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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尾声(3)

世界上简直没有更为巧合的事情,小芽住的这个房间,正是两年前她和叶飘零共同住过的那一间。小芽在领到钥匙的一刻目瞪口呆,她迟疑着站在门口,感觉冥冥之中的确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们能够自由穿越时光,把从前和现在、把梦想和真实、把灵魂和意念合为一体。她梦游一样地走近叶飘零睡过的那一张床,仰面躺下,放松了四肢,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时而宛转时而逼人的奇异花香,看到叶飘零穿着乳罩内裤,白而发光的身体鱼一样游动在幽暗房间里的样子。

小芽侧过脸,朝着墙壁,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忧伤和幸福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来的那种滋味。

这一次文科考场和理科考场是分别设立的,考生的数量依然庞大,县城里角角落落的中学小学都利用起来,学生赶回家中,教室贴上号码,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一场高考。考理科的贺天宇和小芽分开了,考文科的管心宏跟她分到了同一个考场同一间教室。

第一场考的是语文。铃响交卷之后管心宏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同场的考生惊讶而茫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他昏头昏脑地走着,稀里糊涂撞上一堵墙壁之后,索性趴上去,两手抠进墙砖里,意识迷乱地用前额拼命撞墙,撞出很响的咚咚声。

等侯在考场外的苏立人闻迅冲进来,一把抓住管心宏,把他揽在怀中,像哄劝一个孩子样地拍他的背。

"我完蛋了。"管心宏面无人色,喃喃自语。"我真的完蛋了,及格分都拿不到了,下面几场也不用考了。"

苏立人好声劝慰:"别慌,到底出什么事,你说给我听。"

管心宏抬起一只手,捂住青肿出血的前额:"我作文没写出来。太慌了,一下子全乱套了,脑子忽然变成白纸,什么都没有,一件事一个句子都找不到……"

"是什么作文题目?"

"《苦战》。我的天,我真想不出什么是苦战。"

"一个字都没写?"

"不,写了,写了一首诗,抒情诗。"

苏立人哭笑不得。他是教师出身,上过考场的人,知道以一首莫名其妙的抒情诗交稿意味着什么。但是苏立人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拍着管心宏的背,一个劲地哄骗他:"没事,没事的,写了就好,说不定阅卷的老师就欣赏你的诗呢?"

"真的?"管心宏瞪着一双迷乱的眼睛:"真的会欣赏?我可以这样写?"

"我认为可以。我喜欢诗。"苏立人说。

管心宏慢慢安静下来,掏出折迭整齐的手绢,把前额的脏土和血迹擦去,衣领翻好,衣服的两片前襟拉得平直,上上下下再找不出毛病之后,乖乖地跟在苏立人后面回招待所。

午饭是在招待所的食堂里吃的,管心宏表现得十分正常,他不断地凑到小芽跟前,再扭头跟别人说话,说他还有大把的机会,下面三场考试正常发挥就行了,他会考出理想的成绩。小芽知道他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心里有些可怜他,很想暖暖地安慰他几句,又实在做不出假。

午饭之后,大家都抓紧时间背政治,准备应付下一场考试。管心宏刚背了一条"党的基本路线",忽然就弓下腰,捂紧了肚子。苏立人问他怎么了?他说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是阑尾炎发作。话没说完,他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不停地抽气,喘息,仿佛即刻就要昏厥过去的模样。苏立人见势不妙,奔出门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管心宏弄到了医院。医生给他检查,发现他肚子上的刀口,一问,才知道三年前他的阑尾就已经割了。医生大为恼火,脱了手上的胶皮手套,嘀咕一声:"开什么玩笑!"

可是管心宏真疼得死去活来,他满头满脸粘乎乎的冷汗不是装出来的。他用手捂着长阑尾的那处地方,哀哀哭叫:"我不行了,我真要疼死了。"医生皱着眉头大声对他说:"你这是癔症!懂了吗?是你的主观感觉!你明明没有阑尾,还偏要说阑尾疼。你想用疼痛来逃避什么东西?"

苏立人告诉医生:"他是考生,下午还要上考场的。"

医生于是释然,表示了适当的同情和理解。他拿了一支针剂,高高举着,语气夸张地告诉管心宏:"是止痛针啊!效果最好的,中央首长都用这个。打一针,你马上就会舒服。"

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五分钟之后,管心宏绷紧的身体舒张开来,一脸轻松地起了床,去上厕所。医生趁机告诉苏立人,是一针葡萄糖水。

苏立人再叫一辆三轮车,把管心宏带到考场,看着他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接下来的三场考试,管心宏平安度过。

考完史地的下午,小芽他们回招待所,路上碰到同样结束了考试的贺天宇。贺天宇这几天住在家里,所以小芽一直没有见到他的面。小芽问贺天宇感觉怎么样?贺天宇皱着眉头说,不好。"第一天的语文就考砸了。看到《苦战》这个题目,马上想到农场,想到农场就想到了商影影,脑子里哗地一声,一片废墟,没法收拾。"他苦笑着。"真的,再也打不起精神。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芽心里沉沉的,很压抑。她问贺天宇,哪天回农场?贺天宇说他要去精神医院看一下商影影。小芽就恳求他带她去,她说她早就想看看商影影了。

第二天,贺天宇用自行车带着小芽出了县城。贺天宇闷着头,骑得很快,好像他的情绪在速度和风中才能够得到释放。小芽一声不响地在后面坐着,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下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衣服在冬季阴干之后的霉腥味。她闻着闻着,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也不为什么,就这么抱着,永远永远抱着。

快到病院门口的时候,贺天宇脸朝着前方说了一句话:"要是商影影不出那个事,她一定也是坐在我们那个考场里。"

早春二月。

是阳历二月,真正的早春。江心洲的冻土都还没有融化,麦苗和蚕豆蔫蔫的绿着,蜿蜒的江堤是一条灰色长龙,光秃秃的杨槐是龙身上长出来的倒刺,一根一根排列得整整齐齐。三三两两的妇女们在地里上化肥,两人一小组,前面的人弯腰用小锹挖一个坑,后面的人从木桶里抓一把肥撒进去,脚尖一拨,盖上土,跟着一脚踩上,压实。江心洲的风太大了,不踩上这一脚,虚虚的土和肥很快会被吹开,成为漫天飞舞的泥尘,买化肥的钱就白花。

春节刚过,干活儿的女人们还穿着出客的新衣,或红或紫,透着喜气,徜徉在冬季灰蒙蒙的田野里,更让人精神振奋。那一年刚时兴软乎乎的晴纶绒的方巾,颜色只有两种:大红和土黄。土黄的颜色比较暧昧,自来旧,非得城里面长得洋气的女人围了才好看。大红的颜色红得非常正,火苗儿似的,往头上一扎,整张面孔都衬得娇艳,提精神。江心洲赶时髦的女孩子都托人到城里买了,买的都是红色,一个冬天里,红色的火苗儿星星点点闪动在岛上各处,平添了许多热闹。

花红开着拖拉机送小芽去码头,小芽的一家子都开开心心挤在车厢里。考上省城理工大学的贺天宇春节前就已经拖家带口回了城。上本县师范的管心宏前天也悄没声儿地过了江。管心宏本来不想去报那个到,他赌咒发誓地想要在明年重考。管会计死活不让,听说最后还给儿子下了跪。苏立人也帮着劝,理由是高考这事很难说,你认为明年会考好,说不定考下来还不如今年。上师范很不错了,徜若学得好,留在城里教书,教出几个文科理科的状元来,不也能跟当年的黄规章一样风光吗?

管心宏是听到黄规章的名字才没了脾气,扛上行李委委曲曲上渡船的。

花红开着拖拉机,迎了风,对身边的小芽大声说:"你跟管心宏不可能成一家了,把他让给我吧!"

小芽没听清:"你说什么?"

花红大声喊:"我要跟他谈恋爱!结婚!"

小芽张着嘴,不敢相信地望着花红。风从她张开的嘴巴中呼呼地灌进去。

花红一眯眼,狐狸一样地笑起来。"跟他结了婚,我就能做个城里人了!我想过城里人的日子!"

小芽想一想,点头。她完全能够理解花红的愿望。

拖拉机开到码头,渡船刚好到岸,正在上客,于是一切显得匆匆忙忙。林富民要把小芽送到南通,送到长江大客轮上再回头,所以他扛着小芽的行李先蹬上跳板。李秀兰一把拉住小芽的手,嚎啕大哭,好像这辈子见不着了似的。二伢子在旁边一个劲皱眉,说:"也不怕人笑话。姐不过去个上海,这么近,你还哭成这样,过几年我考到北京去,你怎么办?"李秀兰眼泪巴嗒啐他一口:"小挨刀的,心这么狠!"

踏上跳板的一瞬间,小芽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回望江心洲农场。高高的江堤把一切都遮挡住了,田地河流和房屋都静静地沉落在堤下,跟小芽隔开了一个世界。大片的江滩空旷荒凉,割过的芦苇茬密密麻麻遍布在滩面。要等到惊蛰过后,燕子呢喃,柳枝发青时,芦苇的根梢里才会发出新芽,那时候江滩上将重新变得欣欣一片。

船工呜地拉响了汽笛,催促小芽上船。时间是耽误不得的。小芽恋恋不舍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狗叫,她一抬头,看见贝贝小小的身影站在江堤上,冲着远处江面激动地狂吠,脖子一伸一伸的,前腿不断地往上抬,像是控制不住那种兴奋。小芽顺着贝贝的目光望向江面,她蓦地呆住了:灰白色浩荡的江水中,一个发亮的黑色物体在飞快地滑行,时沉时浮,时而漂亮地跃起,如一发黑色鱼雷,时而隐入江水,留下一条笔直的波纹。当它冒出江面的时候,穿过云层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反光的部位如缎子一般柔滑,黑色中微微地透着银白。跳得再高时,水面呼地被它的身体穿破,分开,溅起的水流哗哗滑落,如一面小小的瀑布。江面上有不少航行的船只,但是它尽情嬉耍,旁若无人,顽皮任性得像一个孩子,一个健壮和快乐的水中精灵。

这就是江猪啊!小芽在心里大声地喊着。温医生你看到了吗?是你想要看见的江猪啊!

2000年7月6日

南京碧树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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