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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明清文人的佛教因缘与文学思想

明中叶以来,阳明学勃然猬兴,士大夫趋之若水。阳明学与朱子学在对生命本源的理解上存在着分歧。朱子学以心统性情,对心与性作出严格界说,阳明学则讲即心即性,以心为良知呈现的本源。后者在思维方式上与讲究明心见性的禅学更具亲缘关系,因而世人呼之为“阳明禅”。随着嘉靖以后阳明心学的盛行与泛化,早期阳明学者所恪守的儒、释的界线,似乎越辩越为模糊,最终在青年一代学者中间,形成讲究童心性灵,融通儒、释两家的新学风。较早表现这种趋向的是徐渭,他早年“从长沙季先生究王氏宗旨,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透露出这一代士人的精神趋向。徐渭以后,李贽、袁宏道和钱谦益,作为明末清初的三代文学领袖,无不出儒入释,濡染佛说,他们的佛学倾向一定程度上塑形着这个时代文学思想的面貌。

一、李贽“童心说”的佛学底蕴

李贽(1527-1602),晚明最重要的思想家,与紫柏真可并称为“二大教主”。福建泉州人,原姓林,名载贽,嘉靖三十一年(1552)中举,改姓李。嘉靖三十五年后,历任河南共城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四十五年(1566)任礼部司务,转任南京刑部员外郎,万历五年(1577)至八年任云南姚安知府,后辞官归隐。李贽在北京礼部任上,始“折节王学”,与焦竑、耿定理等人交往和讲学;辞官后,隐于湖北黄安、麻城之间,与耿氏兄弟论学,并与耿定向发生冲突。1590年印行的《焚书》尖锐地揭露道学家的虚伪和自私,1599年《藏书》问世,李贽受到进一步迫害,流寓南京、山东。1602年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至诏狱,愤而自杀。

在学术渊源上,李贽往往被纳入泰州学派。其实,在晚明儒者的讲学风气里,思想的影响往往是交错的。比较而言,他受到王龙溪和罗近溪的影响最大。龙溪之学,以“四无说”立论,以无善无恶之心,入超凡入圣的境地,但在方法上仍然恪守着事上磨炼、存理去欲的王学宗旨;至罗近溪则剖破樊篱,以“赤子之心”,无知无觉,为最上一路功夫,直截本原,无所牵挂。如果不强调作为先验理性的良知呈现,那么,他们的讲法在思维形态上与禅宗相类。李贽进而戳破了儒学与禅宗的最后一层隔碍,他认为“谓三教圣人不同者,真妄也”,但其真实思想却是摄儒归佛。他说:“知儒者终无透彻之日,况鄙儒无识,俗儒无实,迂儒未死而臭,名儒死节徇名者乎!最高之儒,徇名而已,心斋老先生是矣。”儒学根本不可以造就人才,即使泰州学派祖师的王艮,也不过是徇名之辈而已。他认为,周敦颐学问是“从寿涯禅师来”,所以“《通书》等说,超然出群”,明道、龟山一脉发扬之,但“搀和儒气,终成巢穴”,其后张九成“心雄志烈,不怕异端名色,直从葱岭出路”,杨简“参究禅林诸书,盖知生死事大,不欲以一知半解自足”,皆能有所成就,而阳明、龙溪以来,唯赵大洲能“笃信佛乘”,罗近溪“终身与和尚辈为侣,日精日进,日禅日定,能为出世英雄”。李贽的一部宋明理学史,不过是禅宗史而已。李贽是阳明学的信仰者,却是冲决儒学思想之网的阳明后学。他以禅心融摄三教,安顿生命,思想的中心已然溢出儒学的边界。

李贽影响最大的思想是所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和“童心”说。然而,对这两者的内涵及其关系,至今仍有一些未发之蕴。本节从李贽关于人伦物理说论述开始,以李贽关于童心的阐释为中心,对其文学思想中的佛学底蕴作出澄清。

李贽《答邓石阳》阐发了关于人伦物理的根本看法。和人们普遍印象不同的是,人伦物理的重心并非所谓“穿衣吃饭”,而是基于佛教学说的“真空”说。李贽的这个命题包括三层阐述。第一层内容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也”。宋明儒学的教学从小学入手,讲究“圣人之道,贯彻上下,自洒扫应对,以至均平天下,其事理一也”,所谓“洒扫应对”指洒水扫地,酬答宾客,意味着儒学的精义当贯彻于人伦日用之中。《周易》有“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说法,李贽以为“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显然圣学精义全部体现在以“穿衣吃饭”为内容的世俗生活之中。他以“穿衣吃饭”为人伦物理的内容,替换了“洒扫应对”的小学功夫,扫除陈辞,以新的思维和角度探求和解读圣学精义的呈现方式。第二层内容是“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所谓真空,才是生命的“真源”,是人伦物理的本质属性。他以为,学者不能在以“穿衣吃饭”为内容的人伦物用上“计较忖度”,而应当通过“明察”,“以达本而识真源”。李贽把伦物的质性解释为“真空”,显然远离了世俗意义的实学问题,凸显具有形上学意味的生命哲学。第三层内容是“明察求得真空,则为由仁义行;不明察,则为行仁义,入于支离而不自觉矣”。由此可知,所谓“真空”,乃是生命活动中不容纤毫之力的本来状态。生活的本质是“真空”,因而,生活状态应不着纤毫之力,“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自然直观的生活状态就是善好的生活,顺物自然,即为“由仁义行”,若勉力“行仁义”则违背了生活的本真状态,反而塞了真空,沾染了世俗的尘埃。李贽以“穿衣吃饭”解读“人伦物理”,似乎要把生命欲望纳入德性问题中来,但他把伦物问题的重心置于玄学的体验之中。他真正追问的是对生命本原的“明察”,烙着佛禅思想印记的“真空”说是他对生命之谜的全部答案。

李贽的“真空”说构成其“童心”说的解释基础。他在《童心说》中,对“童心”有两种规范的释义。一是“童心者,真心也”。一是“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这两种说法都与其“真空”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谓“真心”?李贽在《解经文》里有着明确的解读。他说:

世间有一种不明自己心地者,以为吾之真心如太虚空,无相可得,只缘色想交杂,昏扰不宁,是以不空耳。必尽空诸所有,然后完吾无相之初,是为空也。夫使空而可为,又安得谓之真空哉!

真心并非“太虚空”,而是“真空”,并非驱除一切色相(无相),而是要拒斥那些“色想交杂、昏扰不宁”的心灵幻相。禅宗以“无相、无住、无念”为津筏,归宿于“本心”的绽现。所谓“无相”,并非无一切相的断灭空,其义等同于《心经》所谓“色即是空”,一切色相都是因缘和合而生,不具有真实相,是为“真空”,亦为“幻有”。禅者在大千世界之中,立处皆真,而不执着于幻相,亦不执着于空相,是谓“无相”。李贽以为:

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遍而大地,并所见太虚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点物相耳。是皆心相自然,谁能空之。

真心,乃是真空在生命中的栖居地。那些着力求空的人,“唯是吾心真空,特地结起一朵晦暗不明之妄色,本欲为空,反而为色,是以空未及为,而色已暗结矣”。这符合他在《答邓石阳》一文中曾提出的真空说的两大原则:“空不用空”和“终不能空”。前者是指不能执着于求空,后者是实相空虚,执着于空,反是屋上架屋,床上叠床。这里所讲的仍然是其真空说的基本要义。李贽以为,“夫诸相总是吾真心中一点物,即浮沤总是大海中一点泡也。使大海可以空却一点泡,则真心亦可空却一点相矣!”真心如浩瀚如海,色相只是大海上飘浮的泡沫,泡沫即是大海,大海亦是泡沫,亦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保持“心相自然”即是“真空”,若是执着于空,反而遮蔽了真心的本来面目。

如果说李贽“真心”说,内蕴着“无相”的实义,那么,他对童心说的“最初一念之本心”的释义,则体现着“无住”和“无念”的禅思。李贽的“童心说”有破有立,“破”是破除一切后天的闻见道理,以复返于“心之初”,“立”是指“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宋代张载论“知”,有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的区别,要求人的学问从闻见道理中解缚出来,回归于德性之知。但是理学家的立论根底在于德性,而李贽的立论则在于童心。这种童心,并不蕴含道德意味,而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贽《复丘若泰》一文论“病”,他以为:

(至人)此时正在病,只一心护病,岂容更有别念乎,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纤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实境也。

身在病中,只是“一心护病”,此即“第一念”,此即是“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的“真空”。显然,真空即是“第一念”,即是“纤念不起”的生命境地。其实,所谓“最初一念之本心”,是禅宗思想在李贽文思中的映现。作为慧能《坛经》的要义,无相、无住、无念,三者名异而实同,无相指不执着于任何心相、物相,无住与无念更是表里相应,后者并非指一念不生,而是指不在任何一个念头上停滞下来,前者指念念不断,“无所住而生其心”。在无相、无住、无念里呈现出来的心灵境界,就是人的本来面目,就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李贽所谓“最初一念”,当然不是指人生坠地的第一个念头,而是没有经过思虑计较的绝假纯真的心灵意念,它也绝非“纤念不起”,而是指“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不在第一念上停留执著,直面本真的自我。这是童心的映现,也是真空的生命境界。

秉此“最初一念之本心”,则无所畏惧,坦荡如砥,处处展现以真人的生命活力与勇气;以这种“最初一念之本心”,写“绝假纯真”的文字,则“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一样可以成为千古不可磨灭的优秀作品。李贽说:“夫陶公清风千古,余又何人,敢称庶几,然其一念真实,受不得世间管束,则偶与同耳,敢附骥耶!”他推崇陶渊明以“一念真实”写成的纯朴无华的文字,并自信自己的文字也是“纯假纯真”,可以与陶潜相媲美。

李贽的思想经阳明学而由儒入释,他的童心说与明代心学文学思想有着共鸣。在李贽以前,唐宋派作家唐顺之提出“本色论”文学思想,认为“秀才作文,不论工拙,只要真精神透露”,文学应当表现作者的“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体现出阳明心学在文学思想方面的渗透,可以视为童心说的理论先声。但如果说唐顺之文论的质地仍然是儒学的,那么李贽的文学思想则映带着禅思的灵性。阳明学以孟子和陆九渊的学说为基础,旁通佛禅思想的思维特征。此后,儒、释辨异始终是阳明后学的理论焦点。儒释之辨的根本分歧在于,儒者以良知为是非之心,为决定行为是否合乎中道的判断力,因而阳明学仍然以道德理性为思想的中心;佛禅思想以本心呈现为终极体验,本心即是佛性,本心以下的是非判断一律被视为著于色相的分别心,在禅学之中是不能言说的,因而禅学是一种以生命呈现为中心的神秘宗教体验。作为阳明学者,唐顺之的本色论以“洗涤心源”为前提,是士大夫的道德与生命境界的映现;作为佛教徒,李贽的童心说则以“真空”为视界,摆脱了士大夫文化理想对文学创作的束缚,使生命情怀的本色抒写得到空前的敞开。

李贽生活的年代是后七子派复古思潮甚嚣尘上的时期。他在《童心说》里指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显然是对七子派复古思潮的严厉批判,他反对“以时势先后论”的复古史观,指出“童心者自文”,以“绝假纯真”为标准,把传奇、杂剧、院本和小说的代表作纳入经典著作的序列,拓展了俗文学与性灵文学的发展道路,使童心说成为晚明文学思潮的一面旗帜。

二、袁宏道“性灵”说的宗教隐喻

从李贽的童心说到袁宏道的性灵说是晚明文学思潮的主脉。万历十八年(1590),李贽游公安柞林,袁宏道与宗道、中道三人共访之。袁中道《柞水记谭》说:“柞林叟,不知何许人,遍游天下,至于郢中,常提一篮,醉游市上,语多颠狂。庚寅春,止于村落野庙。伯修野予告寓在家,入村共访之。扣之,大奇人。再访之,遂不知所往。”当然,李贽就是柞林叟的真实身份。李贽与袁宏道的座师焦竑为莫逆之交,因而袁氏兄弟对这个“奇人”早已耳熟能详,此次会面更使袁宏道印象深刻:“似此瑶华色,何殊空谷音,”这个“语多颠狂”的醉汉,有着如琼瑶玉宴般的奇思妙想,给予他如空谷足音般的启示。此后,袁氏兄弟又于万历二十年和二十一年两次赴龙湖拜访李贽,受到李贽的影响甚深。袁中道《中郎先生行状》以为,宏道“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象截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李贽亦推许宏道兄弟,以为“伯也稳实,仲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而于袁宏道期望更高,谓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汉子,可以担荷也一事耳”。

不论从禅思或文心哪方面看,“公安三袁”都是李贽文化精神的嫡传。袁宏道说:“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当今勍敌,唯李宏甫先生一人。其他精炼衲子,久参禅伯,败于中郎之中者,往往而是。”那些俗世的禅伯衲子一概不在袁宏道的法眼之中。他高视古人,以为唯李贽与自己才能真正了悟禅宗思想的精髓。袁宏道的佛教信仰经历了由禅宗趋向净士信仰的发展过程。但他的性灵说仍然是以禅思想为背景的。一般认为,袁宏道在万历十八年以后,受到李贽的启示,沉醉于禅思,特别重视大慧宗杲的看话禅思想;万历二十七年以后,鉴于“狂禅之滥”,摄禅归禅,提倡禅净合一。袁中道《解脱集序》谈袁宏道的思想发展历程说:

公车之后,乃学神仙,……寻亦罢去。及我大兄休沐南归,始启以无生之学。自是以后,研精妙道,目无邪视,耳无乱听,梦醒相禅,不离参求。每于稠人之中,如颠如狂,如愚如痴。五六年间,大有所契得,广长舌纵横无碍,偶然执笔,如水东注。既解官吴会,于尘境乍离,心情甚适,山川之奇已相发挥,朋友之缘亦既凑合,游览多暇,一以文字做佛事,山情水性,花容石貌,微言玄旨,嘻语谑词,口能如心,笔又如口。

考诸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公车之后”为万历十六年(1588),“解官吴会”是万历二十三年(1595),这“五六年间”,是袁宏道兄弟三会李贽,深契于禅宗思想的时期,袁宏道此期“梦醒相禅”,达到“如颠如狂”的境地。万历二十三年以后更是“一以文字做佛事”,微言玄旨,嘻语谑词,皆为文字,达到心手如一的书写境界。

这种转变的关键是其性灵说文学思想的形成。万历二十四年,袁宏道在吴县时写成《叙小修诗》,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的文学宗旨,标志其性灵说的成熟。他的“性灵”说有着显然的佛禅思想背景,所谓“一灵真性,亘古亘今,所不足者,非长生也。毛孔骨节,无处非佛,是谓形妙,贪嗔慈忍,无念非佛,是谓神妙”,这里反对一位求长生者对人性的误解,提出性统形神的思想。他关于“一灵真性”的看法,显然是以佛学思想为基础的。袁中道也说:“性如海也,形色如沤也。性之大海,既结为形色之一沤,则一沤之中而全海隐具焉。但去沤之所以凝结者,而海体可复矣。去其填塞此海者而虚,去其障蔽此海者而灵。虚灵之性必圆,而全潮在我矣。”人性至虚至灵,因无始以来习气遮蔽,故有“凝结者”。但真性不昧,仍有全体在此一沤之中,去粗存精,则虚灵之性,全幅绽露。性灵说归根到底源于袁宏道兄弟对人性的见解,而关于本性“虚灵”,“全潮在我”的论述逗露出着浓郁的佛学色彩。袁宏道的性灵说并非仅仅唯心是师,而且藉教悟宗,融入了相宗的内涵。他以为“性一而已,相惟千百,离百求一,一亦不成,离相言性,性复何有”,因而,讲究“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即心即性,森罗万象即为“性海之洪澜”,空诸所有,才能尽揽森罗万象于襟怀之中。袁宏道的性灵文学能够“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显然与性相合一的唯识学有着内在的思想联系。

关于袁宏道的文学思想及其佛教底蕴,学界已有较多讨论。本节把问题聚焦于真人和童子两种宗教隐喻,尝试从新的角度解读其性灵说的文化内涵。他在《叙小修诗》里以“真人”的意象,推演其性灵说文学思想,他说:

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竿草》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所谓今之诗文,矛头直指“文准秦汉”、“诗准盛唐”的七子派文学。袁宏道以为,复古文学“剿袭模拟,影响步趋”,是假秦汉、假盛唐,因而提出“真人”与“真声”的文学范式。

明代中后期文学里贯穿着对真诗的拷问。李梦阳最早提出“真诗在民间”,但他的“真诗”观并非把文学视野投注到街头巷尾,田间垄头;而是溯源而上,在琴操、古诗歌与国风里找到“似之”和“近之”的东西。在李梦阳的文学思想里,最雅的古典与最俗的民谣如环之两端,却融释成一体。李开先和李攀龙各得其一端,前者提出“真诗只在民间”,坚定不移地走向民间歌谣,而后者重温古典,却流于剿袭模拟。此后,杨慎、黄省曾依托六朝美学,崇尚“千葩万蕊,不如一荣之真”的审美旨趣,唐顺之依据阳明心学,呼唤“只要真精神透露”的书写方式,但在复古思潮甚嚣尘上的嘉隆时期,这些文学思想只不过是爝火微光而已。直至袁宏道倡性灵说,以为“大抵物真则贵,真则我面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断言复古派的写作不仅不能疏瀹性灵,而且不能得“古人之面貌”,提出“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真诗的拷问才真正获得了其应有的答案和相应的文学声誉。袁宏道关于“真人”的意象也与禅宗有关。临济禅里有关于“无位真人”的著名公案,铃木大拙解读说“临济的‘无位真人’即指自性”,吴言生在《禅宗诗歌境界》里进而以为“‘无位真人’即指不住于任何阶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无始以来的真我”。深通禅学的袁宏道把无闻无识的“真人”作为文学书写的主体,便是要摆脱层累的文化对“自性”的束缚,从而使文学写作复返于真我,置立于生命情怀的自由抒写之上。

显然,袁宏道提出“真人”的理想,与李贽的童心说有着密切的联系。李贽以为“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提倡“绝假纯真”的文学写作。袁宏道进而提倡“真人”与“真声”,希望文学写作能够真正做到“任性而发”,“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他的“任性”,显然不是理学意义上的“天地之性”,而是“通于情欲”的自然人性,因而他的“真人”,并非理学意义上的圣人,而是生活于世俗世界之中的常人。从这一层意义上说,他的真人观丝毫不沾染儒学气息,他的性灵说使文学书写打破一切形式的伦理的禁忌,表现为全幅生命的展开。

袁宏道关于趣与韵的言说,则以童子情怀作为理想范式。他在《叙小修诗》里指出:“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性灵是生命瞬间的绽放。它是属己的和当下的,如活水源头,清澈动人,从不蹈常袭故。因而,“变”是性灵说文学史观的必然内容,“趣”则是性灵绽放的生命内涵。袁宏道以为“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是生命富有灵性的表征,他虽然说“趣”是不能言说的,却在文中对“趣”作出了极为生动的阐释: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

他提出“自然”与“学问”两个范畴。童子“不知有趣”,却能真实体验到人生的趣味,如孟子所谓赤子,老了所谓婴儿,其言语、跳跃,真正体现出“自然”之趣。但“迨夫年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人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显然,学问并非增长智慧的阶梯,而是导致生命异化的质素。随着知识阅历的增长,人生的真趣便泯然不存了。这与李贽的童心说有着显然的渊源关系,李贽反对闻见道理,推崇童心的绽放,袁宏道厌恶“学问”,认为童子之趣是生命不可亵渎的理想境地。唯有童心童趣,才是最上乘的生命智慧,那些被学问所缚的老学究已然无法参透生命的真趣。

“趣”是内在的生命直觉,“韵”则是生命灵性的外化,性灵必然不是呆板的说教,而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情韵。袁宏道说:“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袁宏道基于性灵说的文学思想,反对理学家的教条主义,韵与趣一致,都是“理”的反面。他在该文说:

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而理又不以得韵,故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观,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

自然之韵如山之岚、水之波,是性灵的洋溢。禅宗以为“无心是道”,无心则立处皆真,事事皆得本来面目,有心则明辨是非,入于理窟而不自知。袁宏道认为理辨是非,而韵则表征着生命的解脱。因而他称赞张存斋“皈心禅悦,弃家蔬食,有如毗尼弟子”,所以生命气质洋溢出自然之韵。禅心与神韵是生命由内而外的延展,而“理”被排斥于生命境界之外。

袁宏道的“趣”与“韵”,是对文心诗性的阐释,也是对传统思想的反驳。其性灵说蕴含着鲜明的非理性特色。稚子之韵是“叫跳反掷”,醉人之韵是“嬉笑怒骂”,袁宏道把童子情怀作为理想的生命范式,其实是在赞美“颠狂”。明代士人在宋明理学与八股文的双重束缚中艰难生存,其本真的生命情怀被理性的教条吞噬殆尽,袁宏道曾形象地说自己:“如猢孙入笼中,欲出则被主者反扃,欲不出又非其性,东跳西踍,毛爪俱落,主者不得已,怜而放之,仅得不死。”在这种生命困境中,童子、醉人的非理性的颠狂是他们冲决思想罗网、重证生命真谛的唯一方法。阳明学经泰州学派而逐渐流入狂禅,便是当代儒生在传统的困境中最激烈的挣扎、最彻底的反抗。袁宏道显然受到了时代思潮的影响,他最推崇的诗人徐渭“晚愤益深,佯狂益甚”(袁宏道《徐文长传》),最佩服的哲人李贽也“语多颠狂”。袁宏道以为“夫颠狂二字,岂可轻易奉承人者,狂无论矣,若颠在古人中,亦不易得,而求之释,有普化焉。张无尽诗曰:‘盘山会里翻筋斗,至此方知普化颠’是也”,而且说:“不肖恨幼予不颠狂耳,若实颠狂,将北面而事之。”因而,他在从事禅学的时期也“如颠如狂,如愚如痴”。袁宏道提出性灵说时,正是他迷恋李贽禅学的时期。他的思想质素里不免融入了李贽式的狂禅色彩,从这层意义上说,性灵说既是文人对古典传统的扬弃,也是禅者对传统儒教伦理的一种反抗。然而,这种“颠狂”在李贽遇害以后,被认为“尚欠稳实”,在他的心里日益黯淡了。

三、佛教义学对钱谦益文学思想的影响

钱谦益上接公安派之绪余,与袁中道义兼师友。其《贺中泠静香稿序》说:“余为举子,与公安袁小修、丹阳贺中泠,卒业城西之极乐寺。课读少闲,余与小修尊酒相对,谈谐闲作,……迄今三十余年,犹耿耿在吾目中也。”中道晚年以身后事嘱托钱谦益,以为“子能为我殳薙,予而传之,无使有后世谁定吾文之憾”,可见他们交游信任之深。钱谦益的文学思想受到袁中道的影响也至为明显。他们曾共同评击竟陵派的文学趋向,钱谦益说:“公安袁小修尝叹息曰:‘少陵《秋兴》、元白《长恨》诸篇,皆千秋绝调,彼何人!斯奋笔简汰此辈,无心所以昧目。’贤哉!小修,其所见去人远矣!”他们也共同分享了对苏轼和小品文的阅读经验。钱谦益回忆说:“袁小修尝论坡诗云:‘他诗来龙甚远,一章一句不是他来脉处。’余心师其语,故于声句之外,颇寓比物托兴。”又说:“袁小修尝云:‘文人之文高文典则,庄重矜严,不若琐言长语,取次点墨,无意为文,而神情兴会多所标举。若欧公之《归田录》、东坡之《志林》、放翁之《入蜀记》皆天下之真文也。’老懒废学,畏读冗长文字,近游白门见寒铁道人《南溪杂记》,益思小修之言为有味也。”然而钱谦益自以为“余实固不足以承之也”,虽属谦词,仍逗露出他们有所不同的文学趋向。在“真文”方面,钱谦益也强调“真”是文学写作的生命,以为“文章途辙,千途万方。符印古今,浩劫不变者,真与伪二者而已。”但他对“真”的言说已然与公安一派不同,他说:

好色者情之槖钥也,怨诽者情之渊府也,好色不比于淫,怨诽不比于乱,所谓发乎情止乎义理者也。人之情真,人交斯伪,有真好色,有真怨诽,而天下始有真诗。

和袁宏道所谓真人所作“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相比,钱谦益的真诗观烙上了儒家诗教的鲜明印记。显然,时过境迁,心学、狂禅和性灵文学已不再是时代的主题。在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时代里,青山无处可埋骨,这一代文人不可能像性灵诗人们一样倘佯于山水之间,吟咏自乐。面对摇摇欲堕的王朝与满目疮痍的世道,文化反思与经世致用成为他们的共同使命。作为东林党人,钱谦益在明末曾积极投身于政治斗争,而作为文人,他的情怀里渗透着更多的时代悲凉与传统儒学的人文关怀。因而,他关于佛学与文学思想的理解既表现出与公安派文学一致的方面,也体现出新的时代内涵与自我反省。

钱谦益家世奉佛,佛缘甚广,与一时大德多有交往。他在《八十八祖道影传赞》序文里说:“余于三大师,宿有因缘,云栖曾侍巾瓶,海印亲承记别,紫柏入灭之岁,梦委受付嘱。今读高大夫寓公传三大师,扬眉瞬目,如在尺幅间,不觉肃然起拜。”尽管钱谦益与袾宏、紫柏以及雪浪洪恩、藕益智旭等当代大师有着密切交往,但他真正心仪的则是憨山德清,晚年沉浸佛学,更自称“海印弟子”。万历四十五年(1617),憨山重返江南,于杭州开坛说法,钱谦益与憨山相会,执弟子礼。钱谦益记载道:“大师东游莅三峰,然灯说戒,汉月师请坐堂上,勘首席学人,余与汉师左右侍立,诸禅人鱼贯而前,抠衣胡跪,各各呈解,大师软语开示,应病与药,皆俯首点胸,礼拜而退。”他在《列朝诗集小传》里,以憨山、紫柏、云栖和雪浪为四大高僧,并对自己入憨山之室甚为自负。他说:“师之东游也,得余而喜曰:‘法门剎竿,不忧倒却矣。’灯灺月落,晤言亹亹,所以付嘱者甚至,衰老无闻,偷生视息,录师之诗,而略记其行履,不自知清泪之沾渍。”钱谦益在万历四十四年辑成宋濂《护法编》,受到憨山的鼓励,憨山致信钱谦益说:“方今世道浇淳,法门寥落之秋,非大力量人出,谁为匡持?……谛观宋濂溪之学,实出于此,故能羽翼圣祖,开万世太平之业。”言语之外,实于钱谦益瞩望甚厚。憨山评宋濂的佛教文字,“不独文章之妙,其于护法深心,无字不从实际流出”,而憨山身后,钱谦益也对憨山的文学作出类似评价:“师少与雪浪留心词翰,晚而伸纸信笔,都无思议,一一从光明藏中流出。”

然而,钱谦益的佛教思想与憨山德清并不相似。憨山佛学以禅为主,以为真空妙有,不著色相,钱谦益深通华严、法相,藉教悟宗,具有较为显著的义学倾向。他晚年“誓尽余年,将世间文字因缘,回向般若”,以为“居今之世,末法倒澜,时教凌夷,魔外锋起,诚欲兼综性相,和会台贤,抉擿生盲,枝柱恶觉”,撰成《大佛顶首楞严经疏解蒙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略疏小钞》等论著,阐发其佛教精义。他自述疏经的过程说:

蒙之钞是经也,创始于辛卯岁之孟陬月,至今年中秋而始具草,岁凡七改,稿则五易矣。七年之中,疢病侵寻,祸患煎逼,僦居促数,行旅喧呶,无一日不奉经与俱。细雨孤舟,朔风短檠,晓窗鸡语,秋户虫吟,暗烛秉笔,残膏渍纸,细书饮格,夹注荖行,每至目轮火爆,肩髀石压,气息交缀,仅而就寝。盖残年老眼,著述之艰难若此。

钱谦益在佛教思想上向义学的复返,与其文学思想的内涵有着同构性。钱谦益的文学思想以灵心、世运、学问为三要素,他说:

诗文之道,萌折于灵心,蛰启于世运,而茁壮于学问,三者相值,如灯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发焉。今将欲剔其炷,拨其油,吹其火,而推寻其何者为光,岂理也哉!

显然,“世运”里饱含着易代之际的知识分子对时代精神的敏锐感受和悲凉情怀,“灵心”里折射出的是晚明文学思潮、特别是公安派性灵说的流风余韵,而“学问”里映现出明末清初社会思潮向实学转向的文化精神。注重学问,是钱谦益的文学思想与公安派截然不同的一面。他重视文学经典的作用,认为文学创作应返经本祖,“溯流而上,穷风雅声律之由致”;也重视作家的文化修养,认为有了纯正而又深厚的学养,文学创作才能“文从字顺,弘肆贯穿,如雨之膏也,如风之光也,如川之壅而决也”。拒斥学问的公安派把心之灵趣喻为山岚水色,钱谦益则以为,深厚的学养能够洋溢为高华的气象。这种兼重学问与灵心的文学思想,与其藉教悟宗的佛教义学有着同样的内在逻辑。

在学问与灵心之间,钱谦益还重视舍弃的思想。他认为“无不学,无不舍焉,于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极矣乎!”“无不学”指转益多师,培壅学问,“无不舍”指扬弃故实,抒写灵心。才华丰赡而不炫耀故实,出乎性灵而又意味深长,两者相辅相成,才是造乎其极的创作。他以为“《金刚》筏喻最重弃舍,学道之人,谓当于生处熟,熟处生,故曰:‘百尺竿上转身难’,又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能弃能舍则能变矣。”注重“弃舍”的思想与禅宗有关。《金刚经》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況非法。”法是佛陀言教,涉津之筏。学习佛法,最终要舍筏登岸。诗学亦然,吟诵经典可以提升诗人的才学、素养,而后唯有舍弃故法,抒写灵心,才能优入圣域。《金刚经》有云:“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无所住”指无所执着,能弃能舍,“生其心”就是本心绽露,绝假纯真。“舍弃”成为钱谦益绾结学问与灵心的关捩。

钱谦益不论在佛学还是文学思想方面,都有重视学问的倾向。佛经的思想与文风在钱谦益的文学思想里也烙下了明显的印记。对钱谦益的文思影响较大的佛经还有《华严》与《唯识》。钱谦益推重苏轼之文,以为“中唐以前文之本儒学者以退之为极则,北宋以后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二子之于文其几矣乎!”他认为,苏轼的文学与“释教”相通,就是指《华严经》,他在这篇文章里说:

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之类,平铺直叙,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读《华严经》,称性而谈,浩如烟海,无所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固已荡无织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

是所谓“子瞻之文从华严法界中流出”。《钱谦益年谱》以为“其阐发佛学文字,识者谓宋潛溪以后一人而已。撰李忠文公、刘文端公碑志,先生自谓:‘一字一句,流出心腑,足以征信史传’,而识者亦谓:‘文直事覆,不减苏子瞻之于君实、景之也。’”显然,钱谦益在碑志写作方面有意识学习苏轼“平铺直叙”的华严体,并且得到时人的肯定。

钱谦益晚年受到唯识学的影响更为明显。他有数篇题画的文章认为艺术境界全然是心识变现而成。其《题闻照法师所藏画册》说:

古之善画者,以山河、城郭、宫室、人民为吾画笥,以风云、雪月、烟雨、晦明为吾粉本,不知此世界中山河大地、水陆空行、一切皆唯识中之相分;画家之心,玲珑穿漏,布山水于行间、吐云物于笔底,一切皆唯识中之见分,从觉海澄圆、妙明明妙中流现侧出者也。

唯识学有“四分”的理论,其中,“见分”指观照作用,“相分”指心起时,浮现于心前之相状。前者为能见,后者为所见,两者因缘共生,皆为阿赖耶识变现而生的幻境。钱谦益根据唯识学的四分说,指出艺术创作中的两种质素,一种是所见的相分,为艺术创作中的客体质素;一种是能见的见分,为创作中的主体质素。后者就是通常所讲的“灵心”,它在创作过程中能够对所见的相分进行艺术的加工和再创作。但是,归根到底,不论是能见还是所见,都是从阿赖耶识中变现而出,是心灵自造的幻境。他从唯识学的角度分析艺术创造,却更为深刻地揭示了艺术的虚幻性和心灵的创造作用。

他在《赖古堂画宝记》里又说:“山河大地皆依第八业识变现,而画家之灵心妙韵,涌现笔墨者,由觉人观之,比之于山河大地,不尤近乎?”山河大地由阿赖耶识变现而成,只是心灵的幻影;艺术作品由艺术家的“灵心”与化工之“妙韵”相互“熏染而出”,本来是影子的影子,但是钱谦益以为,“由觉人观之”,既然同为幻境,那么后者经过灵性的渲染,岂不更具诗性的魅力!当钱谦益从佛教的义理解释艺术的本质时,他重视灵心与妙韵的融通,能见与所见的交融,但是无心的山河大地只是幻影,而经过灵心渲染的绘画却具有艺术的生命。这在文学中也是适用的,钱谦益说:“道人之诗与记杂出古人之妙理,作者之文心,尺幅之间,层累映望,如诸天宫殿影见于琉璃地上。行者殆不敢举足,久之而后知为地也。”诗文里渲染的景象,亦是“文心”变现而成,因而和绘画一样具有传神写照的艺术魅力。钱谦益从唯识学的角度看待艺术,高度弘扬了“灵心”在艺术行为中的作用。

从李贽、袁宏道到钱谦益,明末清初文学思想由单纯突出童心、性灵发展为兼重学问与灵心,这一过程涵蕴着时代变迁和文化思潮转向的印记。自古以来,禅是诗人切玉刀,但从李贽的狂禅、袁宏道的禅净合一,再到钱谦益的藉教悟宗,文人士大夫的佛学思想逐渐向义学转变,禅思对诗人的启示日渐式微。钱谦益的义学趋向是文化思潮转变的一种征兆。明末清初的学术整体高扬着实学精神,乾嘉朴学继之而起,晚明文化思潮成为明日黄花,而禅宗内部又发生“五宗严统”和“拣魔辨异”之争,元气中伤,此后,心学和禅宗已不能持续其乍现的辉煌,佛教对雅文学的影响也随之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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