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年冬季，eBay上有一个人拍卖奇怪家当。简介上说：本人身陷窘境，意欲拍卖四件家传宝物——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Presi-dent's Ivory＆Madam Ivory），请有兴趣者给我发个短信，价格面议。这位自称名叫罗伯特的卖主，在网上设了很高的起拍价，期限为五日。
这个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是什么宝物，罗伯特既没有提供照片，也没有相关信息和资料，仅在栏目抬头上用一张蓝地开光棒槌瓶的照片替代登出。
这个拍卖阴差阳错，总统牙和棒槌瓶风马牛不相干，毫无头绪。然而照片上的蓝地开光棒槌瓶则颇有几分看相。近代仿制品中，棒槌瓶不少，但绝大多数过不了“胎型”这一关，貌似简单的棒槌瓶要完全仿制到位，非常不容易。而罗伯特照片上的这一件，看上去顺眼。他留下“价格面议”的活口，我便随意给他发出几个字的短信，并没有问及总统牙和蓝瓷瓶的关联，只问，“你在何处，东岸？西岸？怎么面议？”
说的是象牙，登的是瓷瓶，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要到五位数的钱？遇到这样离奇的拍卖，我起了好奇心。很快罗伯特发回邮件，给了我一个地区号为201的电话号码。
201是紧靠纽约市北端，华盛顿大桥西侧的新泽西州李堡镇一带的区号，近在咫尺。于是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罗伯特先生。罗伯特声音沙哑，没有通常东方人说英文的口音。
我问他：“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是不是一个笔误，你要卖的是不是照片上那个瓶子？”
“呃，No！”罗伯特口齿清晰地说，“真正要卖的还是牙，我怕东方人对牙不感兴趣，故而登出照片上那个瓷器以吸引东方人的注意，看来这么登是有效果的。”
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是四件象牙雕，罗伯特介绍说，总统是中国曾经有过的蒋介石总统，总统夫人是蒋夫人。他声称，他的父亲老罗伯特曾经是蒋夫人的私人医生，老罗伯特服务业满即将离开蒋家时，蒋总统和蒋夫人送了这几件牙雕给他，以示对他多年服务的感谢之情。在罗伯特家族，这些特殊的礼物被称为“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家人视之为传家之宝。
且不论真假，故事本身极有吸引力，如果说尚不能决定是否买这些牙，去李堡镇看一看这些牙应当是值得的。
我问，“你卖这些牙吗？”
“是的。”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我急需用钱，就看你有没有兴趣？”
罗伯特问的这个“有没有兴趣”是指我愿不愿意花钱。
应该说，我的血液中有高出常人的冒险细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这些细胞变得尤其活跃。我和罗伯特当下在电话里约好，两个小时之后，在新泽西的李堡附近的帕拉莫斯大商场（Paramus Mall）南大门会面，他穿一件绿色纽约喷射机球队的外套，中年，灰色头发蓝眼睛。
我没有时间准备，向会计部预支了现金，开了车直奔华盛顿大桥而去。过了桥，又继续向西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到了帕拉莫斯大商场。十多年前，我曾经在这一带看过房子，也准备迁入新泽西居住，最后价钱谈不拢没有买成房子，所以帕拉莫斯这一带我熟。
如约所示，身穿绿色球衣的罗伯特两手插兜，等在南大门。我们顺利地接上头，互相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聊了一、两句闲话。
我问，“东西带来了吗？”
“带了，”罗伯特一边说，一边示意，“这儿不方便，请随我到我的车那里去。”
纽约这个地方，我虽然没有身临其境地经历过抢劫诈骗之类的恶性事件，报纸上电视上却日有报导。只身在外，不得不防，更何况这个罗伯特必定知道我身上带有现金。我必须随时准备视现场的各种因素与突如其来的变化，调整心态和身体位置。
罗伯特将车停在车场中央，离人群不近不远，我随他来到他的车旁。正值下午三时左右，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洒在车场的每一个角落，四面八方视野开阔，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更安全了。看来这个罗伯特也是个谨慎的人。
我们来到车尾，罗伯特打开尾箱，里面有个纸箱，纸箱里有一个紧包着的绒毯。罗伯特小心翼翼地打开绒毯，绒毯现出一尊牙雕，接着又有两尊，绒毯里一共裹着三件牙雕。
“这就是蒋夫人（Madam Jiang）赠送的牙雕，”他说。
“可以拿起来看吗？”我问。
他点点头。
我拿起一件，全神贯注细细看，这是件清溪山人落款的牙雕笔筒，高六、七寸，以清初四王风格雕刻出山水云石，一个骑驴老人和一个小书童在山林溪水之间拾径而行，虽是野趣却气势恢弘，粗犷中见细腻，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纽约一带市面上和古董店里常见的牙雕，特别是大件牙雕，多数是日本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作品，精湛细微，写实感强。然而日本的牙雕注重表面和直观视觉，没有中国牙雕的内涵和寓意。
我捧起第二个牙雕，这是关公关云长的坐像，由于年代久远，牙雕已是半黑半黄。关云长一手捋须，一手握经卷，上身略前倾，若审视危局谈笑用兵，威严之神令人肃然起敬。而第三个牙雕，是手持如意面带微笑的禄神，这时我想起罗伯特网拍介绍上说，是四件牙，而不是三件，遂问道：
“罗伯特，你说有四件的，这里只有三件，还有一件在哪儿？”罗伯特顿了一下，说，“呃，对，这三件是总统夫人牙，还有一件是总统牙。我放在身边了。”说完，他走到驾驶座的旁边，拉开门，取出一个没有包装的象牙碗说，“这就是总统牙，总统亲自所赠。我舍不得它，所以一边开车过来会你，一边还想再多看看多摸摸这个碗。”
这个碗与真碗大小相仿，光润朴实，除碗心有几圈纹饰以及碗外口沿一圈回纹装饰外，无其他雕饰。放在掌中细看，异常光滑洁净，高雅尊贵。
看到这四件牙器，我暗自庆幸没有失去今天这个机会。买古玩极其容易一念之差，错失良机。
“我想都买下来，全部这四件，你要什么价？”我问。
问到这里，我停下来，等着罗伯特报价。他想了想说，报出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却低于他在网上所设的价钱，出乎我的意料。
我毫不犹豫地说：Ok。
显然我的回答也出乎罗伯特的意料，一定是他从未卖过古董，对古董买卖和讨价还价没有什么概念，而eBay网上购物给人的印象只有两个字：便宜。
我把钱递给罗伯特，说，“这是你要的价钱，不用点了，这里不方便，如果有差错，请你打电话给我。”随即，我给了他一张我的名片。
罗伯特点点头，把钱塞进绿色套衫的口袋里，然后把四个牙雕重新包好放回纸箱。他轻轻一拎，纸箱随着他结实的手臂，出了车尾箱。罗伯特用胳膊肘合上尾箱，将纸箱轻轻放在他的车尾上。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这个满脸胡楂的六尺大汉，居然已是热泪盈眶，他看着我，眼泪夺眶而出，流过面颊，流进他花白的胡楂里。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需要钱，我对不起我的父亲。”
我惊诧地定立在原地，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
罗伯特拿着钱悲伤地离去，他对我说“谢谢”，说得很勉强。
我载着那四个牙雕慢慢地开车回纽约，脑子里乱七八糟，短短的车程却一直开到天黑尽了才回到家。究竟是不是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我已经不是很在乎了，我的眼里浮现着那个胡楂花白，泪流满面的罗伯特，怎么也散不去。
此后，再也没有看到罗伯特在eBay网上变卖任何东西。（蔡苏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