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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杀生三种

孙频

整个村庄浸泡在黄昏里,像一只古老而迟钝的陶罐。村头的木桥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往回走的人们,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整个村庄的上空都是小米的清香,雪一样落了一层又一层。

村口的小卖部是面朝西的,所以每到了黄昏时分,整间房屋就被夕阳灌满了。金黄滞暖的阳光和陈旧的油哈气发酵在一起砌满了整间屋子,会使这屋子在这个时候突然绽放出一种幽暗的热闹,它们熙熙攘攘地挤在那些糖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子罐子里。像无数的小孩子正在这屋里跑动。

伍娟正就着这金色的光线细细擦拭着柜台上的瓶瓶罐罐,她家的小卖部开在村口,在自家后墙上掏了一个门就开张了。白天的时候父亲和嫂子下地干活,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看店。伍娟今年二十二岁了,但一点都不急着出嫁。她愿意守着这种缓慢的日子,感觉自己就像一种被装进了容器里的液体,容器是什么样的,她就跟着长成什么样的。平日里除了做饭洗衣看小卖部,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因为手里用不完的只有时间,她也就根本不把时间当回事,随便发个呆就是两个小时,像阔人不把银钱当回事一样。

一场雨过后,院子里的枣树落了一院的青枣,她蹲在院子里把枣子一颗一颗地捡到了手帕里,再一颗一颗洗干净了,拿针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让它们风干。蹲在地上捡枣的时候,她忽然想,鼹鼠的日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动物世界》里是这样说鼹鼠的,“在整个秋季,鼹鼠都在忙忙碌碌地四处觅食,然后把它们搬运到地下的巢穴中收藏起来。它们需要积累一个冬天的食物,这是属于它的财富,谁都别想抢走,这几乎是它生命的一个部分。”

她从小就见不得人欺负动物,但她自己极少养动物,因为知道最后动物不是丢就是死,总是要比人先走的,虽是动物,也是生离死别一场,不如不养。她只养过一条狗。那年她还在上中学,有一条流浪的小狗跑到了她家门口,因为她喂了它一点剩饭,它就再不肯走了,日夜守在她家门口,什么时候开门它都在那蹲着,像只石狮子似的。她发现这只狗有一只眼睛看起来不对劲,走近了些才发现它的一只眼睛瞎了,里面生满了白花花的蛆虫,低头吃东西的时候都会有虫子从眼睛里啪啪掉出来。她看着地上扭动的蛆虫浑身哆嗦,却还是不顾家里人反对收养了这条狗,用筷子把它眼睛里的虫子一条条地挑出来,但是因为天热,过了几天虫子又生出来了,她只好再把虫子挑出来。这条小狗仅剩的一只眼睛里的目光是她所见过的世上最卑微的目光,它看她的时候总是要侧着头,用那只好眼睛看她,一边看一边还哗哗地摇着尾巴。它每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连上厕所都跟着她守在外面。她知道它是怕被再次遗弃,拼了命地想讨好她。就是这样,几天以后它还是被伍自明扔了。

那天下午她去了一趟外婆家,晚上一到家门口就发现那只狗不见了。她扔下自行车大声问伍自明,花花呢,狗呢。花花是她给狗起的名字。伍自明头也不抬地说,许是自己走了吧。她大叫,你骗人,它根本就不会走,你把它扔哪去了。伍自明抬起头来一脸愠色地看着她,一条狗倒比人都值钱了?对人都没见你有这么好,对条狗就这么上心?那狗眼睛里都是蛆,你也不嫌个恶心,你不恶心我还看见了恶心。伍娟不再说话了,从地上扶起破自行车就往外冲。她骑着车子把整个村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把每条巷子都找了一遍。夜越来越深,家家户户都闭上了街门准备睡觉了。她一边骑车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花花,花花。哪里都没有狗的影子。她又战战兢兢地来到村口的垃圾堆旁边找它,期望它正在那里。可是,还是没有。一直找到深夜两点都没有找到,她哭着回了家把自行车一扔,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趴在了床上。

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在半睡半醒间隐约听见有狗叫的声音。她想,肯定是自己梦见花花回来了。可是,狗的叫声越来越清晰了,她忽然就醒了,仔细一听,真是有狗的叫声,很轻很细,像是捏着嗓子不敢大声叫唤。她冲到门口打开街门一看,一只湿漉漉的狗正蹲在门口用一只眼睛侧着脸看着她,正是花花。伍自明套了个麻袋把它扔到了二十里之外的别的村子里,它居然走了一夜又回来找她了。晨光中,她抱着它蹲在门口嚎啕大哭,她不知道它究竟走了多少路才一步一步走回来的,去的时候它被装在麻袋里,它又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它是怎样一个村一个村找一条路一条路找她的啊。

一年以后,这条狗还是死了,被邻居家投的耗子药毒死了。为此,伍娟把邻居家大骂了半天,邻居的女人在村口叉着腰回骂,真是奇了怪了,对人都不见得这么好过,平日里朝阳花似的见了人都不说话,对狗倒是亲。不就是一条狗,还要了你的命不成了,难不成我们家得死个人给你的狗偿命?

她从此以后再不养动物,但是绝对见不得杀生,就连平日里看到小侄子在院子里捉青蛙踩蚂蚁的时候,她都会声色俱厉地跳到他面前说,不许杀生,哪个动物都是一条命,你是命,它们就不是命了?一回头,嫂子正冷气森森地站在背后看着她,好像她儿子刚刚被伍娟虐待过了。

这个黄昏,她正在清理小卖部里的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闹,一群人涌进了她家门口,裹在最中间的是她父亲伍自明。那团人挤在一起像枚奇怪的果实卡在门口,她远远看着他们,忽然感觉似乎有一缕邪气正从那果核里散发出来。这邪气触到了她的鼻尖,然后咔嚓一声,碎了。

她慢慢蹭过去,从人头的凹处往里一看,背上立刻就罩了一层阴森的感觉,她与一条蛇四目相对了。人群最中间围的是一条蛇。北方的村庄蛇是比较少见的,最近大概是修下水管道的原因,把地下住的虫豸们都翻出来了。伍自明下地回来,从自己家门口出出进进几次了都没有注意到墙上挂着一条蛇,偶尔一抬头,心里还纳闷墙上怎么突然别了一根树枝,刚伸手要去摘时,才发现是条蛇。

伍自明与那条蛇静静地对视了两秒钟之后,他开始悄悄向后撤退,挪出十步开外之后见蛇还是没有反应,他开始撒腿跑,跑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借了一把锄头一个笼子,这锄头和笼子又招引出了一大堆左右的邻居。村里的娱乐向来就少,偶尔来一个生人都要被村里人左一眼右一眼地从生看熟,何况是一条蛇。这样惊心动魄的娱乐,人们自然更不能放过。

半月形的人群跟在伍自明后面,像站在戏台下看戏似的,都伸长脖子屏息看着那条蛇。那蛇不知是被晒晕了还是怎么,居然还挂在那里。伍自明蹑手蹑脚把笼子放在地上,猛一锄头下去,正把蛇打在了笼子里。笼子门关上了,人群这才轰地一声活过来了,女人们一边惊恐地捂着嘴,一边还拼了命地往前凑,小孩子们尖着脑袋钻进去,看一眼就尖叫着钻出来,然后又多叫上两个小孩再次钻进去尖叫。简直是一场全民娱乐。连刚下地的男人们也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条草上飞吧,我看像,村里都多少年没见过草上飞了。草上飞可是毒蛇啊。

你看这脑袋是三角形的,是毒蛇,打死算了。

毒蛇?打死了就可惜了,还不如泡酒了。

对,还是泡酒的好,毒蛇酒治半身不遂最管用了,这村里光瘫子就好几个,吃喝拉撒全在炕上。泡上一坛蛇酒喝上他两年,保管到老都瘫不了。

泡蛇酒是不是也得先把蛇打死了?

可不敢,听老人说泡蛇酒一定要用活蛇。现在还不能往酒里泡,现在蛇肚子里还不知道有多少脏东西,要把它关起来关上一个月,不能让它喝水吃东西,就那么饿着,等它肚子里彻底空了之后再放进高粱酒里,一定要六十度的原浆酒。等着蛇泡在酒里吐了血就死了,这样泡上两个月就差不多能喝了。

一圈男人像判官似的七嘴八舌地裁定好了这条蛇的归宿,就是用它泡酒。又因为这蛇是在伍家的墙上发现的,就像是伍家的藤上结出的南瓜一样自然还是归伍家所有,所以,这条蛇就像收割下的庄稼一样被伍自明带回了自家院子。

伍自明看到伍娟过来了,很是得意地对她说,娟儿啊,看到没,毒蛇。这一个月都不要给它吃喝,空上它一个月咱就泡了酒。

他自恃逮到一条毒蛇真是千载难逢,就像是不小心遇到了千年人参一样,又吩咐伍娟给邻居倒水,让众人坐下来喝着水慢慢参观。

伍娟没动,只是隔着人群静静地看着那条蛇。她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一条蛇,猛地看到这样一条寒光凛冽的蛇,简直像看到了一件刚出土的冷兵器。不能不轻微地打了个寒战。窄小的笼子里,这条蛇没有任何左突右撞的余地,它便在众目睽睽下一圈圈地把自己折叠起来,最后盘成了一张饼,这使它看起来忽然以一种群奇怪的形式弱化下去了,连它身上携带的那种阴森巨大的气场也一寸寸坍塌下去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涂抹在它的鳞片上,使它周身闪烁着一种金色的毛茸茸的光晕。她突然发现,蛇身上的花纹原来这么美丽,每一片六角形的鳞片都以不同的角度折射着一缕阳光,这一缕一缕的阳光缀在一起时,竟有了一种璀璨的感觉,仿佛是满身的珠玉。就连它身上的每一寸弧度,虽然在曲折的诡异中带着杀气,却也称得上优雅。她一时都看呆了。

晚上,伍自明特意让伍娟伴了个凉豆角拍了个黄瓜,平时就是没有任何喜事的时候他都要风雨无阻地喝上二两酒,更何况今天收获了一条蛇,更是要祝贺一下。门道里的灯开着,桌子摆好,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背心坐在那里开始自斟自饮。这就像摆擂台一样先搭好架势,有人自然就来了。果然,不一会,就有三个酒友鱼贯而入,各自手里拿着酒和下酒菜。六十多岁的王老头喝的是顿顿酒,每顿必喝,每喝必醉,而且他是最不讲究下酒菜的,一根大葱一个萝卜都是下酒菜。每天早晨一大早起来,不管春夏秋冬,他先倒上满满一杯酒,然后一手拿酒,一手随便拈根黄瓜啊梨啊什么的下酒,东窜窜西窜窜地窜到人家屋檐下,就着闲话把一杯酒喝下去。一杯酒下去,他便像秋虫一样蛰伏回家了,但一到中午,他就又活过来了,再倒上一杯酒出门,神仙一样四处云游。

另一个酒友是邻居海刚,海刚是农民里为数不多的戴眼镜的人,但他打落地就这样,遗传下来一副高达一千度的近视眼。这时候他拿着一碗凉拌西红柿,像梁山好汉一样捧着一大碗酒进来了。海刚喝酒容易上脸,刚喝没几口,他就开始泛红,等一碗酒喝到见底的时候,他已经红成一只龙虾了。偏偏他还喜欢光膀子,全身上下就扎条裤头,于是喝完酒的海刚每次都像被上了一层红油漆,红彤彤油亮亮地坐在那里。伍娟曾问他为什么喜欢喝酒,他说喝完酒能飘起来,喝一次往起飘一次,虽说睡一觉就又掉到地上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想再次飘起来。也算一种享受。

第三个酒友是冰糖奶奶。这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是顿顿离不得酒,冰糖奶奶是伍娟给起的名字。原来伍娟养狗的时候,这老太太每次来了她家院子里就给狗带一块冰糖,这狗特别喜欢吃糖,每次把冰糖咬在嘴里都要嘎嘣嘎嘣咬碎了咽下去,连点渣都舍不得掉。这狗一见了老太太从门口过就大叫不止,想来是在要糖吃。伍娟就安慰它说,你冰糖奶奶明天就给你糖吃。那狗听了就不叫了,歪着脑袋专心等糖。所以冰糖奶奶这名号是给狗专用的。老太太早没了老伴,就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女儿怕她有个万一没人管,就给她买了个手机,老太太把手机紧紧箍在一个袋子里,每天像令牌一样挂在腰间。每次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光是把袋子从腰上解下来就得十分钟,再把箍紧的袋子口打开又得十分钟,那嘹亮的手机铃声就不厌其烦地一直唱一直唱。好像她腰上挂的是录音机,专供人听音乐的。其实给她打电话的也就她女儿,但她每次接电话的时候还是要把整张脸都隆重地钻进手机里,当众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对着手机喊,喂,谁啊。

老太太没别的爱好,也是好点酒,加上人老了性别不性别也无所谓了,她光着膀子吊着两只垂到腰间的口袋乳房往人堆里一坐,也压根没人把她当女人。于是,几个男人就把她收留下来,四个人勉强凑成了一桌酒友。

正是夏天,伍家又住在村口,所以一到晚上大批的蚊子便像部队似地开进了院子里,蚊子忙,墙上的壁虎和地上的青蛙们也忙,打仗似的。尽管头上是壁虎,脚下是青蛙,四个人还是怡然地喝着小酒,一边喝酒一边不时朝屋檐下的蛇笼子看上一眼,那蛇虽然在暗处,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它身上庞大的气场笼罩着他们,越是害怕便越是兴奋,话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老太太说,要不把蛇卖了?怎么也能卖个百儿八十块钱吧,我看村南的陈老太今天还背了个新包,听说八十块钱呢,啧啧,我活一辈子也没背过个包,八十块钱哪,那不是把八斤猪肉披在身上嘛。

海刚忙说,那不行,这可是宝,就是要泡酒,泡了给自己喝,能逮到一条毒蛇多不容易。等到泡好了让我们都尝尝。

伍自明啜了一口酒,回头又对伍娟喊了一声,娟儿,记住了,一个月不要给蛇吃的喝的,你可别见个动物就当爹妈一样孝顺。这可是蛇。

四个人把这蛇酒展望了一个晚上,只觉得又神秘又诱人,简直是天方夜谭里的东西。说着说着,把夜都说深了,酒也喝到人刚好能飘起来了,遂分头散去睡觉。

伍自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午饭经常就在地里吃,能在一天劳作下来喝点小酒,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高享受了。他腾云驾雾地睡下了,伍娟在昏暗的厨房里刷锅,嫂子李莲花和小侄子还在屋檐下看蛇。

母子俩往蛇笼子前慢慢地蹭,凑到跟前能看清楚了又尖叫着后退上几步,然后再往前凑,再不厌其烦地尖叫。母子俩一边尖叫一边笑,腔子里的一口气都不够他们喘的。都是靠一点自娱自乐活惯了的人,笑点低得吓人。李莲花好像一晚上凭空年轻了二十岁,简直和她儿子一般大小了,她儿子叫,她就比她儿子叫得还凶还活泼。好像平日里攒下的力气太多了,今天晚上一条蛇就把她这些力气全点着了。

伍娟皱着眉头从窗户里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婴儿的活蹦乱跳更趁出了那条蛇的安静。在如水的夜色中,它像一枚沉在水底的古老的贝类,独自闪烁着一种釉质的光泽,冰凉,华丽,还有些邪恶。伍娟间或向它瞟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它身上和蛇信子里嶙峋闪过的一点寒凉的光,此外它几乎一动不动,像一潭很深的湖水。它被人们围着看了都一个晚上了,伍娟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有些难过,她从厨房出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说,你们还不去睡觉啊,别没事就在那吓那条蛇,它也要睡觉。

李莲花在暗处转过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来,因为人形涣散,声音就愈显得边缘清晰,嘴里的字都是一个个被裁好的。她说,那半夜还得着凉呢,快端进你被窝里去,免得它感冒了。伍娟不看都知道她在黑暗中正撇着两只嘴角,两只深深的法令纹拽着她的两只嘴角使劲往下扯,拽得两只脸像布袋似地垂下去,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还老出了十岁去。因为自己的男人不下地,地里的活都是她做,风吹日晒自然老得快。伍强每天晚上打麻将打到天亮才回家睡觉,他回家睡觉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下地去了。他们俩看起来终日连个交集都没有,居然也见缝插针地生出一个孩子来,真是不容易。

如果伍娟在晚上偶尔出去一趟,等她一进门,李莲花就扑过去把大门关死了,把整个院子严严实实箍起来,唯恐有一星半点的声音飞出去。然后才转过身来,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朝着伍娟走过来,她耷拉着两条法令纹,眼睛里放着一绺很邪很亮的光,先是像不认识一样把伍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凑到她跟前,把声音低低压下去,却愈发显得底气十足,她问她,我说,都做了什么?可要小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街坊邻居便都知道了,李莲花唯恐众人不知道,一大早便挨家挨户地做了报道,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恨不得围到伍家门口来看戏。直到这事都过去很久了,李莲花还是时不时走到伍娟跟前,痴痴地把她从上到下看个遍,好像她肚子里已经凭空长出什么东西来了,快要搁不住了。看完了又讪笑着低低问她一句,男人都是只顾自己的,没怀上吧?我当年要不是怀上就不嫁给你哥。

从此以后伍娟晚上再不敢出门。事实上李莲花都恨不得伍娟夜不归宿,如果真有男人了,那伍娟就是游过一条河游到她身边来了,如果那男人还不是什么好货色,那她简直要把伍娟引为知音了。凭什么就她一个人该遇到一个不堪的男人。她有事没事会当着伍娟的面幽幽叹口气,你不知道你那哥哥啊,我都没处说去啊……伍娟一听这话赶紧逃开,免得被她虏去做了同伙。不过有时候她也觉得李莲花可怜,有一次,她煎了一碗肉。村里的人家煎一碗肉都是要吃一两个月的,每天中午炒好菜了挑一筷头的肉放进去,其实也见不到肉,要的就是这点肉味。她去了个厕所出来,一进厨房正碰上李莲花把一大口肉塞进了嘴里。她见伍娟进来,慌忙把一嘴滚烫的肉咽了下去,囫囵吞枣似的,都不带嚼的。刚出锅的肉还吱吱冒油呢就被生生咽下去了,她都替她嗓子痛。更何况李莲花嫁的还是那样一个男人……她平日里再怎么省钱都没用,全是她男人的。

伍强常年不下地不干活,每天睡到下午,起来吃个饭一抹嘴就出去找人打麻将,一直要打到第二天清早才回来睡觉。而且他打麻将从来都是输多赢少,没钱的时候就问李莲花要,问伍自明要。二十八岁的男人了,旗杆一样往伍自明身边一戳,明晃晃地伸出两只手来要钱。要钱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面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点无耻和凄凉。那点凄凉成不了气候,倒是那点无耻早就长成参天大树了,谁也奈何不了它,更杀不了它,只能由着它鬼魅似地附在他身上。

门扇似的儿子伸手要钱,伍自明要是不给,他就一直赖在他面前不走,一边赖着一边喃喃说,给我点钱。完全是乞讨的架势,不想心酸都不行。他只好哆哆嗦嗦从腰里掏出一卷温热的钞票来,蘸着口水拈出几张给了儿子,或者说,身上没钱,去小卖部里看看这两天卖下钱没有。于是伍强又辗转进小卖部来要钱,伍娟辛辛苦苦卖下一个月的钱还没来得及给伍自明呢就被伍强一次卷走了。如果伍自明哪天心情也不好,非但不给钱还会破口大骂,你这狗日的,活到三十了还要老子养着你,你这讨债鬼不要再进这门……他们不给钱,伍强也自有办法。不过两天,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藏起来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藏在老鼠洞里也能被伍强找出来。在偷钱方面,伍强简直已经具备了侦探的专业能力,无往不胜。时间长了,其他三个人简直都怕了他,又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已经生出来了,总不能把他摁回娘胎去。他们只得纵容生活陷入一种巨大的惯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家里的小卖部也好,地里的收成也好,换来的钱基本上都供应了伍强一个人。他像一条吸血虫一样吸在这个家身上,其他三个人终日造血就是为了给这一个人输血。

其实从小时候起,只要看到伍强的影子,伍娟就觉得阴森可怖。听说伍强自小就学会了偷钱,他们的母亲就是被伍强活活气死的,母亲死的时候伍娟不过九岁,却一直记得母亲临死前那个巨大的长满腹水的肚子。现在伍强长得又高又壮,伍自明却老得背都直不起来了,更不用说打他了。伍娟知道自己要是嫁了人,伍自明跟着这两口子怕也活不长,所以她不去想嫁人的事,能守伍自明多久算多久。伍自明要是催她,她就说,急着把我赶出去啊。

今天晚上,伍强照样在外面赌博,他这几天手气差,连连输钱,只要他一进家门,这家里的空气就得窒息上三分。所以这伍自明喝个小酒,李莲花逗个蛇,都不过是趁伍强不在时的一点娱乐而已。李莲花带着儿子进屋睡觉去了,只剩下伍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慢慢走到蛇笼子前,看着那条蛇。那蛇还是一动不动,她分辨不出它是不是也在看她。她呆呆站了一会,又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回到厨房舀出了半碗水,从笼子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滴了进去。滴答滴答,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蛇是否在喝水,只能听到了水滴下去,又滴到了蛇的身上,发出了一种灰扑扑的声音,好像一柄很钝的刀子落在了地上。

第二天,趁伍自明和李莲花都下地不在的时候,她蹲在家门口的玉米地里捉了几只蛐蛐蝼蛄蝗虫之类的虫子,然后,一个人慢慢向那只蛇笼子走去,她还是有些本能地怕它。蛇见有人走过来了,无声地蠕动了一下,这一动,它周身便镂刻出了一道优美的水纹,那水纹转瞬即逝,蛇很快就又一动不动了,沉在笼底,盘成了一块时光深处的化石。她隔着笼子看着它,忽然想,这样一种动物,曾经有四百条腿,现在却无腿无足,可是人们为什么还是要怕它?其实蛇极少主动攻击人,除非是人先威胁到蛇了蛇才会咬人。它还能活一个月,可是就是这一个月里,她也不能让它就这样在她面前饿死了渴死了。狗饿了还会叫呢,可是它是哑巴,就是饿极了渴极了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她把捉来的虫子慢慢塞进了笼子的孔里,蛇的头微微伸直了一点,她只看见一条红色的蛇信子寒光一闪,那只虫子已经不见了。在惊恐之余她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蛇吃了她喂的东西,这就像是承了她的情,懂得了她的心意。虽然她还是怕它,但在喂它的时候却觉得自己高大洁净,像个圣徒似的。是啊,连草木都有大命,何况是动物。人也无非是一种动物,谁说不是了,仔细想想,便会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男女之间就是比动物多一些情感游戏吧,但说到底,那点疼痛的游戏也不过是用来为自己争夺性交伙伴的。

此后,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就偷偷给蛇喂些吃的喂些水。这样做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给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送行一样,多送一程少送一程终究都是要送到那一天的,心里便暗想,要不哪天偷偷把它放生了吧。可是,伍自明对这条蛇寄托的希望那么大,每天晚上从地里回来先要到笼子前视察一下蛇的情况,就像在视察自家自留地里长出的倭瓜一样,恨不得它一夜之间就长熟了能吃了。伍自明一边视察蛇一边问伍娟,娟啊,这几天没给蛇喂吃的喂水吧,你要是敢喂它我就打断你的腿。伍娟心虚地答应着,哪能呢,我怕蛇,都不敢走过去。老头子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又有个不孝的儿子,难得有点娱乐,就这点娱乐她还要给他剥夺了?也是残忍。所以,耗一天算一天,能让它多活一天算一天。

这几天小卖部生意不错,攒下了一点钱。等到家里人走光后,伍娟手里攥着那几张钱开始四处找地方,她必须找到一个不会被伍强找到的地方来藏钱。伍自明身上的那条裤子穿了都快十年了,裤脚磨破了,最近拉链也坏了,但因为没有可换洗的裤子,他还终日穿在身上,拿根布带子往腰上随便一捆,只要裤子不掉下去就行。还有他脚上那双袜子,早已是露了脚趾头的,补过也不只一次了,补丁都是重重叠叠的。伍娟亲眼见过伍自明怎样给自己补袜子。晚上,等他们都睡下了,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头上戴了个下矿用的头灯,像个矿工掘煤似的照着那只满是破洞的袜子,他戴着花镜拿着一根大针笨手笨脚地补袜子,一针一线的,像个小孩子趴在那里认真地做作业。伍娟看见了也没吭声,假装没看见。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袜子太脏,只有自己补才能心安一点。伍娟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想着去趟县城,给伍自明做身新衣服买双袜子,再给家里添置些米面油什么的。地里的庄稼又不听人使唤,总不能说长就长,说收就收。家里的所有开销就都指望小卖部攒下的这点涓涓细流呢。

伍娟像个陌生人一样把这间屋子上上下下翻尸倒骨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她选中了一个地方,两个柜子中间有道夹缝,夹缝里还架着蜘蛛网,这地方总不会被发现吧,但她不放心,把脸趴过去仔仔细细审视那夹缝的隐蔽性够不够牢固。和伍强斗争了这么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简直就是有了抗药性,藏在什么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里长着X光,看什么都是透视进去的。她把把道缝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这才把那卷钱塞了进去。她努力把钱往里塞,塞进去后再把蜘蛛网扯过去制造假象,她要做出浑然天成的样子,绝不能让它们露出一点点痕迹来。把钱藏好之后,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这屋子里四处都长着伍强的眼睛和耳朵。折腾了半天像打了场仗一样心生疲惫,她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也搁在椅子上,再把脸贴上去。就像自己从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样,这让她觉得温暖,刚刚隐秘地藏好钱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样温暖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守着粮食的老鼠,这点粮食在她眼中简直是清华气象,够她微醺一阵子了。

这时已是下午,该出去给蛇捉些食物了。一挑帘子却看到伍强正光着膀子站在笼子前看蛇,听见她出来了,他没有看她,却朝着笼子里的蛇打了个口哨,仿佛笼子里关着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黄鹂鸟什么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么至今还呆在家里,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规律。她走到家门口的地边捉了几只虫子,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伍强已经不见了。她走到笼子前喂了蛇,又给了它些水喝。然后站在笼子前发了一会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虽然跟着蛇游动着却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悬着的,有个钟摆似的东西在那摆来摆去却迟迟不肯往下落。她就那么空空落落地站着看蛇,忽然之间,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只钟摆落下来了,撞到了她的什么部位。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种锋利的光亮,这点光亮把她的整张脸都点着了,她的脸隐约浮动在这团光焰里,看上去平静而可怖。

她跳起来冲进了小卖部里,冲进了屋里那团昏暗滞暖的空气里,就像一个人跳进了一潭湖水里。她冲到那道夹缝前,先是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盖在上面的蛛网没有了。然后她不肯甘心,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把一个指头伸了进去,那指头像条蛇一样嗅着那夹缝里的气息。没有,它闻出来了,里面是空的,已经是空的了。她还是不肯死心,她打开了电灯,找来一根筷子,像捞鱼似地在那道缝里不停地打捞不停地打捞。最后,她自己停下来了,像被射中了的猎物,自己慢慢停止了挣扎。昏黄的光线弥漫在这间屋子里,屋子里所有的器具上都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黄的菌类,有些奇异的荒凉和萧索。

晚上,伍自明下地回来了。他早晨带着两只火烧一瓶水出了门,中午饭就在地头吃的。进了家门,他什么都不说,先扔下锄头往凳子上一坐,一坐下竟半天都起不来。伍娟努力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像逃命一样要拼命躲开什么。过了半晌伍自明才说了句,娟,拍个黄瓜,给我倒出二两酒来,这腿怎么说老就老了。

她知道他一整天都盼着这个时候,整个白天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能在晚上喝上二两酒大约是他全部的寄托了。喝上二两酒,然后什么都不要想,腾云驾雾地睡过去就是又把这一天成功打发过去了。这就是活着。

伍娟低头拍了条黄瓜,捣了蒜泥浇上去,又从塑料壶里倒出了一杯白酒,向伍自明走去。伍自明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两只手捶着腿,他今天像是累极了,满面灰尘也顾不得洗,坐在那里连动都不想动。伍娟偷偷看着他,他坐在板凳上张着两条腿。她看到了他磨破的裤脚,裤脚高高吊起来,像个正长个子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然后,她猛然间停了一下,她看到他坐在那里,因为裤子的拉链坏了,这一坐,那个地方就像一张嘴一样张开了,她迎面看到了里面破败的内裤。伍自明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用两只手捶着膝盖,笨拙地笑着问了伍娟一句,娟啊,今天可没喂蛇吧,这也有二十天了吧。

伍娟不说话,愣是迎着那裤裆里露出的内裤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把黄瓜和酒往伍自明面前一放就走开了。她默不作声地出了家门,疾步走进了玉米地里,看看周围没有人,她才蹲到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喝完酒的伍自明先回屋睡下了。他不能不贪恋这点加了酒精的睡眠,这个白天算过去了,可是这睡眠的那头系的又是一个永生般的白天,这一夜的安睡不过是夹在两个白天之间短暂的躲避。像深宵旷野里的一顶帐篷。

伍娟悄悄走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拿走了伍自明放在炕头的裤子。伍娟朝炕上看了一眼,伍自明佝偻着身子,已经睡熟了,他睡在沉沉的夜色底下,看上去像一个浸泡在液体中的婴儿的尸骸。她没有再多看,拿着裤子就走到了院子里。李莲花带着儿子也睡下了,院子里就她一个人。她拖着一个长长的松散的影子坐到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那条裤子摊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费力地直视着那个拉链坏掉的地方。那个地方像一处刚被剖开的伤口,散发着一种新鲜的酷烈,近于鲜血淋漓。她安详地看着它,它躺在她的膝上忽然逼真得像一个人形,她甚至又看到了那伤口中间长出了一缕破败却鲜艳的内裤。它们冲着她的眼睛直逼过来,竟也妖冶茂密。她伸出一个指头摸索着那个地方,像在试探一盆水的温度,慢慢地,慢慢地,她把一只手都完全放上去了,就像在那里很深很深地抚摸着什么。最后,她在那个地方缀了三粒纽扣,缀好了,又一粒一粒地扣上。那个地方合上了,她愣是把那个伤口给缝住了,然后,她又悄悄进屋里把裤子放在了伍自明的炕头。

伍娟躺在自己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外间里有一只老鼠在悉悉索索地翻东西,墙角里还有一只虫子在呻吟,不知道那条蛇是不是也睡着了。虽然明知不过是个死刑犯,喂了二十多天,竟感觉和喂一只家禽也差不多了。她并没有想什么,相反,今晚她觉得心里是空的,简直有了空旷浩渺的感觉,就是因了这空旷,她觉得自己都不能把自己聚拢起来了,她支离破碎地一片一片地漂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刚刚才走进一种很浅很薄的睡眠中,她就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了。这种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带着一种天生的不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急速翻身坐起,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衣服还没穿好的时候,她就透过玻璃看到一群人影嘈杂着推开院门进来了,朝伍强一家住的那间屋子走去。她死命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可是一张脸都看不清,他们全都是影影幢幢的,像鬼魅一般融化在无边的夜色里。她知道他们就在这院子里,和她只隔着一扇玻璃,可是她还是不由得觉得他们如此幽深,遥远,神秘。她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眼黢黑的井底,那井底喑哑无声地伸出了几只可怖的手,却是怎么也碰不到她的。

伍强屋里的灯豁地亮了,院子像突然飞过了一柄雪亮的匕首,接着她听到了李莲花的叫声还有小侄子的哭声,这些声音像雪花一样很快就融化在了几个男人粗大的嗓门里。她的鼻子嘴唇眼睛都死死死死地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去了,她像个冰雪的雕塑一样死死嵌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动不了。接着,她从那玻璃里看到那群鬼魅般的人影又七手八脚地出来了,他们手里抬着什么东西,东西很沉,他们便几个人一起抬着,她在黑暗中看到十几只手纠缠在一起,捆在一起,这使得他们看起来连体成了一只巨大的章鱼,满是蛇一般的手和脚,这些手和脚在夜色中邪恶地飘摇着,无孔不入。

巨大的章鱼在门口消失了,院子里还残留着一些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似乎那些脚步声都是壁虎的尾巴似的,就是从身体上掉下来了,依然能活蹦乱跳地活上一阵子。接着又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哭着冲向了门外面,是李莲花和她儿子出去了。院子里彻底静下来了,这一静便静成了一眼千年古井,没有一点活的声息,好像一切的活物都突然葬身于刚才那场喧闹了。而她是唯一劫后余生的残留物。她费力地把鼻子嘴唇眼睛一样一样地从玻璃上拔了下来,每一样器官都是冰凉的,像是已经不在她的身体上了,它们像落叶一样兀自飘零而下。这时候,她突然看到了屋檐下还静静站着一个人,是伍自明。

她颤颤地走出去,站在屋檐下,默默地与伍自明的影子对视着。他们谁都不说话,似乎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她都不知道他们站了究竟有多久,似乎有很多个季节从他们中间俯仰着过去了,他们就那么站着,都感到了一种岁月深处钻出来的的萧瑟感,突然之间又从他们身上剥去了几岁。终于,伍娟看到伍自明动了,他磕磕绊绊地向伍强那间亮灯的屋子走去。伍娟像个魂魄一般跟了过去,在伍自明挑帘子进门的那一瞬间她再一次站住了。就着屋子里的灯光,她看到站在灯影里的伍自明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破败的内裤,他光着脚,穿着这样一条内裤,走进了那片灯光里。他来不及穿一件衣服就从睡梦中跑出来了。

原来是伍强打麻将连日输,输了还给不出钱,于是人家叫了几个人来他家把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电视机。李莲花带着儿子连夜哭回娘家去了。伍娟没有进那间屋子,她一直就在那里站着看着那灯光,那灯光就像装在一只杯子里的,就那么小小一杯,好像伸手就能握在手里。屋子里传出了两个男人的吵架声,再然后,屋里的灯咔哒一声灭了。帘子一挑,伍自明出来了。他佝偻着背,一只手提着那条内裤,大约是松紧带早已没有了弹性,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他看见她了却没有和她说话,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屋子,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整个院子又一次安静了下来,静得连葡萄叶落下来都能听见。伍娟慢慢向自己屋里走去,走经过屋檐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笼子里的蛇,就着依稀的星光,她看到了那条血红色的蛇信子,它就那么一闪,却寒光凛冽。

伍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又沉浮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怎么挣扎也上不了岸。这么多年里关于伍强的一切突然全部都活过来了,原来平日里她只是强迫性地把它们埋掉了,她不许它们活着,她不想看到它们。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借助着一种可怕的外力,这些尸骸们突然全部复活了。它们一幕一幕地从她眼前往过走,像无数张黑白照片似的,最后这无数的黑白照片连缀在一起,连成了一部电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着,泪流满面。她清晰地看到,这电影的最后一幕就是现在,就是这个晚上和这院子里的三个人。那条破败的内裤再次锋利地割着她的皮肤过去了,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起来。刚才衣服都没有脱,她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动作迅速冷静得如同蛇类。

她再次走进了院子里,无声地走到了蛇笼子前。她在黑暗中与那条蛇静静对视着。她在那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五分钟,过分的安静使她看起来坚硬而庞大,像周身突然披上了一层诡异的盔甲。那两间屋里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准备潜入水底的人做着最后的准备。然后,她果断地无声地伸出一只手去,提起了那只蛇笼子。蛇在里面昂起了脖子,血红色的蛇信子一闪一闪的。她提着蛇笼子疾步走到了伍强的门前,她站定,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然后,她缓缓挑起帘子,走进了黑暗的屋子里。站在门口,她借着星光辨认了一下屋子里,炕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是伍强。她提着蛇笼子一步一步走到了炕前,她屏息看着炕上的人,他不动,毫无知觉的样子。她默默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一只手捧起那只笼子,另一只手迅速打开了笼子的门,然后,她两手抱着笼子一抖,像倒水一样,一条柔软却带着杀气的影子在黑暗中流过,无声地落在了炕上。

伍娟忽然怕了,她手一抖,笼子掉在了地上,她不顾一切地向门口冲去,在出门的时候她全身重重地撞在了门上,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她从帘子下钻出来才发现自己全身没有了半点力气,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是这样,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像划浆一样划着那两条棉花般的腿,她拼了命似地向自己的屋子游去。快了,快了,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了,然而,就在她快要爬进屋子的那一瞬间里,她还是听到了伍强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声。她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最先被惊醒的还是伍自明,他从屋里跑出来跑进了伍强的屋子,灯亮了,接着他便踉跄着跑了出来,一边朝院门口跑一边用一种嘶哑的可怕的声音大喊,救人啊,快救人啊。他冲出院门去砸邻居的门,周围的狗叫成了一片,邻居院子里的灯纷纷亮了,睡眼惺忪的邻居们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跟着往进跑。脚步声又杂沓成了一大片,倒像在办什么宴会一样。她听见有人大着嗓门在叫,这深更半夜的谁家也没有解药,来,把大腿这扎死了,不要让毒流过去,还是快送县医院吧。又有人大喊,李二狗的车今天不在村里。又有人喊,再找车,快找车,快点,快点。在这一大片森林般的叫喊声中,伍娟只辨别出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抖,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字,快……快……只是哗哗地抖个不停。那是伍自明的声音。

她就那么伏在地上,她爬不起来,她看着自己的这具身体竟像是看着别人的,脑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身体却是木的,空的,一种身首异处的感觉。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找来了一辆车,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出了一个人,是伍强,他们把他抬上了汽车,有两个邻居跟上,连夜去县医院了。伍自明没跟去,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只能在人群中像一条狗一样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息。

汽车走后,其他邻居又纷纷蹴了回来。这时候众人才像终于睡醒了一样,一个个都问伍自明,蛇怎么没关好,怎么能跑到屋子里去?

那蛇饿了一个月了还有力气咬人?

就是饿了一个月了才见什么吃什么,都饿疯了。

草上飞的毒那可是……

他叔,那蛇怎么进的屋里?

伍自明还是不说话,却慢慢抬起了头,他叫了一个喑哑的字,娟……伍娟听见了,想答应一声却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顺着墙站了起来,两条腿还是哆嗦得厉害。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这群人。有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哎呀,蛇还在这屋里吧,赶紧啊,要不还要咬人的,今天一定要把这蛇除了,要是让它跑了,再跑到邻家咬人,那还活不活了,快快,去找镰刀锄头……一想到这蛇下一个咬的人可能就是自己,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了。现在一定得杀掉这条蛇,这已经不是帮别人了,是在帮自己了。

院子里屋子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更多的邻居惊醒了都跟着涌了进来,准备着投入一场人蛇大战。人们打着一束束雪亮的手电筒,在夜空中长长地狰狞地挥舞着,像一柄柄利剑一样,再加上人们手中的锄头和镰刀,整个院子里一片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人们一边上上下下地找蛇的影子一边大声互相吆喝着,小心脚下,不要踩到蛇了,小心头上,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了。

在这满满当当密不透风的嘈杂声中,却是有两处漏洞的。有两个人一直不说话,也没有随着人群四处找蛇。这其中的一个人终于挪动了起来,他费力地拖着两条腿走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是伍自明和伍娟。他们面对面地冰凉残酷地站着,好像在这人堆里打出了一眼深井,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站在井底的。伍自明的舌头打着摆子,像喝醉了的样子,娟儿,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伍娟倚着墙站着,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伍自明的一只手突然就向着她的脸飞了过来,他一边打她一边痛心疾首地吼着,你连条蛇连只虫都舍不得杀的人,什么都舍不得杀的人,怎么就舍得去杀一个人啊,他就不是个人吗,他就不是一条命吗……伍娟突然之间便泪如雨下,她蓬着头发竭斯底里地对着他喊着,因为他活着你就活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用半是恐惧半是兴奋的声音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于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手电筒哗地都向那个方向涌去,立刻便在黑暗中砌成了一圈厚实的墙。众多手电筒一齐指向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顿时像被聚光灯包围了的舞台,舞台上只有一条蛇的影子。确实是那条蛇,只是,众人看不到它的头,它也看不到众人。可能是刚才人声鼎沸吓坏了这条蛇,它逃窜时在地上找到一个洞,就慌不择路地往进钻。这洞是原来插瓜架的,不深,而且是死洞,这蛇半个身子钻进去了,洞已经到底了,想再出来却因为洞太窄小,被卡在那里了,只留下半截身子在那哗哗地甩来甩去。

众人一看蛇被卡住了,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现在这条蛇沦为这样的处境,他们想怎样处置都可以了。众人虽然没有被蛇咬到,但刚才跟着虚惊一场,都有些后怕,都跃跃欲试地要替伍强报仇。有人建议拿镰刀把蛇砍断了,有人建议用锄头劈死算了,后来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决定用开水把它烧死在洞里,似乎这样更过瘾。话刚说完没多久就有好事者送来了满满一壶刚煮开的水,在夜色里还冒着雪白的水汽,看上去也像杀气。

一个男人提过壶来便向着卡在洞里的蛇浇下去。只听刺啦一声,蛇倒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倒是围观的人们嘴里跟着呲了一声,仿佛开水是烫在他们身上的。那蛇被烫下去,身上的皮立刻便裂了,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肉,那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疯狂地抽搐着,拍打着,把洞旁边的土都拍地飞起来多高。蛇的抽搐一阵紧似一阵,雪白的肚皮痛苦地翻上来再翻下去,却还不见有死的迹象,海刚接过壶又对准了蛇,准备再浇下去。这时候,忽然有人蛮横地闯了进来,她一边冲撞着人群一边大声地号哭着,人们听见她说,你们就是一刀杀了它也不要这样对它,它也是一条命,它就是一条蛇,你们不打它的时候它都不会咬人的,你们知不知道,蛇最怕的就是人,它就是疼死都叫不出一声来啊。她已经突围进来了,她冲到了这个圈子的最核心里,然后,在一片茂密的雪亮的手电筒的照射下,她伸手做了一个动作。

她扑上去,用两只手抱住了那蛇的半截身子,然后在人群的惊呼声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时候,她已经像拔萝卜一样把那条蛇拔出来了。那蛇身上被烫坏的部分经过这样一摩擦,就像烤山芋皮一样啪啪掉下去了,里面滑腻腻的肉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了,在灯光下闪着一种荤腥的光泽,使这条蛇看上去更像摆在桌子上的一道菜,已经是半熟的了。然而蛇头还是活着的,在伍娟还没来得及把那半截蛇身子放开的时候,那蛇的身体已经闪电一般绕成了一个圈,蛇头凶狠地转了过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那蛇头已经一口咬住了伍娟的胳膊。

伍娟惊恐地狂叫,抓着蛇身子的手已经松开了,但那蛇头还牢牢叮在她胳膊上。像一条巨大的蚂蝗吸在那里。她挥舞着胳膊又是叫又是跳,想把蛇甩下去,可是这条蛇可能是刚才被烫了一下比人更惊恐,竟死死咬住不放。人群再次骚乱了,喊什么的都有,有人喊,快给她拽下来呀。还有人喊,你敢拽你试试去,谁拽咬谁。又有人喊,快拿镰刀砍下来啊。有人回应,离得太近了怎么砍,一砍就砍到胳膊了。围着一圈慌乱的人群竟没有人敢动,只任由伍娟一个人像疯了一样又是哭号又是狂跳。

也许是惊吓过度,突然,伍娟一头栽到了地上,昏厥过去了,蛇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却仍然像磁石一样吸在伍娟胳膊上。但是因为她们都触着地了,蛇的身体与伍娟的胳膊中间终于有了缝隙,这时,一个眼疾手快的男人挥起手里的锄头狠狠朝那条蛇砍去。正好砍在蛇脖子上,但是没有砍透,那个地方还连着一丝皮肉,那截被砍下的蛇身子一边汹涌地往出喷血一边还在啪啪地甩动着抽搐着。众人喊,快,快,还没死,快砍死了。于是,又一锄头下去,这回,那点皮肉相连的地方也彻底断了,无头的蛇身子又在地上蹦跳了一时,血流尽了便渐渐不动了。众人再看去才发现,那蛇头居然还牢牢咬在伍娟的胳膊上。那蛇头瞪着两只灰蒙蒙的眼睛,岿然不动地钉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挂在她身上的一只恐怖诡异的装饰品。

众人无论用什么力气都撬不下那只蛇头,眼看着整条胳膊都已经发乌肿胀了,血流不止,去县医院光路上就得一个小时,村里唯一能找到的一辆车已经送伍强去了,至今还没有返回。谁都想不出办法来,众人无声地站着,都默默看着地上的伍娟和她胳膊上的那只蛇头。这时候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伍自明。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踉跄着走到了伍娟身边,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对着伍娟的那条胳膊挥起了菜刀,一菜刀下去没有砍断,他又拔出菜刀,两只握着菜刀的手再次高高举起,再一次砍了下去。众人都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一阵砍柴般的很钝的声音。等众人再睁开眼睛时,伍娟那条青乌色的肿得肥圆的胳膊已经滚落在一边了。那段胳膊上仍然挂着那只蛇头。

一直到早晨才从邻村找到了一辆车,车还没有赶到县医院的时候伍娟就咽气了。倒是伍强被送得及时,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了,住了十几天院就回家了。

李莲花带着儿子从娘家回来了,离婚了再嫁人也未必能嫁到什么好人,她回来接替伍娟给父子俩做饭洗衣。

伍自明从此以后滴酒不沾,倒是常在晚上的时候歪在炕上一个人从电视里看看《动物世界》。他老了,经常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蛛丝一样晶莹地垂下去一直垂到了他的胸脯上。

这个晚上伍自明看着《动物世界》又睡着了,电视里的声音还兀自在屋子里流动着,是一个男中音缓缓的解说:“……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还有端庄的贞洁牌坊,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他听不见。夜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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