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
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1〕。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2〕。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3〕。怨春不语，算只有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4〕。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5〕。蛾眉曾有人妒〔6〕。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7〕？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8〕？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9〕。
【题解】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己亥，作者自湖北转运副使移官湖南转运副使。当时任湖北转运判官的王正己在治所鄂州副使衙中的小山亭设宴，为作者送行。席间，作者为他写了这首词。转运司是宋代负责一路财赋、监察州郡官吏的机构，简称为漕。南宋副使、判官为长吏。王正己字正之，明州鄞县（浙江宁波）人，寓居泰州（今江苏），是作者的旧友，为人有气节，不畏强暴，曾受孝宗称赞。这是一首稼轩词中被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梁启超语）的著名篇章。它借惜春怨春的主题，反映对抗金事业及国家个人前途命运的忧虑。词的上片，写在风雨摧残下春天的归去，写痛惜春天的早来早归，写伤心春天的无力反抗，写痛恨春归后蛛网柳絮的猖狂。这是借春的夭折，写恢复事业的失败，作者希望的破灭。下片在哀伤恢复大计受挫之馀，也为个人屡被排斥不受重用的遭遇而伤怀。借一名幽闭在长门宫中失意女子的哀怨，痛斥那些蛊惑君王、败坏国事的宠妾，表达作者的忧伤。这首词继承《离骚》以香草美人为喻的比兴写法，托意含蓄，但寄情怨愤，虽呈现了婉约的风格，却与传统的怨而不怒宗旨有别，寓柔媚于幽咽怨断之中，历来受人们的珍爱。
【注释】
〔1〕更能消：还能经得起。更：再，还。消：消受，经得起。两句说，还能经得起几番风雨的摧残呢？春天就要匆匆归去了。作者写这首词时正是淳熙六年的暮春。自淳熙二年以后，由于向金遣使求地不成，宋孝宗用兵恢复的愿望彻底破灭；从此把注意力转向自治。然而，江西、湖北、湖南、广西等地连续爆发较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就在这年春天，湖南郴州又爆发起义。作者就是这时被派调到湖南，应付事变。风雨摧春，希望何在，正是作者此时的真实感受。〔2〕惜：爱。长：总是。爱春，总是怕花开早。花开不适时，早开就要早谢。怕花早开主要是怕花的早谢，如今过早地落红满地，让爱花的人无限伤痛。这些话语，令人联想到孝宗初年过早的对金用兵，一战失败，从此再不能自拔自振的情景。〔3〕见说道：听说，见说就是听说，道是说的重复。天涯芳草无归路：芳草长到天边，春天不见归路。苏轼《点绛唇》词：“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4〕怨春不语：指春天忍受风雨的摧残，没有任何反抗的话语。算：概括词，总的看，看来。殷勤：意为频繁。惹：招惹。尽曰：整日。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本指彩画屋檐下的蜘蛛网沾满了杨花柳絮，这时用了“惹飞絮”，有贬意，是说蛛网主动地招惹漫天飞絮。〔5〕长门：汉代离宫，在长安城南。长门事，指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居长门宫事。《汉书·外戚传》：“孝武陈皇后，长公主嫖女也。……帝即位，立为皇后，擅宠骄贵，十馀年而无子，闻卫子夫得幸，几死者数焉。上愈怒，后又挟妇人媚道，颇觉。元光五年，上穷治之，……使有司赐皇后策，……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后数年，废后乃薨。”准拟佳期：指陈皇后被废，盼望复得宠幸。佳期：汉武帝再次召见的日期。〔6〕蛾眉曾有人妒：《离骚》：“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谣诼谓予以善淫。”蛾眉，长而弯曲的美眉，喻女子面容娇好。所妒之人指卫子夫。按卫子夫本来微贱，武帝见于平阳侯主家的更衣室，后入宫，与陈皇后争宠。陈皇后被废后立为皇后，立三十八年，也以巫蛊事败，自杀。〔7〕相如赋：指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千金买赋事载于《文选·长门赋》前的一篇序文：“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赋，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皇后复得幸。”相如此赋今存，但序文所说与《汉书》所载不同，不是事实，买赋及陈后复幸事都应当是虚构的。脉脉（mòmò）此情谁诉：脉脉是情意含蓄的样子，语出柳永《鹊桥仙》词：“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这两句是说，即使千金买得相如作赋，被妒忌被排斥的感情能向谁诉说？〔8〕玉环：唐玄宗杨贵妃小字。飞燕：汉成帝皇后。二人都是汉唐史上的美妇，也各都专宠于一时。据新旧《唐书》的《后妃传》，杨妃善歌舞，通音律，资质丰艳，极得玄宗宠幸。性妒，自入宫后，六宫宠爱集于一身。安史之乱起，从玄宗西幸马嵬，赐死于佛寺，年三十八。而《汉书·外戚传》也载，赵后本长安宫人，学歌舞，体轻，号飞燕。成帝召入宫中，与女弟合德俱为婕妤，贵倾后宫，专宠十馀年，成帝死，合德自杀，飞燕被废自杀。皆尘土：语出《赵飞燕外传》所附《伶玄自叙》：“伶玄字子于……买妾樊通德，有才色，知书，颇能言赵飞燕姊弟故事，……子于曰：‘斯人俱灰灭矣。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9〕危栏：高栏。苏舜钦《春日晚晴》诗：“谁见危栏外，斜阳尽眼平。”烟柳：被烟雾笼罩的柳林，言暮色苍茫。断肠处：指伤心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