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不在家,窗前翠绿婆娑的吊兰几乎成了淡蓝色的缕缕枯藤。我心疼不已,忙取下花盆挂在厨房水槽上,浇一杯久置的陈水。渗下去后,又浇上泡有豆子、蛋壳、鱼杂的营养液。一股熏天的气味窒人鼻息,赶紧将它请上阳台作日光浴,忙不迭地打开门窗透气。
一位朋友来访,无意间将热水洒上兰丛,我失声惊叫起来:“那怎么行,会烫坏她的!”朋友大惑不解:“怎么像烫着了你似的?至于吗?”
当然,她也是生命啊!三年前,她像一苗谷子似的,向天空伸展着两片尖尖的细叶,植于拳头大的一个雕花小陶盆里。我天天看着她一点点长高,一片片抽出新叶,蘖出新枝,抽出长长的细茎,轻盈地垂挂下来,像仙女飘拂的衣带,在微风中悠悠荡荡。似一串串生命的音符,向着土地,日复一日做着无限逼近的努力,做着她美丽的梦。
已经换过三次盆了。如今又胀鼓鼓的,土壤在20厘米大的塑料盆里鼓突出来,高出盆沿一截,馒头般地冒尖儿,护不住憋屈如爪的根,连吊盘似乎也被她撑成了弧形飞碟的一面。看来,又该换盆了。
兰草,我的兰草,伴我度过多少孤寂的寒夜!在电闪雷鸣、风雨如盘的晦暗日子里,我惊惧得瑟缩一团,她却不动声色,顶多不过颤抖几下,依然安之若素。她的安然怡然像一贴安慰剂,让我悸动惊恐的心慢慢安顿下来。
每次出门回来,看到她生命的绿色,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眼巴巴地翘首企盼着我远游归来,心里溢满了亲情的温暖。当日久远行不归或者久病不起的时候,她在朋友的呵护下蓬蓬勃勃,充满生机,淡雅的清香浸润我焦渴的心田,抚慰我进入梦境。漂泊的灵魂也有了去所,支撑我继续搏进的精神。
小时候,阳春三月,母亲常带我和妹妹去园子后面的小路上玩儿。弯弯的小路边开满了蓝紫色的马兰花儿,家乡人叫她马莲。母亲将我们揪下来的花儿,一朵一朵插满了我们的头发、小辫儿、衣服的扣眼儿。再用马莲柔韧修长的叶儿编织戒指、小鹿、免子、花篮……待到那蓝色的花朵渐渐萎谢,小梗上便鼓秀出一个小手指粗的籽苞,据说那是一味中药,母亲采收几支,挂在房檐下以备不时之需。
每年春天,家乡的小路边,老房子的墙角,墓地周围或百年的老树根旁,顽石、悬崖之侧,总有蓝莹莹的精灵生发出来,点染着碧绿如锦的田野,描绘童年的神话。孩子眼里的火花总是被兰花点亮,我们拍着小手撒欢儿,奔跑、欢笑、跌跤,哭哭笑笑,最后在戴满鲜花的时候发出最响亮的笑声扑进妈妈怀抱,凝眸在小手指间的花瓣,对着太阳透视:“呀!妈妈,你看!你看这天是蓝色的,地也是蓝色的,你也是蓝色的……”母亲微笑着,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珠。
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画兰堪称一绝。中国传统画的教科书《芥子园画传》是以习松竹梅兰为国画的启蒙师范。那“丹凤眼”“螳螂肚”“蝶不双飞,叶不并行”,还有“疏能跑马,密不容针”“疏密有致、浓淡相宜”,都表现了兰的淡雅脱俗、傲岸不群。最动人心者,莫过于空谷幽兰,她高洁出世,自生自发,倜傥不群。她虽孤独,但绝不攀附。她在乱石丛中伸展,在悬崖顶上临风,俯仰天地间,独占鳌头。
当我领略了西双版纳雨林的寄生兰、高贵的君子兰、日本的蝶兰、泰国的热带兰,及以人与自然为主题的“99世界园林园艺博览会”上世界各国的名贵花木,奇兰珍蕙。集四海之奇珍异宝的万园之园,有的一盆价值千金万金,那一份美艳与雍容,用来观赏或作为礼品馈赠亲朋,都不失高雅华贵,却总给人一种异邦远客之感,有一种冷美人的隔膜与疏离,令人难以亲近。
阅尽人间春色,还是家乡园子外边、小路边儿上的马莲亲切可爱,储满我儿时的天真记忆与憧憬。那蓝色春天里,嗡嗡营营,蜂舞蝶忙,她的空灵曼妙,如诗如画,如水如烟,深挚与多情,梦幻般在家乡春天百花烂漫的田野怒放,点点幽蓝在大地的边边角角欣欣向荣。有人叫她兰草,她有草的柔韧泼辣,却能独立支持,立于天地之间,不去依附,不会像寄生兰那样侵害其他物种。天是蓝的,海是蓝的,我的马莲也是蓝的!这蓝是自然之色、清纯之色、高贵之色,是生生不息,与自然界的风雨雷电顽强抗争的生命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