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风了，树上几片灿烂的黄树叶蝴蝶似的惊飞了，飞到屋顶上、飞到车棚上，飞到绿蓠里。
郑君慧没有情致看秋景。风一起，她反而更加着急、更加担心儿子了。昨天晚上，儿子咳嗽，咳了一夜，一声又一声仿佛是儿子的小拳头在她心里一锤一锤地敲。她躺在儿子身边，一会儿用手拍拍他，一会儿用手摸摸他的头。到了早晨的时候儿子头有点发烫。本来她是不准备送儿子到幼儿园去的，她想尽尽母亲的责任，在家带他或者带他到医院去检查看看医生。但是，一想到手里要报出去的月报，她还是上班来了。
一坐就是多半天，郑君慧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捻动，手底下发出“噼噼叭叭”悦耳的声响。
坐在对面的肖玉莲倒也习惯这种声响，她们俩坐在一起有好几年了。郑君慧在打算盘时的声响，就像小鸟似的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她就坐着听着。肖玉莲比郑君慧年长将近一倍，今年五十五岁，过了秋，来年春上就要退休了。
五十五岁的年龄应该是持重、成熟的年龄，而肖玉莲与郑君慧正好相反。郑君慧文静、沉寂，平时不善言语，一上班就做自己的工作，好象她有算不完的帐，做不完的工作。肖玉莲则喜言善说，上班总是要迟到那么八分钟十分钟的。她迟到郑君慧从来是不说的，她们俩在一个办公室，有什么你早她迟的。郑君慧不喜欢说，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情。肖玉莲倒喜欢自言自语给自己解脱。
一天早上起了点雾，肖玉莲上班来迟了点，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肖玉莲上班经常迟到那么一会。肖玉莲进门就说：“这个鬼天气，雾那么大，年轻人都不骑车子与我们乘车的老年人来抢座位了。”郑君慧听着抬头看看，朝她善意地笑笑。
郑君慧上班，走进办公室第一件事情是拎着水瓶去打水，接着拖地打扫办公室里的卫生。肖玉莲不是这样，肖玉莲上班第一件事情是换鞋，无论夏秋冬都是这样。夏天换凉鞋，秋天换布鞋，冬天换棉鞋。接着就是换外衣、还要做一番健身操之类的活动。桌子由肖玉莲擦过了，她上班从来没有擦桌子的习惯。
今天，肖玉莲又迟到了。郑君慧已经把地拖过，开水打好，桌子也擦过了。肖玉莲进来后说：“今个儿真倒霉，一大早我就从家里出来了，你要想走快些吧，四个路口，有三个红灯挡着你，非要让你站一站不行，这一站时间就像露水见了太阳一样，一会儿就没有了”。好像她的迟到不是她的错似的。其实，科里也不指望她能做多少工作，仅仅是让她把每个月奖金表汇总汇总。就这些十分简单的工作，有些还是让郑君慧给代劳。
肖玉莲先换鞋，鞋换好了，换上衣。换好上衣，再泡茶。和原来一样，坐下来。把要汇总的奖金表往桌拐一放，也不急着拨弄那些几何数字，而是静静地把手掌捂在脸上来回有规律的轻轻地搓揉。近些日子来，她把《益寿延年》杂志上关于延缓衰老的几点措施琢磨了，又琢磨。研究了又研究。把“清心养性，春夏养阳，冬秋养阴”，思考了又思考，待一切都做完后，她才把放在桌拐上的奖金表拉到跟前。
“咚咚。”
科长进来总是先敲门，他就在隔壁，一般很少进来，眼看月底各种报表要汇总了，他是来催奖金汇总表的。
“那些要报出去的报表汇总好了吗？”科长进米问。
“什么汇总表？”郑君慧停下手里的算盘，抬起头问科长。
“这个月的奖金汇总表。”科长说。
“奖金汇总表在我这里。”肖玉莲说着戴上眼镜就把堆在桌拐上的报表搬到自己跟前。
“汇总好了吗？”科长说。
“你看看，这么一大摞，算到再现在头都要炸开了。”刚刚戴上的老花镜又被肖玉莲摘下来，接着又冲着科长数落：“厂长是厂长的奖金。还分什么正厂长副厂长，科长是科长的奖金，还分什么正科长副科长，还有什么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有职称的没有职称的，活没有干多少，花头精倒不少。”
“你汇总好了没有，这几天就要报了，企管办要考核。”科长说。
“什么时候要？”肖玉莲说。
“最好今天能搞好，今天搞不好，明天一定要汇总好。”科长知道肖玉莲的脾气，说着便急流勇退退了出来。
科长走了，肖玉莲的话却收不了口子了。“不说奖金倒好，一提奖金老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老子干了三十多年了，凭什么每月少我八块十块的，就看他们能，能得吃不够了，厂子是他们一个人撑起来的吗？不是的，是大家一起干起来的，现在看老子老了，不能干了是不是，老子还不想干呢！”说着，把奖金表一推。
“犯得着动这么人的肝火吗？”郑君慧感到有些好笑，安慰她说。
“歇歇，别干了，看你累了一天，光靠你一个人也不行，”肖玉莲也对郑君慧有了一些怜悯，肖玉莲对郑君慧说。
难得有这样体贴自己的温情话，邓君慧心里暖洋洋的。
“像你这样年龄时，我也是这样拼命干，可是拼命有什么用？现在年龄大了，哎，后悔不及呀！”肖玉莲不无感慨地说。
“老肖，你不要想那么多，想得开些。”郑君慧心软。劝她说。
“不是我想得多，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是来不及了，你年轻，你可要记住，干什么工作都不要傻干，拼死命也没有人说你一声好。”肖玉莲说。
“我看你要消消气，想得越多心里越不舒服。”郑君慧说。
“越想心里越气，不想还好点，有些事情想想都觉得伤心。”肖玉莲说。
肖玉莲说得悲哀，郑君慧听得凄惨。
肖玉莲的话，在郑君慧的心里起了某种反映。她想，今天我自己是不想来的。儿子身体不好，我是应该在家里照顾他才对。我来了算不算是傻干呢？算不算是拼命呢？她扭过头。眼睛望到窗外，风更大了，满地的黄树叶在滚动、追逐。一片树叶吹到窗户上，贴在玻璃上就象一只小手，风一吹，一动一动的象是儿子朝她招手。她想起了儿子，儿子在幼儿园。
“天气冷了。”肖玉莲看到了窗外。她感到心里和这窗外的天气一样冷。
“嗯。”郑君慧附和着说。
“外面风大了。”
“嗯。”
“天气冷了，要注意保暖，小孩更要注意保暖。”
“嗯。”
“你儿子今天放在哪了？”
“他今天有点咳嗽。”
“你把他送到幼儿园去了？”
“送去了，今天早晨我儿子头好像还有点发烧，我本来也是不想送的。”
“怎么？你还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了？”
“我考虑到报表要报了。”
“你真舍得，就这么一个儿子，天又这么冷，你还把他送到幼儿园去了。我们过去好几个小孩也不敢这样大意，谁没做过父母。你看，天这么晚了，你还不赶快去接他，还不知道他有多么想你呢？！”
郑君慧为难地看看墙上的挂钟，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
“快走吧，你还犹豫什么？”肖玉莲说。
“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我怎么……”
“你这人真是的，快走吧。”
郑君慧被说得动心了，她狠狠心，站起来，围上大红围巾，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报表，把抽屉锁好。
“那我先走了。”郑君慧不无感激地说。
“快走吧。”肖玉莲催促着说。
郑君慧“咚咚咚”跑下楼去。当她刚走出楼梯口，无意识地回头看见三楼科长办公室里，肖玉莲把科长拽到窗子跟前，她手指着楼下的郑君慧。
肖玉莲对科长说：“你看，你看看，走了，走了，还没有下班呢。”
郑君慧没有听到肖玉莲的话，但她完全理解了肖玉莲把科长拽到窗子跟前的含意，她低下头，腿象铅注似的再也走不动了。
她那大红的围巾在秋风中象是一滴腥红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