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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思嘉走上台阶,她手里还紧握着红泥。她特意没走后门,因为嬷嬷眼尖,一定会看出她做的事。她不想与任何人分担。她没有难为情、失望或痛苦的感觉,只觉得全身无力,心里空虚至极。她用尽全力捏紧那团泥土,捏得从指头缝中挤出泥来,还一次又一次像鹦鹉学舌:“我还有这个呢。”她不再有其它东西了,除了这块土地,她没别的了。现在,这土地又显得很有价值,她暗暗感到奇怪,不知道是谁,竟会把这块土地看得没点用途了。要是艾希礼答应,她这时肯定已经和他一起离开了,毫不犹豫地丢下家庭和朋友。不过,即使在孤单时她也明白,要丢下这些可爱的东西,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她的心思一定会回到它们身边来,直到她死去。即使是艾希礼也不能填补她心中因塔拉而留下的空白。她突然想到了艾希礼:艾希礼是多么聪明多么了解她呀!他只是将一团湿土塞到她手里,她就清醒了。

她在穿堂准备关门,这时她听到马蹄声,便回过头来看马车道上的动静。她不喜欢这个时候有客人来。所以,她必须赶快回房里去,说自己头疼。

但是当马车驶近时,十分惊诧。那是一辆新马车,擦得锃亮,鞍辔是新的,还镶嵌着许多闪光的铜片。不用说肯定是生客。凡是她认识的人没人买得起如此豪华的坐驾。

她站在门道里偷看。冷风刮着她的衣裙。这时马车在屋前停下,乔纳斯·威尔克森跳下了车。思嘉看见他们家以前的监工居然坐上了如此显赫的马车,穿上了精致的大衣,不由得很惊讶,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威尔告诉过她,他在“自由人局”谋到新的差使,他显得很有钱,或者敲诈黑人,或者没收人们的棉花,然后说成是联邦政府的。因此赚了许多钱,明摆着,这些钱决不是他在艰难岁月里正当挣来的。

威尔克森随后又搀扶个穿着打扮与她身份相称的妇人下车。思嘉一眼便觉得那衣服颜色俗透了,但是她仍然对她很有兴趣。很长时间了,对于时髦的衣着她甚至看一眼都没机会。今年不流行宽阔的裙箍了,她心里想,打量着那件红色花纹的长衣,还有那黑天鹅绒宽外套后,你便知道现在外套要多短有多短了。小巧的帽子,不过已经过时了。这顶带檐帽戴在妇女头顶上硬邦邦的,帽带不像软帽那样系在下巴底下,而是系在那束高高的发卷下面,发鬈一直垂到帽子下面,使得思嘉不能不多看了几眼,但帽子不论在颜色还是质地上都与这个女人的头发不相称。

那女人下车后,一双眼睛朝房子望去。思嘉发现她脸上有些她熟悉的东西。

“原来是埃米·斯莱特里!”她大叫,惊异使她不觉提高了嗓门。

“是的,是我!”埃米说,带着一丝傲慢扬起头来,走上台阶。

埃米·斯莱特里!这个荡妇,爱伦给她婴儿施过洗礼,可她竟然把伤寒症传染给爱伦,使她送了命。这个浓妆艳抹又肮脏的白人渣,如今正昂首阔步地走上塔拉的台阶,仿佛她就是最高人物了。思嘉想起爱伦来,一股暴怒震撼着她。

“滚开,你这贱货!”她嚷道:“滚开!滚开!”埃米的脸拉了下来,她看看乔纳斯,只见他正皱着眉头,尽管十分气愤,但仍竭力保持威严。

“不许你这样对我妻子说话。”他说。

“妻子?”思嘉轻蔑地笑起来,她的语气已经刺伤了对方。

“你早该娶她了。你害死我母亲之后,是谁替你的孩子们洗礼的啊?”埃米“啊”了一声便下了台阶,但乔纳斯扯住了她,不让她逃跑。

“我们是来友好的拜访嘛,”他努力辩解,“想同老朋友谈桩事情——”“朋友?”思嘉的声音尖利得像把刀子,“我们永远都不是朋友!斯莱特里家从前靠我们的施舍过日子,后来却把害死我母亲当做知恩图报——而你——我爸因为你跟埃米养了私生子才把你开除了,这你都知道。这是朋友吗?滚开,不然我把本廷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叫来。”听到这里,埃米挣脱了丈夫的手向马车跑去。

乔纳斯也跟思嘉一样气得想打人,他那张松弛的脸活像一只愤怒的土耳其火鸡。

“你觉得你还是有权有势?我对你的情况很清楚,我知道你连双鞋也没有,我知道你父亲成了白痴——”“你给我滚开!”“哼,我看你以后也叫不了多久了。因为,你已经完蛋了,你没钱了。我到这儿来是想买你这个地方——你出个价钱。埃米希望住在这里。可如今,我一分钱也不想给你了!你们这些住惯了沼泽地,等你们交不起税金被赶走的时候,便会明白谁来掌管这里了。那个时候,我要全部买下来——连家具及所有的一切——我要住在这里。”原来,想要夺走塔拉的人是乔纳斯·威尔克森——乔纳斯和埃米。他们多次搬进曾经使他们受侮辱的地方,以达到报复的目的。思嘉对他们充满了仇恨和敌意,就像那天她用枪筒对准北方佬面孔开火时似的。她现在只想此刻手里还握着那支枪,朝他们开火!

“在你们买下来之前,我会把这所房子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拆掉,再烧光。”她大叫,“你给我滚出去!滚开!”

乔纳斯瞪着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又向马车走去。他爬进马车,坐在那个正在抽泣的新娘身边,然后掉转马头。思嘉真想咬他们一口,她真的咬了,虽然她明知这是相当孩子气的举动,但心里舒服多了。她真想让他们看得见这一举动。

此刻,思嘉十分气愤。那些该死的黑人竟敢跑到这里来嘲笑她的贫穷!那个卑鄙的家伙根本就不想出钱买塔拉,他只不过是找借口到思嘉面前炫耀自己和埃米而已。那些不要脸的提包党人,那些浑身是虱子的穷白人,还到塔拉炫耀来呢。

她突然又害怕起来。该死的!他们一心一意要霸占这里。她竟想不出任何办法不让他们购买塔拉,更没办法保留他们的财产,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是十分珍贵的。还有那些罗毕拉德家的银器。我不会让他们得到这些东西的,思嘉忿忿地想。即使将它烧毁!埃米·斯莱特里也永远别想得到!

她关上门,将背靠在门上,感到非常害怕,甚至比谢尔曼的军队驻进房子时还要怕得厉害。

她最怕的是塔拉可能会被烧掉。可这次更糟糕——这些卑劣的家伙将住在这里,向他们的狐朋狗党夸耀他们如何把骄傲的奥哈拉家赶出去。甚至他们还会把黑人带到这里一同生活。威尔告诉过她,乔纳斯曾很做作地让黑人与他平起平坐,一起吃喝,一起兜风,还一路表现的很亲热。

她一想到塔拉将遭此侮辱,心里就透不过气来。她竭力镇静考虑眼前的问题,想方设法得结论,但她每次集中思考时,总有一股新的愤怒与恐惧出现,令她无法克制。她想,有钱人总是有出路的,一定会有人能借钱给她,不可能都没钱。于是她又想到了艾希礼的话:“只有一个人,瑞德·巴特勒……他有钱。”瑞德·巴特勒。她急忙走进客厅,门关上,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里面想。

没有人到这里打扰她,而她正需要时间仔细想想。刚才那个念头原来这样简单,她奇怪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过。

“我要去巴特勒那里筹钱。我要把钻石耳环卖给他,或者向他借钱,将来有了钱再还给他。”这时候,她心情好多了,如果办到了,她就能交纳税金,并在乔纳斯·威尔克森面前嘲笑他。可是她又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非但今年要交纳税金,还有明年后年呢?如果我这次交了,他们下次定会将税额提高,直到我交不起钱为止。如果棉田丰收一次,他们抽它的税,最后叫我两败俱伤,或者干脆将棉花没收,说是联邦政府的。北方佬和那帮恶棍已经把我逼到了绝路。只要我没死,便一辈子都得担心他们,我得永远提心吊胆,拼命挣钱,直到累死为止。就说借300美元交税款,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我要的是永远摆脱这个圈套,好让我安心睡觉,用不着为这些事情操心。”她继续思索着。她想起瑞德,想起他那雪白的牙齿,以及那双一直在安慰她的黑眼睛。他对她说:“我想要你超过任何一个女人——我对你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期待。”“我要跟他结婚。”她冷静地说,“到那时,我就犯不着为钱操心了。”多好的念头啊!比登天的希望还可爱呢。永远不必为钱操心,祝愿塔拉永远和平,而且全家衣食无忧,她自己也不必再四处碰得鼻青脸肿了!

她觉得她老了。好多的事已消耗了她的全部感情,开始是那个税金的惊人消息;然后是艾希礼;末了是她对乔纳斯·威尔克森的一场气愤。现在,她不再渴望爱情了。如果说她的感觉能力还没完全丧失,那么她一定会有力量起来反对她头脑中正在形成的那个计划,因为这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像瑞德那样的人了。可是她没有了感情的因素,她的思想是那么实际。

“那天晚上他甩掉我们的时候,我对他说过些过份的话,不过我有办法让他忘掉。”她这样想着,显然相信自己依旧很动人,“只要我在他身旁,巴特勒还是不好对付的。我要叫他觉得我一直爱他,那天晚上只不过是心烦意乱罢了。唔,男人只要你恭维奉承他,他什么都相信……我决不能让巴特勒知道我们现在身处困境,要先征服他再说。即使他怀疑我们很穷了,他也不会知道我所需要的是钱而不是他这个人。反正他不会知道,因为连皮蒂姑妈也不清楚。等我同他结婚以后,他就必须帮助我们了。他总不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妻子家的人没饭吃呀。”他的妻子,瑞德·巴特勒夫人。在她的思考之下潜藏着的某种反感隐约动了动,但很快就过去了。她想起她同查尔斯度过的短暂蜜月中令人恶心的情景,他那笨拙的双手,他那不可思议的激情——以及韦德·汉普顿。

“就这样吧。等同他结了婚再说吧……”“等结了婚以后,”记忆触动了警铃,一股冰冷的感觉从她的脊椎往下流。她又想起了在皮蒂姑妈家走廊上的那个夜晚,记起她问他是否在向她求婚,而他又是如何地笑,并且说:“亲爱的,我不打算结婚!”也许他不打算结婚。尽管她那样迷人,他还是没娶她。多可怕的想法!也许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并且正在追逐别的女人。

“我想要你超过任何一个女人……”思嘉紧握着拳头,几乎把指甲掐到手心肉里去。

“如果他忘了我,我也一定要让他记起来。我要想方设法叫他再一次想要我。”即使他不想娶她,那也有办法拿到钱的。毕竟,他曾经要她当他的情妇嘛。

她努力要同那三条绳子进行一次搏斗——对爱伦的思念、她的宗教信条,还有对艾希礼的爱。她知道自己心中的主意对于她母亲来说必然是丢脸的。她知道私通是一种犯罪。她也知道,像她现在这样爱着艾希礼,她的计划相当于双重卖淫。

她没有退路。爱伦已经死了,她会理解她的。宗教用地狱之火来禁止私通,可是只要教会想想她是在挽救塔拉,使它得到和平,同时挽救她一家的生命——那么,如果教会还要懊恼的话,那就随它去吧。更何况艾希礼并不要她呀。不过,他是想要她的。每当她想起他吻她时那种温馨的感觉,就更能确信这一点。但是他永远也不会带她离开。真奇怪,怎么想跟艾希礼逃走就好像犯罪似的?在这个冬天傍晚的暮色中,她来到了从亚特兰大沦陷之夜开端的那条路的尽头。当初她还是个娇生惯养、自私自利、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女,浑身充满青春活力,很容易为生活所困惑。而此刻,走到了这条长路的尽头,那个少女在她身上早已荡然无存。饥饿和劳累,恐惧和战争,带走了她的全部温暖、青春和柔情。她生命周围裹上了一层硬壳,而且,时间越长,硬壳越厚。

然而,直到现在,还是有两个希望支撑着她。她希望战争结束后恢复原来的样子。她希望艾希礼的归来能给她带去某种意义。如今两个希望都破灭了。而乔纳斯·威尔克森出现在塔拉更使她懂得,对于她,对于整个南方来说,战争永无止尽。最激烈的厮杀,最残酷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现在,艾希礼已经被自己束缚起来,比牢房还要坚固啊!

两者都令她绝望,并且在同一天发生,她彻底清醒了。她已经变成方丹老太太曾劝她不要做的那种人,成为一个饱经风霜而敢作敢为的女人。无论是爱情的丧失,还是社会舆论,她都不在乎了。只有饥饿和饥饿的梦魇,才最可怕。

她努力摆脱那些将她捆缚在旧时代的一切,现在轻松多了。她已经作出决定,并且一点也不害怕。她已经一无所有,只能下定决心了。

她想,只要瑞德跟她结婚,一切就办到了。可是如果他办不到呢?那也没关系,她同样会拿到钱。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竟怀着好奇心想当情妇会是什么样的滋味。瑞德是否要她留在亚特兰大,就像人们说的养在身边呢?如果他让她留在亚特兰大,那他必须付出足够的钱来补偿。思嘉对于男人的隐私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无法了解这些问题。她还说不一定要有个孩子,那可简直是活受罪呀。

“以后再去想吧。”就这样,她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防止动摇自己的决心。今晚她就告诉家人,她到亚特兰大去借钱,也有可能用农场作抵押。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好了。等到以后他们发现事与愿违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一想到这个计划,她就挺起了胸。她知道,这桩事很棘手。上一次,是瑞德讨好她,而她是掌权人。可如今她没有能力向他提条件了。

“可是我坚决不求他。我要像个施恩的王后那样。他不会知道的。”

她来到那块壁镜前,昂起头仔细打量着自己。她看见带有裂纹的镀金镜框里站着个陌生人。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实际上她每天都照镜子,不过每次因为有事情压在心上,很少认真看过自己。是个陌生人呀!这个脸颊瘦削的女人不可能是思嘉呀!思嘉有一个漂亮迷人的脸蛋呀!可是这张脸一点也不漂亮,丝毫没有魅力。这是张苍白憔悴的脸,让人觉得病入膏肓了一样,令人害怕。她想:“我的容貌诱惑不了他了。”于是更加绝望,“我瘦了——瘦得可怕啊!”她拍拍脸蛋,又摸摸锁骨,觉得它们已经从紧身上衣里突出来了,而她的乳房已干瘦,几乎平了。看来她必须在胸部塞些棉絮,使乳房显得丰满。可她一向看不惯这种女孩子的呀,假乳房嘛!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的衣着。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补丁一个又一个。瑞德喜欢女人穿得时髦。她满怀着期待的心情想起她穿得那件镶有荷叶边的绿衣裳和那顶羽毛装饰的绿色帽子,这些他都很喜欢。她还忌妒的想起埃米·斯莱特里那件红格衣服,那双带穗的红靴子和煎饼式的宽边帽。这些东西确实很俗气,但是很时髦,准能讨人喜欢。而现在,瞧,她真的很需要招人喜欢啊!尤其是瑞德·巴特勒!要是他看见她穿着旧衣服,不用说都会失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看到这一切呀!

她竟以为凭着她这消瘦的样子,破旧的衣裳,就可以到亚特兰大去拿住人家,真是太幼稚了!要是她在自己最漂亮的时候都不能得到他的爱,那么现在邋邋遢遢,就更没有希望了。如果皮蒂姑妈说的是真地,那他是亚特兰大最富有的人,并且很可能对所有漂亮女人都挑拣过了。她有些泄气地想,我还拥有大多数漂亮女人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决心。不过,如果我有件漂亮衣服——在塔拉再也找不到了。

“就这样吧,”她嘀咕着,失望地看着地板。她看见爱伦的地毯,它已经很旧了,而且很多人在上面睡过留下了许多污渍,让思嘉觉得塔拉像这地毯一样破旧不堪,更加沮丧了。然后她走到窗前,举起窗棂,打开百叶窗,一丝光线照进房里。她把头斜靠在窗帘上,两眼越过荒凉的田野向树林望去。

那窗帘使她上有一种刺痒又舒服的感觉,她轻轻地把脸贴在上面摩擦。忽然,她呆呆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它——

几分钟后,她将那沉重的大理石面桌子从对面拉过来。

桌腿下面生锈的脚轮吱吱作响。她把裙子扎起来,爬上桌,踮起脚尖去够窗帘杆。但是,那杆子挂得太高,她做得很困难,只得一次又一次跳起来去抓它,好容易把铁钉从木框上拉出来,窗帘和杆子同时掉下来落在地板上。

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嬷嬷那张宽大的黑脸瞬间出现在门口,她很困惑,好奇地看着思嘉。思嘉正站在桌上,准备跳下来,她脸上浮出高兴的微笑,嬷嬷马上怀疑起来。

“你动爱伦小姐的窗帘准备做什么?”嬷嬷问。

“你偷听?”思嘉反问道,一面跳下地来,然后将天鹅绒叠好。

“用不着偷听。”嬷嬷反驳她,一面双手叉腰,似乎想打架,“她的窗帘关你什么事了,犯得着你把杆子一古脑儿拽下来?爱伦小姐生前很爱惜这些帘子,我可不让你糟踏它们。”思嘉盯着嬷嬷,这眼光使人想起从前那个顽劣的小姑娘,对于那些年月,嬷嬷只有无穷的慨叹了。

“嬷嬷,快到阁楼上把我那只装衣服的箱子取下来。”她喊着,“我要赶紧做一件新衣裳。”嬷嬷恐惧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连忙把窗帘从思嘉手里抢过来,紧紧抱着压在她那对下垂的乳房上,不让她动。

“这是爱伦小姐的窗帘,你休想动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

“嬷嬷,你就给我吧。我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可总得有件新衣裳呀。”“用不着穿新衣裳。其他的太太们也没有穿新衣裳的。她们都穿旧的,并不失体面。你也可以穿破衣裳,不用在乎,而且人家一样会尊敬她。”那种牛脾气的表情又出现了。“跟你说吧,嬷嬷,皮蒂姑妈写信来,说范妮·埃尔辛小姐星期六结婚,我要去参加婚礼,所以我得穿新衣裳呀!”“我看你身上穿得这件衣裳够漂亮了。皮蒂小姐不是说过,埃尔辛一家也没钱吗。”“可是我必须穿新衣裳才行呀!嬷嬷,你还不知道我们多么需要钱用。”“是的,我知道关于税金的事。”“你知道?”“是呀,上帝也告诉了我,难道我就没听到?尤其是威尔先生,他从来不关门。”

难道嬷嬷什么都清楚,所有的一切全都知道吗?思嘉觉得奇怪,她居然也会神秘地来偷听人家的谈话了。

“好吧,要是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听说了。”嬷嬷说,眼里流露出内心潜藏着的怒火。

“那么,嬷嬷,难道你不想要我去亚特兰大弄钱来交税金吗?我们只有这个办法。”她坚定地说,嬷嬷,他们要把我们全部赶走,那么我们往什么地方去呢?”嬷嬷左右为难,她隐约感觉自己同意思嘉的做法。

“不,我们决不应该离开。”她突然盯住思嘉:“那你向谁借钱呢?”“这个嘛,”思嘉欲言又止,接着支支吾吾地说,“那是我的事。”嬷嬷狠狠地瞪着她,如同思嘉小时候做了错事找借口来骗她,被她识破了。她仿佛看透了思嘉的心思,这时又对自己感到羞愧,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可我总认为有点不对。你又不明说钱从哪儿来。”“我不想说,”思嘉不耐烦地说,“那是我的事。”思嘉更不耐烦了,“你究竟给不给我那块帘子?”

“好吧。”嬷嬷说,她转变的口吻反而引起思嘉猜疑,“我来帮你做,我可以做得很漂亮。”她把那块窗帘递给思嘉,脸上掠过一丝坏坏的笑容。

“媚兰小姐和你一起去亚特兰大吗,思嘉小姐?”“不,”思嘉肯定地回答,她开始清楚快要发生的事了,“我一个人去。”

“这是你的想法。”嬷嬷说,“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还让你穿上那件新衣裳。一路上我会紧跟着你。”思嘉忽然想像着她的亚特兰大之行还有同瑞德谈话时,嬷嬷都会盯着她们。于是她拍了拍嬷嬷的肩膀:

“好嬷嬷,你跟我一起去,一路上照顾我。可是如果这里你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你知道你简直是塔拉的管家了。”“哼,”嬷嬷恨恨地说,“别给我灌米汤,思嘉小姐,从我抱你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底细。我要跟你去亚特兰大,我去定了。如果你一个人跑到全是北方佬和自由黑人之类的城市去,爱伦小姐也不会安息的。”“也许我会到皮蒂姑妈家去住的。”思嘉拼命为自己辩护。

“皮蒂帕特小姐是个好人,她很自以为是,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懂。”嬷嬷说着,回过头去,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似乎在宣告谈话到此结束。她走进大厅,这时地板抖动起来,因为她在大叫:“百里茜,搭起梯子到阁楼,把思嘉小姐的箱子搬下来,再找一把好剪刀。”“真糟糕,”思嘉满心不高兴地自言自语,“我背后很快就会有一只跟屁虫了。”晚餐后,思嘉和嬷嬷把窗帘放在饭桌上,苏伦和卡琳忙着拆窗帘的缎子衬里,媚兰用刷子刷天鹅绒窗帘上的灰尘。杰拉尔德、威尔和艾希礼坐在房间里一面抽烟,一面看着妇女们在忙。思嘉似乎有一股兴奋之情感染了大家,但实际上他们不懂这种兴奋的意义。思嘉脸红得像苹果,眼睛里闪耀着泪光,笑个不停。她的笑声让大家都觉得开心,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她这样笑了。这使杰拉尔德更加高兴,他的眼睛总盯着思嘉看,往常那呆滞的眼神不见了,而且每当她经过时都要拍拍她的臂膀。女孩子们都激动得像在准备一次跳舞晚会,她们兴奋地拆呀,剪呀,缝呀,就像在给自己做一件新衣服一样。

思嘉打算到亚特兰大去借钱,甚至愿意把塔拉抵押出去。可是,到底什么叫抵押呢?思嘉说他们可以用明年的棉花轻易地赎回来还有多余的。她说得那么肯定,导致在座的人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问的。别人问谁来借给她这笔钱时,她说:“别管闲事。”这样的回答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们都和她开玩笑,问她的那位百万富翁朋友究竟是谁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用略带置疑的口气说。这个看来不可思意的设想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因为他们知道思嘉最讨厌巴特勒,每次一谈到他就骂他是“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对媚兰的揶揄竟然没有反驳,而同样在开玩笑的艾希礼留意到嬷嬷匆匆对思嘉丢了个防范的眼色,于是笑不出来了。

苏伦也被这种场合的晚会气氛所感染,拿出她那件虽然旧旧的但很漂亮的爱尔兰花边护肩来。卡琳也示意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去亚特兰大,因为这大概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双鞋。媚兰恳求嬷嬷留给她足够的天鹅绒碎块补她那顶旧软帽的边框,说那只老公鸡如果不跑到沼泽地里去,就会同它那些华丽的古铜色和翠绿色尾毛在一起了。这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思嘉看着他们欢乐的笑容,听着那些笑声,心里无比的悲痛。但她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南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还天真地以为,不管周围的一切如何变化,真正可怕的事已经过去了,因为他们还是他们,奥哈拉家的,威尔克斯家的,汉密尔顿家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黑人也这样认为。多么愚蠢的人啊!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媚兰可以穿一身补丁的衣服,可以摘棉花,甚至帮我杀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使她改变。她还是那个胆小而高贵的威尔克斯太太!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和战争,能够忍受蹲监狱之苦,能够回家过比现在还要坏的生活,可他跟那个拥有‘十二橡树’村农场全部产业的绅士可以说毫无一致。威尔有了一点点变化,他看到了事物的真象,不过他也没有东西可的丧失。至于苏伦和卡琳——她们还以为这一切都会过去,她们甘心忍受着,因为她们觉得这局面早晚会结束。她们企盼上帝会创造一个奇迹,然而上帝没有。在这附近唯一会出现的就是瑞德·巴特勒身上的那个奇迹。他们是不愿意改变的,也许他们不能变,只有我才是惟一改变了的人——可是如果我还有办法,我也不会去变的。”嬷嬷终于把所有的男人都赶走,把门关好,然后让思嘉试衣裳。波克扶杰拉尔德睡觉去了,只有艾希礼和威尔在前厅坐着。他们很久没有说话,威尔嚼着烟草,显得无拘无束。

“这次到亚特兰大去,”他慢吞吞地说:“我很反对。一点也不赞成。”

艾希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心想威尔也有他心中那种疑虑。

那是不可能的。威尔对那天下午在果园里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也不会明白它是如何逼得思嘉无路可走。威尔没有注意到嬷嬷说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威尔更不知道瑞德是有钱而又名声不好的人。至少,艾希礼认为他不清楚这些事,不过他回到塔拉以后已经知道,威尔像嬷嬷一样似乎不用说便了解所有的事情,甚至还有预感。周围有某种不祥的气氛,可是他没有能力挽救思嘉。那天夜里她没有正眼看过艾希礼一眼,她觉得艾希礼的神气很吓人。他没有权利问她究竟想干什么。他紧握双拳,一副无奈的样子。凡是有关她的事情,他都没有权力干涉,当天下午他已经彻底丧失了这种权利。他不能帮助她,谁都不能够帮助她。不过,只要他想起嬷嬷和她剪裁窗帘时表现出那种冷峻的态度,便稍微得到安慰了。

他想,嬷嬷会照顾思嘉的,无论思嘉是不是愿意,她都会这样。

“这些都是我造成的,”他后悔地想,“是我把她害成这样。”他想起那天下午她是如何挺着胸脯从他身边走开的。他知道在她的词汇里没有“仗义”这样的词,如果你说她是你见过最勇敢的女人,她会感到莫名其妙。他知道,她永远不会清楚,当他觉得她勇敢时曾将多少高尚的事情都归于她。他知道,她比谁都能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生活,用她自己的坚韧意志去抵抗可能遇到的困难,即使发现失败也要继续战斗下去。

过去四年他也看到了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一些明知处境十分危险,还要逞一时之勇的人,结果他们还是失败了。

艾希礼注视着威尔,心想他没见过像思嘉·奥哈拉身上所拥有的勇敢。现在,她将穿戴起她母亲的天鹅绒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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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夏天,作者的女儿罹患躁郁症。“我女儿疯了。”作者说:“那年她15岁。她这一疯,我俩的人生顿时风云变色。我觉得好像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再也回不来了。”《心里住着狮子的女孩》全程记录萨莉罹患精神病住院的一个月内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在夏天溽热的纽约街头,作者记录着躁郁症如何影响着萨莉和她的至亲,包括祖母、生母、继母,还有作者本人。书中还刻画了形形色色人物,谨守教义的犹太病人,精神异常的古典文学教授,热血的电影导演,梦想当文艺青年的房东还有打破传统的治疗专家。阅读本书,让人如入半梦半醒之境,身处红尘与超脱之间。本书已被誉为“与精神疾病相关书写的新典范”,具有高度的纽约知性人文风格。作者书写了自己深刻的内心感受与家庭故事,并巧妙穿插作家乔伊斯当年如何为了自己发疯的女儿遍求名医的经过,以及与音乐家舒曼、美国诗人洛威尔等人的疯狂,重新审视艺术与偏执、疯狂与想象力之间的无解谜团。
  • 乱世倾国红衣将

    乱世倾国红衣将

    “借我十万兵马,我助你平天下称霸为皇!。”“如果得不到,那就毁灭吧。即便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一场未央宫的大火,照亮了整个燕梁国的天际。一袭红衣站在烈烈风中,犹如地狱罗刹。一直在守护的东西既然已经不在,那么这个国家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当铁骑踏破燕梁城池,她站立于高高城墙之上,凝望那个在残血夕阳中巍峨耸立的王宫,嘴角微微勾起。“杀~无赦!”
  • 游龙戏凤之我欲化龙

    游龙戏凤之我欲化龙

    潜于渊,腾于空,战于野,寰宇之内,莫可匹敌;炼其心,煅其骨,燃其魂,九天十地,唯君独尊。看我楚南如何成就一场惊鸿,炼出一份绝世雄心,不灭龙魂!游龙戏凤都市间,笑看红尘醉流年。一样的都市,不一样的情缘,精彩尽在其中。
  • 阴阳轮回劫

    阴阳轮回劫

    他走在救赎的旅途上,磕磕碰碰善良的温柔,暴力的血腥,哪一个才能真正的将他救赎,如果一生停不下救赎,那么永世轮回,穷尽永远弥补此刻的悔。
  • 闲王的杀手妃之宠妻无度

    闲王的杀手妃之宠妻无度

    一朝穿越重生,她——21世纪杀手雇佣兵江清歌,代号R’陨落中国。他——苍茫大陆苍龙国的废材王爷龙泽天,扮猪吃老虎?那是傻子做的,本王只吃清歌!一生一世一双人,谁能给她?太子错把珍珠当鱼目!想追我?抱歉机会只有一次。乱世之中,谁和谁乱了谁的心?动了谁的情?传说,得凤女得天下,凤女现三国合一,玄术?废材?五元素的混沌天才!魔兽?幻宠?不能契约?那我身后跟的是什么玩意?丹药?神器?我一辈子都见不到?随手动动手指就可以炼出来的好吧!男强女更强,强强对决,乱世之中,废材王爷龙泽天能否给废材五小姐江清歌坚定不移的爱情和信任?(ps。囍猫(季酒)可是亲妈不会太虐!!快来收藏!!!)
  • Margaret Ogilvy

    Margaret Ogilvy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暗黑的光

    暗黑的光

    万物之初,天地混沌,黑暗虚无;光的出现不但赋予黑暗新的生命,也决定了万物之宿命——光为正,暗为反!然,乱世之中,光与暗的界限,在权利与使命的选择中,变得模糊;在欲望与信仰的抉择中,已经混淆;在生存与死亡的考验中,被渐渐遗忘!当,光暗失去了界限;当,使命被种族遗忘;当,信仰被欲望腐蚀——披着正义之名的守护者将不再神圣;躲在恶魔身躯下的破坏者或许不再邪恶;神之子民可能沦为恶魔的爪牙;浴血军或将成为英雄的守卫……那时,光不一定就是正,暗也不一定就是反,光明中附着着黑暗,黑暗中亦可见光明;那时,万物又将置身与混沌,虚无,模糊,黑白溷淆,天地浩劫也终将再现!
  • 太古神墟

    太古神墟

    创世大神盘古开天辟地以后,种族林立,万族争霸。上古时代,神战之后,众神寂灭。万古之后,上古各族将在这一世陆续复苏,逐鹿天下。
  • 来年春色好

    来年春色好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啊!简言之就是女主惹了男主要还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