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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赝品

陆墨涵是洛城的丹青高手,擅长花草,又以梅花为最佳,是书画界公认一绝。其笔下梅花典雅清丽,风韵隽朴秀雅,凝练简洁,别具一格。更奇的是枝干挺劲而富有骨感,与梅花一刚一柔,相映成趣。在技法上,他博采众家之长,参以自己的古拙书风,形成瘦如饥鹤、清如明月、崛如虬龙的独特风格。

陆墨涵五十岁的时候,其名声不但在他居住的洛城如雷贯耳,连京城的书画界也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很多玩家都把他的画视若珍品。

洛城的知县黄书郎一直想有一幅陆墨涵的梅花图。黄书郎这个知县是捐的,因当时没有空缺,他当了近十年的同知,后经多方周旋,才逢缺上任。黄书郎本来腹无文墨,也不喜欢书画,但陆墨涵的名气大,有了他的一幅画挂在客厅,养眼,也场面。自古至今,人做了官或做生意发了财,都是要附庸风雅的。尤其是像黄书郎这种花钱买来的官,最怕别人以为他没文化,瞧不起他,所以就更喜欢附庸风雅。这里面还有个讲究,喜欢某画家或书家的墨宝,随便找个书画店买一幅,远不够体面,要想体面,得让画家本人题赠,并提上×××先生或×××方家指正雅正存正之类的客套话,以显示被赠者的水平地位。所以,黄书郎想有一幅陆墨涵的画,并不是想买他一幅画那么简单,他想要陆墨涵题赠。起初,黄书郎也没拿这个事太当回事。在封建王朝,皇帝动不动就言“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我老人家的;上行下效,到了地方官吏这里,大都成了“在老子这一亩三分地,哼哼!”所以,黄书郎以为向陆墨涵要幅画,那是探囊取物,甚至是给他面子。他就很随意地打发师爷去了。师爷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他去了陆家连人也没见上,人家陆墨涵偶染风寒,不能见客。黄书郎就有些想不通,这个陆墨涵,你给本县较什么劲呢?你再有名气,也在本县治下,得罪了本县,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黄书郎对陆墨涵太缺乏了解了。陆墨涵号梅花居士,他崇尚梅花,自比梅花,孤高脱俗,傲视权贵。为了领略梅花的傲雪风骨,他多次在寒冷的冬天踏雪寻梅,冒着风雪反复揣摩梅枝的正反转侧、疏密穿插。为了与梅为伴,修身养性,他还在自己的房前屋后种了数百株梅花,终日与梅为伴,以梅为照,借以自律。但他并不像一般画家那么吝啬,遇知已索画即慷慨赠送;贪官污吏、为富不仁者,虽出高价,也不屑画一花瓣。这个黄书郎自从上任以来,为了捞回他捐官花的银子,在审理案件时大肆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颠倒黑白,不知判了多少冤假错案,洛城百姓早就怨声载道。这样一个人,就难怪陆墨涵不买他的帐了。

黄书郎决定放下县太爷的架子,亲自上门去索画。为了显示隆重,也为了摆摆谱儿,他坐着八抬大轿,一班衙役前呼后拥,还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鸣锣开道,一路招摇过市,来到了陆府。

黄书郎以为这一下准会马到成功。不想,他一路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进了陆府,却冷冷清清,接见他的仅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书童,见了他既不上茶也不下跪,只是略施一礼,用清朗的稚声说,知县大人,陆先生偶染风寒,不能见客,请自便吧。

又是偶染风寒!这一下黄书郎就有点儿上火,这个陆墨涵,也太大胆了,居然敢不给本县面子。但他上火归上火,却拿陆墨涵毫无办法,毕竟,陆墨涵是社会名流,又和京城里的一些书画界名流、官员有些瓜葛,不好明目张胆地整治他。

黄书郎只得怀恨而归。

陆墨涵娶妻方氏,方氏上无兄姊,下面只有一个弟弟,名叫方志鹏。这方志鹏自幼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过份溺爱,长大后,不务正业,终日与一些赌徒酒鬼混迹于妓院赌坊。因名声不好,一直没有婚配。到了二十八岁这年,经父母四处托人八方撮合,才勉强定下了一门亲事,定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十月十六日成亲。不成想,离吉日还有三天的时候,方志鹏在“怡春楼”聚赌,被县衙的捕快带走了。

按说,像赌博这类小案子,一般是当天归案当天审理,罚点儿银子就放人。但黄书郎却既不升堂,也不问案,直接把方志鹏等人下了大牢。

首先沉不住气的是陆夫人,弟弟好不容易定下了一门亲事,人家多半还是看在陆墨涵是名流的份儿上。要是到了成亲那天,人还在大牢里,亲事非泡汤不可,那老方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儿,又没了谱。陆夫人知道夫君的脾气,不敢明求,只在他面前嘁嘁哀哀,暗暗抹泪。事到如今,陆墨涵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得一跺脚,去登门拜见黄知县。

黄书郎一听陆墨涵主动上门了,赶紧高接远迎,以礼相待。他并不想把事情弄僵,毕竟赌博也判不了什么重罪,真耽误了人家的喜事儿,也等于结了个死结儿。

客套完毕,陆墨涵对来意只字不提,只向跟随来的书童喊了一声,笔墨伺候。

宣纸铺于黄书郎的书案上,陆墨涵大笔一挥,一棵梅树的中干部分即通贯于宣纸正中,顶天立地。随即换了小笔,蜻蜓点水般在纸上随意挥洒,树干上顿时繁枝密萼,梅朵盈盈,笔法隽逸雅拙,穿插有序。这就是陆墨涵大笔铺枝,小笔勾瓣的独特技法,初看似乎不合比例,实际上却把梅树刚中有柔、冰肌傲骨的内在精神风貌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消片刻,一幅用笔简洁,构图别致,设色淡雅的《老梅凌寒图》跃然纸上,直看得黄书郎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画毕,陆墨涵又换一筷子粗细的小狼毫,在右上角空白处题下了“书郎大人雅正”六个标准汉隶。

陆墨涵作完画,双手洁净,衣不沾滴墨,神清气爽。他对还在发呆的黄书郎拱了拱手说,黄大人,陆某家有要事,不多叨扰,告辞了!黄书郎如愿以偿,也不想再多做纠缠,假意挽留了一番,就拱手送客了。

陆墨涵回到家,方志鹏已经垂着头等在那里了。陆墨涵懒得理他,回到内室,一字一句地对陆夫人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黄书郎得了陆墨涵题赠的《老梅凌寒图》,甚是得意,逢家中来客,必炫耀一番。县太爷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来往的多是些富商名流,自然都说些奉迎拍马之辞。黄书郎得意之余不免轻视了陆墨涵,你名气再大,也斗不过本县呀!

一日,黄书郎和几个贵客观赏《老梅凌寒图》,正感觉良好之际,一喜研字画的秀才忽然提出质疑:怎么没有落款和印章?见黄书郎一脸迷傻,就解释道:书画作品的题款和印章尤为重要,名家更甚,既没有落款又没有印章的作品,用以自赏尚可,但若用以鉴赏、收藏、传世,一废纸耳。黄书郎当时还不相信,以为秀才信口雌黄。事后,他向几个懂行的文人墨客一打听,才知自己确实是被陆墨涵耍了。不过黄书郎并不丧气,他想反正你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里待着,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把题款印章乖乖地给我弄齐了。

黄书郎再次抓住陆墨涵的把柄,已经是两年之后了。事情还是出在方志鹏身上,他因赌输了钱,与人打架,失手将人打死了。这一下可不得了,如果判成故意杀人,那就是死罪,得秋后问斩;要是判成过失杀人,赔苦主一些银两,关三两年即可了结。这怎么判,就全凭黄书郎一句话了。

这一次,不但是陆夫人以泪洗面,岳父岳母也老泪纵横地找上门来了。

陆墨涵本不想再管,无奈,这可是人命关天哪!方志鹏是方家的唯一男丁,成亲两年尚无子女,真要被斩了,方家可就绝了后。

黄书郎哈哈大笑着把陆墨涵接到了客厅,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这一次事关重大,他知道陆墨涵会彻底向他低头了,也就不再那么客气了。待上了茶,他一边用茶杯盖打着水面上飘浮的茶梗,一边慢悠悠地说,陆兄可是稀客,今日光临敝舍,不知有何见教呀?

陆墨涵微微一笑说,两年前陆某前来拜访,由于来去匆忙,所赠拙墨未曾署款盖章,今日偶尔记起,前来补款,请黄大人成全。

黄书郎故作惊讶,有这等事?那陆兄你也太大意了,人要是太大意了,就会出事的。是不是呀陆兄?

陆墨涵不卑不亢地说,今日陆某拙墨,已比两年前略有长进,今日补款比之两年前署款,多了一分成色,黄大人岂不是赚了?

一番话说得黄书郎无言以对。陆墨涵的“赚了”二字,戳到了他的软肋上。既点出了他的商人出身,也暗示了他把做官也当成了经商,下了本儿买了官,再从老百姓身上捞回来。那时候,人们普遍认为商人唯利是图,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所以,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连农民都不如。像黄书郎这种人,最忌讳别人说他是商人出身。

为了掩饰尴尬,黄书郎就大声吩咐下人把那幅《老梅凌寒图》从墙上摘下来,平铺到桌案上。陆墨涵立于案前,凝神静气,然后笔走龙蛇,在画的左下角提下了“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十,梅花居士题赠”。并从怀里掏出大印,盖在了署款的下面。

黄书郎吩咐下人将画重新挂起来,问,陆兄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想必没有其它事情了吧?

陆墨涵知他有意折损自己,找回刚才的面子,但在这种情势下,不得不低一低头了,他站起来,向黄书郎拱手施礼,舍弟之事,想必黄大人已经听说了,敬请高抬贵手吧。

黄书郎仰天一阵大笑,笑得时间极长,声音大得极放肆,一直把窝在肚子里的火全笑了出来,才收敛了一下狂态,拱了拱手说,既是陆兄发话了,本县自当秉公而断!

陆墨涵出了县衙后院的大门,听到黄书郎在房内口出狂言,这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呀!哈哈……

陆墨涵从心里冷笑了一声。

案子很快就判下来了,方志鹏被判入狱三年,另罚银三百两,二百两给苦主,一百两充国库。洛城的老百姓都说,这个案子,是黄书郎上任以来判得最为公正的一案。

不久,德州知府陈未泯来洛城巡察。黄书郎担心自己的事情败露,就打算向陈未泯送一份厚礼。他辗转打听到,这位知府大人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就好收藏名人字画。他灵机一动,陆墨涵居于洛城,又是全国的名家,要是拿他一幅画送给知府大人,一来够份量,二来这礼物取之于当地,和送土特产一样,非常自然,大人也能够从容领受。于是,他派师爷赶紧去城内的画店采买。师爷转遍了全城大大小小十几个画店,都没有陆墨涵的作品。一问,才知由于陆墨涵的作品价格太贵,近年来本城已经很少有人购买,店家都不愿压着本钱,全都转让给京城一些大画店了。黄书郎一下没了辙,这知府大人已经来了,去京城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找陆墨涵去索要吧,肯定也要不来的。急得他围着客厅团团乱转。后来,还是师爷为他出了个主意,就用客厅挂着的这幅《老梅凌寒图》,找装裱店把题款裁去,重新补裱,只消半天的时间。黄书郎虽舍不得,但想到画没了可以想办法再让陆墨涵画,而官没了,那就回天无力了。于是点头应允。

第二天一早,黄书郎到驿馆给知府陈未泯请安时,顺便把那幅画献给了他。

陈未泯一听是陆墨涵的梅花,当即笑逐颜开道,老夫早就想求一幅洛城陆墨涵的墨宝,正愁无缘结识,这一下总算遂了心愿,黄大人哪,你有心了。

一番话,听得黄书郎心花怒放,心说这道坎看来能过去了。

陈未泯把玩着画轴说,今天老夫就暂不办公务了,专心欣赏这幅墨宝,黄大人自便吧。

黄书郎借坡下驴,赶紧告退了。

黄书郎走后,陈未泯即展开那幅《老梅凌寒图》,邀随行的官员共赏。

这次随陈未泯来的,除了知府衙门的大小官员外,还有一些随行游历的文人墨客。其中,有一个叫黄慎的青年画家。黄慎是福建宁化人,字恭寿,一字恭懋,又号东海布衣。他的诗文、狂草书法、绘画被称三绝。因黄慎曾先后三次到过扬州,居留时间较长,与郑板桥等画友过往甚密,被后人列为“扬州八怪”之一。时年,黄慎年仅二十一岁,却已在文人圈里展露头角。

黄慎仔细地观赏了一番《老梅凌寒图》后,对陈未泯拱了拱手说,知府大人,晚生有几点粗见,不知当讲与否?

陈未泯非常欣赏黄慎的才华,就微微颌首,示意他讲。

黄慎说,这幅《老梅凌寒图》,从风格上讲,确像出自陆先生之手,尤其是枝干的技法,不取浓淡相间的惯常画法,全用浓墨,以苍浑的笔触铺染出古树宽厚的老干,使之突兀而上,旁插入三五斜枝,不仅丰富了画面层次,更显出老梅凌寒的性格。但是,此作却有两处明显的破绽……

厅内众人都把目光从画上转移到黄慎的脸上,听他侃侃而谈。

……破绽在印章和落款上:陆先生以前的落款,均用汉隶;而他的印章,原用篆字,笔法婉转圆润。由于近几年来摹仿之作甚多,很多造假者以假乱真,从中谋取暴利,陆先生便在康熙四十五年的岁首开始,把题款和落款改为他独创的拙瘦行书,印章改用金文,笔法挺硬枯瘦。所以,康熙四十五年以后,凡用汉隶题款落款,篆字印章的陆先生作品,均为赝品……

随行的几个文人墨客纷纷附和。一个喜欢收藏字画的幕僚说,黄兄所言极是,陆先生为了不使收藏者被蒙蔽,还专门为此事修书给一些熟悉的朋友,用以提醒,在下就曾接到陆先生的书信。

陈未泯勃然大怒,这个黄书郎,连本府都敢欺骗,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事情!一定严查!

这一查,黄书郎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事情全被抖了出来。

黄书郎被罢了官,抄了家,并被判入狱十年。一夜之间,一家人从洛城显贵沦为流浪街头的乞丐。三年后,黄书郎逢大赫出狱,手里惟一的东西,就是那幅《老梅凌寒图》了。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并不行乞,一日三餐,全靠妻儿行乞得来的残羹剩饭供应。每日,他都跟在行乞的妻儿身后,手握画轴,一脸的迷惑不解,边走边喃喃自语:明明是陆墨涵亲手画的吗?我亲眼见的,怎么就成了赝品呢?明明是陆墨涵亲手画的……

不久,陆墨涵知道了黄书郎的处境。

一日,他在街上拦住了黄书郎,对他说,黄大人,你这幅画是真的吗?让陆某来给你验证一下。

黄书郎迟疑了一下,待他认清面前真的是陆墨涵,扑通就跪下了,陆兄,你可为我做主呀!我这幅画绝对不是赝品呀!

陆墨涵一笑,拿过画轴,就地铺开,从书童手中接过狼毫,在左下角空白处写道: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十,陆某酒后豪情大发,挥毫涂鸦成此拙画,醉意朦胧中误以汉隶题款,篆章盖之,今补以行书及金文印章,是为真品。康熙五十一年十月二十日,梅花居士。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金文印章,盖在了署款上。

陆墨涵将画卷起来,递到黄书郎的夫人手里说,随便找一家画店卖掉,买两间房子,先有个住处吧。

连陆墨涵也没有想到,这幅他两度题款的《老梅凌寒图》,因其传奇经历,竟卖了个大价钱,得银二百两。

黄书郎本来是个精明的生意人,靠做布匹生意发家后,花钱捐了个知县。他用卖画所得作为本钱,又干起了以前的老本行。由于他经营有方,数年之后,东山再起,成为了洛城富豪。他几经周折,多方打探,终于用三百两银子买回了那幅《老梅凌寒图》。他将画挂在客厅的显要位置上,每逢空闲,就凝视着这幅画发呆。

黄书郎晚年,逢天降蝗灾,庄稼颗粒未收,饿殍遍野,为了寻求活命,大批灾民涌入城内。他拿出钱粮,广设粥棚,赈济灾民,日复一日,几乎散尽了家财。

一日,他正在客厅独自欣赏那幅《老梅凌寒图》,陆墨涵忽然不请自到。

陆墨涵手里拿着一幅卷轴,笑吟吟地在书桌上展开。黄书郎一看,是一幅清辉满目的《踏雪寻梅图》,题款上用苍劲的枯瘦行书写着“书郎仁兄雅正”。落款是“愚弟梅花居士墨涵涂鸦并书赠”。落款下面,是笔法挺硬的金文印章。

黄书郎的山羊胡子剧烈地抖了几下,忽然间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陆先生,您是我一生的恩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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