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小时候做过的许许多多的梦,都随岁月之河漂走了。不知为什么,只有这个梦清晰如昨,时时显现,萦回脑际,…挥之不去。
我跟在爸爸身后,一步步向虚空的高处走去。树梢、屋顶、山脊在脚下变得虚幻而渺远。
偶尔睥睨一眼江河大地,似乎也没有了往昔的恢宏雄阔,如博览会上的沙盘,缩微在视野下方。那蔓延无垠的沟壑组成的奇异图案,在云层下延展着、变幻着。峰峦、峡谷排列在脊脉两翼,江河湖泊、田园农舍的优美序列,折射出光影的韵律。云卷云舒,撕棉扯絮,在阳光下七彩竞秀,在蓝天的怀抱里劲舞。
爸爸!爸爸不见了,我径自向前迈步。有柔美的仙乐传来,轻柔飘渺,节奏舒缓,悠扬着迷蒙的乐句,引导我迈进天国门槛,加入仙女的行列,旋转、旋转,腾翻跳跃,随着神曲翩翩起舞,身心融入一片澄碧湛蓝,心智飞升,灵魂欢唱。
妈妈的呼唤在旷寂辽远的天宇回响,震得我阵阵心痛。放弃了那一扇最辉煌的彩门,我终于失去了一个永久而彻底的机会,失重的身体沿着万有引力的指向加速度坠落,“啊—!”惊呼中猛跌在地,仿佛心肝都摔碎了!妈妈说:“这是小孩子长个儿呢。”
邻人在讨论人生,都说:“成功比上天还难!”
我轻轻笑道:“上天有何难?不就是登上最高的山,山就贴在天上,继续往前走就到了么。我沉浸在一枕黄粱里,不愿面对生存的烦恼,将童稚眼里遥远地平线上山的剪影,当作了人世间层峦叠嶂的实体,以为仙女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有仙乐相伴,笙歌弦舞足矣。”
近日惊梦连连,心神无所皈依,悬在空茫茫的天际,似乎悬挂在万丈悬崖的边缘,早已精疲力竭、伤痕累累,骨节在“叭叭”作响,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又好像在赶车,每每到了临开车的那一刻,总有理不清的麻烦事,令人心力交瘁,首尾难顾。万般挣扎,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拿到车票,却被天上掉下个不速之客绊住了脚,眼巴巴地看着车轮缓缓启动,轰隆隆呼啸着铿锵远去,空留一抹烟尘在旷野漫涣,钻进我的鼻腔,浸入肺叶深处。痛得满身大汗淋漓,往往就憋醒了,心慌慌的,要跳出胸膛独自漂流。泪眼凄迷,面对着一壁迷雾,看不出一丝端倪,把一腔热血柔肠撕磨得支离破碎,苦不堪言。
醉
希腊人是奔放的,拥有酒神情结。但比起其他民族,理性色彩还是比较突出的。古希伯人信奉上帝,埃及人崇敬太阳神,印度人膜拜的就更多了。希腊人对神的态度与其说是崇拜,不如说追求向往,人甚至敢开神的玩笑。这种理想主义使得苏格拉底可以为真理喝下毒酒。希腊人将这运用到哲学,思考世界的本原,探讨悖论的逻辑;运用到科学,研究杠杆、滑轮、浮力,发现数的奥秘。
酒神来到人间五万万年了,自恐龙灭绝那会儿就有了,酒账上记着呢,不信查去。
曾经与之邂逅,忘乎所以。以为天不过是一个穹窿的帐幕,有好事者点缀些闪光的物件上去,便成了日月星辰,油画家不厌其烦地涂抹些油彩便成了天体、银河系,一抹光亮却衍生出诸多戏剧。不是孔雀东南飞,是银汉迢迢暗渡。不,不,是朱丽叶嫁给了大文豪陆游。他关起门来摆宴席,怕我喝他的酒……
什么?我醉了?你才醉了!不醉你能把戏法变出来?!把孙二娘的裹脚布偷回家,给老婆作飘带。看见吴小丽,就冲电视荧屏猛吻人家……不说了,拿酒来!我这人从来说话算数,不像你,七碗八碗不醉,十圈八圈不累,瞎话不学就会……
云南那位酒友,才叫海量呢!人家包了一个大酒店,不喝挺了尸都不算完!那才叫英雄豪杰,有胆!
酒是个好东西。古今中外,三教九流,“天下谁人不识君”!它令人欢娱、颠狂,热烈辉煌的所在都少不了它,酒占尽风光。酒是成功得意者的伊甸园。
酒令人兴奋、沉迷、残虐、失态,是痛苦失意、狂怒暴虐者的坟场,是肝细胞的第一杀手,车祸的教唆犯,情人交欢的催化剂,趋炎附势者的晋见礼,交易者拼缝的粘合剂。
酒是英雄凯旋的美玉琼浆,一个诱人谗涎的无底黑洞,一个无所不在的魔鬼“百慕大”,不仅吞食巨额资财,还侵蚀善良的人心。
美酒佳酿,在某些人心目中,是与明月佳人、奇书骏马并列,伴之终生,热恋之情始终不减。王公贵胄,风流雅士,游历唱和,倘若无酒助兴,岂堪想象?那不少了天下怀素张旭的千古墨宝、李白杜甫的诗坛绝唱?但那村夫走卒、屠狗烹鱼间,总也少不了这道雅俗共赏的生活佐料来抒怀壮胆。在我国文学艺术的鼎盛时期,“颠旭狂素”,一醉感天下的绝世狂草,惊落万世尘埃。诗仙李太白的“五花马,千斤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苏东坡更唱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酒中吐真言,露真态,出真情。
从屈原到但丁到乔伊斯,无不证明了其千真万确、不可动摇的真理性。酒能壮胆提神,释疑解惑,等等等等。你看自古以来,为烈士马前壮行,与友人歃血盟誓,与亲人生离死别,哪样少得了酒啊!
在古时,酒都是粮食酿造、至醇至浓的绿色食品,酒中真意无限。随着文明进程的加快,酒是愈发花哨起来了。国酒、洋酒、古酒、新酒,包装奇艳,琳琅满目。有的像现代谍报人员一样,一边热烈地拥吻着情人,一边用尖利的刀子扎入了亲爱者的肾脏。酒像一条迷你的美女蛇,工业酒精甲醇在血脉贲张中吞噬人们的肝细胞,三巡五巡下来,手中圆圆的高脚杯就变幻成了圆圆的大红印章,不用叫“芝麻开门”就可畅行无阻。用4000万另筑爱巢,800亿走私打入哥们儿账号,破世界、破世纪的豪爽!吉尼斯算什么?十足的小儿科!这都可以归功于酒在畅通了大小脉管之后,也通畅了连接地狱的道儿。
酒在血管里千回百转,曲径通幽,酒通古今,酒通四海,酒能通天、通神,更能通人。老少爷们儿桌边一坐,几杯下肚,便没了尊卑贵贱、长幼辈份,酒酣耳热,老兄的银子撑歪了官帽,贵手刚一高抬,转瞬间鱼龙变化,都过了龙门。熏风香雾里,通红的眼睛看到燃烧的火焰,醉拳热闹处弟兄相携手,驾一辆战车进入同一战壕,任他兵临城下,酒哥们儿一口一口闷出的感情一时间似海样深沉,酒中阵线在通红的眼睛里旋转颠错……
醒
醒者,神志清醒,耳聪目明者是也。
醒者看清了前朝后世,看清了布满脚下的陷阱、背后的阴谋、耳边的谎言。那可糟了!会失掉活下去的勇气。所以,要活着,就不能太清醒了。
古时候有位哲人,他看到了太多的阴谋与陷阱、谎言和诡计充斥于人间的角角落落,只好隐居于深林幽谷,与猿猱为伴。伯夷叔齐为避红尘利禄,躲到武夷山下,不食周粟,不但非礼勿听,还要到拒贪河中去苦苦地洗耳。他虽然不食周粟,可为了延续生命,又不得不满坡遍野采了薇菜来果腹。有人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吃的薇菜,难道不是周家地里长出来的吗?……
2300年前,汨罗江边,屈原被放逐。渔父见诗人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问道:“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白居易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十三中,将屈原与刘伶对比:
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
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
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
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
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
兀傲瓮间卧,憔悴泽畔行。
彼忧而此乐,道理甚分明。
愿君且饮酒,勿思身后名。
屈原与刘伶,一醒一醉,对比鲜明,而“欢情信独善”“勿思身后名”,与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精神相去甚远。
人之初,性本善。幼者至清至纯,清纯似水,犀利如剑,眼里容不得一粒细砂。
水至清则无鱼,排拒太多,缺少了包容精神。
及至昏老圆熟,却又混沌不辨,有藏污纳垢之嫌。他对于万事万物都经历了,尝试了,比神明知道的还多,有些东西在肚子里打架,情急处难免“死机”。一天天地神思钝锉,宝刀卷刃,当年的骁勇浪漫已成陈年老酒,沉淀成醇美的记忆。津津乐道朝霞般的少年壮志,却管不住漏风的口齿,热衷于喋喋不休地指斥儿孙的不肖不古。自诩为醒者,却硬要装作糊涂。可装出来的糊涂毕竟不是糊涂。久立人世,青丝衰落,耄耋意欲生根足下,于是加了一条腿,奈何此三角形并不稳定,仰天长叹,行路难,老来难!猛回首,想当年在台上雄风无限,争斗无限,看天下舍我其谁?俯仰天地叱咤风云,不经意间,损毁了多少幼小生灵,为而今铺满遍地蒺藜刀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捶胸顿足,悔之晚矣!“唉,罢,罢!”还有永别前的善言,给子孙留下,是为一生的遗产。
只有经受了磨难,才把一切看淡了,仿佛除去了红尘名利的孽障,心胸旷达起来,趋于宽容和睿智。人生旋律在到达休止符之前,由激越而变得平和舒缓,这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这过程,是生命的起点到终点。
生命来自虚无,归于寂然。
人生的过程,是一个圆,一个小小的句号,与阿Q的“圆圈”意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