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镇是卡拉韦拉斯县的一个奇怪的老矿区，海拔两千四百英尺，像鸟巢似的坐落在粗糙的砾石区域中心，出产丰富的金矿、花岗岩、石板、熔岩、石灰岩、铁矿石、石英石、金砂。岩浆流和冰川河流的残余物并肩在半径几英里范围内演化着，像学生面前的教科书一样清楚明白地摆在人们面前，等待人们来学习和研究。而这里的人们和营地以外的地方给学者提供了无数有趣的研究材料。
发现这个神秘的地方时，我正在研究古冰川期前的河流河道。在这里和附近地区，有好多具有研究价值的河道被矿工们挖出来了。诗人说，河流是 “亘古不息”。但内华达的那些河流还很年轻，大部分还没有入海口；而当它们的补给水源枯竭的时候，至少整整一代河流就干涸消失了，只剩下一系列残留的河道显示出它们曾经存在过；这些河道现在大部分被沙砾填满，埋藏在厚厚的熔岩层下面，被称为 “加利福尼亚死河”，而沉积在里面的沙砾被称为 “蓝铅”。在某些地方，现在的河流河道与古老的河流河道相同或相近。但一般来说，它们之间相似之处并不多，整个流域已经改变，或者说更新了。古代是许多山丘的地方现在已成洼地，原来的洼地被填平甚至变成了山丘———沧海桑田。因此，这些破碎的河道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积满了沙砾，和现在的流水系统相交甚至垂直。它们可能穿过高高的山脊，也可能出现在海拔很低的地方，这一切都显示了自从这些古老的河流消失后，地形产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在内华达景观重生之前，就像整个山脉同时进入冰川期一样，它也同时进入火山活动期。尽管在许多地方不同年代的熔岩在同一地区出现，这表明内华达山区的火山喷发出现在不同的时期。这一地区最重要的古代河道是从镇子南边山脊下面的郊狼溪到斯塔尼斯劳斯的峡谷这段，它位于现在峡谷地表下面，所以它所蕴藏的丰富黄金沙砾不能大规模开采。曾经有人开凿到两百英尺多深，通过卷扬机把泥土卷出来，获利颇丰，这一点证明了这个地段黄金储量丰富。现在有一种设想，把斯塔尼斯劳斯峡谷用作堤坝，然后通过液压方法，可捞出大量沉淀物。这样需要建造一条昂贵的河道，但是该计划仍然是有利可图的，因为这里河道的含金量至少数以百万。
淘金者十分清楚作为金矿的古代河流沙砾中含有大量的黄金，甚至现在河床里表层的冲积矿中的大部分金子也是从中而来。据记载，墨菲冲积矿的黄金非常丰富———就像人们所说的是 “异常丰富”。小山丘已经被一块块切开、筛选，甚至每一个峡谷和冲沟都被切割成片、精心筛选，显示了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狂热，甚至令人绝望的人类力量。不过，任何形式的努力都比无动于衷好，人类在真诚地工作，以冰川一样的精力和顽强去追求目标的时候是令人敬佩的。许多勇敢的追随者在含煤变质沉积岩 （卡拉维拉斯岩石）上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但是现在大多数淘金的先驱者都已经去世了，他们的狂热日子已经结束了。少数幸存下来的在已经衰竭的峡谷或者沉寂的小村庄里疲倦地徘徊，就像被洗劫后的蜜蜂在蜂巢的废墟上盘旋。“我们现在什么产业都没有了，”他们告诉我，“也不再会有人了；这里的每一个和每一样东西都在腐烂。和过去那些有大量金矿的日子相比，我们只是些游手好闲的人——早已出局，一小撮可怜、毫无希望的家伙。我们曾经是巨人，你看看这周围就能看到我们曾经的足迹。”虽然这些徘徊在这里的淘金者的疲惫程度要远远超过金矿的枯竭程度———像干枯的河流一样死气沉沉———他们仍然是很少见的有趣的人，在他们粗砂一样的性格中有很多闪光的金子存在，他们显露出一种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少有的教养和智慧。就像冰川长期的摩擦塑造了内华达山区地貌一样，淘金时期的经历塑造了这些老矿工丰富而多变的性格特点。布雷特哈特、海耶斯和米勒的短篇小说只是表现了其中的一个部分。最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个人的性格中可以存在那么多的极端：粗糙和温柔，刚毅和幼稚，冷漠和竭尽全力。现在，那些二十年前即使丢了性命也不放下金铲的人在街上和孩子玩耍。在冲积矿枯竭之后，等待使他们对孩子有一种过分的溺爱。我曾经见过一群结实的拓荒者在街上讨论一个男孩的风筝上应该装几个尾巴，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担当放飞风筝的大任，自愿提供当自己还是孩子时的经验。一个人无论外表多么衰老，只要内心还是孩子，那么他一直是个孩子！矿井、道德、政治、灵魂的不朽等都是在树荫下和酒吧里的讨论话题，只要天气不是太冷，这些讨论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在寻找金矿的过程中与大自然广泛接触，和善于观察的习惯使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收藏家———就像林鼠一样———他们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收藏着各种奇怪的标本，他们非常希望我能去帮他们鉴定一下，但是我发现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自己。其中有个人表示愿意带我参观老矿区，而且出发前他喋喋不休地说我可能会不喜欢他。他说：“人们说我很古怪。我什么东西都能注意到，我收集甲虫和任何可疑的东西；所以有些人不喜欢我，说我是个怪人。我一直努力收集各种东西。你看这种杂草，印第安人当蔬菜吃。你怎么称呼这些长身子、大脑袋的苍蝇？”我说：“蜻蜓。” “哦，他们的嘴是左右活动而不是上下活动的，蚱蜢的嘴也是这样的，所以我认为他们是同一物种。我老是注意到这样的东西，就因为这个，他们说我是怪人。”等等。
我担心会错过老金矿上的东西。这个人大大地赞美了凯夫城山洞的美丽，并建议我去那里看看。这自然是我十分乐意的，于是我找到一个知道山洞入口的导游，第二天早上就从墨菲镇出发了。
加利福尼亚州最大最美的山洞在一条变质石灰石带上，这条变质石灰石沿着内华达山脉西侧延伸，北至麦克劳德河，南达卡威湖。有四百英里长，海拔两千至七千英尺。除了规则的岩洞地带之外，还有许多千奇百怪的海蚀洞，这些洞穴高低不平，结构多样，是由汹涌的波涛经过千百年的冲击、侵蚀海岬和悬崖形成的。还有很多熔岩洞穴更增添了加利福尼亚风景的美丽。这些熔岩洞穴是由于熔岩的流动和冷却方式及时间不同造成的，主要位于莫多克熔岩层和冰雪覆盖的沙斯塔山底部。我们还可以看到层次分明的砂岩中间那些由风吹出来的浅洞，还有在内华达山的板岩和花岗岩中山洞一样的浅坑，在风暴雨来临时，熊和山上其它动物可以在这里躲避。然而，总的来说，巨大的内华达山脉在观察者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像一块巨砾，看不到什么山洞。
无论在什么地方，新奇的景物总是让人大开眼界，但是身边的美景过于丰富反而阻碍了我们全神贯注地欣赏。因此一会儿潜入海底钻到红皮藻和珊瑚中间，一会儿跑到高耸入云的山顶，一会儿坐上气球，还会像虫子一样爬进漆黑的洞穴和地下的岩洞去做短途旅行。这不仅仅可以了解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可以让我们在探险归来后对身边的事物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在从墨菲到洞穴的路上，穿过棕色山丘和森林之间的灌木丛区有一系列风景如画的荒凉山脊，延绵起伏的山丘不时地被巨大的山峰和绿树环绕的山谷隔开。那是很典型的加利福尼亚夏天，晴空万里。当太阳越升越高，南面山坡的空气受热开始上升。这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吹来的凉意袭人的海风。小鸟在树荫底下聚集，或者没精打采地飞一小段路去觅食。而强悍的美国秃鹰似乎丝毫不受影响。阳光下，展开双翅、不知疲倦地飞跃一个个山脊，像蝴蝶一样享受炙热的阳光。无论严寒酷暑都一样热情似火的松鼠在松林里采集着坚果，而一群群躁动不安的昆虫就像太阳光一样不知疲倦。
这灌木丛生、盛产浆果的地区曾经有鹿和熊，但是淘金运动使这些动物基本上都消失了。乳齿象和大象也曾在这里漫步，人们在河底的沙砾中和层层的熔岩下发现了它们的骨头。接近中午，沐浴在温和的阳光中，我们骑着马慢慢穿过河岸和斜坡，眼前一座新的山脉形成了，一座云朵构成的内华达山脉一样拥有辉煌壮丽的风景。只要我们有一双慧眼和富于想象的心灵，它和古老的内华达山脉一样，拥有自己的森林和瀑布；它提醒我们，地上是岩洞的世界，天上是云朵的世界。小小的划过变成巨大、蓬松的云堆，然后迅速幻化为缥缈的云山，越堆越高，成为长长的山脉，一峰高过一峰，一个穹丘高过一个穹丘，山峰间还有风景如画的山谷和阴暗的岩洞。而内华达山脉高处深色的冷杉和松树在珍珠一样的云堆上映出清晰的轮廓和背影。这些云山和形成的时候一样消失在蔚蓝色的天空中，不留一丝痕迹。但是它们还是一样的真实有趣。其实我们现在驻足的小山也一样正在消失，只不过时间快慢不同罢了，从不同的角度看，时间也许显得不那么重要。
在每座幽谷的底部，有小块可以耕种的地方，我们都能看到树林和蔓藤中欣欣向荣的小农庄。这些小片土地的主人大多是意大利和德国移民。他们利用闲暇时间种一些蔬菜和葡萄，而主业是采矿和勘探。尽管这些幽谷的小木屋十分美丽，却不可能被称为家园。它们只能是好一点儿的营地罢了，这些居民采到足够的黄金就会把这里抛弃，因此这里最漂亮的小屋也有一种不安和忧郁的气氛。实际上，它们只是一些粗糙的连接在一起的原木和木板，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屋里只有一个粗糙的壁炉，一些最简单的厨房用具、木板床和凳子，它们的美是周围欣欣向荣的大自然给予的。小屋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锈迹斑斑的探矿锅、鹤嘴锄、聚金箱，以及从各个岩层采集来的石英样本，这些表明他们的主人们过着怎样一种艰苦的生活。
骑马从墨菲营到山洞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但我们在石英岩层和干涸的河流里面的沙砾层一直徘徊到下午。终于穿过一个狭窄的峡谷，来到一座石灰石的小山脚下，无花果树丛间有一个小房子。导游指着房子跟我说：“这就是凯夫城洞，山洞就在这座灰色的山里。”当我们到达这个城里唯一的房子时，受到三位纵情享乐的醉汉的热情欢迎。女店主忙着维持秩序，我们问她导游哪里去了，她说他领着一群太太小姐去山洞了。“那我们得等他回来吗？”店主说不用，只要我们带上蜡烛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但是要不时地大叫一声，这样导游就会发现我们，还要小心，不要被岩石绊倒，掉进漆黑的池塘里。于是就有人带我们从屋子出发走小路到小山脚下的山洞入口。入口并不显眼，呈拱形，边缘长满苔藓，从外面看像个乌鸫的巢，谁也不会想到，里面会是另一番景象。洞里面漆黑一片，我们点燃蜡烛，但是蜡烛光在黑暗中似乎没多大作用，于是，我们尽可能沿着狭窄的小路摸索前行，从一个石室到另一个石室，绕过粗糙的石柱和一堆堆落石，不时地在特别漂亮的地方———满是各种石板的神奇石架以及缀满闪闪发光晶体的石凳——停下来休息。有些天然的泥泞走廊，走在上面的感觉就像春天走在大草原上的某个小镇街道。然后我们来到很多漂亮的大理石楼梯，直通三四层楼高的石室，地板、天花板和墙壁上都缀满了无数的晶体。就这样摸索着走了一英里左右，我完全陶醉于美景中，这时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和一道亮光告诉我导游和他带领的游客们过来了。当他们走进时，我们正站在旁边岩壁凹陷处的钟乳石之间，所有那群人走过来很自然地要仔细打量我们一番。我冒昧问那些浑身是水，有些狼狈的游客对这里的感觉如何，因为我很想知道这样奇特的没有阳光的地下景色会给他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美极了！太漂亮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后面的新婚礼堂实在太漂亮了！今天早晨我们从卡拉韦拉斯大树林来，那些树和这里简直没办法比。”这个比较很奇怪，说完这些，他们就匆忙往外面有阳光的地方去了，导游要我们在一个深池的岸边等他。这是可爱的小池塘，深不见底，显然，从来没有微风泛起过波浪，但是这种永久的平静比起草地和白雪环绕的冰川更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
我们的导游是一个爱开玩笑的意大利人，他带着我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从一个石室到另一个石室，景色越来越华丽，石壁上闪闪发光，冰川洞穴面的冰柱就像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钟乳石和石笋一样。导游带我们到一个曾经被用作舞厅的大房间，还有一个礼拜堂，里面有天然的讲道坛、十字架和长椅，曾经有个牧师在每块石头上都做过弥撒。比起讲道，也许舞蹈与自然奇迹的关系更密切一些。当人们第一次见到巨大的美洲杉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砍下一棵树，然后在树桩上跳舞。我们还曾在尼亚加拉瀑布的水花中跳舞，在考特维尔的鲍尔洞穴里跳舞，而在约塞米蒂大峡谷更是处处都有让人想跳舞的美景。当人们可以爬上人迹罕至的南部圆顶后，就会在山顶上跳舞。
看着大自然所创造的无穷奇迹以及她创造这些奇迹时所运用的简单方法，我感到特别惊喜。宁静中蕴含着无穷的能量。极地般冷酷无情的环境里，建设工程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拱门和天花板上挂满了越来越长的晶体，就像是倒挂的没有叶子一样的小树一样，有的很粗大也有的很纤细，每一根晶柱上都挂着水珠，就像是松枝末端的花苞一样。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就是水滴落入水池的叮当声或者溅在晶莹地面上轻微的啪啪声。
有些地方，洞穴里面有一层层的晶体优雅地重叠在一起，就像坚硬的丝绸幔帐。而有些地方一排排的钟乳石按照大小和尺寸有规律地排列起来，就像竖琴的琴弦；我们用一根棍子在这些圆柱形的 “琴弦”上演奏了一番，它们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辉煌的大厅里低吟，仿佛来自仙境的乐章一样。我们在这里流连了很久，欣喜于洞穴里美妙的音乐，黑暗中如此辉煌的美景，大山深处如此恢弘的建筑。这里的建设一直都在进行，永无止境，从完美到完美，丰富却不过于繁复，在这个本应该是死寂的地方，每一个可见或者不可见的粒子都和着宇宙的乐章，处于大自然伟大的运动中。
山洞靠外面的石室往往会成为野兽的家园。然而，在内华达山脉，野兽似乎更喜欢在灌木丛和陡峭的岩壁下过夜和躲避风雨，因为我从来没在洞穴里见过它们的踪迹，这些山洞除了黑暗和有些渗水之外，对野兽来说还有有些局促和阴森。
回到阳光明亮的景色之中，每一样东西看起来更加明媚了，我感觉自己对大自然之美的信心增强了，认识到美景无处不在，永不消亡，在天上、在地下，在陆上、在海上，在高山、在平原，在严寒中、在酷暑里，在阳光中、在黑暗里，到处都有美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