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些原因我和爷爷并不亲，很长一段时间，“爷爷”不过是一个和我有着某种血缘关系的称谓，除了每隔一两周去看看的时间外，我想起爷爷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普通的朋友。
自我懂事开始，爷爷在我眼里就是苛刻和小气的。
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离得近可以在爷爷家吃中午饭，不过我却是非常不情愿。因为每天中午吃饭，爷爷总会一成不变地念叨那句古诗“粒粒皆辛苦”。爷爷是农民出身，深知种田人的不易，对浪费粮食的举动是极反感的。不过有时候我也会以实在吃不下为借口耍赖，这时候爷爷就会虎着脸训斥我，说些什么小小年纪不懂珍惜，纵有万贯家财也会挥霍一空云云，然后就会硬逼着我把碗里的饭吃干净才罢休，从此再不敢贪多。不光是我，我的几个兄弟也都有着被爷爷逼着吃饭的经历，这也是我们小时候关于爷爷严厉的最深刻记忆。
小时候家里难得吃上几次带鱼，每次吃完了爷爷都舍不得把鱼刺扔掉。那时候家里还点着炉子，爷爷就把鱼刺放到火上烤烤吃。其实吃的也不是刺，是骨头缝中间的骨髓。白白的一小段一小段的，使劲嘬也嘬不出什么。爷爷每次都让我把我吃剩的鱼刺放到炉子的右上角，这样左上角是爷爷的，左下角是表哥的，每个人就不会弄混了。有一次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虾吃，那时候虾绝对是个稀罕物，爷爷就让我们把虾头和虾皮也必须都吃掉。我总是一边吃一边暗暗埋怨爷爷的抠门。不光是鱼刺和虾皮，小时候还和爷爷一起吃过蚕蛹和知了猴（就是还没长大只会爬的蝉）。现在我经常纳闷，我怎么会吃这么奇怪的东西的，难以想象。
生活好了，爷爷的小气却一直没变。妈妈和其他几个媳妇做饭的时候爷爷总会有意无意地去看看，看看炒菜的油是不是放多了，虽然烂了却还能吃的西红柿是不是被扔掉了，土豆有没有先把坏了的吃了等等。那时候爷爷家是没有好的水果吃的，因为所有的水果我们都要先吃坏的，等坏的吃完后，好的也开始坏了。这种不停吃坏水果的日子坚持了很久。那几年中，我那几个弟弟都处于讨人嫌的岁数，他们总是说爷爷小气、抠门。为了这个，他们也都没少挨各位叔叔的责难。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知道，因为他从来没为这个说过我们几个，他只在我们浪费食物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生气。
上学、上班，想想好像不过转瞬，感觉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一切均已发生完成。现在的我想，爷爷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成家、生子，又一天天看着儿女的儿女再长大、再成家、再生子，是不是也常常感叹年华的老去，是不是也恐惧过自己的衰老呢？只不过他从未跟我们提起他的感慨和烦恼罢了，我们是不了解爷爷的，那个时常都是沉默的爷爷。
在我上班那年，爷爷已经80高龄，在我的感觉中爷爷好像一下子就这么老了似的，因为他不再督促我们要先吃坏了的东西了。我想，操了一辈子心，节省了一辈子，爷爷或许已经操不动心了。我还是每隔个两周左右就去看看爷爷，每次都给爷爷买些他没吃过的东西。在我和父母心里，都隐隐感觉能够全家团聚的时候怕是不多了。
记得第一次给爷爷买PIZZA，他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念叨“哎哟哟，哎哟哟”，只是这样，也不说什么。其实我知道他是觉得破费，觉得不值，他只吃了一牙儿就死活不吃了，说这么贵的东西不能一次都吃完，非要留起来明天吃，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行。第一次给爷爷买蛋塔，他也是拿着半天舍不得吃，他说这东西做得金贵，觉得吃了糟践。在我看来不过寻常的东西，爷爷已觉得奢侈。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要把爷爷没吃过的东西都买来给他吃，苦了一辈子也该吃点好的了。
和爷爷聊天，印象最深的就是爷爷对我说“甘蔗哪有两头甜”。当时我正被一个父母极其满意而我自己不喜欢的人追求，这是爷爷自我长大后为数不多的与我的谈话。爷爷已经不再对我进行严厉的说教，他只是用饱经事故的眼神看着我，慢慢地对我说“甘蔗哪有两头甜”，那一瞬爷爷有着一种看尽繁华看透人世的沧桑。当年我不过20岁年纪，正是大以为爱情、财富、婚姻、幸福皆可兼得的年纪，对爷爷的话并不怎么在意。如今大了，越来越能体会其中的深意。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称意，爱情也好，家庭也好，事业也好，要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去，爷爷说得极对，甘蔗是没有两头甜的。
2000年春节，爷爷因心脏病第三次住进医院。当时我们全家都认为他能像前两次一样挺过来，又或许大家有些预感，只是都害怕面对。爷爷的神智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始终不能说话。当我把新买的水果放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困难地把头转到了一边。我想爷爷那个时候怕是已经感到了自己日子不多了，不愿意再让儿女多花钱。因为他在输液时、打针时也曾经用扭头表示抗拒，不止一次地表达了这种意思。那是我自六岁后第一次在人前哭泣，也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深深地感到恐惧和憎恶。
2000年大年初四，爷爷离我们而去。从此后的每一个五一、十一、春节，我们都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全家聚会，也就没有了真正的开心。以往全家19口人热闹的聚会成为追忆。就是这样一个小气抠门的爷爷，凭着自己几十年的微薄薪水竟给五个子女都留下了万元的财产，连爸爸都不胜唏嘘，爷爷是怎么攒下这几万元钱的呀！
也曾经说什么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不过都不比如今和爷爷阴阳永隔体会得真切。“树愈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痛楚只能后悔却无法弥补，唯有愿爷爷在天堂一切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