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2月18日拂晓，呈现在杜聿明眼里的景观，是咆哮的火，是奔涌狂啸的雷，是成喷射状抛向空中的残肢、断臂、破碎的衣片和泥土，是像红色暴雨那样跌落下来的血。
天空苍苍茫茫，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云彩，如同一块正向大地压来和肮脏不堪的巨冰。不远处逶迤起伏的山岭上，火光闪烁，爆炸声此起彼伏。一股股浓烈的黑烟升腾在空中久久不散，像一棵棵拔地而起的黑色树木。大地在一阵阵颤栗，抽搐，声嘶力竭的厮杀声像尖锐的玻璃碎片那样割人心尖。
攻击令已经下达半个小时，潜伏在昆仑山下一片片枝叶繁茂的山地里的荣誉第一师官兵，正像潮水一样向昆仑关南面的山山岭岭漫去。战车沿着邕宾公路急驰，沿路向昆仑关方向发射重炮。插在战车前沿的青天白日旗帜，犹如在狂风中展开翅膀的鸟，发出啪啪的飘扬声。
杜聿明站在南天村高大岭的一块可以把眼前的景观尽收眼底的山地上，如玉树临风。他手举一架望远镜，滴满露珠的钢盔紧扣在两道浓密的剑眉上。身后是一个被葳蕤的树木掩盖的山洞，他的军战斗指挥所就驻在这里。
按照16日在军司令部向全体团以上长官作出的承诺，杜聿明在昨天午后准时离开谭蓬村，深入到这紧贴昆仑关的战斗前沿指挥作战。他让黄翔参谋长留在军司令部，指挥整个作战机构的正常运转。
当他走出军部那个大岩洞，刚要登车前行时，从谭蓬村里的公路上迎面开来几辆轿车。轿车开至轰轰启动的吉普车前停下，推门走出来的，是桂行行营主任白崇禧将军和军委会军政部长陈诚将军。
作为主攻昆仑关的攻坚部队，第五军再过十多个小时就要全线呐喊冲锋了，两位将军特地赶来视察战前准备情况。
杜聿明看出两位长官的来意，急忙跳下吉普车，向他们简要汇报第五军的攻击部署和反攻时间，言语中充满必胜的信念。
“好、好、好。”白崇禧喜形于色，连连颔首，说：“光亭，桂南会战是否能取胜，就看你这场攻坚战能不能先拿下来了。”
杜聿明道：“没问题，白长官，请尽管放心。”
“但军委会不允许任何延误。”陈诚态度严肃，马上接过杜聿明的话说：“务必限令各部按作战计划，如期攻克昆仑关，直下南宁。”
“是！陈长官。”杜聿明双脚一并，毫无难色。
这时白崇禧问：“请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军委会和行营司令部解决。”
杜聿明想了想，说：“我看地面攻击不存在问题，到时就不知道空军能否给予及时支援。”
“这个好办。”白崇禧立刻回答：“委员长已电令桂林空军第二路司令官邢铲非少将归桂林行营指挥，邢将军也已向我请示对南宁方面的空军用法。我同邢将军协定，明天空军随你们一道行动。该用空军的时候，让部队以布板信号联络，到时只要发出呼叫信号就行了。”
“不过这也得看天老爷能否帮忙呀。”杜聿明刚想说什么，陈诚当即插话：“再说我空军力量有限，任何一次起飞，都可能暴露目标，招来日本海军航空队的袭击。因此，你们得着力于自己解决战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空军身上。”
“是！”杜聿明又响亮道：“我以为战斗打响后，两军势必成胶着状态，空军帮不上大忙。我们一开始就没有考虑支援。”
“那就好。”陈诚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后来杜聿明和白崇禧、陈诚同时乘车离开谭蓬村。白、陈两人回了桂林，他按计划前往南天村军前线指挥所。
当夜，他和副军长兼荣誉第一师师长郑洞国，在山洞里席地而坐，捡几粒石子在地上摆开了沙盘。
荣誉第一师是支由抗战中伤愈官兵组成的部队，与日军作战经验丰富，单兵军事素质好，而且集体荣誉感极强。初到湖南零陵整训时，由于许多官兵居功自傲，人事关系复杂，纪律松弛，甚至经常出现砸戏园、调戏妇女一类事情。郑洞国到任后，以诚待人，知人善任，赏罚分明。同时说到做到，对部队一再严明纪律。一年整训过去，全师万众一心，训练成绩十分突出，战斗力也大为加强。部队到达桂南，虽经过长达十七天的急行军，竟然不疲不倦，不松不垮，并且人人磨拳擦掌，渴望疆场拼杀。
杜聿明选定荣誉第一师担任反攻昆仑关的主攻，正出于对郑洞国和他麾下的极大的信任。
杜聿明问这位大他两岁的黄埔一期同学：“桂庭，你对拿下昆仑关有几分把握？”
郑洞国拾起沙盘上那几颗标志着昆仑关附近几座高地的石子，随手扔在一边，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说：“光亭，这不过小菜一碟嘛。”
拂晓，惊天动地反攻战打响了，荣誉第一师果然如宝剑出鞘，猛虎归山。两个小时不到，便把战线推至昆仑关附近的那几座高地。
但就在这时，战场形势急转直下：由于荣誉第一师官兵已冲到敌人高地前沿，炮兵部队无法支援，龟缩在坚固地堡里的日军用强大的火力封锁了前进的道路。一批批冒死冲锋的官兵，突然像韭菜那样被一片片割倒了。被炮火炸得岩石爆裂、红土翻涌的山坡上，顿时铺满了各种姿势倒卧的尸体。
梯次冲锋仍在进行，幸存者们用长竹竿高挑着炸药包，向前扑去，密集的枪弹像暴雨一样向他们刮来。那些冲在最前面的身影，转眼便堆在同伴们的尸体上——那情景，就像一群飞奔的野马，正跌入一个巨大的屠场……
望着这血腥的一幕，杜聿明的心蓦然一阵抽搐：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他判断昆仑关附近的这几个高地，是日军一部所占领的前进阵地；据估计驻有1个旅团的南宁北郊附近高地，那才是日军主力占领的主阵地，以待其增援部队到达，转移攻势。孰料事实与判断正好相反，因日军在南宁北郊的部队能及时向昆仑关附近强行增援，原判断为前进阵地的这些昆仑关附近的高地，恰恰是日军的主阵地！
从深刻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后，杜聿明急忙用电话同郑洞国联系：“桂庭，看来昆仑关的这些高地，并非日军的前进阵地。现在部队伤亡如此惨重，而空军部队因能见度太差又无法起飞，从空中支援你们。因此，我想暂时停止攻击，重新调整部署。”
“光亭，你说得对，我们面对的决不是前进阵地。”话筒里传来郑洞国急切而嘶哑的声音：“但攻击不能停止，因为我们已骑虎难下，一旦停止攻击，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可这样攻下去，牺牲太大了。”
“是啊，但我们已别无选择。”郑洞国像兄长般地告慰说：“战机不可延误，我荣誉第一师的官兵，就是死，也要全部战死到高地上去！”
“好吧。”杜聿明深受感动：“桂庭兄，那就请你先顶住，我尽快调戴安澜增援你们。”
虽说戴安澜第二百师只担负总预备队的任务，但此时也已投入战斗：日军见第五军开始攻昆仑关，火速派出大批飞机，对第五军后续部队进行拦截。第二百师因遭到敌人的疯狂轰炸，只好把所有火力泼向天空。
幸亏郑洞国指挥有方，荣誉第一师官兵英勇顽强，战至中午，经过激烈的白刃战，终于占领了对昆仑关造成重大威胁的仙女山。
这天深夜，在敌人的空中打击失去威力之后，杜聿明命令第二百师迅速向荣誉第一师靠拢，协助荣誉第一师，乘胜攻击昆仑关。
一盘险棋，就这样走活了。
当晚，最先向昆仑关增援的第二百师第五九八团，在副师长兼团长高吉人的率领下，沿邕宾公路北端长驱直入。然后汇合荣誉第一师从正面攻击前进的官兵，用猛烈的炮火，强行向昆仑关推进。午夜时分，漫山遍野的官兵利用夜色掩护，迅速夺取了六五三和六〇〇高地，使昆仑关完全暴露在强大的火力射程之内。
与此同时，已经在中午占领仙女山的荣誉第一师部分官兵，通过一下午的休整和补充，乘胜对敌进行夜袭。战至凌晨，相继占领了老毛岭、万福村和四四一高地。
在扫除了昆仑关附近几处阵地后，戴安澜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让第五九九团团长柳树人带领部队，利用先头部队打下的缺口，以几辆坦克为先导，直捣昆仑关守敌之老巢。
当第五九九团杀到昆仑山下之时，杜聿明命令部队同时吹响冲锋号。
于是，荣誉第一师和第二百师官兵并肩作战，携手攻关，从各自占领的高地，一齐压向昆仑关。那由明晃晃的刺刀和惊心动魄的厮杀声组成的铁流，汹涌澎湃，一泻千里。
黎明到来的时候，胜利攻克昆仑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