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宁海军收复贵德县城。
吕光等人已于前一日出城逃窜,城中叛军群龙无首,尽皆投降。各处叛乱头目均被马麟就地处决,砍头示众。被吕光裹胁的蒙藏百姓,全部逃散。历时一年零八个月的吕光复辟叛乱,至此完全平息。
马麟进驻贵德县城后,即派队去黄河以东的扁豆沟、德欠寺等处“剿办”。所谓“剿办”,实际上是纵兵烧杀抢掠,并将掠到的粮食、布匹、金银等战利品,运送到贵德县城,作为军需。这是马麟惯用的“以战养军”的办法。
马步芳跟着老蔫的运输队,到过乡间几次,每一次都使他“大开眼界”。他第一次看到了血淋淋的沙场和军营阴暗的生活。
有一天,宁海军骑兵右营营长马元海带队“清剿”,马步芳同老蔫坐着大车随队去拉运财物。当天,驻扎在黄河岸边的一座藏民庄子里。
吃过午饭,马步芳闲着无事,便坐着老蔫的大车,去拉运财物。马元海不放心,又派了几个亲兵跟着保护。
老蔫让马步芳坐在车篷里,自己跨在车辕上,吆喝着赶大车出了村庄。那几个亲兵骑马跟在大车后头,担任警戒。
一路上,马步芳看到了许多躺在路旁的尸体。有的被砍掉了头颅,有的被剖开了肚肠,污血染红了黄土,成群的苍蝇在尸体上翻飞,景象凄惨,惨不忍睹。老蔫脸上挂着愁云,一路上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马步芳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的尸体和污血,嗅到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胃里的食物一阵阵朝喉咙里翻涌,浑身也好像爬满了毛毛虫似的刺痒难受起来,他根本不敢正眼去看那些死者可怕的面孔。
过去在癿藏老家时,马步芳常与村里的娃娃们玩打仗的游戏,有时也打得头破血流。但那只是一种游戏,而真正的战争却要残忍得多!看到这些情景,马步芳的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
“老蔫,致些被杀的都是叛贼吗?”马步芳战战兢兢地问。
“嗯哪。”
“奈些老汉、尕娃呢?他们也是叛贼吗?”
“嗯哪。兴许是叛贼的家眷,谁知道呢……”
“阿蒙要把他们杀掉呢?这多可怜。”
“老蔫”惊奇地回过头来,看见马步芳脸上有一种疑惑不解的怜悯的表情,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少爷,这个你不懂。这是大人们的事……”
正说着,前面杂乱地跑来十几个宁海军的骑兵。他们衣帽不整,横背马枪,嘻嘻哈哈的说笑。有一个头戴黑羔皮筒帽的年轻骑兵,唱着下流曲儿。骑兵们的马鞍前后,都挂着包袱衣物。有个当官模样的骑士,马鞍后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们驰过大车时,朝老蔫高喊:“晚夕里到我们军营来吧,让你开开心!”“让你尝尝这些藏民婆的味道!”
“不啦,你们耍子吧。我老了,早过了耍子的年纪啦。”老蔫笑着回答,朝那些骑兵连连摆手:“不过你们要当心,小心长官用马鞭子抽打你们的尻蛋子!”
“不用怕。长官已经发下话啦,让兄弟们好好玩乐几天。老蔫,你这圣人也该开开戒啦!”
马步芳听着骑兵们的这些下流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骑兵们过去不久,前面的道路上又出现了一群被押解的藏族妇女。她们十几个一群,用绳子串联起来,被两旁持刀挥鞭的骑兵驱赶着。这些藏族妇女,都被折磨得面容憔悴,脸上伤痕累累,赤脚行走,疲惫不堪,像是被屠夫驱赶着的一群绵羊。
“把她们押解到啥地方哩?”马步芳问道。
“押解到西宁去啊!”
“押解到西宁阿蒙哩?”
“或是送给当官的做老婆,或是卖给人家当佣人。孽障,她们要受尽磨难哩!”
“老蔫,他们叫你晚夕里去,是干啥哩?”
老蔫笑了,说道:“还不是干那个。小少爷,将来你长大就明白了。”
“今晚夕,咱们去看看好吗?”
老蔫沉下脸,说道:“小少爷,这可万万去不得!要是让军帅知道了,我这颗脑袋就吃不成饭了。少爷,军营中骚粮粮的这些肮脏事儿,你还是甭看为好,都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哩。”
马步芳见老蔫不高兴,也就将话咽到肚子里,不再央求了。
他们走到黄河渡口时,已是午后。本来是行人不断的渡口,此时却不见一个行人。桥头有荷枪的军士在把守,桥头两旁的空地上,堆放着粮袋和一些形形色色的包袱、衣物和居家用具。这些都是从河对岸搬运过来的,等着来大车装运。
老蔫将大车停下,开始往车上装载。马步芳无事,来到桥头溜达。走上桥头,看见桥头旁边的柳树上,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马步芳吓得停住了脚步,他背过身,朝黄河望去,他又看到了河滩上堆放着的几具尸体。尸体的血水流进了黄河,将河水都染红了。一阵风吹来,带来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臭味。马步芳感到一阵恶心,玩耍的兴头一下子没有了。他连忙跑到大车跟前,催促老蔫赶快回去……
这天晚上,马元海让马步芳跟老蔫睡在一起,马步芳几乎没有睡着觉。因为吃过饭后,马元海就带来了一个女人,回屋睡觉去了。此刻,马步芳知道他在干什么事。老蔫睡得很香,在床上打着呼噜。屋外的营房里,传来阵阵杂乱的呼叫声,那些军士正在烤着羊肉吃。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马步芳的脑海里闪现,使他感到烦躁不安。他偷偷爬了起来,跑到院子里小便。当他经过一所破草房时,从里面传出喘息声和呻吟声。那没有遮挡严实的窗户边缘,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马步芳感到奇怪,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准备偷看。突然,木板门哐当一声打开,从里头跑出一个军士。那军士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拿着裤带,弯着腰,一溜小跑地跑到厨房门口,低声叫道:“喂,快去,快去!”
厨房里传出一阵嬉笑声,接着走出几个军士。那系裤带的军士问道:“羊肉给我们留着没有?”
“你舒服够了,还想吃羊肉?喝羊汤去吧!”一个军士咧嘴笑道,一把将那军士推到厨房里,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朝草房跑去。他们似乎没有发现站在墙角阴影里的马步芳。
那几个军士跑进草房,关闭了木板门,里头又传出女人的嚎哭声。马步芳感到奇怪,悄悄地走到窗口前,撩开遮掩的麻袋片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那房里的碎麦秸堆上,躺着两个下身赤裸的女人,一群军士正在干着那肮脏的勾当。
马步芳连忙放下麻袋片,吓得心怦怦直跳。从衣着上,他认出那两个女人正是房主母女俩。那丫头还未成年,大约只有十几岁。那女人,腿有些瘸,大概因为行走不便才没有逃出庄子去躲避。晚饭时,这母女俩还给马夫们烧水做饭,马步芳看见过的。
马步芳刚要离开,老蔫跑了过来,拉着马步芳就走。回到屋里,老蔫说道:“小少爷,这种事情可是你该看的?白的容易黑,黑的不易白。少爷你可是金身玉体,贵重得很。看那种事情,你就要学坏哩!”
“老蔫,你阿蒙没去?”躺在炕上,马步芳忍不住问道。
“少爷,那可是作孽哩!”老蔫叹了口气说道,“穆圣说过,不可淫人妻女,那可是要损人阳寿的事。小少爷,你将来长大带兵,可要管束好部下,甭胡作妄为。百姓也是人呀!”
“老蔫,你是个好人哩!”
第二天,马步芳坐车回城时,却在村口的旷野里看见了两具被丢弃的女尸。一老一少,很像是母女俩。秋日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旷野,也将人间的罪恶暴露无遗地昭示出来。马步芳感到悲哀。但是,在车前骑马行走的马元海却悠闲地哼唱着“花儿”,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马步芳心想,人真是怪得不可思议,既要互相残杀,又要互相掠夺。这一切,却又在血腥而又肮脏的战争的名义下变得合理合法。战争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在这半个多月的“剿办”中,到处都发生着军队烧杀掳掠、抢劫奸淫的事情。贵德县城四乡的百姓,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就连那些绅士官吏,也愤愤不平,纷纷告状,有几份状子落到了李乃棻手中。
李乃棻在兰州做过警官,对那些纵兵殃民的事情,历来十分痛恨,此刻他的职务是宁海军参谋长,又常以宁海军元勋自居,自然不会不过问。他对马麟说道:“副司令,这样下去不行!你得管管那些带兵的。”
“我的参谋长,出了啥事啦?看把你急的。”
“各处发生了多起烧杀奸淫的事,你得立即下令制止部队胡闹。”李乃棻说道,“对那些情节恶劣的分子,要惩办几个。不然军纪就会败坏,老百姓心中也会怨恨。”
马麟乜斜起一只眼睛,说道:“他娘的裹脚!事情没那么严重,不就是清剿时多杀了几个反贼吗?”
“被杀的大多是老百姓,其中多数是老人妇孺,他们是什么反贼呢?”
“那也是反贼的家小,杀了他们也不为过。”
“我的副司令,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李乃棻说道,“咱们宁海军是政府的军队,可不是土匪,怎能滥杀百姓呢?古人还有不杀降卒的一条戒律。如今吕光的叛军已经被打垮,吕光已被我们擒获,叛乱平息,正需要我们招集流亡,安抚百姓,就是叛贼的家小也罢,也不能随意乱杀。有罪者,应由地方官审问定罪。这样才能分别良莠,安定地方,恢复百业。听说这次下去清剿的部队,还有奸淫抢劫的事情,这与土匪何异?我这里收到了几份状子,内中所述的情况,令人惨不忍睹。”
“那状子,我也收到了一些。”马麟说道,“娃娃们做的事情,我心里清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致蒙价多杀几个,以后谁还怕咱们宁海军?这回是杀鸡给猴看,打了黑牛惊黄牛。经过致蒙家整治,以后就没有人敢同我们宁海军作对啦!老百姓是山里的核桃,非得砸着吃才成哩。你那些书本本上的道理,我看行不通。现在不多搞些粮草,咱们宁海军喝西北风去?当兵的娃娃们,平日练兵也够苦的了,打了胜仗,不让他们玩乐玩乐,谁还愿干这卖命的营生。过去曾国荃带兵,还有‘大索三日’之说,这大索不就是让军队抢劫、玩乐?你也不必那么认真。那些百姓,又不是你的亲戚,让你那么心疼?你要是想玩几个,我也不拦阻。”
李乃棻听到这里,满脸通红起来,他正色说道:“副司令,我这是为宁海军好,你却讥讽人!我李某行得正,走得直,绝不干那种偷鸡摸狗之事!我今天找你,不为别的,是为了让你即刻下令制止军队违法的行为!”
马麟眯缝着眼睛问道:“我要是不愿下这个命令呢?”
“我就面见军帅,如实禀告!”
“噢,这可真是嗑瓜子嗑出虫来,拔草蒿子显出狼来!你去找阿哥,我也会去找。你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口,阿哥总不能光听你的不成?我们马家的事,自有我们兄弟俩做主,用不着你生吃萝卜干操心!”
“你!”李乃棻气得嘴唇哆嗦起来,用手指着马麟说道:“我李某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绝不是看别人的脸子吃饭。没有我李某,何尝有宁海军的今天?早知今日不能管你们马家的事,当初你们弟兄俩又何必请我来军中任职?”
“这可是你自个情愿,非是我请你看我脸佬来的。谁让你精尻子瞧人——有眼无珠?”马麟说道,“你估计自己过高,看别人都是草包饭桶。阿哥看重你,我却心里不服。斑鸠嫌树斑鸠起……”这话是铜铃打鼓另有音。李乃棻是个性格倔强,气性高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份奚落?马麟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觉得鼻子上吃了一拳,忙将后边的话咽在肚里,怔怔地站在地上。
李乃棻见自己失手打了马麟,开始后悔,也愣怔站着。
马麟觉得鼻子湿漉漉的,用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他气得嘴唇哆嗦着,拔出盒子枪,对准了李乃棻。李乃棻见此情景,倒也有些害怕,小声地对马麟说道:“马司令……”
那两个亲兵,也恶狠狠地用手枪逼住李乃棻,只要马麟使一个眼色,便可将李乃棻架出去,在他身上穿几个窟窿。马麟的亲兵厉害,一个个都是草原上的“藏獒”,只认主家,不认旁人。
马麟用手巾擦着鼻血,像发怒的豹子似的在地上急促地来回走动。李乃棻至此,也深感后悔,但已不好再开口求饶,只好闭上眼睛等待,听之任之。
过了一会,马麟突然停住了脚步,冲着那两个亲兵骂道:“日奶奶的!谁让你们拔出家伙来的?收起,收起!李大人要回西宁,你们赶快去准备车辆。哼哼,他娘的裹脚!将那吕光狗日的也给装在囚车上,押解到西宁去,交给阿哥处置!”
“是!”两个亲兵应答着,收起了手枪。却没有马上出去,只是不解地望着马麟,等待马麟进一步指示。
“日奶奶的,你们的驴耳朵里塞上毛了,没听清楚吗?都给老子滚出去!”马麟破口大骂。
李乃棻见状,便欲走出,马麟却叫住了他。“参谋长!你这一拳可真打得狠。看,鼻子都流出血了。”马麟歪着嘴笑了笑,说道:“我这是第一回遭人打哩。要是旁人,我会给他好瞧的!不过,参谋长,你不要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日奶奶的,谁让你是阿哥看重的人哩。你今日就动身回西宁吧。将吕光也带去,交给阿哥处置。你有什么话,可对我阿哥说去。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哩,谁让你那么认真?我过几日再回西宁,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再向你赔罪。”
李乃棻听马麟这样说,心里越发感到愧悔,忙赔笑道:“副司令,刚才我失手……”
“没啥,没啥!”马麟摆摆手,说道:“打仗还要挂彩哩。咱们军人,流些血不算一回事。你快去准备吧!”
李乃棻只得赶快退出司令部,准备启程。这时,躲在房外偷听的马步芳跑了进来,对马麟说道:“阿爸,你阿蒙放走了姓李的?把他杀了我才解恨哩!”
“住嘴!”马麟喝道,“大人们的事,你娃娃家少来插嘴!”
马步芳倒了一铜盆洗脸水,放在脸盆架上,说道:“他姓李的才是多管闲事哩。要是我,挨了他一拳,非把他一枪崩了不可!”
“住嘴!”马麟一边洗脸,一边说道:“你今日也跟李参谋长回西宁去吧!都是你们把事情办日塌了!马元海这娃娃,也是胆子太大,做事无遮无掩,要是让你阿大知道了,非训斥一顿不可。我也得办几个首要分子,将来好给你阿大交账。不然,姓李的回去一报告,我浑身是嘴也辩不过。听说你跟上老蔫学坏,可有这事?”
“我可没干什么坏事。”马步芳满脸通红地分辩道,“阿爸,你不要杀老蔫,那可是个好人,还劝我学好哩。”
“这事我自会处置。”马麟说道,“我给你栽扎下,回西宁后不要在你阿大跟前乱说,你阿大若是问起你怎么偷跑出来的,你就说是老蔫带你来的就是了。否则你阿大非抽你一顿鞭子不成。嗯,他娘的裹脚,快去准备回西宁吧!”
黄犬偷肉,白犬当罪。马步芳知道,此后老蔫性命难保,但也不好为他求情,只是答应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