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邻人的大钟缓缓响着,像一个持重的老人击着一下,两下,一直击完了八下,孔伯达先生才从桌面上抬起头来,开始在房子里用他的晚餐——一块面包。这房子——孔伯达的房子——是在三层楼上。房子的一端摆着一架铁床,房子的另一端放着一个衣橱,在中间,在窗户下面是一张小桌。这就是孔伯达刚刚从上面抬起头来的那张小桌。在桌子右首,在一叠书上,放着一杯开水。灯在窗下亮着;夜气徐徐的流进来,从窗户里可以望见耸立在暗中的教堂的圆顶。
夜晚是平静的,远远的时断时续的送来低语。孔伯达大口的咬了一口面包。
他叹息着说:
“又是一天!”
这时候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
孔伯达是一个异常瘦小的人物;孔伯达大约是三十六岁,但看起来你会以为他至少有四十五岁了。他有一个隆起的前额,人家说是思想家的前额,一个尖尖的下颏,一双小的,熠熠的耀着智慧之光的眼睛。应着孔伯达进来的却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大的,方肩膀,一个脸上生着酒糟疙疸的男子。
他一走进来就满腔欢喜。
“你还好啊,孔伯达?”他叫着。
孔伯达向他瞥了一眼。孔伯达有什么不好呢,孔伯达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他很久以来就和别人断绝了来往,他长久没有和别人交谈过了。当然的,他没有想到这时候有人会来看他,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惊异,你可以说是当初人类还没有十分开化,人们还相信鬼怪,人们望着旷野上来往着的憧憧黑影的那种惊异。
“你也好,赵方亮。”
孔伯达不解的继续望着他的客人,他并不站起来。他的客人则打量着房子,就是说赵方亮先生打量着房子。
“我没有想到你会住到这种地方,你看这墙头……”
孔伯达没有说话。
赵方亮似乎有一种特别趣味,他继续打量房子。这房子大约是九尺长,六尺来宽,糊墙壁的花纸已经变了颜色,那些青郁金香花变成黄色的了。除了孔伯达坐着的椅子他没有看见第二把椅子。
他皱着几乎要交起来的浓大的眉。
“真奇怪,”他坐在床上说,“你住到这种地方。”
“它离开地面远了一些。”
“你不觉得它离开世界也远了一些吗?”
孔伯达嚼着面包,他一面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开水。现在赵方亮不再欢喜了,赵方亮怜恤的望着孔伯达。
“你是有主张的。”
孔伯达是有主张的,为了求得心境上的宁静,他把自己关锁起来,他从小楼上望着窗外耸立着的教堂的尖顶,每天以面包和水度日。他没有野心,因此他也不被野心愚弄。
“你不知道,孔伯达。”
孔伯达自然不知道赵方亮有时候会嫉妒他,他有两个礼拜没有下楼了,他和他所有的朋友断绝了交往,他忘记了他们,但是现在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他侦察的向赵方亮瞟了一眼。
“你的太太还好吗?”
赵方亮的太太还好吗?这个大的,方肩膀的赵方亮窘住了,他仿佛碰着他最不愿意听见的事,他的满是酒糟疙疸的脸,他的原是赤红的脸很快的更加红了。他们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赵方亮太太,她像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中的太太一样打扮着自己,她的头发是那样向后面梳着,她走路的时候,她的每一举步都那样注意,使得他们——孔伯达先生和赵方亮先生——觉得自己是这样不幸。她每天从这一个支配着一个小团体的办公室走到那一个私人客厅,又从私人客厅到另外一个办公室,她永远在交际场中活动着,永远用轻巧的脚步绕过那些花坛,她是忙的,她仿佛操纵着一个世界。她把笑声,她把最好听的话送给别人,同时她把最丑的留到自己家里。她永远得不到满足,她不能不过问家庭的幸福;刚才她还和赵方亮先生吵了一架。
他们都沉默着,好像都为了赵方亮太太沉默着似的,孔伯达费力的嚼着面包,赵方亮忧愁的抚摩着右腮上一颗酒糟疙疸。
赵方亮说:
“女人这东西你怎样解释?”
孔伯达说:
“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他把女人分成两类——一种,是生成专为了××的;另一种只能去爱。”
“孔伯达!”
赵方亮大声喊。孔伯达没有理他;孔伯达望着窗外,望着耸立在暗中的教堂的尖顶;他又咬了一口面包。
“你怎么用这话来挖苦我呢?”
这意见并不新鲜;这是在未结婚之前的赵方亮先生主张过的,那时候他还是自由的,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英雄。
“现在,”他说,“现在我为了听听你的意见,我特地跑来看你。”
孔伯达回过头来,他倒先要听一听赵方亮现在的意见。
“问我吗?”
这位红着脸的赵方亮先生有一点吃惊,现在他要出汗了。他低着头想了一下,他没有捉摸住孔伯达的意思,他必须细想一下。当然的,他以为女人应该回到家庭里去,她们最好的地位是像解放以前一样,她们应该守住自己的命运,最好自然是让她们成为丈夫的内助,假如不能成为内助那么她们就做财产。
“可是她们不要再作财产?”
“我是说她们应该。”
“你想的多么奇怪呀,赵方亮!”
孔伯达用手敲着桌子。
“假如我记得不错,”他说,“你有一个时候似乎还做过官?”
“你知道那完全是我的太太主张。”
“你后来还做了两年教授?”
赵方亮把眼睛移到旁边,他转而去研究那在窗下亮着的灯。
“因为那学校里的院长太太和她是朋友。”
“并且你还在内地一家省银行里耽过?”
“我要知道的是你对于女人的意见,孔伯达,”赵方亮望着孔伯达费力的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你问这些话不是丝毫都没有关系吗?”
现在他不嫉妒孔伯达了,他不再嫉妒这个从窗户里望着耸立在空中的教堂的尖顶的孑然一身的孔伯达了。他已经出门太久。他想起他的家,他们的客厅,他们的沙发,他的太太,就是刚刚和他吵过架来的太太。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他的肚子里咕咕的响着;他看了看表。
赵方亮看了看表。
“我问这些话有关系的。”
孔伯达从杯子里喝了一口水。他的意见和赵方亮等待的恰恰相反,他说女人常常是男人的灵魂,当人们刚刚爱上,当他们刚刚敢一同在公园里走的时候,男人就成了女人的附属品,他像一朵花一样成了女人衣襟上的,或是鬓发上的装饰。
赵方亮从床上站起来,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他拉开门,可是又不马上出去。
“你以为我是一朵花吗?”
这个大的,方肩膀的赵方亮忽然有了一种新的力量;他以为他和孔伯达曾经一样,他们都爱过“自由”,他们都同情“神圣”的劳工。而这一同情,他反而又不要走了,他握着门上的把手,似乎在等待孔伯达的回答。孔伯达却疲倦了,也许是被赵方亮弄得疲倦起来了,他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说:
“我并不以为你是。”
赵方亮现在可以放心回家。孔伯达听着他下楼去的步声,他仍旧毫不动弹的坐着。
“这些人,”他叹息,“他们永远不让人家安静!”
灯在窗下亮着,夜气徐徐的送进来,连先前的轻语也消失了,仿佛在深沉的静寂中淹没了。孔伯达饮尽了杯子里剩余的开水,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一本扫叶山房的《南华经》。庄子曰: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一九三九,四,二九。
选自《看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