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新
5月30日，我的老师林近贵给儿子娶亲，在市区的鹏森大酒店摆下筵席，邀请学生们前来赴宴。日子择得不错，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叫人心意舒畅，不亦乐乎。
林老师已经70岁高龄，他的独苗儿子林涵26岁。算上一算，老爷子应该是44岁得子，喜事自然来得迟些。不过好处是学生们出息的不少，林业局的张士权自告奋勇担任总管，事先自掏腰包数千元请客，布置同学们各司其职，随便几个开出私车，就组合起齐楚的帕萨特车队，连司机都不需打点。又有三位太原发迹的同学赶回来贺喜，头天晚餐就闻讯聚起百十号人马，无偿吃掉林老师十桌伙食，大家毕业三十余年再见，好像过节一样。从不喝酒的老师和我们一起频频举杯，并且也还不醉，其间他把儿子儿媳引见过来，说是儿子已经安排了工作，现在跟了另一位学生林寨在河南施工，以此结缘，引回的媳妇也是河南姑娘。介绍完了，林老师趴在我耳边说：“媳妇已经有孕，检查是个男孩。”看他样子，像个小孩。
当时喝了不少酒，于是师生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互相敞开心扉胡聊，谈论最多的，自然围绕老师。总之得出一个结论：林老师这个儿子来之不易。若是现在，有钱人包个二奶，不惑之年生个一男半女屡见不鲜，但那个年代，四十开外生儿子的，实在稀罕，也算新闻一条的。
回头说来，我们1979年在朔县安子中学上高中，一届三个班，十七十八十九，都是东南乡的穷家子弟，人数不多，厮混得比一个班还熟。本来我在十九班，而林老师是十八班的班主任兼教语文，但我们的师生关系更不一般，因为他是我的启蒙老师，小学一年级就教过我，那时候他业余学医，整天手里鼓捣一根中医使唤的银针，谁有顽皮，诈唬着就往肚脐眼里扎，我们怕得要命。到初中我的班主任徐玉梅老师中途坐月子，林老师接过又教过我一段。乡下么，小学初中高中就那些脸熟的老师，并不反常。
就是在我们高中时，林老师包了地种不过来，农忙时往往叫几个学生去他们西郡村帮他拾掇一二。那时师生的高考意识都不强，劳动锻炼家常便饭。我曾经和林老师去收秋，看到师母身体健壮，比瘦小的老师要大上一倍；再看小兰姊妹三个，板凳一样一个比一个高一拃。小兰很漂亮，眉清目秀，老二次之，拽拉弟就差些，眼睛比林老师的还小，并且尤其顽皮。林老师没牲口，碾黍子只好由我们几个力壮的学生上了套拉碌碡，头天没碾完，晚上留我跟老师看场。记得爷俩睡进黍秸里，外面远远传来悠长的什么叫声，他问我：“你知不知这是什么？”我说不知，他说：“这是狼嗥。”又问我：“你见过鬼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也没见过，但听过鬼嚎，比这狼嗥还吓人。”然后给我讲述了一段怎么样听到鬼嚎的往事。正是老师以这类不可思议的交流方式，培养了我无穷的想象能力，长大了当作家受益匪浅。
公允而言，在安子中学小范围的老师中，谁也不能否认林老师的汉语水平过硬，他能把《三字经》、《千字文》等倒背如流，特别是讲解《三字经》深入浅出妙趣横生，不亚于现今百家讲坛出现过的那位有名的钱文忠教授。当然高中另外两个班的语文老师也不弱，一个是红鼻子的王雄一老师，后来当过区教委书记，一个是姚太成老师，后来当过县志办主任，可见一斑。那么林老师为什么偏偏没能跳出老九队伍？这就要谈及他的儿子了。
林老师的传统思想，那是有口皆碑，重男轻女追儿子，连学生都不瞒。他的头一个孩子是女孩，比我们小六七岁，还算掌上明珠的，名叫小兰，老师给她用心取了大名林淑娟，文绉绉的不错。第二个女儿出生，就让老师急了，说是取名引弟，再没了文化味道。到第三个女儿生下，林老师急于辞色，干脆取名“拽拉弟”，很缺气度了。关键是拽拉弟之后，老师几乎一年生一个，全是女孩，一律没能留存，无条件给未来的林涵大开绿灯。也是造化弄人，老师年年盼子心切，年年不能如愿。原因么，好像有违科学。也就是林涵娶亲前一天吃饭，同学齐兵也是人民医院的知名中医，跟林老师探讨说：“您也学中医，当初就不懂在生男生女调节调节？”林老师说：“那时还不懂，只管急追。”齐兵说：“那得掌握一个节奏，中间可以停顿一下的，张弛有序才行。您越急越生女儿。”林老师哈哈一笑，得意地说：“到底最后追住了。”嘻嘻哈哈，没老没小。
是的，林老师追是追住儿子了。老天虽说不负有心人，却让林老师付出沉重的代价——他触到了基本国策的红线。林涵降生时，我们早毕业了，没能分享林老师的喜悦，却听说那时超生处罚特别严厉，林老师又超得有名，成了全县教育战线的反面典型，必须接受处理。校长王加凡竭力保护他，却眼看顶不住上级压力。林老师问校长：“超生了，砍头不？”校长说：“那倒不会。”林老师卷起铺盖就走，说：“这就好说了，我回去当农民。”真的头也不回打道回府。好像算是开除留用，反正当下是没了公职没了工资。但毕竟有了儿子，林老师甩开膀子种地盖房，兴致勃勃毫无所怨。盖房没钱买砖，就自己一个劲的脱泥坯，终于把门庭形象旧貌换新颜。后来王校长硬是帮他周旋，三四年后瞅个机会，为他复职，也补发了工资。事后再想，一般人做不到林老师那样的义无反顾，他到底也算一条好汉，固然背的是处分，却丝毫不损师道的尊严。
然而，完成了传宗接代的林老师遭受了更大的打击。记得大约在十五六年前，我忽然听说林师母病重住进朔城区人民医院，急忙过去看望。当时师母呼吸艰难气息奄奄，喉管已被割开，情况极其悲观。她认出我了，想要说话，可是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然后没几天，师母不幸早逝，老师中年丧妻，抚育幼子的担子落到他一个人肩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反正大多老师退休后都在安享清福，唯独林老师不能停下奔波劳碌的步伐，他在村里办过私立学校，在城里的药店干过坐诊医师，又返村担任赤脚医生，最终给儿子林涵在城里买下一套楼房，口袋里好像再没多少钱了。
当林老师终于盼到了儿子娶亲，竟在古稀之年，而他的诸多学生中，当了爷爷的已经不在少数。喜宴那天，由林老师教过的十几届高中生一下子来了数百人，大家给老师贺喜，兴趣无不高涨，欢笑发自由衷。当三十多年没有相聚的同学们三三两两互相说话时，林老师挨个握手，循环重复，跟我就握了三次。一旁的三个师妹小兰、引弟、拽拉弟，都也各自成家，儿女成行。小兰还是那么秀气漂亮，引弟则胖得越长越像师母，拽拉弟竟变得十分腼腆，全没有小时候的顽皮摸样。再看许多与林老师同龄的老师，大多颤颤巍巍老态龙钟，唯独林老师精神面貌不减当年，言行举止全不像七十岁的老头，说他年轻二十岁绝不为过。
最叫人难忘的就是喜宴的典礼仪式。主持人将一对新人安排上台后，按照议程请新郎的家长林老师登台，面对比他爷爷还大的林老师，一口一个“林叔叔”叫得欢快。我们寻常参加婚宴，家长都是夫妻携手，而林老师只能是一个人，身边没有那个对他知冷知热的老伴，未免就影孑了些。只见那个黑瘦的老头，胸佩红花，步履硬朗就像一个士兵，在众人的注目下沿着铺设的星光大道走上灯光照耀的典礼台，然后，他拿过话筒，居然用一种以前我们课堂都很少听过的普通话致辞。他首先感谢亲家一番，给他送来一位好姑娘为林家传宗立后云云；接着感谢原来的老校长王加凡，在他最困难时候给予过坚定支持。接着不失语文老师的风范，抑扬顿挫吟诗一首：
晋豫联姻两情重，
宾客兴会满堂春；
小儿娇惯廿六载，
昔日蒙客今成丁。
欲问幸福何处是，
惊喜尽在不言中；
老夫作丑遗诸君，
英才世代出汝门。
水平不低吧？千言万语，包罗其中。
正当大家起劲鼓掌自豪之际，林老师激动得不行了，出人意料连唱三首老歌：《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唱支山歌给党听》、《少年先锋队队歌》。他的K歌技术不敢恭维，跑调一塌糊涂，每首都半途而废，没有实现声情并茂，搞得全场莞尔。我想，人生道路上，林老师不可谓不坎坷，结果却不可谓不圆满啊，而且这老头儿，确实有趣，真实得可爱。出神间，看见老师和他儿子久久拥抱。父爱如山，林涵的这座山，也足够让每一位熟知林老师的学生们高山仰止了吧？
那一刻林涵泪流满面，我的鼻子也一个劲发酸，险些落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