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星期日,上午十点。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时,天空正下着毛毛雨。空气里弥漫着料峭寒意——冬天的脚步渐渐近了。八点半我们在万斯的书房用了早餐,九点钟万斯的座车——昨晚交代好的——前来接我们。我们沿着第五大道开去,街上几乎笼罩在一片黄蒙蒙的薄雾中,我们开到西十二街马克汉家接他。他正在门口等我们,几乎没打什么招呼他就径自坐上了车。从他焦急严肃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正期待着史基的说法。
在车子转进高架铁路下方的西百老汇大道前,一直都没人开口,之后马克汉说话了,声音里明显透露出他的疑虑。
“我怀疑史基这家伙,真能给我们提供什么重要的消息。他昨天的那通电话很奇怪,然而他说得又是那么自信。没有拐弯抹角,没有要求免刑——直截了当就说他知道是谁杀了欧黛尔小姐,并且决定说明一切。”
“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杀害‘金丝雀’。”万斯说,“你知道,我一直认为命案发生时,他正躲在衣橱里,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他是目睹整个命案过程的秘密证人。那衣橱的钥匙孔刚好和那名女子陈尸的沙发成一直线。要是对方就在他躲着的时候杀害欧黛尔,他从钥匙孔窥视应该是合理的推论——你说对吗?你还记得我问过他这个问题,而他有点排斥吗?”
“但是,假使那样的话——”
“我知道,各式各样的反驳会一拥而来——为什么他不预先示警?为什么之前他不告诉我们?为什么这样?又为什么那样?我又不是神,什么都知道。我甚至没有刻意为我的想法找合理的解释。我只是像之前一样地把想法提出来。但我绝对相信,这家伙知道谁是凶手,是谁把公寓搜刮一空。”
“但是,在那晚可能进入欧黛尔公寓的三个人当中——曼尼克斯、克莱佛以及林格斯特,史基很显然只认识一个——曼尼克斯。”
“是的,而且看起来曼尼克斯也似乎是三人当中唯一认识史基的。这点很有意思。”
希兹跟我们在刑事法庭大楼的法兰克林街入口处碰面。他也显得十分心急,匆匆地和我们握了手,少了平日的热情。
“我让史尼金负责操作电梯,”简短的问候后他说,“波克在楼上大厅,艾莫力跟他在一起,等候指示到史怀克的办公室。”
我们进入那栋寂静无人的大楼,到了四楼。马克汉拿钥匙打开他的办公室,我们跟着进去。
“跟踪史基的高佛尔,”等我们坐下后,希兹说,“只要史基一离开家,他就会向刑事组打电话报告。”
现在是九点四十分。五分钟后史怀克到了,他拿出速记本,置身马克汉办公室的旋转门后,在那里他可以听见大伙儿的谈话,可大伙儿却看不到他。马克汉点燃雪茄,希兹也跟着点了一根。万斯早已在那里静静地抽了起来,他是办公室里最平静的一个,并且舒服地靠在一张大皮椅上,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但从他弹烟灰到烟灰缸相当小心的样子,我能感觉出他也并不轻松。
在沉寂中过了五六分钟,希兹警官不耐烦地开口了。
“不,长官,”他好像说出了刚才马克汉没说出口的问题,“这件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找到的珠宝包裹得好好的……然后这家伙说要全盘托出当时的情形……这实在没道理。”
“我知道这很怪,警官,但并非全没道理。”万斯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搜刮这些珠宝的家伙并不需要它们,他不想把它们留在身边。相反地,这些珠宝让他十分不安。”
这点对希兹来说似乎太过复杂且难以理解。前一天的发展已经动摇了他所有的观点,这次他再次陷入沉思。
十点整,他没耐性地起身,走到大厅门口向外看。回来后,他把自己的表和办公室的钟对了一下,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马克汉原本打算整理桌子上的报告,后来却十分不耐烦地把它们推到一旁。
“他现在应该来了。”他强颜欢笑地说。
“他非来不可!”希兹咆哮着,“不然我就请八人大轿抬他来。”他继续踱着步。
过了几分钟,他突然转身走到大厅。我们可以听见他招呼站在电梯旁的史尼金,不过等他回到办公室,他的表情告诉我们,还是没有史基的消息。
“我要打电话回警局,”他决定,“看看高佛尔有没有回报什么。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史基是什么时候离开他家的。”
希兹警官打电话回警局,却被告知高佛尔还没有回报。
“真是他妈的奇怪!”他挂掉电话说。
已经是十点二十分了,马克汉开始烦躁起来。之前‘金丝雀’命案迟迟找不到破案关键,让他挫折不已,他此刻非常希望借由今天早上和史基会面来解开谜团,或是至少提供消息让他能展开行动。现在,由于史基在这极为重要的约会中迟到,办公室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
他焦急地把椅子推回去,然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一片的毛毛细雨。等他转身回到桌子前,他依旧面无表情。
“我只等到十点半,”他冷冷地说,“要是到时他还没现身,警官,你最好通知当地分局,让他们派警车去接他过来。”
又是几分钟的沉寂。万斯半闭着眼靠在椅子上,但我注意到,虽然他手上仍拿着烟,但却没有抽。他皱着眉头,整个人十分安静。我知道他正在思考某个非比寻常的问题。他的安静表示他正专心致志、集中精神地在想问题。
就在我看着他时,他忽然坐直了起来,睁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从他把已经熄掉的烟丢进烟灰缸的动作里,可以知道他内心的激动。
“哎呀!”他叫着,“真的不可能,但是,”他的脸一沉——“该死,就是这样!我真是个笨蛋——不折不扣的一个笨蛋!噢,老天!”
他一跃而起,站在那低头看着地板,好像很害怕自己刚才想到的事。
“马克汉,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受到惊吓一样,“我告诉你,有件可怕的事发生了——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毛骨悚然。我一定是老了,才会变得多愁善感。”他故作轻松地说,但是他的眼神跟说话的声调却十分不一致,“为什么我昨天没想到这件事?天啊,我竟然让它发生了……”
我们都十分惊讶地看着他,我从未见他如此过。平时他总是那样的愤世嫉俗和冷漠,那样的冷酷无情,对外界事物那样地无动于衷,致使他的言行举止总是咄咄逼人并且让人印象深刻。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要把恐惧扔掉似地轻轻抖动了一下身体,然后走到马克汉桌前,两只手撑在桌面上。
“你还不明白吗?”他说,“史基不会来了,等也没用——我们在这里是没用的。我们必须去他那儿,他正在等我们。快!拿着你的帽子。”
马克汉站了起来,万斯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你不用跟我争辩,”万斯说,“你早晚要去他那里的。最好现在就去。唉!怎么会这样!”
他一手拉着惊讶而且有些不情愿的马克汉,另一只手则召唤希兹过来。
“你也一块,警官,真是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这是我的错。我早应该想到的,真是汗颜!昨天下午我整个心都沉浸在莫奈的画里。你知道史基住哪吗?”
希兹僵硬地点头,他已经被万斯奇怪的要求吸引住了。
“那就别等了。还有,警官,你最好带着波克或史尼金一起去,他们不需要留在这里——今天这里不需要人了。”
希兹疑惑地看着马克汉等待他的指示,满脸为难的他已经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了。马克汉点头赞成万斯的意见,二话不说地穿上了雨衣。几分钟后,我们四个人加上史尼金上了万斯的车,车子吃力地驶往上城。史怀克回家,办公室上锁,而波克跟艾莫力则回到刑事组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史基住在离东河很近的、第三十五街一栋曾风光过的灰暗公寓里。这房子以前曾住过一些上流社会的古老家族。房子四周透着荒废颓败的气息,街上到处都是垃圾,偌大的出租告示张贴在一楼的窗户上。
车子停在那栋公寓前,希兹跳下车,四下留意张望。不久他朝对面杂货店门口一名邋遢的男子挥挥手,那人鬼鬼祟祟地蹒跚着走了过来。
“没事了,高佛尔。”希兹对他说,“我们来找这家伙。有什么麻烦吗?你为什么没报告?”
高佛尔吃惊地看着他。
“长官,我得到的指示是等他离开后再打电话回报,可他还没有出家门。莫勒里昨晚十点左右跟踪他回家,而我今天早上九点接他的班。那家伙还在里面。”
“警官,他当然还在里面。”万斯有点不耐烦地说。
“他的房间在哪?”希兹问道。
“二楼,在后面。”
“好,我们要进去了——你在这里待命。”
“小心点,”高佛尔警告说,“他手里有枪。”
希兹一马当先地踏上通往门厅的破损阶梯。没按门铃,他用力转动门把。门没锁,他踏进了矮得让人感觉压迫的玄关。
一名大约四十岁、看起来脏兮兮的中年妇人,穿着宽大破烂的衣服,披头散发地突然从后门出现,步伐不稳地朝我们走过来。她目光迟钝,带着恶意与不满盯着我们看。
“喂!”她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之后她骂了一连串脏话。
最靠近她的希兹把他的大手放在她脸上,轻轻地往后一推。
“没你的事,太太!”说完,他走上楼梯。
点着一盏小煤气灯的二楼走道显得有些昏暗,不过在后方我们还是能分辨出墙上有扇门的轮廓。
“那应该就是史基住的房子了。”希兹说。
他走向那扇门,一只手放进外套右边口袋,然后转动门把,可门是锁住的。随后他用力敲门,并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房里的动静。史尼金站在他的正后方,一只手同样也放在口袋里。我们则站在他俩身后不远处。
就在希兹第二次敲门时,万斯的声音划过幽暗迸出。
“我说,警官,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我想你是对的。”一阵让人透不过气的沉寂后,希兹迸出了回答。
希兹弯身看看锁,然后从口袋里拿出工具插到钥匙孔里。
“你说得没错,”他重复着,“打不开。”
他朝后退,两脚做出像是短跑选手准备起跑的样子,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朝门板猛力撞去。可门还是没开。
“来吧,史尼金。”他命令道。
两名警探继续向门撞去。就在第三次撞击后,门板被撞裂,门闩部分也裂了,整个门朝里摇摇欲坠。
房间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门口裹足不前,而史尼金则是小心地推开一扇窗户,窗户“嘎吱”作响。昏黄的灯光渗透进来,也让我们看清了房里的摆设,一张老式大床的影子投射在墙的右边。
“你们看!”史尼金指着一样东西大叫起来,他的声音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向前走,就在朝门的床脚边,史基扭曲的尸体蜷伏在那里。跟“金丝雀”一样,是被人勒死。他的头向后垂挂在床脚边,脸扭曲得让人不忍卒睹,他伸直两臂,一只脚靠在床垫边缘,垂到了地板上。
“谋杀,”万斯喃喃地说,“这太诡异了!”
希兹眼睛盯着尸体,耸着肩,平时红润的脸色消失了,看起来像是个被催眠的人。
“圣母玛丽亚!”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马克汉也被吓到,下巴僵硬起来。
“万斯,你是对的。”他的声音紧张且不自然,“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这城里出现了恶魔。”
“我不这么认为,老家伙,”万斯看着被杀害的史基,“不,这不是恶魔,这是一个狗急跳墙的人,一个极端分子——相当理智而且思路清晰——哦,对,他的思路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