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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尼姑光着头,紧紧裹在身上的棉袍又破又脏又短,赤裸着的手脚就暴露在寒风中。尼姑庵的一切杂事几乎全由她操持。

7月中突然接到命令,要开赴辽宁南边保卫边疆。

那天中午我正好到炊事班打饭,趁饭还没熟,把被子晾外边晒晒。团长通讯员急匆匆地跑出来,看见我就大声喊:“牛崽,号长在你们通讯排劳动吗?”我说“是”,“快,上马,带我去找。”

看样子是有急事,我把被子往绳上一撂,蹬上小刘的马,坐在他后面。他喊了声“坐稳”,两腿一夹,马立即跑出去了,不一会就到通讯排地里了。

小刘告诉号长,团长命令立即吹紧急集合号,各连迅速集合有紧急任务。号长年纪较大,快30了,他走到哪都随身背着号,各连的号手都是他教出来的。他集合号一吹,立即听到四周各连号手也吹起了集合号。一会儿远远望去,四周都有队伍在向各连集合地急速奔跑。

当晚团里就与地方作了土地农具交接,第二天天还没亮,部队就出发了。

这次行军战士们的情绪特别高涨,与上次从兴隆镇向七星屯生产地行军相比要激动得多,行动迅速得多。

我们告别了北大荒,下午就到达了福利屯火车站,上了在站场等待我们的闷罐车,半夜上列车向辽南安东地区开动了。

半年前从南方北上生产时列车是走走停停,逢站必停,遇车必让,这次却是通行无阻,一路上只在几个大站停下加水加煤。沿途各站都有许多群众高举“打倒美帝国主义”、“保卫祖国”、“保卫边疆”、“保卫和平”……横幅和标语牌,站上都堆集着许多慰问品。列车飞驰过站时,常有群众向车上扔来一筐筐的沙果、鸡蛋和慰问袋。所到之处无不群情激愤,反美、反战,保卫祖国的情绪无比高涨,对我们这些刚走出北大荒的部队精神激发很大,奋勇杀敌、保卫祖国的激情油然而生。

列车经过两天一晚的行军,达到了安东地区,我们师驻防在四平——安东——凤凰城一带。我们团部分散驻在凤凰城南的一所小学校附近的民房中,小学校旁边是一座不大的寺庙,离南城门口只有百多米,我们团部早操和晚点名就在城门口的空坪上。

同驻凤凰城的部队还有38军的某部,他们在各城门和城中要地都布有威严的岗哨,军纪严谨。

出了南城门口向城外走,右边就是起伏苍莽的凤凰山,远远能看见山顶有一个穿透的大洞,有人说那是薛仁贵当年一箭射穿的。我知道唐初薛仁贵的故事,小学时我读过《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等等历史故事书,由此我对凤凰城特别感到亲切。

我们炮一师番号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边防军781部队”了。连队迅速进入了紧张的战备训练。当时虽然没有任何要跨过鸭绿江打仗的指示和消息,但部队人人都在准备着到朝鲜去与美国佬打仗,也能感觉到对美国有种恐惧的情绪存在。

但大部分战士都是从农村来的兵,特别是经过南下解放战争的东北籍老兵,有一种自觉的保家卫国之情,他们亲历了解放战争胜利和获取了土地的喜悦,美国是怎么回事,在哪里,并不清楚,更何况经过近半年几乎与世隔绝的北大荒生产,求战的情绪占着绝对上风。

我们宣传队接到政治部指示,立即着手排练大型歌剧《钢铁战士》,全队也像连队备战训练一样,日夜紧张排练,争取尽早下连队演出,似乎已经意识到这段战备训练的时间不会太长。

我的任务是演张排长的儿子,重场戏是张排长被俘后坚贞不屈,敌人为了获取我军的情报,从张排长家乡把他母亲和儿子抓来逼迫张排长招供。我演得很认真,从排练到演出,我场场都能进入角色,演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我的另一个任务是做效果,当台上演出战场场面时,我躲在布景后面适时地放出冲天的爆炸烟火。方法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一卷燃着的废纸,掌心捧些松香粉末,向指定的位置撒出松香粉,松香粉通过火焰燃烧,立即化作一团红黑色的烟雾。我对这任务非常钟爱,只是每每弄得满脸黑糊糊的。我还有一项效果任务是搅风车,风车是用一块厚帆布包裹在木轮子上,轮子摇得越快,发出的风声、松涛声越尖厉。

9月初我们下连队作迎国庆一周年慰问演出。在四平演出时,有天晚上我们刚演出完回到驻地,有个穿白色朝鲜军官服的人在驻地等我们,大家定睛一看,居然是小朴。我们一窝蜂扑上去把他抱住,他一边笑着一边喊:“小心,小心!好痛!好痛!”大家才知道他受伤了。那时东北辽南一带常可看到从朝鲜撤到我国的伤兵,小朴是受伤后到我国四平养伤的。

他一见着我们就流泪了,但他那张始终笑眯眯的脸流泪时也带着笑。队长听说小朴回来了,飞快地跑过来抱着他,小朴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他张口就说:“队长,让我回来吧,让我干什么事都行,我是中国人啊,为什么要我到外国去给外国人打仗。”

小朴流着泪说了很多他的故事。

他到朝鲜后,立即被任命为营长,而且是步兵营长。他说他不习惯朝鲜部队官兵森严的军纪,他在我们部队官兵一致搞惯了。那种上级对下级说一不二,下级对上级绝对服从,他说是逆来顺受,他不愿意在那边当营长,情愿回来当战士。

队长反复地安慰他,我看队长也没说出个道理,我的道理最简单,他是中国人,中国兵,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外国当兵。队长说不过我,只好大声吼我:“你胡说八道什么!不准胡说!”我只好背过身去嘟囔着:“我说得对嘛。”班长一把把我拉过去厉声说:“少说点!”

当晚小朴没回医院,回班里一起睡,我们全班围着他聊了一通晚,天快亮了才睡着。第二天我们几个去照相馆照了相,照片上留了几个字,不提中国、朝鲜,只简单地写“小老战友汇合于四平”。当然我认“小”,但我并不认他们“老”。

国庆一周年慰问演出结束之后,我们宣传队又回到凤凰城原驻地,队里决定休息两天。

这段时间排练、演出连续时间太长,确实很累。一到驻地大家都赶紧拆洗被子,在连队演出时,走一个地方换一个驻地,每天晚上演出完收拾好道具布景,吃点干粮就是一两点了,只要是个地方,铺点稻草,拉开被子,躺下就睡。不管是被子还是身上的衣服,全是灰尘,脏兮兮的。那时发的被子一律连皮带里重量是标准的三斤,这一趟演出回来,我估摸着这被子能有三斤半重。

当年的军用被不像现在的里子是棉絮,而是散棉花,拆洗一次可麻烦了。这点我可是能人,那是北大荒七星屯驻地一位好心的大嫂手把手教给我的。那时我不是常尿炕嘛,每回都是沙班长背着被子到空坪里拉根绳子晾干,如遇雨雪天就背到大嫂家去烘干,大嫂说这事应该由我自己操持,沙班长怎么说也是个小子,怎么能老做这事,况且这尿湿的被子老晾不洗也够臊的。

自此大嫂经常都帮我洗被子。为了让被子松软,隔一段时间她把洗干净的被子拆开,重新铺过棉花,重新绗过,我也就学会了这一手,还常表演给战友们看。

大家把洗净的被套,往太阳草地上一晾,几个小时就干了。剩下的事懒得做,都请我帮忙,我全部答应,但有个条件:三斤苹果绗一床被子。我一天能绗两三床被子,可痛快了,苹果吃不完。那时苹果很便宜,八百块钱东北币一斤,合老人民币80块钱一斤,合现在人民币0.8分钱一斤,可那时候我每月的战士级津贴三千元东北币,也只能买四斤苹果。大家都抢我劳动换来的苹果吃,我还是亏了,平均绗一床被子最多吃了两个苹果,余下的全被别人偷吃了。

当时连队战斗气氛已经很浓了,听说美军已打到鸭绿江边了,都吵着要过江去。为了随时准备出发,每天一早起来就打好背包,实战训练。我们宣传队也搞过训练,主要是半夜紧急集合,然后拉出去行军。集合时不准开灯,摸黑打背包,要求七八分钟集合完毕。

打背包我不怕,我有自己的办法:把被子卷好,用皮带拦腰一扎就可以背了,但也出过洋相。1950年部队给男战士发的夏装是那种苏式套头装、大圆帽、长裤、翻毛皮鞋,女兵是那种套头长裙。有次晚上紧急集合,我睡糊涂了,摸黑把套头上装当裤子穿了,总觉得不对劲,怎么裤腿变小了,要使劲往上拽才能穿上,将就穿好后再穿衣服时才发现把衣服当裤子啦,裤子当衣服了,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干脆把裤腰向背上一搭,两个裤腿抱在胸前,背着背包就往外跑。

大概是队长有所发现,等队伍排好后,他把电灯一拉亮,“刘才同志,出列!”我按照队列要求提臂跑步,到队长面前,立定、放臂,我认为我动作做得很标准,满以为队长和战友们会称赞表扬我,谁知道全队同志不论男女都对着我哈哈大笑,我这才发觉把上衣当外裤穿太难看,两条腿像鸡脚杆立着,出了大洋相,特不好意思。

队长常带着我们宣传队的同志们到连队去参观学习。战士们的动作可熟练了,一门炮八匹马拉,连打背包带套马,也就几分钟的事。天天满山转,演习射击。只要连长一声“卸马、装炮、进入阵地、准备射击”,战士们都疯了一样,驭手们卸下马就拉到炮后一百米外隐蔽起来,炮手们一个个奋力把炮架好,迅速单腿跪在各自的炮位上,就听见一声声“准备完毕”的吆喝。整个动作也就五六分钟,就这样,连长还经常不满意。

为了配合紧张的战备,活跃连队,团政治部决定宣传队派人下连队教歌,一方面活跃战前训练,另方面也是锻炼宣传队员,完成传统的宣传队三大任务作准备。

我们炮一师最早的宣传队是东北民主联军炮4团于1947年春在黑龙江宁安县成立的团文艺宣传队,当时共三十余人。秋天东北战场秋季攻势开始,炮4团宣传队随大部队开赴前方参战,当时上级给宣传队的任务是:一、带好民工担架队、战场抢救伤员;二、协助后勤部门做好筹粮工作;三、组织战地宣传鼓动工作。这就是我们团宣传队传统的三大任务的来由。

团政治部决定每连去一个人,其他人集中精力编写和准备战地宣传和鼓动节目。

正好各连指导员在团政治部开会布置战备期间的思想政治工作,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江打仗,不能把鼓起的劲给拖没了。各连指导员可点名要一个宣传员去连队教歌。

九连汪指导员点名要我,让我又高兴又激动。临走,我们十几个下连队的背着背包集合在宣传队门前,听政治部主任讲话。主任要求我们下连队以后,一切听从连首长的指挥和安排,耐心热情地教好歌,平时则参加连队的一切备战训练,发扬宣传队光荣传统,平时是宣传员,战时是战士,服从命令听指挥。

各连指导员和不下连队的战友们都围着我们,汪指导员向我做鬼脸,我也向汪指导员挤眼睛,不巧被主任发现了。主任说:“牛崽!”我立正大声回答:“到!”“我刚才说什么了?”“服从命令听指挥,平时是宣传员,战时是战士,发扬宣传队的光荣传统!”周围的同志都一哄笑了。

主任说:“还不错。还记得在北大荒关禁闭吗?”我又大声回答说:“记得!”“记得就好,下连队可别多手多脚,临战前出了事可不是关关禁闭那么简单。听见没有?”我又大声回答:“听见了!”

会后,各归各连领去。九连汪指导员对我招手:“牛崽!过来。”我跑过去敬了个礼,他要从我身上解背包,我不让,指导员说:“唉?不说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嘛!来,把背包给我。”我只好给他,跟着他走。汪指导员可好了,一边走一边和我说话,说我戏演得好,舞跳得好,调皮也全团出了名,说连里战士们都欢迎我,还说以后每天早晚点名之前,给我一刻钟教歌。

九连驻地离团部不远,就十来里地,出了南城门,向那个“薛仁贵用箭射了个洞的山”那个方向走,就在那座山脚下一个村子里,我去过。

九连和一连一样是个加强连,有四门炮,别的连都只有三门炮。到连队后战士们演习还没回来,连部就文书老王和联络员小金在家。小金是刚从延边一个武装部调来的朝鲜族战士,任务是准备部队到朝鲜时当翻译。他胖乎乎的,已经满了16岁,个子比我高一个头,他话不多,也总是笑眯眯的。指导员要我和小金住一起,由文书具体安排我的任务。

当天晚饭后晚点名时,我就教了歌曲《我是个国防军的战士》,争取一星期教会,附带着教唱湖南民歌《一根竹篙容易弯》,免得一首歌唱到底战士们烦。

战士们特欢迎我,每次点名前教歌时,战士们总是吆喝着要我先唱两首歌、跳一个舞。歌都是唱的些老歌,有时也唱唱从宣传队三班长那学的苏联歌《列宁山》、《快乐的歌声》。舞就是跳几个苏联红军舞的动作,扫趟腿、鸭子步等等,战士们很喜欢这些洋动作,有时候也跟着学跳。

到九连已是10月中了,天气渐凉,赶上了发冬装的时候,九连司务长去团后勤领衣服时把我的冬装一起领来了。每人一套厚厚的棉衣裤、一双大头鞋、一件棉大衣、一顶棉帽、一双无指棉手套、一床新棉被、一块可变作雨衣的雨布和挂包、布袜子、两个急救包等等一大堆。

大家都对那套棉衣不感兴趣,用缝衣机扎成一道道的直条,刚穿时硬邦邦的,穿几天腿弯和肘弯总是弯的,好像手和腿永远是弯着的,特难看。排以上的干部服就不扎条了,而且衣领、袖边、裤缝都扎了红布边,大衣背后那条横布带也有红布边。有人说这是仿照朝鲜军服的式样,难怪在四平见着小朴时就听他说朝鲜人民军等级分明,干部和战士衣服式样不同,质量也不同。

发完军装后几天,全团都穿上新军装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誓师大会。会上团长和政委作了动员报告。并宣布我们炮一师新番号,由“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边防军781部”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浑河部一大队。”

这回誓师大会比8月底美国飞机轰炸辑安、安东、临安后的保卫边疆誓师大会隆重严肃得多,那次会上没带武器,这次誓师大会各连都带上了枪、炮全副武装,全团整装,就像要立即投入战斗的气氛,各连连长都上台表了决心,会上充满了立即入朝参战的战斗气氛。

在团里举行誓师大会之后,各连回到驻地开会表决心。那时战士文化水平都很低,表决心时都说得简洁而明白,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指导员点我的名,指着我这小学没毕业的人说:“我们大知识分子牛崽,说说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心看。”我站起来说:“我也说不好,就想着一点,当年日本鬼子就是先占领了朝鲜再侵略咱中国的,害我们中国受了十四年老罪,死了好多人。现在美国鬼子又占领朝鲜,快占到鸭绿江边了,我们再不能吃那个亏了,咱们这回要打过江去,帮朝鲜人民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去,打败美国鬼子学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美梦。为了保家卫国,我一定勇敢参战,不怕牺牲。指导员你说我说得对吧?”大家听了之后都热烈鼓掌,指导员说:“说得太好了,说出了我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这个理,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就是懂理呀!”他把我说得脸通红。

第二天连里通知,入朝参战要绝对保密,要给美国佬一个突然的打击,除了我们的服装是仿照朝鲜人民军军服外,所有参战人员全身上下不能留一个中国字。要求各人将帽子里、棉衣棉裤里、手套里、大头鞋绑上所有各处的被服厂标记布条全部扯掉。同时要求每人将所有私人物件中凡有中文字的东西,一概以班为单位打好包,交留守处保管,等从朝鲜回国后,再发还给大家。有人插话:“光荣了呢?”“谁要你光荣了,都得活着回来,光荣了就送你家去。”“光荣了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家的,身上没一个中国字了。”……我将一个写日记的学习笔记本,几封爸妈给我的信、一个袖珍小字典、一支爸爸送给我的博士牌钢笔用纸包好,交给文书。文书负责归拢各班、排送来的小包,由通讯员小王送到团部后勤去了。

我和战士们最舍不得交出的东西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符号和“八一”帽徽,这一交身上就没有表明军人身份的证件了。好在那时老百姓中没有穿军装的,因为还没有复员退伍军人,只要是穿军装的,肯定都是现役军人。老百姓都清楚,凡是穿着光板子军衣没符号帽徽的军人都是志愿军,更光荣。

师卫生连派人来盖血型章,来了两个女兵。连里很少有女兵来,一时来了女兵,连里好热闹,都想和女兵说几句话,聊上几句,可又都怕接近女兵。有的战士见了女兵还脸红,比见着师、团首长还要惊。

连里在空坪里放了一张桌子,大家排着队走过。每个人报个班、排和姓名,然后那个领头的女兵从本子上查出这个人半个月前师卫生连检验出的血型,再由另一个女兵在这个人帽子里和棉衣、大衣的左胸里盖上一个好大的红印血型章:A、B、O。我们连部的几个人走在最后。

我总觉得那个领头的女兵在哪里见过,越走近越看得清楚:“她好像是培净?。”想想又不可能,越往近走越觉得是她,只是培净在我记忆里没这么高,也没这么精神、壮实。

等我走到她面前时我竟忘了报姓名了。还是她先开口:“九连还有这么个小鬼?”她望着我停了一下,似乎还皱了下眉头,分明对我有印象。“哪班的?叫什么名?”“我是团宣传队的,叫刘才。”“团宣传队的?我这没团宣传队的血型。”“我是B型。”“没错吗?”“没错,我们宣传队都验过了。”“下一个!”

盖印的那个女兵补充问我:“没记错吧?”我说:“没错。”“多大了?”“上星期刚满十三。”她对我笑了笑:“小崽子!”我注意到那个领头的女兵又看了下我。

自参军以来,凡不认识的同志见着我都会和我聊上几句,就像那个盖印的女兵一样,还问问我的年龄,这个领头的女兵却巴不得我快走开。

这让我回忆起了幼时的故事:

1944年,日本鬼子南侵到了南岳,我们举家往山上逃难,开始住在上封寺。上封寺的方丈智园大和尚收留了我家,还收为徒弟,赐给父亲法号培根、母亲法号培园。父亲又央求空也大和尚收我和两个姐姐、弟弟为徒孙,空也大和尚也赐给了我们法号,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因为我们不出家,统称为“居士”。

那年冬天,日本鬼子上山到了半山亭了,我们家又迁往后山一个叫“福寿寺”的尼姑庵。那年我已经7岁了,许多事我都记得。

尼姑庵有三间正房,中间堂屋是庵堂,供奉有佛像,整日香烛不断。东边房是主持尼姑和一个青年尼姑的住房。西边房给我们一家挤着住了。尼姑庵前是个小坪,旁边有一间用茅草搭建的小屋,屋里除了堆着一些柴草杂物之外还住着一个小女孩,我们称她“小尼姑”。

小尼姑光着头,紧紧裹在身上的棉袍又破又脏又短,赤裸着的手脚就暴露在寒风中。尼姑庵的一切杂事几乎全由她操持,背柴、担水、烧饭全是她。我记忆中她总是在田坎和山坡上奔走、打柴、翻土,她常常被雨雪淋得湿透。福寿寺在后山的山半腰上,后山朝北,不像前山朝南那样暖和。冬日的后山更加阴冷潮湿,放眼望去,那不化的白雪茫茫一片,树叶、草叶和屋檐边挂满了冰凌。

南岳有一种茅草,夏天深绿色冬天枯黄,长得有一人高,叶片又宽又长,很结实,像剑一样挺拔,很经烧,是当地人最主要的柴草。草叶的边缘是红色的,长满了细细的锯齿状倒钩,不小心碰着它,会像被锋利的刀片拉一道口,有时会拉得很深,血流不止。小尼姑裸露的手脚上明显是被这种草拉满了伤口。

我从未听小尼姑说话,姐姐和我都很可怜她,姐姐有次将一双布鞋放在她房里给她穿,被她移到了门口。我们常送吃的放在她床边,总是被她挪到门边,从来不吃。有一次正逢她在屋里,姐姐让我送一大碗饭,饭上面堆得满满的辣椒炒肉,因为我们看她头上没有戒,她应该和我们一样没有出家,是居士,可以吃肉。这时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了,我们以为她会吃,会接受我们的关心,可不一会我就看见那碗饭,纹丝没动的搁在我家的灶台上了。

那时南岳出家的和尚和尼姑都是要烧戒的,不烧戒不算出家,只能称居士。一般和尚尼姑头上都是六颗戒。也有九颗的,可能那是高一级的或者年长的和尚尼姑。我在上封寺见过烧戒,先在头上放好松香,跪地合掌口念佛经,由身穿袈裟的老和尚手持点燃的线香,一颗颗点燃头顶的松香,随着“吱……”的响声冒出一缕缕轻烟。小和尚怕疼,须动用绳索操办。烧成的戒结成凸出的黑痂,痂脱了就成了一颗颗白色的戒。

小尼姑没有戒,很可能是她不够出家的资格。从主持和母亲的闲谈中,我隐约知道小尼姑的母亲是前山一个庵子的尼姑,后来这个尼姑在祝融峰舍身崖跳崖了。小尼姑没满月就被这个主持收养了,说是待她长大以后,好给庵子做工,“是做好事,救她一命”。给她取名培净,取这个名的原因是因为她出身不净。

我回头定睛看了那个领头的护士一眼,她的轮廓的确太像培净了。

10月22日,兄弟团宣传队来我团慰问演出,也算是对我们团宣传队上个月去各团慰问演出的回报吧。他们团宣传队从长沙招了一批女兵和小兵,可会跳舞唱歌了。戏台就搭在团部驻地小学操坪里,开场前,等候看戏的各连照例是要互相拉歌唱歌的。

那天全团从一连到九连顺序排座,九连就排在小学教室边了,紧靠团司令部、政治部办公的那间教室窗下。团首长正在里边开会,我心想我得好好表现一下,让团首长知道我牛崽下连队教歌不比别人差,一点不含糊。

我等全团队伍一坐好,就抢先站起来指挥我们九连唱新歌“我是个国防军的战士”,不像他们老唱“解放区的天”、“高楼万丈”什么的。战士们劲头也大,真叫露脸,唱得特来劲:

我是个国防军的战士驻守在祖国的边疆我爱我的祖国保卫我们祖国万年长这里有我的兄弟姐妹有我的乡亲和亲生爹娘他们愉快的生活工作再没有痛苦和悲伤农民已有了自己的土地工人有了自己的工厂……

刚唱完我就带领我们连拉歌,我喊“一连!”全连战士喊“来一个!”正喊着,就见团参谋长走上了舞台,他用手对我压了一下,我立即停止,迅速跑到连队最后我的位置上。只听团参谋长大声命令:“九连注意了!起立!向后转!目标城门口,跑步走!”怎么回事,不是看演出吗,怎么我们九连撤出来了呢?

我们连四个排,四路纵队,按通常习惯,连长和排长在队伍前面,副连长和副排长在队伍后面,我们几个连部非战斗人员跟着指导员在副排长后面。参谋长一喊向后转跑步,我们倒成了排头兵了,我们几个都明白应该站的位置,跑出几步就自动挪到副排长的后面。这时连长和指导员迅速跑到了队伍前面领队了。看得出来,都有些纳闷,看宣传队演出这在连队可是过节样的高兴事啊。

城门口操坪不到两百米,一下就跑到了,只听参谋长喊:“立定!向左转!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这时团长、营长都已等在这里了,参谋长回头向团长敬了个礼,团长回了个礼就对着队伍说:“九连同志们!”全连迅速立正,团长又说,“稍息!同志们,我们从北大荒转移驻防到凤凰城,已经快两个月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誓师大会也开了几天了,我们的番号也改为志愿军浑河部一大队了,同志们天天在问什么时候开赴前线,都憋不住了。在这段时间里同志们从实战出发圆满完成了备战任务,在备战训练中,同志们保持了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吃苦耐劳,敢打敢拼。就在我们备战期间,同志们都看到了美帝国主义飞机扰我边疆,毁我民房,杀我民众的严重罪行,把战火已经烧到我们国土上了。我们全体战士无不义愤填膺,都盼着立即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把美帝国主义赶出朝鲜,保卫祖国的安宁。”

那时候首长们说话都直入主题,简洁明了。“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上级命令。”全连迅速立正。“命令九连作为抗美援朝志愿军先头部队的配属炮兵立即过江参战!九连长!”“到!”“现在时间五点十分,准备时间两小时,七点十分准时出发,凌晨一点前到达安东鸭绿江桥头,听从过江指挥部指挥,今晚过江!”连长大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

全连立即在连长带领下跑步回到驻地。副连长带着通讯员小王一人骑一匹马打前站走了。

全连按老习惯,打扫卫生、挑水、还东西。马料和干粮准备了十天用量,每人身背三天,余下的放在炮车和弹药车上。随身带的干粮是每人五斤炒面,是高粱米粉加玉米粉炒成的,用蛇形布袋装好斜背在身上。连里担心过江后伪装材料困难,早就在凤凰山下收集了大量伪装材料。出发前各班、排严格检查人、畜、炮、车的伪装设置和覆盖情况,发现不妥的,立即改装补充。两小时一下就过去了,天已经全黑了。全连七点整整装待发。

我们团是清一色的150毫米口径的日式榴弹炮,铁轮子,每门炮重约4.5吨,八匹马拉一门炮,共四门炮。每门炮还配带一台弹药车,四匹马拉。另外备用和通勤用马二十多匹,全连共七十余匹马。全副武装的九连阵势很庞大,炮手、驭手、弹药手分立在炮车前,纵向队伍有一百多米长,经伪装后远看就像路边密集的树丛,场面非凡,声势浩大,看着这雄伟的队伍,没人不相信会打不败气焰嚣张的美国佬。

炮一师的传统:爱炮爱马,战士们除了驭手基本上是跟着马队行军,拉炮的马大多是战士们称作“大洋马”的一种日本马,比我们常见的马要高半个身,温顺力大。另外还有少数黑骡子,它是马和驴子杂交的,骡子不会叫,干活最自觉,任何时候它都要使劲把纤绳拉直,始终不懈。凤凰城距安东约五六十公里,凌晨一点前完全可以赶到。

七点十分连长一声令下全连准时出发了。走了不到10分钟,指导员对我说:“牛崽,跑队伍前面去,带个歌。”我立即快步跑到队前领着大家唱我们炮一师行军的传统歌曲《行军小唱》:

长长的行列

高唱着战歌

一步步的走着

一步步的走着

叮叮咯郎咯郎

我们越过平原

我们跋过山坡

我们走过村庄

我们跨过大河

炮口在笑

战马在叫

战士们的心啊

战士们的心在跳……

炮手扶着炮驭手拉着骡

驮粮的毛驴儿摆着它的长耳朵

这首歌是1941年八路军炮团回延安时作曲家李伟创作的歌曲,是我们炮一师人人会唱的行军歌。

天阴蒙蒙的,空气很潮湿,好像要下雨,晚风吹着凉飕飕的,我特别兴奋,誓师大会后我一直盼着过江打仗。打仗是怎么回事,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经常听同志们给我讲东北战场、南下战役的故事,有时还听到一些陌生的牺牲了的同志的名字和事迹。我一直向往有朝一日也能上战场,现在终于向战场走去,会经历什么、意味着什么我一概不知。

一路上我除了领战士们唱歌外,我也单独唱歌给战士们听,一点也不觉得累,战士们叫我上马歇会,我也只是将背包和干粮袋放马背上,一直坚持行军。

出发不久,天空下起了毛毛小雨,空气中弥漫着不散的雨雾、衣裳湿漉漉的。

快到安东时,黑夜中隐隐可看到桥头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却非常安静,几乎没有声音。人人都头戴树枝野草圈成的伪装。

步兵兄弟见我们大炮过来,都小声欢呼着,有的人还轻轻鼓掌。

连长命令:“往后传!整理军容,全体上马,保持安静。”我和连部的同志全都跨上了马,战士们都上了炮位,驭手也扬鞭马上。

这时副连长骑着马跑过来迎接我们,对连长说:“队伍不停,立即过江。步兵先头部队已经过江几天了,这几天晚上过江部队没停过,先头部队盼我们尽快赶到。”在他的带领下,全连穿过密集在桥头的队伍直接上了桥。

通讯员小王骑在马上立在桥头招呼九连过江,“靠桥左通过,右边留给步兵同志!”我好羡慕小王,他是我心中的偶像,他刚17岁,吉林人,是个老兵了,从东北一直打到湖南,他参加了我们师所有的战斗。就着安东城映过来的昏暗灯光,我看见他骑在马上的威武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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