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中我注意到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有红色头发，再看其他人还有棕色头发的。这个反常现象让我惊讶，因为黎人通常是黑色头发。他们的眼睛是灰色或黑色。面色不如汉人黄；眼角也没有蒙古褶，脸型总体上不如汉人规则，也没有汉人的那种胖脸。他们的面相更像我们，而不像汉人。
雨渐渐停了，11点我们出发。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我用20块银元和一把剪子向一位黎族妇女买了一套男装。过一个山口时，我们忽然看见著名的五指山，五座花岗岩尖峰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所有人都停下来出神地看。据《五指山问黎记》，他们看山之处是距红毛下峒12里的那湾村：“12时雨止起程，出村门，左望伯华山，高可千尺，苍翠欲滴。一小时抵那湾村，村长派挑夫舆夫多名，在村外守候，逐次接替。五指山即在村东南，峛崺在望。雨后云烟，缭绕峰岫间，山容绰约，愈增妩媚，似欧洲大战前泰西妇女，轻绡罩面，不遽示人真面目，益另见者心痒。同行诸人，相与指点笑语，顿忘疲倦。”这山在汉人看来是一座圣山，在黎人也一样。从来没有人登上去过。黎人说山顶有灵守着，人爬不上去。又说前几年五指山发生一系列山体滑坡，让全岛不得安宁。听到这儿，士兵们充满惊奇地喊道：五指山！我想起了十字军看见耶路撒冷城墙时的欢呼，以及一万名撤退的英雄看见黑海（PontEuxin）时的大声赞叹：大海啊！大海啊！
下午5点，我们到达宿营地，这是一个名叫合老（Hoplau）的黎村，位于嘉积河的右岸，五指山支脉的脚下。合老（Hoplau），应该就是现在琼中县西南部红毛镇的合老村。但是《五指山问黎记》记述他们18日入住之村名叫吔阳，也叫红毛上峒，距那湾村35里，距红毛上峒45里。黄强画的示意图显示，在距吔阳村8里处，有合黎村。《五指山问黎记》载：“至合黎村，村边古树数株，大可数抱，枝缠兰草，种类互殊，华实参半。花间蛱蝶，文采斑斓，亦寻常所罕见。……合黎村房舍栉比，年来倾圻殆尽，足见盛衰无常。一水绕村，源出五指，岩石晶莹，庐山青玉峡，庶几近之。而岩上百丈珠帘，如悬匹练，观瀑者又当舍彼而顾此矣。”所描述景象与萨维纳相合，大概是同一个地方。合老、合黎可能是同一个黎语名的音译，因此两人译名有不合。但是萨维纳说18日他们住合老村，黄强则记录他们住吔阳村。
快到山跟前时，植被也变了。椰树、槟榔树、竹子被栗树（chataigniers）、乔木（arbrazins）和鱼尾葵（caryotas）取代。河边大树的树干和枝桠上吊着兰科植物（orchidées）。
五指山
这一地区雄鹿多。山谷底部黎人的狭小稻田以及山坡上僈人的田垄，都用白木做的坚固栅栏围起来，以防动物践踏。也有很多公熊和野猪，但是老虎和豹子全岛都没有看见过。《五指山问黎记》16日载：“正谈话间，卫兵导一黎人入，为鸿照族人，奉命送黑熊来。灯下视之，两睛闪烁如火，重可廿觔，亦五指山中有数之物。”
僈人来自大陆的十万大山，到这儿有些年头了。他们住在高坡上，毁林伐木，与住在谷底开垦山谷的黎人不相往来。这两种人都绝对独立于汉人之外，不交任何税赋。
4．水满峒调查黎俗
19日星期五。我们8点出发，顺着五指山脉，沿着嘉积河，直达源头。黎人在山谷里割稻。嘉积河与崖州河都是发源于那五座尖峰脚下，在海拔1500米处，二者相距不过数百米。五座尖峰在山脉的最南端攒聚相连，五指山因此得名。嘉积河也就是万泉河，一般资料都说发源于五指山的风门岭。在《海南省地图集》中有两个风门岭，黎母山中也有一个风门岭，处在万泉河另一个源头位置。两个风门岭相距不远，都在琼中县西南。《海南省地图集》所标黎母山风门岭海拔为988米，五指山风门岭海拔高度没有标志，旁边的摇耳岭海拔919米，从地形看，风门岭不会超过1000米，与萨维纳所说的几百米接近。崖州河也就是宁远河，一般资料都说发源于保亭县西部毛感乡仙安石林南麓，附近最高的马咀岭海拔1332米，与萨维纳说的1500米接近。萨维纳书后的地图中只有等高线图，没有主峰高度标志。
嘉积河（rivièredeCachet）向北流，崖州河向东南流。《五指山问黎记》19日记载另一水为昌化江：“十五里，登一山，势陡峻，使人气喘。及巅，见双流，北流即吾人屡涉之水，通嘉积；西流则通感恩。计吔阳至此，为由东而西南，逾此则正趋南方。”11点，我们跨过海拔1100米的山口，它把这两河的流域隔开。这个领形山又叫分界岭，现在叫亲口岭，在水满峒北，是万泉河流域与昌化江流域的分界。《五指山问黎记》19日载：“五里，过一峡，水流淴泱，后枕五指，景殊佳美。十五里，登一山，势陡峻，使人气喘。及巅，见双流，北流既吾人屡涉之水，通嘉积，西流则通感恩。计吔阳至此，为由东而西南，逾此则正趋南方。盖由那湾至五指山朝北行，至吔阳乃渐趋西北，由此再转南进，即为五指之西面。二十里，即为吔阳至五指山中点，望之戟树三指，状若笔架，土人名巨指为马头，食将二指为马鞍。又五里，登分界岭，则无名指小指并露，惟不酷肖。……4时，抵水满峒（离吔阳四十里）。”我们已经到了岛的中部，将在一个黎村里逗留三天时间。那是距离山口4公里外一个叫水满峒（Suymuntng）水满峒（Suymuntng），就是现在五指山市东北部的水满乡，在五指山脚下。的黎村，这名字的意思是充满了水。这个村至少有120户人家，都是黎族。这是全岛最美的村子，位于海拔1000米处，旁边是崖州河浇灌的宽阔稻田，靠近五指山最高峰的延伸处。《五指山问黎记》：“水满峒高出海面二千七百五十尺，尚在五指之麓。”又：“水满峒为全岛最高之村落，故离村南行，逐渐下降。”
嘉积河源头
20日星期六。我们这群旅行者一进入村子，最让我们震惊的是妇女的纹面。我们还要进一步探究这种奇特纹面的来由。《五指山问黎记》：“20日，早起，寒暑表降至十三度半，寒彻骨，士兵多烘火取暖。地近热带，九月围炉，亦异闻也。7时许，望五指高处，旭光冉冉，峰峦烟雾，层层隐没，颇似美人晓妆，卷帘梳洗，雅爱其景，撮入镜头。饭后，天气晴朗，请居停主人商允邻居妇女数人，为之撮照，既毕，赠以真线剪刀，咸狂喜。相传黎妇狰狞可怖，洵属厚诬。黎女体质强健，好修饰，但不施脂粉，于十二三岁时，以树刺刺面上作三角形，纹凡五，涅以靛。另以珠算子作串，绕颈数匝，或以白铜片打成箍形，挂颈上。闻白铜鼓大小三个为一套，恒以牛一头易自水客。”
黎族妇女
我们花了一整天计算周围地形的高度，寻找万宁河与昌化江的源头。
五指山主峰高度是1920到1940米。《五指山问黎记》：“吾与位神甫、邓技师、冯侦缉员至河畔，拾取小石，为研究地质之助，并测量五指山高度。位神甫用简单仪器，余用三角比例法，结果彼为一千二百米达，余为一千一百二十七米达。若加以吾人所立足地，原有九百米达，则最高峰当为二千米达，合华尺六千三百尺。”这是全岛的最高点。万宁河发源于五指山主体的东部支脉。昌化江发源于五指山的西部支脉。海南岛的六条重要河流中，有四条发源于五指山。海口河，也就是金江，发源于五指山西北的黎母山。陵水河是从位于五指山主体东南部的所谓七指岭（Septdoigts）流出的。七指岭（Septdoigts），今称七仙岭，位于保亭县北，距县城约6公里。
这一夜我专心研究黎人的信仰。根据黄强的记述，给他们讲述故事的是一位久居当地的乐会籍汉族老商人。《五指山问黎记》19日载：“下榻乐会人商店。店颇广阔，坭墙草屋。主人云，此店以二十八金造于四年前。主人衰老，发稀齿落，久商峒中。入夜，就余述黎人俗尚，未移时，辄请去，以来夜续谈为约。余怪之，一伴密语曰，此老去无他意，以染芙蓉癖，瘾发不可耐耳。”芙蓉癖就是鸦片瘾。据香便文1886年《岭南记》（Lingnan），当时海南岛的汉人和临高人中富有者多吸食鸦片，黎族人买不起鸦片，鲜有吸食者。村里所有的妇女彻夜为士兵们舂米。
现在提供一些有关黎族人生育、死亡和婚姻的资料。这些黎族民俗也来自水满峒那位乐会籍汉族老商人。《五指山问黎记》21日载：“是夕，老人复来，谈黎人婚丧俗尚。黎早婚，薄有财产者，八九岁即娶妇。其缔婚手续，先由男家父母，取得女家父母同意，备银镯一事，诹吉文定。迎娶之先一日，女家送猪肉半只及箭一枝至男家。翌日，男家备牛若干头（富八贫二）、大洋一十二元、钱七百元、布一疋、内衣一件、裤三条、瓦缶一、酒瓶一，陈列室中。请女母或其亲人前来点验。如认为聘物齐备，许可迎亲，则男家再派男子二人，漆面为媒，另以工人挑礼物，担竿缚弓箭及女家箭，迎新娘归。女家戚串百数十人不等，随至男家大嚼，并歌唱取乐，但不舞蹈。四日后，新娘归宁，母家宰牛款待。留牛之半，备新娘携归。新娘归时，众又尾往，狂咽轰饮，绝无客气。俗例如此，穷人亦不能免。又黎人患病，云有鬼祟，请巫驱逐。其法取米筛一具，中放衣、裤、剪刀、尺、镜、鸡蛋一只、米一碗，巫者持香望空狂呼病者名字，以招其魂。病人幸愈，则酬巫一元，杀鸡谢土地。巫亦有兼医生者，则酬牛一头。不幸死亡，村人皆抚尸而吊，并燃放枪多响。黎人住宅狭小，死者草席裹尸，外捆白麻，停放一隅，家人迫处而卧。乡邻相与入山，砍伐大木，凿槽形之棺，四周钻孔，系藤不钉。殓后，缚牛木桩，发箭毙牛，烹奠死者。停棺三日，死者已嫁之女及亲戚等，均来吊唁。其有牛为祭者，亦毙之如前状。葬事既毕，置石卵木片为号。富有之家，则赴岭门陵水聘请勘舆，为觅吉地焉。”
首先说生育。总是在灶房里生孩子。黎族人几乎一生都在灶房度过。在灶房生，在灶房死，白天在灶房吃，晚上在灶房的柴草上睡。生孩子没有节日，没有庆祝。他们不用水洗，把新生儿弄干净就算满意。他们用细绳扎住脐带，然后用薄竹片把脐带割断。母亲分娩后立刻就忙她的活儿了。
疾病。各样疾病都是恶魔或邪灵引起的。黎人有病从来不看医生，总是把巫婆请到病人床前。为了知道病是哪一个灵引起的，他们一般这样做：拿一个鸡蛋状的椭圆物，石头做的或木头做的都可以，用线吊在病人上方或铺在地上的衣服上方。然后慢慢呼求诸灵，直到其中一个灵让椭圆物转起来。这是那个灵对呼求的回应，而且被认为是危害病人的可靠征兆。这个作怪的灵，他们用化妆表演、诅咒和献祭来平息或驱赶。陈铭枢《海南岛志》记载与此相同：“人有疾病，多饮生草药汤，不愈时则延巫捉鬼。其法以绳系鸡蛋悬于竿头，两手承之，视其动法，卜鬼之有无及为何鬼，应用何物为祭，实则杀牛及猪羊均随巫意。”
丧葬。我上面说过，灶房是黎人家里唯一的住处，死亡也总是发生在屋里的这个地方。一旦确定人死了，他们就把尸体搬到屋子中间，正对着大门，死者的父母和邻居就在那儿哀悼。
这些乱哄哄的哭喊仪式之后，他们就测量尸体，到树林里找一棵树，挖出来做棺材，然后回到死人的家入殓。所有这些必须在人死的当天或当晚做完。
第二天是宰牛和大摆宴席。那些倒霉的挨宰的水牛被拴在死者家前面的坚固柱子上。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各人随手拿一件武器，刀子、斧子、棍子、棒子、石头都行，一起打这头牛，直到它倒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倒下。场面恐怖，目不忍睹。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毛骨悚然，也更令人痛心：他们又吃、又喝、又笑、又唱、又蹦、又跳，围绕棺材恣意取乐。陈铭枢《海南岛志》载：“黎人有庆吊请客，招男女聚饮。……当此痛饮欢呼之时，男子得任意指定一女子为互唱情歌之对手。若和歌相得，彼此情投意适，便可姘合，他人不得而干涉焉。”
第三天最后下葬。棺材被抬到树林里，下到4英尺深的坑里，然后埋土，直到与地齐平。在黎族那儿，完全看不到坟墓，只立一块石头指示埋葬处。葬礼总是在下午举行，可能是为了让大家从前一天的酒宴中恢复。
婚姻。父母不参与选择儿媳或女婿。黎人家的婚姻总是恋爱婚姻，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五指山问黎记》记录22日在毛尚村一黎族老妇叙述当地走婚情形，萨维纳未记录。
到了定亲时间，媒人把未婚夫给的手镯戴到未婚妻手上。几天后举行订婚宴，女方的父母向男方父母要16头水牛或黄牛，男方父母总是给一半，就是8头牛。
婚约订立之后，他们选一个黄道吉日举办婚礼。到那一天，新郎新娘都被涂黑，像恶魔一般，新郎拿着弓，起身去找新娘。
这些婚宴成了青年男女们纯粹吃喝放纵的场合。
结婚七天后新人就分开了，新娘只有等到怀了孕才能恢复夫妇同居生活。同样的习俗在某些土族部落那里也存在。还是回到对我们旅途的描述。
21日星期天。我早上3点半起床。夜晚温度计降到10度。《五指山问黎记》20日载：“夜间放烟火及唱留声机，乡人聚观，深宵始散。寒暑表降至十三度。”两个哨兵在院子里做体操取暖。到了4点，我叫醒邓少校帮我作弥撒。我揪住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被窝里爬起来。黄将军则在角落里攥紧拳头打呼噜。彻夜舂米的黎族妇女都惊讶我们起得这么早，纷纷把鼻子伸进木板隔墙的缝隙，看我们在做些什么。她们肯定是第一次看到这场面，边看边议论，邓少校把水洒到她们的鼻尖上，让她们闭嘴。
弥撒过后，邓少校对我说，您忘了给她们施洒水礼了，然后一边笑，一边钻进了被窝。
早饭后，将军要去打野猪，我要去勘察崖州河的上游，几个士兵陪着我。我预先带了一筒炸药，回来时我们扛了40公斤的鱼，将军却空手而回。黄强记录此次打猎、炸鱼过称至为可笑。《五指山问黎记》：“21日，早出行猎，冀获鸟肉充食料，穷索仅遇一鸠。……饭后出发，乡人荷枪，数小犬紧随之，犬毛短嘴锐，口乌身黄，种类为外间罕见。既至山中，乡人纵犬入林，驰走如电，始知犬亦健者。足逐出二麖，自乡人方面窜逸。以距离远，枪不能及，麖踪遂杳。守候逾时，无所遇，余颇怏怏，乃告乡人，以对面山石，假作黄麖，擎枪发射，石火迸出，乡人啧啧惊叹。旋乡人以某山多野猪，约率犬往。余伏涧旁，嘱乡人守山后，犬逐猪出，乡人迎击亦不中。时日以西沉，相将返。位神父、邓技师、孙医生等亦自外归，衣服尽湿，浑身泥泞。笑问故，位神甫曰，离此七里有潭，深莫测，途为林树遮没，折腰拨树，行水泥中，扑翻者屡。结果炸获鱼类百余斤，士兵捞获数十斤，余任乡人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