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的湘西，秋风萧瑟，乌云沉沉。远方，枪声不绝于耳。带着凉意的秋风，吹送着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硝烟味道。重峦叠嶂的秋山，万木枯萎，树叶凋零。唯有岩头的红枫，擎着一束束火把，给冷寂的秋山，带来一丝儿生气。
在这莽莽的崇山峻岭之中，渡过湘江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正艰难地跋涉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他们大多穿着列宁式的灰色军装，但也有穿着青色或其他颜色不是军装的衣服。为了御寒，这些形式不整齐划一的衣服，是打土豪弄来的，可以说有啥穿啥，为了身体的需要，这时也顾不到许多啦。
大部队困苦地走着走着。蓦地，“嗡嗡嗡嗡”的声音又在天空中响了起来，敌机疯狂地在战士们的头上窜来窜去，欺侮红军没有高炮，竟肆无忌惮地飞得很低。战士们骂开了：“龟儿子，有本事打日本去，在老子们头上，逞什么威风！”
透过树叶的罅隙，战士们清楚地看见机翼上涂抹着的国民党党徽和写着NO·708、NO·709的字样。
“隐蔽！停止前进！”前方传来紧急的口令。于是队伍很快隐进没天的树林里。
“轰……”一声巨响，敌机投下炸弹。黑色的气浪迅速弥漫了山谷，紧接着一群骡马和一些战士倒在血泊之中……
一会儿，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扶着一根竹杆随中央队走过来。他的身后是两个小鬼，一个是他的公务员小陈，另一个是他的特务员小吴。毛泽东看见幸存的战士伤心地用铁铲掩埋阶级兄弟的尸体，他脱下军帽，在烈士遗体的身边垂首肃立了一会儿，阴郁着脸，蹙着双眉又挪动开沉重的步子，踏上漫漫的征途。
毛泽东的身材比常人高大一些。他穿着一身褪色的灰布棉衣，袖口已经破裂，露出的棉花被尘泥汗水的浸渍染得污浊。他的肩膀比较宽阔，双手特别长，走起路来肩背微微有点驼。一头黑发长而蓬松，分披两鬓，常常露出宽宽的前额。他的那双浓眉下，一对常常沉思的大眼，炯炯有神。长期的军旅生涯，磨练着他的身体，看上去似乎有些消瘦。近来，系于身体的欠佳，脸色因此也就不大好看。
毛泽东拄着竹杆在山岩边一溜一滑地慢慢走着，连绵的牛毛细雨打湿了他的下半截身子。虽然他戴着一顶竹斗笠，但由于斜风细雨，这小小的斗笠也不能胜任其职，遮不住毛泽东高大的躯体。他喘着气爬上一个高地，在一株乌桕树下的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随即干部团的三个队员也爬上高坡，来到毛泽东的身边。毛泽东主动向他们打招呼，要他们也坐下来歇会再走。
这几个队员都是井冈山下来的老兵，是朱毛的旧部，见到自己的老上级，自然十分亲切，一个个子高一点的坐下来对毛泽东说：
“毛主席，好久没有看见你了，比从前瘦多啦，近来身体不舒服吗？”
毛泽东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另一个队员气恼地说：“毛主席，你说这叫什么战略转移？简直是摆起架子搬家，一天走不上一、二十里。”
毛泽东苦笑了一下：“咱们是老太婆搬家。坛坛罐罐舍不得丢呀。”
高个子又问毛泽东：“你怎么不带领我们打仗啦？据说你犯了错误？”
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两口，笑笑：“我也说不清楚，让历史来回答吧，我相信党，我相信广大红军指战员。”
“现在的领导，也真成问题，把大伙弄成这个样子！”那个始终没有开腔的队员忿忿地说首，大有为毛泽东鸣不平的样了。
“你们在下面，听到些什么反映？”毛泽东关切地问道。
“意见可多啦。一句话，反正对领导不满。”又是高个子迅速回答着。
毛泽东将烟蒂在岩石上拄了一下，然后掷下岩去，深沉地说道：
“你们注意收集一下意见，告诉我，找个机会，我要提出来。”停了停，他皱着眉头，颇为忧虑地接着说：
“象这样下去，若不转变，长此以往，怕要误党误军哇。”
谈着谈着，他们的气也歇定了，于是起身下山，朝山麓的一个村落走去。
根据军委命令，中央队今晚就在山脚的村落宿营。
毛泽东走进中央队管理科为他准备的房子，小陈和小吴立刻找来两扇门板替毛泽东搭好床铺，铺上稻草，然后打开粗白布床单，灰夹被子。毛泽东有一个习惯，每到一地宿营，若住在地主老财家或老百姓家，他都不愿意睡人家现成的床铺。
山区的天，渐渐的黑下来。小陈和小吴想到毛泽东还是中午在山旯旮里吃的一碗炒面，爬了大半天山，肚子肯定饿了。但用什么东西给首长煮饭呢？可把两个小鬼难住了。因为在通过敌人的第四道封锁线时，上上下下乱做一团，为了减轻行装，不得不丢掉不少东西。为了保卫党中央机关过江，很多指战员的性命也丢在战争异乎残酷的湘江边。痛苦的往昔，真不堪回首！为了确保毛泽东的安全，忙乱紧张之际，小陈和小吴也丢掉毛泽东的一些随身携带这物，比如做饭用的铁锅子呀。连蝴蝶片牙粉、牛头牙刷这样一些小东西也弄丢了，害得毛泽东近些日来牙齿也刷不成了，早晨起来。只得喝一口凉水漱漱嘴。
现在要为首长烧饭，没有锅，怎么办？小陈看见小方桌上的搪瓷缸子，笑了，心想：“伙计，今天只有委屈你了，替毛主席烧一顿饭吧。”
毛泽东吃着用搪瓷缸烧的米饭，香喷喷的，他一边嚼着一边问小陈：
“这米真香呀，白生生的，哪来的？供给部不是都配给的谷子吗？”
毛泽东这个话指的是我军来自湘西，国民党强迫兄弟民族将碾米工具隐藏起来，还被他们驱赶到深山老林，不准和红军接触，敌人企图用这个办法来饿死、困死红军。所以毛泽东吃着白米感到非常惊异。
小吴替小陈回答说：“白米是周副主席用瓦片搓出来的。周副主席一带头，总司令部的人，个个都搓起来。周副主席还交待，总司令部搓出来的白米，给身体不好的首长一人送一点去。主席吃的这缸白米饭，就是刚才周副主席的特务员小魏送来的米做的。”
毛泽东一听，心里动了一下，停筷叹了一声：“啊——”
吃完饭，毛泽东打开用亚细亚洋油桶的铁皮做的公文挑箱，把一路上搜集的报纸、书籍几乎全取了出来，将床铺前的小方桌堆得满满的。有的书报干脆放在铺上，把一个用门板搭的床铺弄得几乎没有容身之处。毛泽东拨亮马灯，躺在铺上阅着近几日来缴获的国民党的报纸，聚精会神地一张张查看着。
他时而沉思；时而打开那本暗褐色的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地图册，在湖南省的版面上仔细地查找着；时而急速地推开小方桌前的一堆书刊，腾出一小块地方，在马灯下用白杆子的公鸡牌铅笔在折合着的一摞毛边纸上摘抄着什么；时而又锁眉停笔凝想，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他心里似乎有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看看写写，停停走走，敌人的一条条新闻和消息激起他满腹的惆怅和愤懑：
“共军在湘漓一线，惨遭国军联合诸友军重创，目前正走投无路，狼奔豕突，欲与湘西萧贺合股，苟延残喘……”
“共军自窜出湘赣老窠，迭遭损失，蒋委员长已命湘、桂两军会同追剿之，在湘西严加防堵，第五道封锁钱，业已形成，扑灭共军，在此一举……”
“共匪已山穷水尽，日暮途穷。萧克贺龙两股由南下策应朱毛之举动，两军期欲合股。望我各路大军，密切注视湘西动向，届时奋起剿灭，最后荡平赤祸……”
毛泽东不愿再看下去了，像这样报道我军动向的文章、消息，几乎可以说是连篇累牍，充斥着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民众日报》、《新黔日报》等大大小小的报纸。冥冥之中，毛泽东仿佛看见一道道铁壁，正筑在我一方面军与红二、六军团之间。那里，敌人设下了数不清的陷阱，阴险狡诈而又有充分准备的猎人，正张着一张大网，等待捕获历经伤痛而又一厢情愿再蹈覆辙的生灵。毛泽东感到他的四周仿佛有张无形的网，捆缚着他与他的若干战友、同志和亲人的手足。一失足，将会有千古恨，一着棋不慎，全盘皆输。如果野战军的处境真若敌人所希冀的那样，以我们的彻底失败而达到敌人最后胜利的罪恶目的，那么，中国共产党人将会沦为民族的罪人，十多年来的英勇奋斗，流血牺牲所开创的前所未有的事业，将毁于一旦。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的心儿紧缩着，焦躁不安到了极点。
他又想到昨天接到的军委通知上明明写着，部队的进军方向，目标是湘西二、六军团活动的范围，而且已经下达了向北侦察道路的命令。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党中央的决策人为什么这样愚蠢，不调查研究，不审时度势，竟一意孤行！天下哪有这样不从实际出发而制定策略的军事家、领导者！他简直不明白党中央的领导人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如果不是叛变革命而出卖整个事业的一种投敌行为，至少也反映出目前的决策者在付出极大的代价冲破敌人的四道封锁线后所表现出来的一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狼狈相。因为去湘西会合二、六军团，是突围出来的既定方针，决策者认为只有到了那里找个落脚点，放下行李、挑子、包袱，才能打仗。敌人容许我们乖乖去那里吗？敌人没有睡大觉。红军存在一天，蒋介石一天坐卧不安，随时准备吃掉红军。自红军突围西征以来，敌人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红军动向，红军一插足湘境，蒋介石就防着这一步棋子，火速调兵遣将，加速湘西的城步、绥宁、会同一线的防务，修碉筑堡，以逸待劳，以其五、六倍于红军的兵力在那儿等待着备受重创的红军余部。我军的行动为什么一定要去迎合敌人的需要呢？毛泽东一想到这，简直有点震怒了，用手击着方桌：“不能去湘西，不能去湘西！”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天，非找博古说说。”
夜，已经很深了，室外，狂风在咆哮，尖利的喙似乎在啃噬着村落四周的大树，发出呼啦啦，呼啦啦的巨大声响，俨若万马千军的原野呐喊奔驰，呼啸而来。巨风摇撼着整个宇宙，大地也好像动荡不安起来。此刻，毛泽东的心也随着狂风的呼啸剧烈地跳荡不已。他的脑海里一会好象掠过第五次反“围剿”时的刀光剑影，似乎嗅到了一片血腥；他的眼前一会又闪过湘江畔的阵阵血雨腥风，仿佛又看见横陈在江边的具具红军的尸体。他的思想郁闷极了，从而感到这小小的屋子似乎也太闷了，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于是，他打开白皮纸糊的窗牖，想透一点风来，让昏胀的大脑清醒一下。窗外，夜色如漆，黑暗无边，一股冷风扑进窗来，几乎要扑灭方桌上的马灯。他赶快关上窗户，在屋内独步沉思，徘徊徜徉。他的心为当前野战军濒临着的巨大危险燃烧得快要沸腾啦。他焦虑不安，苦苦运筹，想在这无边的黑暗深渊中寻觅出一线光明来。
踱来踱去，他在小屋里不知踱了多少时辰，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他终于显得有点累了，于是坐下来，下意识地又翻开报纸，阅览起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的《中央日报》来。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渐次明亮起来，发现一则消息报道很有意思：
“赣匪窜扰湘西，黔省一片惊恐，黔省主席、国民革命军二十五军军长王家烈氏四处求援……”
还有一则消息更觉有趣：
贵阳来电：
……黔省主席兼军长王家烈夺据黔政之年以来，虐民之罪抉发难数，黔人水深火热，有甚倒悬。卖儿鬻女，四乡皆是，饿聱盈途，令人凄然泪下……近闻共匪窜至湘西，威胁黔省，筑地达官显贵、商贾大亨，纷纷挟金携银，远逃他省。王氏自知势不可敌，遂存囊括之心，惟作逃亡之计，加紧向民勒捐派款。敲榨勒索；一面暗遣其妻万淑芬携带赤金四千余两，现洋二十余万，洋烟三百多担，先行运往粤、港、沪上寄藏……共匪一旦犯黔，黔军毫无抵抗能力，必将弃城失隘。恳请政府速遴派国家大员入黔剿匪，并将王家烈撤职查办，以绝祸患，万急！万急！
毛泽东撇下报纸，轻蔑地一笑，心里说：“王家烈，咱们的脚还没踏进贵州，你就慌成这个样子。”
但是象这样的消息报道对于研究红军当前的行动方针，很有参考价值。敌人写的东西，不能说百分之百的准确，往往有夸大不实的地方。特别是当宣扬他们“辉煌”的战术果时，常常诋毁红军，极尽污蔑之能事。但国民党的新闻检查官有时也往往漏掉一些泄露他们天机的消息。在国民党的报纸所刊登的一些乌七八糟的文章中，有时也为红军提供一点有用的情报。譬如，上面的两则新闻与红军总司令部二局侦察的情报有些默契，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昨天，毛泽东在晚上遇见军总司令部二局的侦察参谋，曾经详细地询问过湘、黔、川、桂诸省敌军的兵力、部署以及目前的态势等情况。他了解到的情况是：贵州较之川、湘、桂诸省，防御力量差，兵单力薄。结合敌人的消息报道，毛泽东坚定了他的主张：坚决不能北上会合二、六军团，目前，刻不容缓的战略方针是改变进军方向，西入贵州，这样，野战军才有一条生路。
他兴奋起来，浑身的热血好象也在拼命奔涌，心也跳得厉害。他思前想后，思绪万端，这夜气如磐的深夜里的一点睡意，被难言的激动撵得无影无踪。毛泽东喜欢在夜间工作，可以通宵达旦。而次日凌晨却是他最好的香甜的睡眠时间。他感到今晚实在太用脑了，由于思想的高度集中，他显得有些疲劳，头昏昏然，双鬓有点胀痛，但又不想睡眠，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为了调整一下大脑的机能，让它休息一会，轻松一下，他从铁皮挑箱里取出一册唐诗，就着如豆的马灯，轻声吟哦起来。
毛泽东素来喜欢唐诗宋词，尤爱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作。他喜欢李白的诗汪洋恣肆，豪放不羁；李贺的诗怪诞诡谲，奇丽峭拔；李商隐的诗含蓄蕴藉，绮丽多姿。毛泽东既是一个革命家、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个情感丰富的诗人。虽然戎马倥偬，军书旁午，但情致所致，他在马背上也喜欢哼几句诗词，抒发红军的战斗生涯，寄托他的豪情壮志。当野战军离开赣南闽西突围西征以来，昼夜跋涉在莽莽的群山之中，翻过一山又一山。山之高、之险、之奇、之峻，牵动了他的情思，触景生情，他曾经情不自禁地吟哦过：
山，
快马加鞭未下鞍。
惊回首，
离天三尺三。
山，
倒海翻江卷巨澜。
奔腾急，
万马战犹酣。
山，
刺破青天锷未残。
天欲堕，
赖以拄其间。
今天，当部队突破敌人的四道封锁线，迭陷重围，绝路觅生，处于艰难困苦之时，何去何从？是生是灭？千钧重量系于一发之际，个人的不幸遭遇事小，数万红军的命运却使他倍增怅触。
平时，毛泽东在行军时，一路之上总爱与他的公务员、特务员聊这聊那，教给他们文化知识和革命道理，有时甚至是谈笑风生。可是今天毛泽东一句话也不爱与小陈小吴谈。两个红小鬼看到毛泽东不和他们讲话，也不好搭讪。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毛主席一定是遇着什么不快的事，或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他们记起来，毛泽东象这样郁郁不乐，沉默寡言已经有好些时候了，但始终没有象今天这样不高兴。
小陈看见毛泽东的脸色比往日更加难看，苍白中显出一种青灰，面颊似乎越发瘦削了，走起路来步履有些儿颠踬。他担心毛主席是否生病啦，于是悄声与小吴说：“我们把毛主席的担架叫来，你看他——”
小吴说：“我也这么想，你留在这儿，我去叫。”
因为毛泽东平素喜欢夜间工作，白天睡觉，加之西征出发前身体就欠佳，为了照顾他，根据规定，突围西征以来除配给他一匹马外，还配备了一副担架。为了减轻担架员的重负，也为了好看山看水，他喜欢步行，非到不得已的时候才坐担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