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毛瑞似乎觉得不奇怪了，可他仍在疑惑。“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过她的目光冷淡？”毛瑞确实是个很敏捷、也很聪明的人，只是他对太多的事感兴趣了。
“你接着说。”越原连忙打断他怀疑的思绪。
是这样的。毛瑞立刻又专注于他的讲述，小王昨晚在公司加班，他一个人12点过了才回公寓。那幢公寓楼道的灯大部分都坏了，只有他们顶层的才是好的，可那晚又没亮着。他摸着黑上楼，他上得很快，差不多跑上去。到了七楼，他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就在他拐过七楼之上的楼角时，他觉得眼前有一片白影压过来，接着就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的感觉，是一个女人，因为很柔软。这时他已经冲过去，到了八楼上，掏出钥匙要开门的时候，他感到不对劲，这八楼只有他们几个男的住着，有哪个女人会待在这八楼与七楼之间呢？莫非是同室哪位的女友，这么晚来不好意思敲门？如此想着，他就打开了楼顶上的灯，他马上清楚地看到他梦中见过的那个女人。虽然在面容上他不能断定，但那身材、衣着、头发，没有一点不一样。而且，他们同室几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显然有三十来岁的女友。当时，那个女人仍站在楼梯上，但转过了身对着小王，她的目光很冷淡地仰看着小王，好像在审视着他。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就使劲地盯着小王看。吓得小王赶紧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门，冲进房里，就大喊大叫起来：“那个女人，那个鬼，就在门外！”结果等到他们另外三个起来，一起赶到门外，只见楼梯上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
在毛瑞讲述着的时候，越原已渐渐陷入了沉思。这次，他完全相信毛瑞讲的事情。他心里十分明白，那正是他头一天中午在那同一个位置遇见的女子。但他无法确定她到底是物质还是精神事物。她的目光总带着审视性，她是要寻找谁，寻找一个人，肯定是男人。梦见和撞见她的都是男人。她似乎记不清这个男人的脸孔了，她感到怀疑，又坚持寻找。她一再地来到这套公寓，可见这是她熟知的地方。那么是她以前，或者说是她生前熟悉的，也可能就是她居住的地方，她的家。
对于她，梦本来是一个最为有效的途径，可似乎已经不能使她满足愿望。她竟然直接闯入充满空气的事实中来。一个死者频频出现在活人的世界，无论梦境里还是事实中，都说明其有强烈的牵挂，有难以释怀之念。总之，已经发生过的，现在复现了。
越原开始被这件怪异的事纠缠住。接下来几天，他进行了一番调查。
他记得这幢公寓楼是四年前就落成了的，而毛瑞说鑫公司只是一两个月前才买下那套房给职工做宿舍。他查了一下，首先知道这一套房子在这之前曾有一年是空着的。而一年前的住户已搬走了。再接着查下去，原来事情并不复杂，搬走的是本市某家电器公司的经理，据知他原本只是一个小营业员，承包那家公司后发了财，才买下这套房子。这位经理三十多岁，精明能干，他的妻子就在他们搬进这套房的两年后死了。模样还不错，一直留长发，夏天常穿白连衣裙，好像身体不怎么好，常吃药。见过这位经理妻子的人说。
“好像是病死。”一个提供情况的人说。而另一个人则说：“是喝毒药自杀的。”
“公安局有没有调查一下？”越原觉得有这必要，所以这样问。那些人都说，没有。“医院开了死亡证明的。”他们说着，眼睛闪亮，他们的脸色都很昏暗。
事情明白到这个程度，越原就觉得再查下去已无必要，他终归不是一个警察。他只是对那个女子的出现，和她出现的方式，感觉到了潜藏的某种意味。至于整个事情的原委，即使水落石出，也只能是一个很平庸无奇的现实故事，譬如谋害，更多的可能是自杀，与金钱，或者爱情、第三者什么的有关。
当然，这里面不乏人性的自私、残忍，有谎言与罪恶，以及难免的软弱，无休止的争吵，等等。此刻，“那只碗”在其中的作用，已逐渐明显，这是那个死去的生命与生活的最后一次实质的接触。那个碗盛的是毒药，也许是已经不能治好病的什么良药。它是个证据，抑或是逝去者唯一未遗失的记忆与怀念。总之，那只碗被执著地提出，证明了逝去者对放弃生命的被迫意蕴，使之与死亡的自然性具有品质的游离。
夜间，越原站在像是一家医院简陋的大洗手间里，墙壁与地面都是石灰的，污迹斑斑。他看见一些人正往长长的自来水槽里排泄，一堆堆的臭气熏天。一个道貌岸然的盛装男子站在他身边，似乎是在拼命地解释着。神情很急迫，又恬不知耻。门口处人们进进出出，谁也不理睬谁。而越原用一把老式剃刀，在一个美丽的小瓷碗里不停地切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药草，他根本听不清那男子说的话。接着那男子无影无踪，有一只白颜色像鸽子那么大的鸟飞到越原手边，它看着碗里的东西。后来越原眼睛里只有这只鸟，他看见它的胸脯前羽毛都脱落了，就像夏天养鸡场里的母鸡。
一股伴随着酸楚的厌恶情绪这时切实地袭击了越原，迫使他脱离出梦境。他再难入睡，这种情绪他感到有些熟悉。他渐渐想起来，在他的经历中，确曾有过类似的厌恶感，每一次都使他的内心沉入黑暗许久。这回，他又一次自感沮丧地沉没进去。
越原并不很清楚，他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厌恶，是由于那个男人吗？那个同样接触过那只碗的男人，他在自己的女人死后，就匆忙地从那套房子逃脱。他同时隐匿起那只碗，自以为这样就消除了与逝者接触的可能性。正由于他拒绝一个死者的怀想，也可能只是求得某种证实的企图，从而使一个鬼魂陷入焦虑，不得不越界出现于现实世界。越原眼前清楚地呈现出他遭遇过的那个被认为是鬼魂的女子，她的神态专注而又淡漠，模样整洁，在越原记忆的昏暗背景中显出几分魅力。越原想即使她真是一个鬼魂，起码她并不使人感到阴暗。虽然她出现的方式越出了人们日常感觉的习性，或者说安全范围，因此也带有一点恐怖，使人感到怪异。
这天中午，越原又一次下楼，从百货大楼前穿过街道，他径直走过了蜜乐影院，来到那幢公寓楼前。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上一次的那种盲目的紧张与惧恐。这次，他企望再遇见那个女子，他要与她交谈，如果有这可能的话。有许多东西他希望能够通过她得到明确。
在一个地方发生过的东西，它的复现既然有它的依据，也就并不可怕。这念头使越原有些兴奋，走上楼梯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世界到底是谁的表象？谁的意志更可能被感知？生者，还是死者的？在越原的眼里，楼道比上一次要亮得多，他的脚步也很轻捷，很快就到了七楼。他不停步地转了过去。他扑了一个空，楼梯上空无一人。只是在他慢吞吞地下楼时，四楼的一个房门打开了，有一个男性的头颅伸出来，但身子保持在门里面。那略显苍老且不起眼的头颅把越原打量了一下，表情木然地又迅速收了回去。门哐的一声在越原身后关上。
毛瑞在一个上午的10点钟又来到越原这里。他看到越原正给自己冲了杯牛奶要喝，他就给自己冲了杯茶。毛瑞从越原客厅的窗户朝外看出去，看见梧桐树的枝叶都撞在玻璃上了。他过去拉起百叶窗帘，推开窗，才发现其实二者间的距离还挺远。他关好窗子，听到越原对他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现在是六月底啦！”毛瑞试图提醒一下越原。
“可那个女子是四月死的。”越原说。这让毛瑞吃惊不小，他差一点又问：“你怎么知道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住没问。
这回越原倒憋不住了，他说：“毛瑞，你快把你今天要告诉我的说出来。”
毛瑞于是端过茶杯在沙发上坐下，他说，鑫公司的小王说。越原马上插嘴，我知道是鑫公司的小王。什么狗屁鑫公司，你就说小王得了。毛瑞又吃一惊，他想，今天越原怎么了，好像有点不对劲。只是毛瑞到底熟悉越原的脾气，就径直接着往下说。
毛瑞说，从那天小王在楼梯上撞见那个女鬼以后，（越原插嘴说：是女人！）对，是女人，目光冰冷的女人。第二天起，小王他们死活不肯再回那套房子住，他们公司又坚持不给他们另换住处，再说一下子也无处可换。他们与经理缠磨了一上午，只好招来小王他们部门的头头计议了一番，最后经理作出决定，由公司出一笔钱，请本市一个气功大师来驱鬼。
“气功大师？哈！”越原听到这里，笑了起来。“气功大师，驱鬼。这下可好了，这鬼本来就找错了地方，是该把她驱到她该去的那个地方。”
看着越原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毛瑞不由呆住了。难道越原这家伙又知道什么了？真邪啦！但这不可能，不会有别的人来告诉他这事的。
越原这时候却静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完全能够想象出，一个身体瘦长的中年气功师，像虾米一样用劲弓着背从鑫公司派去接他的一辆小面包车上下来，面包车就停在电影院前的空地上。气功师情绪饱满地被几个年轻职员模样的人簇拥着，走到那幢八层楼前，在暗乎乎的楼门洞前站定。自然是靠左边那个单元的门洞。气功师先抬起头，望八层那套房间的窗户，阳光直射在他头顶上，使他不得不眯起双眼，很吃力地看。他的脚下，全身的影子只有短小的一点。随后他一挥手，几个年轻人散到了皮草行门廊沿下的阴影中去，和那里几个已转变为看客的顾客混在一起。气功大师摆好了架势，其实也就是默立着，双手缓缓提起到胸前，那样子有点像一个负担沉重的人在烈日下反思不幸的生活。他发功了，此时，八层楼顶会忽然蒸腾起一股神秘的云气来吧！越原想到此处，又要笑了。他没笑出来，听见毛瑞正在接着往下说。
气功大师当天中午就被小王他们用一辆面包车接过来，那位大师四十多岁，有点瘦，黑皮肤，中等个，眼睛略凹。他下了面包车，在那幢楼前默立了有几分钟，就说什么都明白了。小王他们赶紧问怎么回事，他就说，这套房原来的房主是某公司的经理，他的妻子是住在这里时突然死的，死时才刚三十岁。死前好像还喝了什么药。那只药碗找不到了，她的魂魄便回来找。她得搞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对死者的鬼魂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这是那个世界的规则。不像活人，全不在乎自己是因何到这世界上来的。当然，我们有时也做梦，也会去某个地点或时间里找一下，但多半没有结果。现在我来告诉她到哪里去找那只碗，她就会离开这里了。说后就顾自运起功来，头上不停地冒着白气，却没有一点汗。小王他们都说神了。
听到这儿，越原决定不再笑了。这的确是整个事情中唯一让他开心的一段。然而本质上并不可笑。最后，他没头没脑地对毛瑞说：
“表象。生活着就是表象，还有彼此的意志，这作为原因，也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