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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赣派代表诗人的宋诗观

赣派代表诗人以陈三立为首领,其继承者则分为两支:其一接陈三立余绪,以山谷、后山为师法对象,以生新奇警、造境雄浑为特色,主要有胡朝梁、华焯、王浩等人;另一支则以夏敬观为代表,在江西诗法上偏向于梅尧臣,斟酌唐宋,以“唐意入宋格”,并有渐趋重唐之势。

一、陈三立

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官吏部主事。光绪二十一年(1895),父宝箴任湖南巡抚,遂随父入湘,创办新政,提倡新学。是年,上海开强学会,亦列名其中。戊戌政变后,父子同被革职。退居南昌西山侍父。父殁后,往来于南京与西山之间。辛亥后以遗老居,后移居北平。民国二十六年(1937),日军侵占北平,绝食而亡。著有《散原精舍诗文集》。

陈三立诗作在近代诗坛盛名卓著,论者以为“不独为近代第一名手,即魏晋盛唐,亦少匹敌”。“浓深俊微,于唐、宋人集中罕见其匹”。陈三立以诗学名望主盟诗坛,施蛰存《北山楼诗序》曰:“散原以江西宗匠主坛坫,末生后学咻之嚾之,不可一世”。吴宗慈对陈三立有一个全面的概括:“先生一生为学,综贯百家,著述弘富,既竺于旧,亦谙于新。其为文章,沈博闳丽,出入范书,如骖舆靳。文之绪余,演而为诗,融以至性,绎以至情,故能曹刿心目,掐擢胃肾,而自成一家言”。陈三立工诗但不像陈衍那样以论诗著称,其论诗语散见于其诗文集及为他人文集所作题识,从中可略见其宋诗观。

(一)儒学文化史观下的诗学

黄庭坚是以儒家的思想为核心构建自己的诗学体系,所以他会选取杜甫这样一位“乾坤一腐儒”作为江西诗派的诗“祖”,从而在人格精神上倾向于儒家的精英分子。而处于近代环境中的陈三立,虽然在精神传统上还秉承了传统文化的衣钵,但是,前所未有的变局下,文化精神在个人心灵中的动态意向发生了转变,它不再是一种精神上的消遣或者是个人寻求的精神支柱,而成为传统文化与家国传统结合后产生的新功用。所以,陈三立虽然以儒家的文化史观来审视作为历史文化组成的宋诗,真正的宋诗在内化后的种种变相并非陈三立一心向往的诗学精神。因此,对于宋诗的把握,陈三立与黄庭坚并不能真正做到莫逆于心,他们可以说是在共同的精神骨干下向着不同的方向作出了发展。

陈三立信奉儒家文化,对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能有所兼收。虽然他曾说过“三立意乡阳明、王氏,微不满朱子”,但还是很快解释说“然自揣当不至为叛道之人”。但是他却终生服膺曾国藩的事功型理学思想,在《船山师友录叙》中对儒学的发展演变总结道:

周衰,七十子之徒既殁,道术散坏。战国之际,纵横怪迂之变,益纷然淆乱,莫可统一。汉兴表章六艺,儒生朋兴,掇拾大谊。越千年而有宋巨儒出,益究其说,道寖彰显矣。然后颇复瞀乱,寖失其真。元明以降,代承其弊。国家肇基,黄氏、顾氏之伦,廼倡言复古,综览百氏,廓绝流冘,厥风大醇。然其所明,典章、文献、创作、道法之迹而矣,而大道之要,微言之统,未暇明也。

在陈三立看来,宋儒对儒家学说的改造之功甚伟,而其后逐代以降,清初顾炎武、黄宗羲二人以实学发展儒学,却还只是停留在典章制度上。因此,他推崇王夫之的儒学思想,称道“抗其卓荦之心,上契圣典,旁包百氏,蒙者发之,滞者通之,天人之蕴,教化之纪,次第昭列”,并认为这是先秦以来儒学发展的最高境界,他指出:“自孟、荀、朱子以来,道述之备,于斯为盛”。陈三立二十多岁随父入湘,正是曾国藩以中兴名臣之身份主盟坛坫之际,湖湘重功用的儒学思想与阳明心学“知行合一”思想融合一起,使陈三立更注重实行,渴望着有切实的济世之用。从这个角度出发来看诗学,黄庭坚的“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的看法与他心有神会,实学的思想也使他对文人之大言颇不屑,甚至连好友兼姻亲范当世诗文中的功业之言也遭他嘲笑:“(范伯子)益慕泰西之说,愤平生所习无实用,昌言贱之……余尝诵梅圣俞‘谈兵究弊又何益,万口不谓儒者知’之句以谑之”。他认为“天之生夫人也,蕴其志焉,又植其才焉,志盛则多感,才盛则多营,多感多营必蕲有以自达,古之人皆然”。有感而发要“蕴其志焉”,同时要求以儒家思想节制过激的情感,如果只是个人的“愤悱之情、噍杀之音,亦颇时时呈露而不复自遏”,即便“诗既工矣”,“吾不敢谓梁子已能平其心一比于纯德”。诗要“忠信笃敬,抱道而居”,有儒家的关怀,要“志极于天壤,谊关于国故”,这才是诗歌的应有之义。他认为:

自周汉以来,积数千余岁之诗人,固应风尚有推移,门户有同异……然尝以谓凡讬命于文字,其中必有不死之处。

而这不死之处,即是儒家文化之精神。在这种精神指导下,他与黄庭坚一样,反对“怒邻骂座”式的诗歌,称赞“元道州、白太傅所为诗,切挚温淑,探综性本,有德人儒吏之风”。对元稹、白居易诗在有用于时的前提下,能够做到“切挚温淑”,有“德人儒吏之风”深表赞赏。对陈曾寿的“志深而味隐”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余与太夷所得诗,激急抗烈,指斥无留遗。仁先悲愤与之同,乃中极沉郁而淡远,温邃而自掩其迹,尝论古昔丁乱亡之作者,无拔刀亡命之气,惟陶潜、韩偓,次之元好问。仁先格异而意味差相比,所谓志深而味隐者耶?”

(二)山谷家法的发扬

陈三立论诗以江西诗派为根基,但并不鄙薄唐诗,他认为“唐之诗人称极盛,开来继往,卓犖自名,殆不可胜数”。但是在诗学的技法上,他则对江西一脉更感兴趣,从陶渊明到黄庭坚,特别是对于黄庭坚在诗学上技巧、原则、方法诸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等都有所借鉴。陈三立有诗曰:“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表明其对苏黄的景仰之情。

黄庭坚强调的是熟参古人作品以提高自身诗学素养,看重的是学古而能自立,对此陈三立的表达则是:

应存己。吾摹乎唐,则为唐囿;吾仿夫宋,则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已。

要求“诗中有我”是近代宋诗派郑珍、何绍基等人的一个主要诗学主张。“诗中有我”与“人与文一”一样,都是将作品和人品结合在一起来考虑,强调作家的人品对于作品的好坏有着决定性的作用。陈三立的儒学修养使他对这一观点很容易产生认同感。他认为人品与诗品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只有品格高尚之人,才会将“一国之事”作为“一人之本”,其作品无论是平淡自然,还是沉郁悲壮,都能表现出其卓尔不群的特点来。同时,也只有品格高尚的人,才不会虚伪,作品才能“风格遒上而情韵不匮”,真实地反映出作者的品格和志趣。

另外,宋代江西诗派之所以兴盛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黄庭坚创造出了一套学诗的程序和诗歌的具体做法,度人金针,以至于后嗣不绝。陈三立对于诗法的体会与江西派颇有渊源。他在《沧江诗集序》中谈学诗之法曰:

古之大家,其存至今不废者,必各有其精神气体,以与后人相接。后之人亦各因其才与性之所近,从而致力焉。由其途以溯其源,究其同而穷其变,然后可即于成。沾沾然画一境以自封,以为合于此则可,违于此则否,问学之道,不若是之隘也。夫违其才与性,以揣摩剿袭为能,虽学于古人,犹将病焉,而遂谓古人不可学,岂理也哉?

指点后学在学习前人时,首先要从内在“精神气体”着眼,然后据个人性之所近,细心揣摩,潜心体会,推源溯流,“究其同而穷其变”。《潜溪诗眼》载:“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黄庭坚对学者的指导方法与陈三立如出一辙,首先强调的都是对前人诗歌精神的掌握,有了这种“识”才能进一步探本寻源。

陈三立曾论黄庭坚曰:“世人爱憎说西江,类区门户迷白黑。咀含玉溪蜕杜甫,可怜孤吟吐向壁。……一家句法绝思议,疑凭鬼神对以臆。”他对山谷诗“句法”之不可思议、出人意料倾心不已。至于炼字炼意,陈三立虽然也曾提到句法、字法,但还没有将其置于多么重要的地位。如“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言我亦云。树立还期成一字,声誉安用列三君……”又如:“昔贤句法高天下,遗响都非众所云。徒掇毛皮应笑我,能雕肝肾一逢君……”这些都是反对人云亦云而已,也可看做山谷“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注脚。但其他人却将陈三立这方面的方法夸大了。如陈衍提到陈三立“恶俗恶熟”时,显然只是将重点放在了“奇字”的生僻上,认为他“造句炼字之法,异常新警,多为前人所未道过”。刘成禺甚至说陈三立有“换字秘本”:“陈散老作诗,有换字秘本,新诗作成,必取秘本中相等相似之字,择其合格最新颖者,评量而出之”。陈三立诗句法警拔,而用字亦往往出人意料。但陈衍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为散原体者,有一捷径,所谓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鸟不言紫燕黄莺,而曰乌鸦鸱枭;言兽切忌虎豹熊罴,并马牛亦说不得,只好请教犬豕耳”。此说未免过分。陈三立有诗人气质和学人根柢,却不愿以诗人自居,此类枝节小事他当不会如此着意。他从江西诗派接受的炼字、炼意、炼句等方法,其重心在风格的奇警峭拔,而不是仅仅为了追求字面生新。黄庭坚说:“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以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学江西派者,往往忽略其强调平淡自然、反对有意为诗的做法。黄庭坚对陶渊明的推崇亦出于此,他说:“宁律不协,而不使句弱;宁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庚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在黄庭坚看来,庾信与陶渊明一个是有意为之,一个是“不烦绳削而自合”,二者之间的高下之分当一目了然。陈三立论诗也本于此,认为好诗是经过反复锤炼达却又不显雕琢痕迹,看上去自然天成。只是陈三立与黄庭坚一样,虽推崇陶潜的自然天成,杜甫的千锤百炼而不显痕迹,但其创作与理想的诗论还存在着较大的距离。

虽然宗奉山谷家法,但陈三立并不认为一定要恪守黄庭坚一家之法,而应扩大了诗学门径,“诗必宗江西,靖节、庐陵、诚斋、白石皆可学,不必专下涪翁拜也。”在他看来只要诗歌“风格遒上,而情韵不匮,文根柢槃深,朴茂安雅、曲达意理而不失矩”,就必然可以传之于后。

二、胡朝梁

胡朝梁(1879-1921),字子方,一字梓方,号诗庐,江西铅山人。肄业于震旦、复旦。初学海军,后折节读书,精英文,曾任两江师范学堂教习,兼江宁提学使署阅卷官。民国后,历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主事、西北筹边使署秘书。好诗文,喜苦吟,诗学陈三立,宗法黄庭坚,兼宗陈师道、梅尧臣。著有《诗庐诗存》《诗庐诗钞》等。

从胡朝梁的人生经历看,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清政府一天天日趋衰败,同治中兴带来的希望已被现实的困境打破。与同光体派的首领不同的是,中兴的文化精神几乎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胡朝梁诗集现存诗歌始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距离清朝政府的灭亡只有三年时间。这时同光体派已经占据显赫地位,“光宣诗坛,首称陈郑”,同光体本身成为后学者们的师法对象,后学者们间接学宋的情况下,诗学观念基本与同光体派领袖们没有多大差别。但胡朝梁凭着对诗学的执着,以“行吟坐哦百不省”的态度从事创作,在同光体后学中可谓对宋诗有自己独得之趣。

胡朝梁师从陈三立学诗,出入江西派。但论者对其宗法对象却颇多歧解。李瑞清认为其诗“冲淡傲兀,自足西江法嗣,而性情真挚在东野、后山之间”。章士钊只说“诗庐诗似孟东野”。钱仲联先生则认为胡朝梁诗“学山谷七律,兀傲多拗调。五古学后山者,刻挚不易及也”。胡朝梁的创作来说,诸家之说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创作可以间接反映胡朝梁的宋诗观,最主要在于他对宋诗及宋诗人的看法。

胡朝梁苦吟为诗的方式与陈师道很相似,虽然这种表面化的东西并不能说明二者诗学上的渊源,但两人确实在诗学精神上有相通之处。黄庭坚有《赠陈师道诗》以见其作诗之苦吟:“陈侯学诗如学道,又似秋虫噫寒草。日晏肠鸣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君不见向来河伯负两河,观海乃知身一蠡。旅床争席方归去,秋水黏天不自多。春风吹园动花鸟,霜月入户寒皎皎。十度欲言九度休,万人丛中一人晓。贫无置锥人所怜,穷到无锥不属天。呻吟成声可管弦,能与不能安足言。”指出陈师道“学诗如学道”,以敬重之心对待文字,虔诚地创作诗歌。而胡朝梁写诗时的状态完全可以和陈师道媲美:“夕哦废夕飱,朝吟失朝眠。搅肠出俶佹,皱面惊老孱。亲故戒勿尔,谓何太苦煎。我殊不知苦,如虫鸣其天。”汪辟疆说胡朝梁是“生平以诗为性命”,胡朝梁全力为诗那种精神确实体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追求。

陈师道曾师事黄庭坚为师,刘克庄指出过黄庭坚对陈师道的影响:“文师南丰,诗师豫章,二师皆极天下本色,故后山诗文高妙一世”。黄庭坚的人品、学问、诗学取向都令陈师道深感钦佩,“仆于诗初无诗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而黄庭坚诗歌疏离现实的诗学精神也为胡朝梁所接受,“诗事所关于细道,譬之虫鸣聊自娱。”陈师道并非对黄庭坚的诗学观点亦步亦趋,他公开反对“以文为诗”:“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陈师道表面上看似对韩“以文为诗”表示了不满,实际上他却更热衷于以古文笔法写诗,使句子生奇新警。胡朝梁没有表明支持“以文为诗”,但看他的诗作:“吾师散原先生者,古之隐君子非与。桃源岂非世间有,庾信新成江上君。中有歌声出金石,谁言作江殊渔樵。老怀定爱园蔬味,风雨时时一荷除。”其中“吾师散原先生者,古之隐君子非与”,直接用散文语言和句法入诗,行笔之间完全是文章的章法和结构。

在唐宋诗的比较上,胡朝梁能较公正地指出二者的特点:

大抵去古愈远,气息愈薄,风骚古艳,汉诗拙朴,魏晋古健而已露新警,六朝遂靡靡不振矣。有唐一代别具面目,浮响益多。宋矫以意理,行以气势,而音节鲜能入古。明清之诗学,汉魏六朝者,专袭字面矜藻丽,列有神理。学唐者多游滑之调,学宋者多常相非相用,而实无一当也。

胡朝梁论诗有“厚古薄今”的倾向,他通过对诗歌发展史的回顾,批评了“去古愈远,气息愈薄”的现象,肯定唐诗有开辟诗歌新境界之功,但对唐以来的近体诗不满,以为“浮响益多”。同时肯定宋诗的“意理”和“气势”有新变的意义,“而音节鲜能入古”则再次说明“去古愈远,气息愈薄”。

另外,胡朝梁对陈师道诗歌的“瘦硬”之美深有会心,深赏“劲骨野苍”“意境淡幽”之作。而这既是社会环境的影响,也是胡朝梁心境的反映。在《帝召评余诗讫手写十五首以去谓将广为传播用长句为谢》中他说道:“已拼槁项填沟壑,空有穷愁托文辞。行吟坐哦百不省,但觉瘦语于吾宜。杜雄韩奇岂不好,恨力不足以振之。”尽管他对杜韩之诗的雄奇之处表示赞成,但认为自己性之所近不在此,而“瘦语于吾宜”才是他的诗学追求。

三、夏敬观

夏敬观,字剑丞,号吷庵,江西新建人。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官江苏提学使,兼任复旦公学、中国公学监督。辛亥革命后曾任商务印书馆撰述、浙江教育厅厅长。晚年寓居上海。著有《忍古楼诗》《吷庵词》《春秋繁露考异》等。

夏敬观与陈衍一样,是同光体派中创作与理论兼善者,论诗著作有《吷庵隐语》《学山诗话》《八代诗评》《唐诗评》《忍古楼诗话》等多种,另外夏敬观还著有陈与义、梅尧臣、元好问、杨诚斋、孟郊等人的诗歌选注。在倡导“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同光体诗人中,沈曾植之外,夏敬观是学人色彩较浓的一位。光绪二十九(1903)年,他入南昌经训书院,师从著名的经学专家皮锡瑞治经学,“剑丞为皮鹿门高足,今之学人,于诗犹刻意锻炼,不肯作一犹人语”。曾深入钻研过佛学、绘画,都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在夏敬观身上,体现出了传统文人所具有的、全面的文化素养。

赣派主要以宋代江西诗派为宗师,夏敬观于宋诗人中却特重梅尧臣,其诗学梅尧臣几已成公论,与赣派风习大不相类。陈衍《石遗室诗话》载:“剑丞谓:唐、宋诗人独有一梅圣俞耳。”由云龙称:“夏吷庵力摹宛陵,有神似者”。陈衍亦道:“用笔造语,皆得髓于宛陵而神似之。世之服膺宛陵者,一时恐未有其匹。”夏敬观自己也表示过对梅尧臣之喜爱,在《泗州杨侍郎诗序》中他说:“予平生喜唐孟东野、宋梅圣俞诗。”但“喜”只能表明其偏爱,不能说明其诗尽出一家。倒是陈声聪的《兼于阁诗话》对夏敬观诗有较客观的评价:“忍古楼诗,构思窈深,意趣渊永,人谓其为宛陵体,实不尽然。……综其所作,实通过东野、后山而兼有山谷、简斋诸家之长,趣味尤胜于宛陵。”统观夏敬观的诗论及其创作,他的宋诗观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特点:

(一)以义理之精通“温厚醇正”

夏敬观的诗学观是建立在经学的思想基础之上,因此,他比较重视诗歌的教化功能。夏敬观强调诗歌既要彰扬儒家义理,还要符合温柔敦厚之旨。他说:

曰思虑通审者,即予所言义理。求其通,求其审,必经思虑,与义理相背,即未通未审。曰志气和平者,诗言志,所志必合于义理,志定则气体得其正,而无过激之思想,志气乃归于和平。曰不激不厉者,属于辞气。诗旨主于温厚,激厉则失温厚之旨矣。曰风规自远者,言其度也。处人处己之道皆在于此。

这样的观点颇接近宋代理学家的诗论,但这样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达到对宋诗的全面肯定,以此为标准来衡量诗歌,唐诗显然是不如宋诗的。夏敬观对梅尧臣的推尊,也是因为梅尧臣诗歌有诗教的意义在内。在《梅尧臣诗导言》中说:“刘克庄曰:‘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而后桑蹼之淫哇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推为宋诗之第一人,确为允当。”强调梅诗有压制桑蹼之音、弘扬风雅之气的功绩,甚至将其推为“宋诗第一人”。

夏敬观的诗学思想在后期有了很大的发展变化。他发表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唐诗说》中很多观点与前有所不同:

诗者,心之声也。所怀既异,安可比而论之?宋人立论,好偏重忠爱,以取悦于时君,其为李杜优劣之论,辄从忠爱二字下判断,苏子由至谓太白不知义,葛立方以其《永王东巡歌》为赞助逆谋,黄彻以为历考全集,爱国忧民之心,鲜有如子美语者,以李杜齐名为忝窃,是诚迂论,不足与言诗也。

后期夏敬观对宋人论诗的功利色彩表示反对,认为宋人“偏重忠爱”只是为了“取悦时君”,而不是从“言为心声”来考察诗歌。

(二)脱俗趋雅

夏敬观对宋诗尚雅反俗的观点以自己的理解作了全面的论述,他认为诗歌要追求雅,就必须心中有学识。

俗对雅而言,惟雅可以医俗,胸次雅者,必无俗意。用字须通训诂,小学深者,自无俗字;言语雅驯者,自无俗人口吻腔调。

夏敬观辩证地看到雅俗的相对性,说明在雅俗的对立中只有“雅可以医俗”。实现的途径则是学问,学问首先要通的是“训诂”,也就是所谓的“小学深者,自无俗字”,言词不俗,作品自然也就能脱俗。他还针对“朴学妨诗”的观点,提出翁方纲、何绍基仅通晓金石学,清代经师只娴熟朴学,其精力皆不能旁顾众学,所以,诗作成就不大。唯有郑珍于学无所不窥,故其诗无所不有。可以说论诗重学问却是他一贯的主张:“仆尝恨士之以文自名者,薄视六经考据之学,以为人文则累”,在敬观看来,学问未尝害诗,而是“书卷犹药石,其用处在能医俗”,“大家诗,必随拈一题,皆能赋咏,是在学问富足也”。这样的论调其实不脱汉学家的诗学主旨。其次,学问要博古通今,正确的处理“我”与“古”的关系,方能去俗趋雅。他说:

有我无古,则俗意俗字俗调皆来矣。有古无我,则非今世之人所作之诗也。泽于古而通于今,是不徒以雅医俗也。进一步言,则我所作诗,必有我在。再进一步言,则天所赋于我者,无论学古至如何程度,皆不失我所受赋之性。古今诗人,皆自成家数者,以此。

诗虽然是“心之声也”,但是仅靠“有我无古”,还是不能免俗。只有“泽于古而通于今”,才能“以雅医俗”。另外,夏敬观还指出,“诗中有我”是个人特性所在,要在诗中表现出“我所受赋之性”,方可“自成家数”。同时夏敬观也明确地反对以诗歌为“取悦于人”的做法,其实质还是反俗,他说:

以悦人夸人为心者,是售其送往劳来从俗富贵之技也。若作讨人说好,夸耀于人解,更深数层。

夏敬观所述与陈衍所说的反“浅俗”是一个意思,只是更明确地说明有意识地以诗来讨好他人,是将诗歌作为“利禄”之具出卖;一心期待别人夸自己的诗作,更是诗人所不齿的行为,其本意还是在于不同流俗。他在《王晓湘简庵诗序》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余尝探索古作者所谓诗法,以为历二千年,昔人所道者尽矣;今皆陈言陈意矣,复何有于我?然世殊则陈者万新,未为尽也。诗犹文也,顺者逆之,逆者顺之;众言者不言,举众所不言者在,则又错综变演,为无尽矣。

(三)诗品与人品

对宋诗人好言“忠爱”之习,夏敬观认为应该谨慎地对待,他认为人品与诗品是相关的,但前提是诗必须出于真实的感情表达:“又凡文艺必出于真挚者,方能使人读之亲切有味;真挚之文艺,根于作者之性行,故作者之性行何似,可于文艺中见之”。其实这还是近代宋诗派“人与文一”的论调。但是,人品不能仅根据诗歌来判断:

人品定于所忘,然所言之志,有真伪焉。……今之人方力谋富贵,而示人于淡泊,成身在华厦,而谓志在诛茅力耕。吾见此类人之诗,比比皆是也。自宋以来,以诗人忠爱为口头禅,推其行迹,果忠爱乎?故真伪之辨,不可不知也。送往劳来,从俗富贵者,诗品固下,人品尤卑,伪君子正与其相等。

夏敬观深刻地认识到“力谋富贵,而示人于淡泊,成身在华厦,而谓志在诛茅力耕”之人“比比皆是”,特别是宋诗以“忠爱”作为口头禅,尤其要小心区分,伪君子“诗品固下,人品尤卑”。所以他进一步提出:

论人论文,实为二事,人品高者,不必有文,文高者,必其品高,如足传世,固是不易之论。然君子不以人废言,苟为高文,则识者亦不能弃。

“人与文一”是近代宋诗派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同光体派诸人基本上都认同此点。夏敬观能够辩证地提出“论人论文,实为二事”,认为做人与做文不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在肯定“文高者,必其品高”的同时,提出“不以人废言”,对人品不好的人,也不能因此而否定其好作品。

对于宋诗的变唐之功,夏敬观认为要学的是这种“变”的精神,而非沉溺于其中,“学到与古贤无异”只是初步功夫。对于时人论诗好提诗法家数,不知变通的做法,夏敬观明确反对说:“近人作诗,喜以学古人某家某家为标志;而论人之诗,亦喜以似某似某为言,是皆不脱习气,不脱凡近之见解也。”

钱仲联先生称“夏吷庵学梅圣俞,苦涩朴素,扫除凡艳。虽为江西人,而非‘江西派’”。夏敬观的宋诗观与赣派诗人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而他的诗学观也决定了他的诗歌创作不属“江西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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