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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女娲犹补奈何天

近读一作家言论,说“女革命家还是一定要匹配了婚姻不幸——本来唐群英的夫君是曾国藩的远房侄儿,也还过得,然1895—1897两年间,女儿与夫君双双亡故,二十出头的唐群英成了孤家寡人,似乎同样除了‘闹革命’之外已经无事可为”。此说实有些诛心,在一个腐朽、昏暗、看不到未来的世道里,很难说谁能独善其身。婚姻不幸与革命与否并无直接关系,最多只是一个诱因,在太平盛世里,就算你频繁离婚,也不可能导致你去上街闹革命。

革命这种东西,还是存在于个人骨子里的因子。生在1871年12月8日三湘大地的唐群英,天生有一种不怕辣、辣不怕的性格。

日后,她身上被赋予了很多称誉:中国同盟会的第一个女会员;女子北伐队首任队长;革命文学社团南社的第一个女诗人;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女报人、女教育家;中国女权运动的先驱。

唐群英性烈,连秋瑾都称其为“唐姐”。孙中山誉唐为“创立民国的巾帼英雄”。1904年,她在日本加入同盟会后,会员都称她为“唐大姐”。

虽身为女性,但唐群英一生都与这个“女”字做斗争。在她眼里,男和女只是一个性别问题,而不该有任何的区别对待,譬如革命,譬如政治,譬如观念。

她敢于与人争辩、争执,甚至不惜动手打起来。1912年8月25日,由同盟会改组而成的国民党在北京虎坊桥湖广会馆召开成立大会,参加会议者有近2000人,孙中山、黄兴、宋教仁、张继等同盟会领袖都到会并坐在了主席台上。开会以后,有一项议程是宣布新党章,宣布一条,说明一条。当说到新党章中规定不吸收女党员时,坐在台下的唐群英冲上主席台,揪住主持改组工作的宋教仁,结结实实地打了宋一记耳光。当时,革命元老、参议院议员林森出来调停,据说也顺带着挨了唐群英一巴掌。真是令这帮爷们开了眼了。

据当时的媒体描述,那场景是“举手抓其额,扭其胡”,“以纤手乱批宋颊,清脆之声震于屋瓦”。

要说这宋大秀才挨打还真有点冤枉,当时“南北和议”后,政权已经落入北洋集团首领袁世凯之手,当时同盟会开会,正商量与其他党派合并成立国民党事宜,目的是“夺取国会选举的胜利,使同盟会成为国会第一大党,获得组阁的权利,以责任内阁制衡总统权力”。而唐群英只知道,国民党的党章草案中已没有原同盟会章程中“男女平权”这一条,便与一群女会员冲进会场,质问主持改组事宜的宋教仁:“何以擅将党纲中男女平权一条删除?”

以宋教仁学贯中西的辩才,岂能不敢应对几个女子的提问。但他没有回答,原因在于,其他党派并不同意“男女平权”,如果他擅自做主,势必造成党派分裂,大局不稳。当时民国刚成立不久,女人仍处于边缘化地位,宋教仁可能也低估了这批女会员的脾气。

眼看着有女会员大哭大骂,大骂宋教仁“太看女子不起,今日特为二万万女同胞出气”,一直致力于“男女平权”的唐群英怒气上升,便动手打了宋教仁。虽然最后由“和事老”张继婉言调停,但唐群英临走时还是扔下了话:此行为“实为蔑视女界,亦即丧失同盟会旧有之精神,因而要求向女界道歉,并于党纲中加入男女平权内容”。

从此,人们都记住了这个“彪悍”的女人。男女平权的呼声,也因她的一掴而升华,谁想排斥女性、贬低女性地位,首先要考虑考虑能否承受得住这个女革命人的巴掌。看着民国要人宋教仁捂着面颊退避,人们对这个女子的倔强又多了几分认知。

唐群英是个标准的湘妹子,辣味十足。今日在湖南衡山县新桥镇黄泥村还有其故居,故居有书屋“是吾家”。屋子坐北朝南,砖木结构,两进,面阔三间,两进间置天井;白墙,悬山顶,盖小青瓦,前置柱廊,门上匾额镌“是吾家”,门联云“是足下青云起处;吾家中紫气盈时”。小花园内种植唐群英生前喜欢的梅花、樱花、松柏等花木,中置唐群英半身铜像。

唐群英自幼在“是吾家”启蒙并度过青少年时代,夫亡大归后又在此博览群书,接受新潮思想,晚年在此继续倡导妇女解放,从事女子教育事业,并整理自己的诗稿文章。

唐群英出身将门,家族里不缺的就是骁勇善战者。其祖父唐安享,生有六子,个个都显赫一时。有的做了大将军,有的做了提督,也有的战死沙场,家族荣获“靖勇巴图鲁”称号也有好几个,唐群英的父亲就是一位,后被诰封振威将军。唐群英的母亲曹氏被诰封一品夫人。

俗话说英雄不问出身,但有出身又何妨碍英雄身份呢?

唐群英家族庞大,且家丁兴旺。按大房排,唐群英居第八,故被乡人称为八姑奶奶。按同胞兄妹排,她实居第四,所以也有人称她“四小姐”、“四姑奶奶”。

作为清振威将军唐少垣三女,唐群英自小受家学影响,聪明好学,十几岁时就遍读四书、五经。她最爱读后汉曹大家(读“姑”)的《女界》和范蔚宗的《列女传》诸书,对《木兰词》更是爱不释手。

“大家”,是汉代关中地区对年长女子的尊称。曹大家,汉史学家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实际上就是大名鼎鼎的班昭,昆曲大型历史剧目《班昭》说的就是她的传奇故事。哥哥班固死时,所《汉书》的“八表”及《天文志》遗稿未能完成。班昭奉命与马续共同续撰。《汉书》初出,读者多不通晓,她又教马融等诵读。汉和帝时,她常出入宫廷,担任皇后和妃嫔们的教师,颇受宫廷上下尊重,她聪颖、善辩,参与了多次政治事件,她的学说为儒家和历代封建统治者所敬重,甚至将她抬到了“女圣人”的地位。因她从夫姓,始姓曹。班昭被誉为博学多才、品德俱优,是中国第一位女史学家,还是文学家和政治家。死后,皇太后亦素服举哀,派人监护丧事,以示优礼。

这位从封建社会压迫、歧视堆里爬出来并高高站起来的伟大女性身上,唐群英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若干年后,人们倒是从她身上看到了班昭的印记。

1907年12月,唐群英在成女高等学校师范科毕业。在毕业仪式上,唐群英撰文致词,慨然写道:“然女师女范,昭然于史册者,若班氏木兰伏女辈,当时轻视女学,犹能独往独来,卓绝古今,使有以提励之,则其造诣又当何如也?无如积聩不振,女权陵夷,学识幽闭,遂成斯世困屯之形。溯国运盛衰之际,又岂非我辈担负女教责任之时耶?”

历史,总是会惊人的相似。人也不例外。

唐群英吃辣不输别人,诗文更是人中佼佼者,15岁时曾写过“邻烟连雾起,山鸟放晴来”的佳句来,被塾师称为“女中奇才”。在四个姐妹中,唐群英最为父亲所钟爱。她也“尝以不能易髻而冠为恨”。

于是,叛逆的心遂起。自古以来,女性要想翻身,要想平等,唯一的做法就是叛逆──反叛以往的旧俗,逆战迎面而来的歧视。

唐群英出生的年代,仍在盛行三寸金莲,其在3岁多时小脚被缠。可是她发现哥哥的脚却没有裹。当时她认为是母亲偏心,就联络两个姐姐采取一致行动扯掉裹脚布。姐姐们害怕,她就自己扯掉了裹脚布。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啊!

后来被母亲发现,又强行将她裹起来,几经缠缠扯扯,最后,在同胞姐妹中,唯有她不是“三寸金莲”,而是个半大脚。

唐少垣生性耿直,“只会打仗,不善做官”,于是早早辞官归家,乐善好施,施恩乡里,闲余时常给儿女们讲这些岳飞报国、木兰从军、杨家女将的故事。如此一来,唐群英启蒙教育就以巾帼开始了,从而在很早时候,就形成了唐群英的男子性格。课余之际,她将玩伴分成宋、辽两队人马,各执长竹短棍,冲冲杀杀,演习打仗,还自称“穆桂英”挂帅出征,抵御辽兵。后来看了《木兰词》、《列女传》,干脆学起了舞剑和骑马。

这为她以后的辛亥传奇留下了精彩的伏笔。

1890年,唐群英的父亲去世。痛失父亲的她挥笔写诗曰:

跃马挥戈苦战还,轻名淡利隐衡山。

扶危济困乡邻仰,习字攻书日月安。

慨叹吟诗如谢女,焉期舞剑胜木兰。

缘何益寿无灵草,父逝英年泪岂干。

第二年,唐群英从母命,嫁到湘乡荷叶(今双峰县),其夫是曾国藩的一位亲戚。可是没几年丈夫就病逝了。按照当时的封建传统和曾家的族规,她要在婆家守节,才不失为“名门闺秀”。但唐群英哪里受得了这个破规矩?

记得在家里时,唐群英有两个堂兄,仗着家里有钱,都娶有两三个妻子,稍有不顺,就拳脚相加。她很看不惯,常为嫂子们打抱不平。有一次,一个嫂子因为生的皆是女孩挨揍挨骂,她去劝止,却被斥为:“不关你的闲事,这些不生崽,只生女的赔钱货,打死活该!”

唐群英怎么也想不通:不生儿子是女人的过错吗?难道女人天生就该受气挨打吗?

这一次,她毅然“大归”,定居于书房“是吾家”。当时正是戊戌变法之际,唐群英加速吸收新思想,其《书怀》一诗中写道:“斗室自温酒,钧天维换风。”

她要以实际行动证明女子与男子并无差距。她要身体力行的去实现男女平权的主张。以她的性格和追求看,当时之所以对宋教仁出手,完全是一腔热血,对事不对人,私下里,其实两人还是好友。

在唐群英的好友中,秋瑾也该算是一位比较铁的。以秋瑾的地位,实在应该排在抗清巾帼女子第一位,她为推翻清廷以身殉国,让众多男性汗颜乃至钦佩。唐群英夫家与秋瑾是亲戚。唐很早就结识了秋瑾。两人相谈甚欢,话题中涉及更多的就是革命,其次是女权主义。这在晚清已经很超前了,都属于“了不得”的话题。

1904年春,秋瑾赴日本寻求救国之道。唐群英立即追随而去。到日本后,她先自费进入青山实践女校,成为秋瑾的同学。两年后,她又转入成女高等学校师范科,因成绩优异,由湖南当局改为官费生。

在东京求学期间,唐群英结识了众多革命党人。1905年5月,她加入黄兴等人发起的华兴会,后又经黄兴介绍会见了孙中山。从此,唐群英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各种革命活动,担任过“留日女学生会”的书记,后被选为会长。1905年8月20日,兴中会与华兴会等革命团体合并,成立了中国同盟会。唐群英作为华兴会唯一的女会员转入同盟会,成为同盟会中第一个女会员。由于唐群英比相继加入同盟会的何香凝大3岁,比秋瑾大6岁,所以,同盟会的会员都尊称她为“唐大姐”──这并非仅仅是因为年龄,还因她的才学和仗义。

1901年是光绪二十七年,当政的实际上还是慈禧老太后。经历了八国联军、义和团事件后,老太后曾下诏变法,要“取外国之长”、“去中国之短”。但步履蹒跚,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初秋之际,唐群英应秋瑾之邀相会在湘乡荷叶塘,两人谈及时局,惆怅不堪,遂对诗言志。最喜唐其中一首和秋瑾诗:

浓抹淡妆玉镜台,红霞万朵水中栽。

如痴若梦珠光闪,含笑凌波蓓蕾开。

不羡长堤千树柳,偏崇峻岭一枝梅。

各领风骚时各异,心灵相系送香来。

唐群英的诗,有一种清冽感,细腻不失豪气,壮美之中又有温软,既有蕴含家国事业的寓意,也有单纯唯美的绝景,底气十足,韵味流长。当年同盟会领袖孙中山也是因着她的诗,对她印象深刻。

1906年,中国正处于内外交困的危急时刻,随时都有被分拆以及内祸的危险。唐群英已经成熟了,她看得很清楚。那一年,她愤然在黄兴和宁调元在日本主办的《洞庭波》上发表诗作:“霾云瘴雾苦经年,侠气豪情鼓大千。欲展平均新世界,安排先自把躯捐。”革命党人传诵一时,孙中山为之赞赏,并对她另外一首“熟煮黄粱梦未醒,九重恩重许朝廷。愿身化作丰城剑,斩尽奴根死也瞑”也给予称赞。

1907年底,唐群英毕业。次年春,她由日本回国。孙中山委以重托,与长沙的陈癫联系,密商革命工作。在这之前,孙中山被日本当局驱逐出境前还曾约见唐群英,并以诗相赠曰:“此去浪滔天,应知身在船。若返潇湘日,为我问陈癫。”

陈癫即陈树人,为早期同盟会员。唐群英充当孙中山的使者,受命秘密开展革命活动,奔走于长江中下游,联络革命党人,宣传同盟会宗旨,并共同策划领导了花石起义。这期间,她还参加了柳亚子、陈去病等人在江苏成立的革命组织南社。

1910年2月,黄兴策动新军起义失败,秋瑾、刘道一先后被害。唐群英再次东渡日本,并于次年4月创办《留日本女学生会杂志》,宣传革命。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唐群英回国,首先回家探望了生病的母亲,随后受同盟会委派,联络各地革命者发动武装起义。

辛亥爆发后不久,唐群英向宋教仁报到,她要把女子力量组织起来,为革命所用。她在上海发起并领导了多个女子团体,与张汉英创建的“女子后援会”,募集了不少粮饷军资送往前线。而以青壮女子为主的“北伐军救济队”,则直接奔赴战场,参加战事。

那年的战事在武昌燃起后,各路联军纷纷打过长江去,但南京成为一根硬骨头。晚清的南京,是清王朝在江南防守的要地,两江总督张人骏和江宁将军铁良都善治军,2万多旗兵和江防军,还驻有新军第九镇。虽然当时有新军发动了起义,但大部分江防军仍具有很大的攻击力,镇江的义军就被击退了。上海起义军还派出了炸弹队增援,后来浙江、苏北以及苏南的义军连续增援,志在打通上海联系武昌的战线,南京是个重要中枢。

此前,徐绍桢统领新军第九镇发动的起义,但由于行动仓促和弹药不济,接连受挫。此后各路援军赶来,徐绍桢任江浙联军总司令部总司令,誓言:“洗二百年来之奇辱,会看赤日之再起,拯大千世界之沉疴,快捣黄龙而痛饮。”

此时,唐群英也来到了南京,她找到江浙联军领导人之一李燮和(一说为“援鄂联军总司令”),请求将女子北伐队编入联军。她们要参战!获得批准后,这批女子立即投入集训,虽说有点临时抱佛脚,但气势并不输人。据说李燮和还将自己组建的女子敢死队队员,合并进女子北伐队,统一由唐群英队长领导。

对于唐群英及女子敢死队的英勇,曾有传奇描写:“当南京城久攻不下时,某日,几个女子作难民打扮,暗藏短刀、短枪,偷偷混入南京城,伺机杀死了守城清兵。之后,唐群英亲自挎着双枪带领女兵随大军攻城,两江总督仓皇出逃,南京光复。此役耗时近一月,既是革命军对清廷的致命一击,更堪称辛亥革命成功的奠基之战。”

至此,“女子北伐队”及“双枪女将唐群英”声名大振。各路新军在徐绍桢带领下,效仿武昌起义,经过七昼夜苦战,于1911年12月2日光复南京。惨烈的战争后,关于女子北伐队的事迹,鲜有报道。

后来提及女子北伐队,似乎总是在后方提供支援,在后方煮煮饭、敷敷药、洗洗衣服什么的。但看看当初她们留下来的历史老照片,武昌起义时的女子北伐队,身背武器和药箱,统一服装,个个英姿飒爽,站在了接近炮火的最前线,要知道,子弹炮弹哪里会长眼睛。

有人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其实,战争时,又哪里分得了男人、女人呢?

唐群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战争,没有必要让女人走开。女人参战的历史,应该从这个时期好好写起来。

后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唐群英作为女界协赞会的代表,受到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接见,被孙中山誉为“巾帼英雄”,并荣获二等嘉禾勋章。

如今,人们忆起民国时期的女子,无非就是旧时月份牌上广告美人,抑或者上海大舞台里轻歌曼舞的风情女郎,或者是醉心风花雪月浪漫情怀的佳人。

唐群英这一豪放型的面孔,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更让人耳目一新的不单单是那一记打在宋教仁脸上的耳光,还有之前踢向民国议会的一脚。

1912年2月20日,民国江山打下来后,女子开始大踏步向政界跻身。可是辛亥革命以后,同盟会内一些人为了迎合封建势力的需要,取消了同盟会政纲中“男女平权”的内容,不让女子参政。由此,导致了一场全国性的论争。

唐群英“慨以女权运动领袖为己任”,积极领导了争取“男女平权”的活动。1912年2月20日她联络湖南的“女国民会”、上海的“女子参政同志会”等团体,在南京开会,决议成立“女子参政同盟会”,她被选为会长。这个中国妇女运动史上前所未有的女子参政联合体的出现,将民国初年的女子参政运动推向新阶段。在此期间,唐群英等先后五次向孙中山和临时参议院上书,请求于“宪法正文之内订明无论男女一律平等,均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是,这些提案竟未被临时参议院接受。

是年3月11日公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未将“男女平权”当回事,3月20日临时参议院正开会,唐群英、张汉英率领一群女豪杰涌入议事厅,要求参政权。

在场的须眉议员们哪见过这个阵势,西方《圣经》都说了,女人只是男人一根肋骨,治理江山从来都是雄性担当,女子,说到底,最多做做文秘什么的。

愤愤然,熊熊烈火,可以想象当时这一批从战场上打出来的女子该是怎样的气势和表情。革命时一起冲锋陷阵,都是提溜着脑袋革命,为何参政时将我们一脚踢开了?

据说第一次的据理以争被中间派劝退了。

第二天下午,唐群英等诸女士又往参议院,该院禁不令入,唐女士等遂将玻璃窗击破,手皆溢血,警兵往阻,女士等足踢之仆地。这一脚看似踹的是卫兵,实际上是对不平的制度和历史积怨的发泄和抗议。

一场闹腾未果后,草草收兵。

“不甘雌伏守红楼,冲破囚笼雄赳赳。”当上书请愿等诸多努力一次次失败之后,唐群英仍然不屈不挠,“一次争不到手,二次再争,二次争不到手,三次四次,以至无量次,不达目的,是万万不能止的”。她决心已定:“身可杀,此心不可死;头可断,此权不可亡。”

资料显示,唐群英等先后五次向孙中山和临时参议院上书,请求恢复“男女平权”,但均未被临时参议院接受。最终人们记住的似乎也只是她们的“壮举”:砸碎参议院玻璃窗,脚踹警卫兵,大闹参议院,还有与男议员的激辩。

男议员:“女子无国家思想,无政治能力,与此政事,会误国机。”

沈佩贞:“你们这些议员大人,晚上打麻将,白天开会打瞌睡,发言打官腔,又有什么治国安邦的高见?”

会场上,拍桌打椅,声声震耳,唾星横飞,乱作一团。

不妨看看唐群英的女子施政纲领。那年的4月,她们在南京成立“女子参政同盟会”,会上通过了唐群英等起草的11条政纲:实行男女权力平等;实行普及女子教育;改良家庭习惯;禁止买卖奴婢;实行一夫一妇制度;禁止无故离婚;提倡女子实业;实行慈善;实行强迫放脚;改良女子装饰;禁止强迫卖娼。唐群英还亲自设计了女子参政同盟会会员徽章。此章铜质,直径2.7厘米。唐群英的抚子唐遂九家中,据说现在还珍藏着一枚唐群英佩戴过的会员徽章。

到了第三天,唐群英仍是不屈不挠,继续“战斗”。但此时的参议院已派卫兵驻守,强不令入。唐群英率队去总统府见孙中山总统,投诉参政遇阻之事,并力邀孙总统出席议院,提议此事。孙中山允代向该议院斡旋,当即令女公子前往。

可是这一拖就拖到了袁世凯时代。

纵观唐群英的一生,命运多变,其人一直与旧时代的东西割裂,从三湘乡村走出去后,进大城,出外国,尤其是东渡日本,接触和见识真正的新思想。她性情使然,决心“愿身化作丰城剑,斩尽奴根死也瞑”。她以为,女人身上的女权失去了太久太久了,或许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当然天下也不会凭空掉下来。唯一的路径就是争取,身体力行地去争取,这争取不是无理取闹,不是凭空索取,而是将自己原有的女权,重复伊身。这不单单是女性文明的开始,也是雄性文明的佐证。

有人说,辛亥革命的不彻底,以及民初民主、民权推行的效果差,缘于普通民众的参与缺位,只是一帮精英在那里忙死忙活的,到头来都给袁世凯打工了。其实女权也一样,在秋瑾之前已经有不少人为之倡议和努力了,到了秋瑾则是一个小高潮,辛亥革命后则是掀起一轮大高潮。只是如唐群英之女中豪杰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吁和身体力行,最终没能唤起大部分民间妇女的参与,而她们没有参与的原因很大程度上缘于没有经济上的独立,继而在思想上长期受到束缚和屏蔽。

西蒙·波伏娃说过:“女人始终没有真正作为封闭、独立的社会而存在,她们是人类社会无法分割的一部分,这一群体由男人支配,在社会中位于附属地位。”

直到民国中期,即20世纪三四十年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张爱玲还在呼吁:女人的独立,首先是经济的独立,而女人的独立,还是在于思想的独立。她的名著《金锁记》最后是这样结尾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是的,时至今日,这故事还没有完,君不见妇联常常接到家暴的悲惨案例,虽然科技发展到了尖端,法律之网已细如蛛丝,但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社会现象,尚显孱弱。为何?试想,女子心智独立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今天再出几个唐群英,会不会不一样?

由此要提起唐群英的一个同盟者──沈佩贞。

鲁迅先生曾说:“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沈佩贞被誉为民国初年的“政治宝贝”,辛亥革命前就参加了革命活动,早年曾经留学日本,也属于豪放型女子。辛亥革命时,她组织了杭州女子敢死队,一度名声震天。当时沪军都督陈其美在《申报》曾载文称赞她们:“女子之身,有慷慨兴师之志。军歌齐唱,居然巾帼从戎;敌忾同仇,足使裙钗生色。”

沈佩贞是民国一个奇女子。迄今关于她的出生地就有好几个,黄陂、项城、香山,皆是民国要人的出生地。据说她常拿着名片“大总统门生沈佩贞”到处招摇,颇受袁世凯赏识。

此女子早期热心革命和女权运动。

1912年4月,孙中山辞去总统职位,袁世凯上位后,把临时政府、参议院迁到了北京,在这个清末遗臣门下,女子参政谈何容易?于是唐群英和沈佩贞不顾袁氏一党的阻挠,坚决北上进京请愿,要求国会在制定选举法时,明确女子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并且声明:如果参议院不赞成这个提议,将以武力方式解决问题。

进京以后,沈佩贞和唐群英充分展示了拳脚功夫。当时有警卫上前劝阻,沈佩贞飞起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鲁迅先生说疑心那是警卫自己跌倒的,但唐群英和沈佩贞下手未必留情,至于有没有真功夫尚待考证。

总之,沈佩贞追随唐群英对民国议会动粗,并对国民党三元首之一、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起草人宋教仁动手,注定要被写进历史。事情搁浅于1912年8月25日的北京虎坊桥湖广会馆,唐群英又专门谒见了孙中山,未果。

当时唐群英立即召开女界联合会,号召大家“切勿动摇”,意在稳定军心,继续备战。据说沈佩贞倒很激动,雷声宣称:如不能达到参政之目的,就要以极端手段对待男子。譬如“未结婚者,停止十年不与男子结婚;已结婚者,亦十年不与男子交言”。实在不行就拼了,反正都会玩炸弹和手枪。

当然,唐群英等人并未一味激进下去,这据说得益于孙中山的诚恳态度。1912年9月2日,孙中山致函唐群英等原同盟会女同志指出:“党纲删去男女平权之条,乃多数男人之公意,非少数可能挽回。君等专一、二理事人为难,无益也。文之意,今日女界宜专由女子发起女子之团体,提倡教育,使女界知识普及,力量乃宏,然后始可与男子争权,则必能得胜也。未知诸君以为然否。”

态度决定一切。应该说孙中山的诚恳,对唐群英的启发很大。从此,她改变了原来的“激烈的手段”,转而致力于女子教育。

1912年10月22日,唐群英在北京发起成立“女子参政同盟会”本部,各地设分部。唐群英被推举为本部总理。

过人的胆气,感人的真情,打耳光、哭鼻子、砸议会,可是由于缺乏权利,面对强势蛮横的异性,女人,只有忍让,只有想着法子变通。最终女子参政还是彻底从党政文件中删除了,袁氏政府还于1913年11月强令解散女子参政同盟会。民国女子参政运动的标志性组织就此消散,中国妇女史上首次具有独立意义的参政运动以失败告终。

就此,有的流亡海外,有的陷入了悲观,有的愤而自杀,有的抑郁而死,有的遁入空门,甚至还有的沦落烟花之地。最令人瞠目的是沈佩贞,她竟然摇身一变成为“总统门生”和“洪宪女臣”,在北京城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唐群英则是踏踏实实地走着下面的路。她相继创办《女子白话旬报》、《亚东丛报》,主持复刊《神州女报》。1913年创办湖南第一张妇女报《女权日报》,先后开办多家女校,为湖南女界办报办学的先声。

1925年,唐群英在衡山“岳北女子实业学校”担任校长。“五卅”惨案发生后,她和全校师生投入了这场反帝爱国浪潮。白天,带领学生下乡演讲;晚上,组织学生搞提灯会,向民众宣传“五卅”惨案真相,激励乡民加入反帝爱国行列。

宋教仁后来被杀后,唐群英仍然动情送别:“维我宋公,天生英杰。衡山巍巍,历著奇节,江汉滔滔,益表高洁。当满季世,腥膻莫涤,志在澄清,拔帜易色。航海而东,学如不及,气迈风云,心存邦国。……”

早期袁世凯政府禁止《女权日报》在京发行,唐群英遭到通缉。在危急关头,她几经躲匿,后得以返回湖南,但仍继续办报斥责袁氏。

唐群英与湖南同乡张惠风友好,曾一起加入南社,并共商讨袁事宜。张惠风也曾留日,归国办女校,热心救国事业,不幸英年病逝。唐群英闻讣讯后,悲痛不已,立即写信给诗人、南社发起者柳亚子,请他为之作传,“以光彤史”。她也含泪写了一篇《祭张惠风文》。

可以总结出,唐群英争取女权,对事不对人。她争取女权,更是为人,而非为己。

或许,当时那场女权运动注定要失败。但唐群英却赢了,她做了前人从未敢做的猛事,她把自己心里设想的程序结结实实地走了一遍,走得慷慨万分,走得风生水起,走得义无反顾,而后,她表现出政治家的素养,回家乡办女报,兴女学。难道说,不是已经赢得了个人的女权战争吗?

那些后来受益的人们,又有何理由不对她肃然起敬,不对她抱拳钦佩呢?

在创办女学的过程中,唐群英负债累累,以致其晚年的生活非常困难。她晚年居家,挂个国民党“中央党史编纂委员会委员”和“国策顾问”的头衔,领薄薪自奉,生活清苦。然其时以琴棋诗画自娱,编有《吟香阁主诗草》4卷,未及付梓即散佚,仅存其中12首。1937年4月25日,唐群英病故于“是吾家”旧居,终年66岁,葬衡山新桥唐族墓地。

今日,“是吾家”建有吟香园碑林和咏梅阁两个景区。碑林中央竖有唐群英半身铜像,像座刻有康克清题写的“唐群英一代女魂”。碑林除选刻“群英诗选”23首外,还刻有孙中山、黄兴、宋教仁、张继、唐绍仪、仇鳌、秋瑾等民国伟人名流的赞词。咏梅阁刻有孙中山在唐群英领导女权斗争处于艰难时刻,给同盟会女会员的亲笔信。展厅进处,首先看到的是“天下兴亡,人皆有责”八个鲜红大字,由“匹夫有责”到“人皆有责”,两字之改,便可见唐群英一生之念。

1979年12月,在中国妇运工作史上第一次编纂工作会议上,邓颖超特别提到她,说她“很知名”,希望后人永远记住她。

1997年为纪念唐群英逝世60周年,国民党元老陈立夫自台湾寄赠条幅“女权斗士”。

《中国妇女报》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唐群英等人为首的女界精英们所表现出来的觉醒了的女性,向封建男权挑战的威猛气概,足以使具有历史眼光的人,赞叹为“五千年来女权之曙光”,“中国妇女运动的第一声!”如果有一天,中国要刻一块“女权主义纪念碑”的话,第一个要刻的名字可能就是唐群英。

只是听说,唐群英后被族人以“八公公/八先生(其排行老八)”的称谓破格载入族谱。真是讽刺。为男女平等费了这么大力气,最后光荣载入族谱,还是要冒男子之名才可以。

曾昭燏(1909─1964)娟娟素影满江天

高才短命人谁惜,白壁青蝇事可嗟。

──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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