一把就能将它们抱起。

“我来帮你搬吧?”

“不用,不用,这是我的工作!”

我不由分说,便搭手帮忙。

“谢谢,谢谢您!”

“你还在读高中吧?”

“嗯哪!在千叶县的高中,明年1月就要参加统考了呢!”

“加油啊!”

“嗨!我现在就在攒学费呢!”

澄子也会主动来帮忙。忙完后,澄子会在口中默默地清点一遍蔬菜,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叠钱,递给美惠。日本民间没有付小费的习惯,可是澄子每次多付钱,都不要美惠找零。

美惠推着小车走到街口时,还不住地向后张望,一边鞠躬,一边“谢谢,谢谢”的说个不停。澄子也好像定格了似的在店铺口顾自挥手致意。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澄子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然后她扭过头,与我相视一笑。那个笑容明白无误地击中了我,在江户川清洌的早上,初升的秋阳将澄子唇角上的哈气照得干净透亮,像河面上隔夜凝结的秋霜。后来很多次回想起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她。

作为对澄子的回报,我加紧了练琴。学校的功课并不繁重,只要有时间,我就会跑到礼堂的琴房里,缠着老师弹上一段。澄子在弹奏那首《波云》时,总会将一个琶音的保留音弹得很短,像手指在琴键上打滑了一般,猝不及防地让一个音符摔在地板上,跌得粉碎。

我深深地迷恋上了澄子听琴的样子。冬天已经悄然降临了江户川,河面上起了白白的一层薄冰,映着岸上的路灯,冰面上的灯光,让餐馆吊顶变得明亮起来。澄子常常会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听完整首曲子,安静得像夜游的风。她的鼻翼会在琴声的流淌里微微颤动,仿佛能嗅到音符的味道。

可她并没有因为我琴艺的进步而变得高兴。有天晚上,我得意地完整无误地弹完了整首《波云》之后,澄子竟起身打开了一瓶清酒,让我和她一起悠悠地饮下。

为了打破尴尬,我给澄子讲了一个钢琴家的故事。我说:“莫扎特还在向海顿学琴的时候,莫扎特对海顿说他能写出一篇老师无法弹奏的琴谱。海顿不信,于是莫扎特写出了琴谱。海顿弹奏时,发现双手在敲击钢琴两边的琴键时,会有一个在键盘中间的音符,无论如何都腾不出手来触及,海顿只好认输。”

“那么莫扎特能做到吗?”

“当然,你看着!”

我弯下腰,双手在键盘两侧一阵乱弹,然后用鼻尖轻轻碰触了键盘中间的琴键。

“哈哈,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澄子说着,探过身子,凑了上来,用她的鼻尖轻轻点在我双手之间的键盘上。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她的鼻尖精准地擦到了我的脸颊。在那个无比宁静又无比躁动的冬夜,澄子身上撒发出一种深邃的寒绯樱花的味道。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过头,用我的唇衔住了她的唇。

澄子蓦然倒在我的怀中,我的女雇主,我心仪已久的美丽女人,我用双手捧住她温热的脸颊。她的吻湿润又炽烈,像燃烧一般迅速蔓延到我的全身。当我试图将她深深地吸入时,她柔软的后背斜倚在了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声错乱而厚重的铿响,就在这个瞬间,我尝到了只有眼泪才能储藏的苦咸味道。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慌乱中,澄子急忙整理着自己的衣襟。

“如果你不想在这里,我们可以到楼上的??”

“对不起,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对不起,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是澄子在那年冬夜里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的第二天,澄子迅速和我解除了合约,我依旧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却永远失去了在江户川的钢琴课,甚至连清洗杯碟的小时工也做不成了。

“对不起,也许是我一开始就在利用你!”

我走到街头,耳边反复回响着澄子的话,我回首向店里张望,期盼着澄子能像送别美惠那样,为我将挥手定格在江户川冬日的早上——可惜什么都没有,这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又或者只是一点点对单相思冲动的惩罚。这个故事起于一个小小的失误,又在不明不白中,耗尽了最后一滴怜爱。

我攒下了一笔钱,不做小时工也可以继续完成学业。可这笔钱,我每用一次,都在心中疼痛一次。我曾深深地爱上过那个女人,可是还来不及向她表达任何爱意,便匆匆永诀于茫茫人海。此后我再也没去过琴房,再没有弹奏过任何一首钢琴曲,直到新学期的迎新晚会上,我代表老生在礼堂幽暗的角落里,麻木地完成了一首《波云》。

巧合的是,美惠就在台下新生的队伍里。演出结束后,她兴奋地跑向后台,热情的告诉我她已经是江户川大学金融专业的大一新生了。

“您是向藤原夫人学习的钢琴吧?”

“你是说澄子吗?”

“嗯哪!澄子老板娘。”

“是的,是她教会了我弹琴!”我淡淡地应了声,便陷入深思,不再说话。

“澄子老板娘的琴是向藤原先生学的呢,我听说藤原先生以前常常故意弹错一些音节,让澄子去听,渐渐的,澄子老板娘也变成了听琴辨音的高手!”

“你说的藤原先生现在在哪儿?”我好奇地问。

“听说有年夏天在江户川游泳的时候,藤原先生溺水而亡。所以,澄子老板娘把餐馆修在江边上,也是为了思念先生吧!”

“那么藤原先生是?”

“藤原小五郎先生是千叶一位很有名的钢琴师,他在即兴演奏的高潮,甚至能用鼻子和手指一起合奏!”美惠瞪大眼睛说道。

“是么?这真是绝妙极了!”我慢吞吞地掷出一句话。

“刚刚我身边有同学说,你弹错了一个琶音,可是我觉得整个演出都棒极了!”美惠微笑着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不知怎么,我心中毫无征兆地划过一丝暖意,仿佛在某个清洌的早上,邂逅了澄子温热的笑容。我说:“美惠,也许我是故意弹错了一个音呢?”

江户川的清水翻涌,像琴声一般悠远流长,你会在琴声中想起谁,又会因琴声爱上谁?

一年后我毕业,搭乘三个半小时的航班,返回北京。T3航站楼的屋顶上泛满金光,像波光清粼的江面,我的心不再狂跳,或曰不定,或曰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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