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鹅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日,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译文】
才智小的不能了解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能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呢?朝生暮死的小虫不知道一个月的时光,生命口八有一个季节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小年”。楚国的南面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又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远古有一颗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又以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这就是“大年”。祖至今仍以长寿著称于世,众人都想与他相比,岂不是很可悲吗?
商汤问棘有这样的话。汤问棘说:“不毛之地的北边有一很深的大海,就是天然的大池。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宽度达数千里,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只鸟名叫鹏,它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凭借旋风直上九万里高空,穿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飞往南海,有一只斥鴳讥笑它说:‘它将飞往那里呢?我跳起上飞,不过几丈高就落下来,在野草丛中飞翔,这已是尽了飞翔的能事。而它究竟要飞往哪里去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
所以才智胜任一官之职的,行为合符一乡之俗的,品德迎合一君之心而获得一国的信任的,他们自呜得意就如同斥鴳小雀一样。而宋荣子则讥笑他们。宋荣子能做到整个社会都称赞他也不会更加努力,整个社会都绯议他也不感到沮丧,他能判定自我和外物的分别,分清荣誉和耻辱的界限,仅仅如此而已。他对世俗的东西没有汲汲去追求,尽管如此,他还有未曾建树的。列子乘风而行,轻巧极了,走了十五天然后回来。他于求福之事,也没有汲汲去追求。这样他虽然免于步行,但毕竟还是有所凭借。如能够因循自然的本性,顺应天气的变化而游于无穷的境域,他还有什么依赖呢!所以说:至人忘却自己,神人不谋功业,圣人不图名位。
齐物论
一
【原文】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日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译文】
事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些”的。从彼方看不见,从此方看就知道了。所以说,彼方是与此方相对而言的,此、万也是与彼方相依存的。彼和此相对而存在。虽然如此,但事物刚生就转向死亡,刚死又转向生,刚说可就转向不可,刚说不可又转向可;有因而认为是就有因而认为非,有因而认为非就有因而认为是。因此圣人不专是非对立之路,而观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因住自然。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果真有是吗?果真无彼是吗?彼和此成对立,就称为道的枢纽。抓住枢纽就像进入环的中央,可以因应无穷的变化。“是”的变化没有穷尽,“非”的变化也无穷尽。所以说不如以本然的明净之心去观照事物的实情。
用作为一般的指(概念)来说明具体的指不是指,不如用非指的概念来说明具体的指不是指;用作为一般的马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的概念来说明具体的马不是马。其实,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
二
【原文】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于楹,厉与西施,恢愧懦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译文】
可有可的理由,不可有不可的理由。道路是人走出来的,事物的名称是人叫出来的。为什么是,是有是的理由,为什么不是,不是有不是的理由。为什么可?可有可的理由。为什么不可?不可有不可的理由。事物本来就有它是的地方,事物本来就有它可的地方。没有什么事物不是这样,没有什么事物不可肯定。所以小草和楹柱、丑女和美女西施,以及一切奇特古怪的事物,都因道而通为一。事物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毁。一切事物没有成和毁的分别,复归于一个整体。只有通达的人知道通而为一的道理,于是不用寄寓在庸之中。庸就是用;用就是通,通就是得,达到有所得也就差不多了。因是自然吧,因住自然却不知道它的所以然,就叫做道。费尽心智谋求一齐而不知道它本来就是相同的,就叫做“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的人给猴子栗子吃时说:“早上给三个,晚上给四个。”众猴子听了都很愤慨,养猴人又说:“那么早上给你们四个,晚上给你们三个。”众猴子听了都很高兴。名和实并无亏损而猴子的喜怒却因之不同,这只是顺应了猴子的主观愿望罢了,所以圣人调和是非而保持事情的自然均齐,这就叫做物和我各得其所。
三
【原文】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豌豆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蚶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
罔两(精怪)问景说:“方才你行走,现在你停下;方才你坐着,现在你站起。你怎么这样没有独特的操守呢?”景说:“我有所凭靠才这样吗?我所凭靠的东西本身又有所凭靠才这样?我依赖蛇腹下的鳞皮和蝉的翅膀吗?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昔日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翩翩飞舞,好一只蝴蝶,悠然自得,心意愉悦,竟忘了自己原本是庄周。忽然醒过来,就惊喜地发现自己确实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成了庄周?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分别的。这就叫做万物化而为一。
大宗师
【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译文】
死和生是命定的,就好像永远有黑夜和白天一样,是自然的规律。人力有不能干预的事情,这都是事物的实情。
泉水干了,各种鱼都被困在陆地上,靠湿气相互嘘吸,凭口沫相互滋润,这还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誉尧而非议桀,还不如忘掉二者之是非而融化于道。
大自然赋予我形体,用生使我操劳,用老使我安逸,用死使我休息。所以称善我的生,也就称善我的死。藏船于山谷,藏山于深泽,可谓坚固了,然知道呢。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地方是适宜的,但也会亡失。如果将天下藏在天下之中就不会亡失了,这是万物的实情。人们只要获得形体就感到喜悦。其实人的形体千变万化而没有穷尽,那么此种快乐还可以计算吗?所以圣人游于物不能亡失的境地而与道并存。无论老少、生死都感觉快乐,仅此人们尚且还要效法它,何况那万物之宗、一切变化所依赖的道呢?
秋水
一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塗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塗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子知之乎?夫鵷,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鸩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二位大夫前来邀请庄子说:“国王愿把国事托付给您。”庄子手持钓竿,看都不看他们,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甲骨装在竹箱里,蒙上罩巾,珍藏在太庙明堂上。这只龟,是宁愿死后留下甲骨显示尊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爬行在泥中呢?”二位大夫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中爬行。”庄子说:“回去吧!我将拖着尾巴在泥中爬行。”惠子做梁国的相,庄子去拜访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前来,打算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子惊恐,派人在国中搜查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惠子说:“南方有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鹐,你知道吗?这鹓鹐从南海出发向北海飞,不是梧桐树不肯停息,不是竹实不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饮。正在这时,猫头鹰得到一个腐烂的老鼠,见鵷鹐飞过,仰头对鹤鸪威吓到:‘吓!’现在,你想用你的相位来吓我吗?”
二
【原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译文】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鲦鱼悠然自在的游水,这是鱼儿的快乐呀。”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白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你本来不是鱼,你当然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请循着我们争论的起点说起,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这句话,就是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而问我的。(既然你能知我,我为什么不能知鱼呢?)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
墨子
兼爱
【原文】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治乱者何独不然?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弗能治。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
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
【译文】
圣人是以治理天下为职业的人,必须知道混乱从哪里产生,才能对它进行治理。如果不知道混乱从哪里产生,就不能进行治理。这就好像医生给人治病一样,必须知道疾病产生的根源,才能进行医治。如果不知道疾病产生的根源,就不能医治。治理混乱又何尝不是这样:必须知道混乱产生的根源,才能进行治理。如果不知道混乱产生的根源,就不能治理。圣人是以治理天下为职业的人,不可不考察混乱产生的根源。
试考察混乱从哪里产生呢?起于人与人不相爱。臣与子不孝敬君和父,就是所谓乱。儿子爱自己而不爱父亲,因而损害父亲以而自得其利;弟弟爱自己而不爱兄长,因而损害兄长以而自得其利;臣下爱自己而不爱君上,因而损害君上以而自得其利,这就是所谓混乱。反过来,如果父亲不慈爱儿子,兄长不慈爱弟弟,君上不慈爱臣下,这也是天下的所谓混乱。父亲爱自己而不爱儿子,所以损害儿子以而自得其利;兄长爱自己而不爱弟弟,所以损害弟弟以自利;君上爱自己而不爱臣下,所以损害臣下以而自得其利。这是为什么呢?都是起于不相爱。
【原文】
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弟、子与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
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译文】
即使在天底下做盗贼的人,也是这样:盗贼只爱自己的家,不爱别人的家,所以盗窃别人的家以利于自己的家;盗贼只爱自身,不爱别人,所以残害别人以利于自己。这是什么原因呢?都起于不相爱。
即使大夫相互侵扰家族,诸侯相互攻伐封国,也是这样:大夫各自爱他自己的家族,不爱别人的家族,所以侵扰别人的家族以利于他自己的家族;诸侯各自爱他自己的国家,不爱别人的国家,所以攻伐别人的国家以利于他自己的国家。天下的乱事,全部都具备在这里了。细察它从哪里产生呢?都起于不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