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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古龙电影与楚原

以古龙小说做题材拍摄武侠电影的人并不多,除了改编的难度大,大概也有大家都觉得拍不过楚原的缘故。也因为如此,尽管也导过一些其他的片子,楚原电影却仍旧给人以古龙电影同义词的感觉。

楚原的古龙电影,对邵氏,甚至对整个香港电影影响都很大,是一代人的回忆,但楚原一开始拍古龙却纯属偶然。当时楚原刚开始做导演,因为拍《爱奴》而被电检部门重点盯防,有一段沉寂期,九个月没有片子拍,剧本屡屡不获通过(顺说一句,《爱奴》的确是部很差的情色片。应该说除了少数的例外,中国人拍的情色片是普遍很差的,真像李安说的一样,那是中国人五千年的性压抑。《爱奴》可以说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不过才气确实是很高,因为美术上的成就,还被欧洲人选入了当年世界十大佳片)。有一天吃饭时碰到倪匡,倪匡说,古龙最近有部小说《流星·蝴蝶·剑》,其实是抄《教父》的,不过写得真是好,你有没有兴趣拍?楚原正愁没工作,就连忙说有兴趣,喜欢的很,其实连古龙小说都没有看过。后来倪匡完成了剧本,就交给楚原拍。有了古龙的小说做基础,古龙的意境又和楚原超现实的浪漫风格如此吻合,楚原就这样打开一个局面,带来一个新的武侠电影的浪潮。楚原的电影本身格调不高,但古龙的义气和豪情给了他的电影以绝佳的补充。

《流星·蝴蝶·剑》讲的是友情,这也是古龙本人最偏爱的主题。如片中律香川所说,“每个人都必须要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这样到了万一的时候,才不会感到寂寞,才能够活下去。”和后来的楚原作品相比,本片并不算太优秀,但剧本出色,且首次令世人见到了楚原镜头下华丽而超然的武侠世界,也令人首次见到楚原在武侠方面的卓越想象力。比如韩棠藏在斗笠中的圆刀,拿出来的时候真有种惊艳感。而且可以看出楚原拍摄手法的扎实和高超的控制力。这一点和《新流星蝴蝶剑》一比,高下立见。旧版的《流星·蝴蝶·剑》相当完整、丰富,而新版从结构上讲却是支离破碎,最后大反派的出现纯是噱头,对整个故事毫无意义,只能算是二流作者的二流创意。不过程小东的武术指导还是相当出色,那个穿人而过的剑招比《笑傲江湖》里要完善多了,竹林一场打斗更比他后来的《十面埋伏》强得多。李宗盛词曲、杨紫琼演唱的《爱似流星》,也会令你不致后悔看这部电影。

相比之下,《天涯·明月·刀》却是绝对的经典,也是楚原意境最高,最得古龙神髓的一部电影。整部电影高潮迭出,毫不冷场。几个经典段落,特别是那段在棋盘上打斗的戏,令人拍案叫绝,还有那个把人放在锅里炒的集市,如此的阴森诡谲,以影像造出了余意未尽的文字效果。几段拿孔雀翎作的文章,也都精彩纷呈。以武打而论,也是唐佳的武指作品中最成熟的一部,傅红雪的刀,很有些西部片中手枪的感觉。狄龙的扮相尤其出众,如楚原所说,令人一看就是绝代大侠,不用打观众就知道他会赢。当年的狄龙剑眉入鬓,俊朗非凡,让古龙小说里很多有些病态、有些风流、有些邪气的人物都变得大义凛然了,比如傅红雪,比如李寻欢,比如楚留香,比如萧十一郎,都是如此。狄龙也是武师出身,但闪展腾挪的功夫不行,一翻跟斗就看得出是替身。

据说楚原后来和古龙私交很好,楚原显然相当理解古龙,不仅可以用影像还原古龙文字中的意境(不过武打稍逊,因技术的粗糙,使之仍缺少写意感),更可以在细节的改动和再创作中,表现出楚原对古龙精神的把握。比如《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楚原令龙啸云最终以磁石对付李寻欢的飞刀,而安排李寻欢以屋檐上的冰条射死龙啸云,说,“你可以逃过人世间所造的刀剑,却逃不掉上天所造的冰条。”这样就很有些天谴的味道,说这一改很经典,是因为古龙也曾说过写小李飞刀的神奇,本来就是要象征“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这一信念。还有《萧十一郎》中,红绿二老说,你可知道我们兄弟俩在江湖上六十年来未逢敌手?萧十一郎则回答说,那是因为那时你们俩还没有出卖天良。也是古龙意味十足。

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格局比较大,楚原选取了其中的一段,将原著中顶讨人厌的龙啸云“扶正”做第一反派。片中李寻欢被冤枉为梅花盗,是因为几位正派高人的好大喜功和自以为是,很有讽刺权威的意思。这一点其实也是古龙的本色,古龙写得最好的,都是浪子,少有大侠,楚原的电影亦然,里面的大反派往往道貌岸然。本片中狄龙演李寻欢,岳华演龙啸云,尔冬升演阿飞,余安安演林诗音,井莉一直在楚原电影里演美女,这次又化身为林仙儿。

比《多情剑客无情剑》嘲讽权威更厉害的,是《三少爷的剑》,对道学先生大加讽刺。精彩的是电影以三少爷将死的时光,探讨起死亡的命题。古龙曾经说,“无论什么样的人,他生命的结局都是死。如果你曾经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就会明白人生是一个多么大的悲剧。”楚原在这部电影里也是在说,只有死亡才可以令人珍惜人生,真诚面对人生。本片阵容尤其豪华,尔冬升当时初出茅庐,在片中饰演三少爷,俊逸至极,可说是不二人选。影片有多位大腕客串,有《流星·蝴蝶·剑》里的韩棠(罗烈),也有《天涯·明月·刀》里的傅红雪(狄龙),姜大卫也客串一角,演一个武功极高的疯子。楚原说,姜大卫的造型一看就是天涯浪子,孤高不群的一类,所以给他设计了这么一个角色,最后不知所终。

《三少爷的剑》也是一个寓言,讲的是名,三少爷为名所累,诈死埋名。燕十三也是为了一个空幻的“名”字,要和三少爷决斗。影片结尾拍得相当出人意表,燕十三绞飞三少爷的剑,似乎已经得胜,而两人一番对话,三少爷转身离开之后,观众才发现燕十三的胸口插了半截断剑。影片从始至终都在讲对“名”的怀疑,傅红雪堪破了“名”,所以可以做一樵夫,逍遥于山林。燕十三堪不破“名”,所以终究还是敌不过三少爷的剑,落寞而死。

《萧十一郎》也是一部改编得相当出色的作品,影片的格调是从清新到诡谲,前者是爱情,后者代表命运。古龙写的玩偶山庄,如此的诡异离奇,而楚原竟完美地将这一意味再现于银幕,堪称心理恐怖的绝妙之笔,如果没看原著先看电影,绝对可以令人看到一身冷汗。这种恐怖也缘自一种对人之局限的透彻。如徐鲁子所说,世间万物都是玩偶,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你们是人的玩偶。整部影片讲的是权力,如同《流星·蝴蝶·剑》的结尾说的,“古代的人铸剑,都是为了权力的争夺”。本片阴谋的主使者,就被设定为一位铸剑大师,即一开始交代的徐鲁子。一把挑动天下的刀,叫作“割鹿”,取群雄逐鹿,胜者得而割之之意,也是权力的象征。井莉演沈君璧,和狄龙的萧十一郎有一段感情纠葛。这也是古龙写得最用心的感情之一。

《陆小凤》系列,有《决战前后》和《绣花大盗》两部,后者比较普通,前者相当经典。刘永的陆小凤,恐怕是他最好的角色,也是楚原电影中最精彩的角色之一,诙谐不羁,举重若轻,和白彪演的俊朗飘逸的叶孤城一起,为这一经典压住阵角,真是《大内密探零零发》开头的恶搞都颠覆不了的。其他角色如司空摘星、花满楼等人,也都令人过目不忘。可惜岳华演的西门吹雪却是欠了一分神采,也是西门吹雪这一角色太难还原之故。决战紫禁之巅一场,以当年简陋的技术拍出了梦幻般的效果,极具超现实的意味。

现在有人称楚原为“武侠宗师”,这个称呼当然是夸大的。应该说,楚原是一个一流的武侠电影工匠,但他拍摄的古龙电影别人确实比不上。反面的例子可以看看陈木村的那部《陆小凤之凤舞九天》,如果说楚原的片子会偶尔流露出低俗的桥段,那这部片子就令人感叹除了媚俗外就“本来无一物”了。

古龙的另一大系列《楚留香》,楚原也前后拍了多部,仍是由狄龙演楚留香,现在能看到的只有《蝙蝠传奇》一部,水准也很高,讲楚留香在蝙蝠岛上的一段际遇。蝙蝠公子竟是一名门正派的富家子弟,其实是在讲人在无所不有时的空虚。楚原的美术功底好,调度演员水准高,也体现在他能把小说中所描写的“剑阵”拍得有模有样。《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七星北斗阵”是一例,本片中的“五行剑阵”又是一例。可与楚原的《楚留香》鲜明对照的是孟飞自导自演的那部《楚留香之西门无恨》,最夸张的是女主演兼制作人杨钧钧,可谓笑谈。

最后说一下古龙。市面上一直有很多《古龙妙语录》在卖,但如果真正了解了古龙就会知道,那些所谓的“妙语”对古龙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古龙不是智者,而是一大痴人——一个因为世界冷漠,所以选择了一种自己也承受不了的热情的痴人。豪饮,纵情,不会武功却和人打架被人砍到重伤,像李寻欢一样,滴酒不能沾却最后用酒来陪葬。写字写不出,就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仿佛墙壁会给他灵感。古龙对待世界,有极冷静和极投入的两面,所以他的作品,也有极透彻和极洒脱的两面。时而语不惊人死不休,时而又连自圆其说都顾不上。张彻曾说自己是才子,不若金庸般厚重,说自己是瀑布激流,金庸则是长江大河,所以把握不到其作品的精微之处。其实古龙和金庸间的区别就是这样,金庸是倾其一生去做一件或几件事的人,是完美主义者。这一点上古龙不若金庸,但也正因如此,古龙才更真实,更可爱,更加有血有肉。

古龙有一篇散文,叫作《不唱悲歌》,古龙就是一个不唱悲歌的人。

他不是不悲,恰恰他远远比那些唱悲歌的人懂得痛苦,他常说,人生中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为什么不能给别人多带来一点欢乐?这就是古龙。像他自己曾经解释过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一般的孤独的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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