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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华生医生的报告

随后,我将我写给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件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一一抄录下来。虽然其中一篇已经遗失,但我相信我现在所写的内容与事实绝无出入。我对这些可悲的事件记得很清楚,相信这些信能更准确地说明我当时的感受和想法。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相信您已通过我之前发的信和电报及时地了解了在这个最荒凉的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在这里待得越久,沼地的神貌就会愈加地渗入你心,它是那样的广大,具有可怕的魔力。只要你一到沼地的中心,你就看不到近代英国的丝毫痕迹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在这里随处能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劳动成果。在你散步的时候,四周都是这些被人遗忘的人们的房屋,还有他们的坟墓和粗大的石柱,这些石柱,可能就标明了他们的庙宇之所在。当你在斑驳的山坡上看到那些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的时候,你就会忘记你现在所处的年代了,如果你看到从低矮的门洞里爬出一个身披兽皮、毛发茸茸的人,将燧石箭头的箭搭在弓弦上,你会感到他的出现比你本人在这里还要自然得多。奇怪的倒是在这一直都是最贫瘠的土地上,他们竟会住得那样密集。虽然我不是考古学家,可是我能想象得出,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些不喜欢争斗且长期受到蹂躏的种族,他们被迫接受了这块谁也不会自愿居住的地方。

以上这些跟我来这里的目的毫无关系,而且对像你这样最讲求实际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很无味。至今我还记得我们在谈论究竟是太阳围着地球转还是地球围着太阳转这个问题的时候,你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所以,我还是讲讲关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吧。

前些天一直风平浪静,没有发生过任何值得报告的事,所以就没有给您汇报。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我现在就一五一十地向你解释吧。首先,我得让你初步了解一下关于整个情况中的其他一些因素。

其中之一就是关于沼地里的那个逃犯,我之前也很少跟您提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经跑了。这对在本区住得相当分散的居民来说,终于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从他逃跑以来已有两星期了,在这期间,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很难想象他在这段时间内能始终坚持待在沼地里。当然了,如果单就藏匿这个问题来看,他是毫无困难的,任何一所石头小房都可以作为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除非他能捕杀沼地里的羊,否则他是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的。根据上面的推断我们确信他已经逃跑了,而那些住得边远的农民们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

我们这里有四个彪悍男人,所以住在这里也挺放心的。可是老实说,我一想起斯台普吞这一家来,心中就感到不安。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处方圆几英里之外孤立无援的处所,家中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和他们兄妹二人,而这个哥哥也不是个很强壮的人。如果这个来自瑙亭山的逃犯一旦闯进门去的话,落在这样一个不要命的家伙手里,他们真会被弄得束手无策呢。亨利爵士和我都很担心他们,还曾建议让马夫波金斯到他们那边去睡,可是斯台普吞却不愿意,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

对了,咱们的朋友——准男爵,看上去似乎对我们的女邻居很感兴趣。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事,对他这样一个好动的人来说,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地方实在无聊,而她又是个很动人的美女。在她身上,有着一种热带的异国情调,这一特点和她哥哥的冷淡、不易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他也使人感觉到在他的内心潜藏着烈火似的情感。他肯定具有左右她的力量,因为我曾看到,她在谈话的时候不断地望着他,好像她所说的话都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他的两眼炯炯有神,嘴唇薄而坚定,这些特点往往显示着一种独断和可能是粗暴的性格。想必您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研究对象吧。

他第一天就来拜访巴斯克维尔了,第二天早晨,他又带着我们两人去看据说是关于放荡的修果的那段传说的出事地点。我们在沼地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那个地方十分荒凉凄惨,这样的环境很可能使人触景生情才编出那样的故事的。我们在两座乱石岗中间发现了一段短短的山沟,顺着这条山沟走过去,就到了一片开阔而多草的空地,到处都长着白棉草。空地中央矗着两块大石,顶端已被风化得成了尖形,很像是什么庞大的野兽的被磨损了的獠牙。这个景象确实和传说中的那旧时悲剧的情景相符。亨利爵士很感兴趣,并且不止一次地问过斯台普吞,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可能会干预人类的事。他说话的时候,表面似乎漫不经心,可是看得出来他内心里是非常认真的。斯台普吞回答得非常小心,很明显他是要尽量少说,似乎是考虑到对准男爵情绪的影响,他不愿把自己的意见全部表达出来。他还和我们讲了一些和巴斯克维尔家人类似的事情,说有些家庭也曾遭受过恶魔的骚扰,通过他的这些观点才使我们觉得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和一般人一样。

回来时,我们去梅利琵吃了午饭,就是这次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相识了。他一见她似乎就被强烈地吸引住了,而且我敢说,这种爱慕之情是相互的。回家的路上,他还一再地提到她。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天都和他们兄妹见面。今晚他们在这里吃饭时就曾谈到我们下礼拜到他们那里去的问题。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样的一对如果结合起来,斯台普吞一定会很乐意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发现,每当亨利爵士对他妹妹稍加注视的时候,斯台普吞的脸上就露出极为强烈的不满。看来他是非常喜欢他的妹妹的,没有了她,他就会很孤独,可是如果他出于私心而拒绝反对这段姻缘的话,那他就太自私了。我敢肯定地说,他并不希望他们的亲密感情发展成为爱情,而且我还多次发现过,他曾想尽方法避免使他俩有独处密谈的机会。对了,您曾指示过我,绝对不能允许亨利爵士单独出去,可是如果他的爱情降临的话,这可就很难办了。如果我坚决执行您的命令的话,那我可能会成为不受欢迎的人。

那天——确切地说是星期四——摩梯末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在长岗发掘了一座古坟,弄到了一具史前人的颅骨,他为之喜出望外,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如此热心之人!后来斯台普吞兄妹也来了,在亨利爵士的请求下,这位好心肠的医生就领我们到水松夹道去了,给我们讲了那天晚上查尔兹爵士丧命的全部经过。这次散步既漫长而又沉闷,那条水松夹道被夹在两行高高的剪齐的树篱中间,小路两旁各有一条狭长的草地,尽头处有一栋破烂的旧凉亭。那扇开向沼地的小门正在中间,老绅士曾在那儿留下了雪茄烟灰,是一扇装有门闩的白色木门,外面就是广阔的沼地。我还记得您对这件事的看法,我曾试着想象发生过的事情的全部实况。大概是当老人站在那里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穿过沼地正向他跑过来,他顿时吓得惊慌失措,急忙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心脏衰竭而亡。

他就是顺着那条狭长而又阴森的夹道奔跑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跑呢,只因沼地上的一只看羊狗吗?还是看到了一只不出声的鬼怪似的黑色大猎狗呢?还是有人在捣鬼?难道那白皙而警觉性极高的白瑞摩对他所知道的情况还有所隐瞒?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扑朔迷离,然而我总觉得在这些谣传的背后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内幕。

上次给您写完信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个邻人,他就是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住在我们南面约四英里远的地方。他是一位长者,面色红润,头发银白,性情暴躁。他对英国的法律有着癖好,并为诉讼而花掉了大量的财产。他所以与人争讼,不过是为了获得争讼的快感,至于说站在问题的哪一面,则全都一样,无怪乎他要感到这真是个费钱的玩艺儿呢。有时他竟隔断一条路并公然反抗教区让他开放的命令,有时竟又亲手拆毁别人的大门,并声言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早是一条通路,反驳原主对他提出的侵害诉讼。他精通旧采邑权法和公共权法,他有时利用他的知识维护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时又用来反对他们。因此,他时而骄傲地被人抬起来走过村中的大街,时而又被人做成草人烧掉。据说目前他手中还有七宗未了的讼案,说不定这些讼案就会吞光他仅余的财产呢。到那时候,他就会像一只被拔掉毒刺的黄蜂那样再也不能为虎作伥了。如果撇开法律,他倒像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不过是提提他而已,因为您特意嘱咐过我,应该寄给您一些关于周围人们情况的描述。现在他正在忙着,他是个业余天文学家,有一架绝佳的望远镜,他一天到晚地就伏在自己的屋顶上,用它向沼地上瞭望,希望能发现那个逃犯。如果他能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那么这里就有可能会太平无事。可是据谣传,他现在正想以未经死者近亲的允许而私掘坟墓的罪名而控告摩梯末医生。因为摩梯末从长岗地方的古墓里掘出了一具新石器时代人的颅骨。这位弗兰克兰先生确实给我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不少色彩,还能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给予一些帮助。

关于沼地里的相关人物——那逃犯、斯台普吞、摩梯末医生和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都给您一一介绍了。接下来我将告诉您一些关于白瑞摩的最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昨晚的那种惊人发展更加值得注意。

首先就是关于您的那封试探性的电报,我已向您解释过,邮政局长的话说明那次试探是毫无结果的,咱们什么也没能证明。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亨利爵士,可是他马上就把白瑞摩叫了来,当面问他是否亲自收到了那封电报,白瑞摩的回答是肯定的。

“是那孩子亲自交给你的吗?”亨利爵士问道。

白瑞摩看上去很惊讶,他稍稍思考了一番,说道:“不是,当时我正在楼上小屋里呢,是我妻子给我送上来的。”

“那是你亲自回的电报吗?”

“不是,我让我妻子回的,我告诉她回的内容。”

当晚,白瑞摩又提起了这个问题:“我不大明白,您今天早上为何会问我那样的问题,亨利爵士。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失去您的信任的事了,所以才那样问我?”

亨利爵士这时不得不向他保证他并无此意,还把自己大部分旧衣服都给了他,以使他安心。他在伦敦置办的新东西都已经运到,所以旧的就送人了。

可是白瑞摩太太倒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生得胖而结实,很拘谨,极为可敬,几乎是带着清教徒式的严峻,你很难想象出一个比她更难动情感的人来了。我曾告诉过你,我到这儿的第一天晚上曾听到她哭得很伤心,从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脸上带有泪痕,深深的悲哀正吞噬着她的心。

我有时想,难道是她心中存有什么内疚,有时也怀疑白瑞摩是个家庭暴君。我总觉得这个人性格怪异,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昨晚的奇遇消除了我所有疑虑。

也许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您知道,我是个睡觉比较清醒的人,又因我在这所房子里时刻警醒着的缘故,所以我的觉睡得比平常还要不踏实。昨天晚上,大约在午夜以后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外偷偷走过的脚步声惊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偷偷地往外瞧,有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走廊的地上。那是一个手里拿着蜡烛、轻轻地沿着过道走去的身影,他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双脚。我只能看到他身体的轮廓,可是,由他的身材可以看得出来,这人就是白瑞摩。他小心翼翼地走着,脚步很轻,他的整个外表给人一种不可告人的、鬼鬼祟祟的感觉。

我曾告诉过您,那环绕大厅的走廊是被一段阳台隔断的,在阳台的另一边又延续着。我一直等到他走得不见了才跟上去,当我走近阳台的时候,他已走到远处走廊的尽头了,我看到了从一扇开着的门里射出来的灯光,知道他已走进了一个房间。由于这些房间现在既无陈设又无人住,所以他的行止就愈发显得诡秘了。灯光很稳定,他应该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从门外向里偷看:白瑞摩正在窗前弯着腰,手里拿着蜡烛,凑近窗玻璃,头部侧面半向着我,当他向漆黑的沼地注视的时候,面部因焦急而显得十分严肃。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了几分钟,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一种不耐烦的手势弄灭了蜡烛。我立刻转身回房,没多久就传来了潜行回去的脚步声。过了很久,在我刚要朦胧入睡的时候,我听到什么地方有拧锁头的声音,可是我说不出声音来自何方。我猜不出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想,在这阴森森的房子里正在进行着一件隐秘的事,我们早晚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不愿拿我的想法来打搅您,因为您曾要求我只需提供事实。今天早晨我和亨利爵士长谈了一次,根据我昨晚所作的观察,我们已制定出了一个行动计划。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下次的报告中您就知道了,您会很感兴趣的。

我将第一份报告寄给了福尔摩斯先生,没过多久又寄出了第二份报告。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说我在接到这个任务的初期没能提供给您多少信息的话,您就该知道,我正在花时间搜索信息。如今,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事更加频繁和复杂了。上次的报告中,我把高潮结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那里,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现在我已掌握了会使你相当吃惊的材料。事情变化得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从某些方面来看,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事情已经变得清晰多了,可是从另一些方面来看,似乎又变得更为复杂了。接下来我会将全部事实都告诉您,您自己慢慢推测吧。

我跟踪白瑞摩的第二天早饭前,我又穿过走廊,察看了一下昨晚白瑞摩去过的那间屋子。在他仔细地向外看的西面窗户那里,我发现了和屋里其他窗户都不同的一点——这窗户是面向沼地开的,在这里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离最近,在这里可以穿过两树之间的空隙一直望见沼地,而才其他窗口看的话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因此可以推断,白瑞摩一定是在沼地上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因为要达到这种目的只有这个窗户适用。那天夜里周围一片漆黑,我很难想象他子一片漆黑中能看到些什么。可是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是在搞什么恋爱的把戏,这样解释的话也许可以说明他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和他妻子惴惴不安之间的关系。他是个相貌出众的家伙,足可以使一个乡村女子对他倾心,因此这一说法看来还是稍有根据的。我回到自己房间以后听到的开门声,也许是他出去幽会了。早晨起来我自己就细细地推敲起来,即便结果证明我的猜测是毫无根据的,我还是要把我所有的怀疑都告诉您。

不管白瑞摩的行为出于何目的,在我还没有弄清楚之前让我对这件事秘而不宣的话,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早饭后我到准男爵的书房去找他的时候,就把我所见到的事都告诉他了。可是他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吃惊。

“其实我早就知道白瑞摩经常在夜里走动的事,我本打算和他谈一谈这件事,”他说道,“我曾好几次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间恰和您所说的差不多。”

“那他是不是每晚都要去那窗前呢?”我提醒道。

“可能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咱们倒可以跟踪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干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在的话他会怎么做。”

“我相信他一定会像您所建议的那样采取行动,”我说道,“他会跟踪白瑞摩,并看看他干些什么事。”

“那咱们就一块跟踪他吧。”

“不过他一定会发现咱们的。”

“这人有点聋,不管怎样我们得抓住这次机会。今晚咱们就一起坐在我的屋里,等他走过去。”亨利爵士高兴得搓着双手,显然他对这次的行动很感兴趣,因为他在沼地里过得太枯燥乏味了,很想调节一下生活。

准男爵想将这里改造一下,他已和曾为查尔兹爵士拟订修筑计划的建筑师、来自伦敦的营造商以及来自普利摩斯的装饰匠和家具商联系过了。不久我们将会看到这里巨大的变化。显然,我们的朋友怀有规模巨大的理想,并决定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地来恢复这个大族的威望。等这所房子整修刷新并重新布置之后,所差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们可以从一些迹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这位女士愿意的话,这一点就不会“尚付阙如”了,因为我很少见到过一个男人会像他对我们的美丽的邻居斯台普吞小姐那样地着迷。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爱情的发展并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顺利。譬如说吧,今天,一阵意想不到的波澜打破了爱情之海平静的水面,这让我们的朋友感到很烦恼和不安。

关于白瑞摩的事我们商定之后,亨利爵士便戴上帽子打算出去,当然我也准备出去。

“华生,您也去吗?”他问道,一面怪模怪样地望着我。

“您是不是要去沼地呢?”我问。

“没错,我是要去那里啊。”

“很抱歉对您造成的妨碍,可是您是知道我所接受的指示的,您也听到过福尔摩斯先生是怎样郑重其事地吩咐让我不应该离开您,还特意吩咐说您不能单独去沼地的。”

“我亲爱的伙伴,”亨利爵士带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说道,“虽然福尔摩斯先生聪明绝顶,可是他并没有预见到从我到了沼地以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话吗?我相信您绝不愿意做个电灯泡,我必须单独去。”

我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为难的时候,他已经拿起手杖走出去了。

我又考虑一番之后,有一种负罪感,因为我竟托辞让他一个人走了。如果因为我不听你的指示而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使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旁向你忏悔的话,我想象得出我的内心将会是怎样一种情感变化。说真的,我一想到这里脸就红了。也许现在追出去还不晚,于是我就马上朝着梅利琵宅邸的方向追去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似的往前赶着,直到我走到沼地的小路分叉处才看到了亨利爵士。我担心走错路于是就爬上了一座小山——就是那座插入阴暗的采石场的小山,从山上我可以居高临下地观望一切。我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着,距我约四分之一英里远,身旁还有一位女士,除了斯台普吞小姐之外还会是谁呢。显然他俩之间已有了默契,而且是约定相会的,他们一面并肩徐徐而行,一面喁喁而语。我看见她双手做着急促的手势,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很认真的样子。他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两次他好像不同意似地摇着头。我站在乱石中间望着他们,真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跟上他们并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看来似乎是一个荒谬的举动,而我的责任显然是要求我一时一刻也不要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跟踪窥察一个朋友,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尽管如此,可是除了从山上观察他,事后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确实,如果当时有任何突然的危险威胁到他的话,我会因为距离太远而来不及相助。但是我相信,如果是您的话您也会这么做的。让我跟踪自己的朋友的确是件很难的事,可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咱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走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他们正全神贯注地谈着话。可是我突然发现,看到他们会面的并不止我一个人,因为我看到一个绿色的东西在空中浮动着,再一看才知道那绿色的东西是装在一根杆子的顶端的,拿着那杆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走着。原来是斯台普吞拿着他的捕蝶网在那边走着。他距那对情侣要比我近得多,他好像是向着他们的方向走去。正在那时,亨利爵士突然将斯台普台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环抱着她,她似乎想从他手中挣脱,把脸躲向了一边。他低头向着她的脸靠近,可是她像是抗议似地举起一只手来。随后我看到他们一跳就分开了,并且慌忙地转过身来,原来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搅扰。他狂奔着向他俩跑去,那只捕蝶网可笑地在他身后摆动着。他在那对爱侣面前愤怒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是我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样子似乎是斯台普吞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在进行解释,可是斯台普吞不但拒绝接受,而且变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在旁边站着。最后斯台普吞转过身去专横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后,就和她哥哥并肩走了。那生物学家的手势说明,他对那位女士也同样地极感不快。准男爵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儿,然后就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了。他的头耷拉着,看上去很明显是一种失意的神态。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因为跟踪朋友还偷看了他们那样亲密的动作而深感羞愧。我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和准男爵在山脚下相遇。他满脸通红,双眉紧皱,一副无可奈何、不知所措的神情。

“哦!华生,您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问道,“难道说您竟真的跟踪我了?”

于是我就把一切都解释给他听了。我是怎样觉得不能待在家里,怎样跟踪了他,以及我怎样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他了。顿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然而我的坦白又冲淡了他的怒气,他终于发出了悔恨失望的笑声。

“我本以为平原中心会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呢。”他说道,“谁知道居然有人看到了我的求婚——而且还是这样糟糕透顶的求婚!你是坐在哪看热闹的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来是最后排啊!哎,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来了。您看到他向我们跑过去了吗?”

“当然看到了。”

“您见过他疯了一样的发飙吗?”

“这还真是头一次。”

“我觉得他一点也不疯。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但是,请您相信我的话,我们俩之间总有一个得穿上捆疯子用的紧身衣的。可是,我到底是哪儿不好了呢?您和我相处也有几个星期了,华生,坦白地跟我说吧,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使我不能做我所喜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我觉得挺好啊。”

“我的社会地位不可能成为他反对的理由,因此,他肯定是因为我本身的缺点而憎恶我。他有什么可反对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们里,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没有得罪过,然而他竟然连碰她手都不允许。”

“他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有好多比这还过分的话呢。我告诉您吧,华生,我和她相识虽然只有几个礼拜,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好像是为我而造出来的,而她呢,也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我很确信这一点,因为女人的眼神比说话更为有力。可是他从不让我们待在一起,仅仅是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能单独和她谈几句话的机会。她很高兴见到我,可是和我见面以后,她又不愿谈关于爱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话,她甚至不许我谈到爱情。她一再重复地说,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除非我离开这里,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快乐。我对她说,自从我们认识以后,我就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的话,她也必须跟我一起走。我说了很多,并向她求婚,可是还没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们跑了过来,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就像个疯子。他暴怒得脸色都变白了,连他那浅色的眼里也燃起了怒火。我没对她做什么啊,我怎么敢做让她不高兴的事啊,难道是因为我自认为是个准男爵就能为所欲为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话,对付他本没有什么困难。当时我只对他说,我并不把和他妹妹产生的感情引以为耻,而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这样的话似乎也未能使事态有丝毫的好转,因此,后来我也发了脾气。她还在旁边呢,我竟能说出那样过分的话,结局你是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简直被弄得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华生,您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我当时也说出了一两种可能性,然而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没弄清其中的所以然来。就咱们朋友的身份、财产、年龄、人品和仪表来说,条件都是最优越的,除了萦绕他家的厄运之外,我简直找不到任何于他不利的地方。令人为之惊讶的是他丝毫没有考虑女士本人的感受,就对她的追求者给以这样粗暴的回绝,而那位女士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没有一点点抗拒和反对。当天下午,斯台普吞又亲自来访,这才算是把我们心里的种种猜测平息了下去。他是为了自己早晨的态度粗鲁而来道歉的,两人在亨利爵士的书房里经过长时间的会谈,结果裂痕消除了,并决定我们下星期到梅利琵去吃饭。

“我并没有否认他这个疯子。”亨利爵士说道,“今天早上他怒气冲冲地跑向我的那种眼神让我很难接受,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再没有人能像他这样道歉道得如此虔诚。”

“他有没有对他早上的行为予以解释呢?”

“他说他妹妹是他生活的全部。他这样说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如此重视她,我也为此感到很高兴。他们一直就生活在一起,而且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个非常孤独的人,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在身边陪伴,因此,当他一想到要失去她的时候,就会感到非常的恐惧。他之前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时,便觉得我可能会从他手中把她夺去,所以才大为震惊,以至于他对自己当时的言行都无法控制了。他对发生过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同时他也认识到,自己妄想为了个人而将像他妹妹那样美丽的女子的一生束缚在自己的身旁是多么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离开他的话,他也情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愿嫁给其他的人。可是不管怎样,这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因此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件事情。他说如果我答应三个月内不谈及爱情只培养与女士的友情的话,他不会反对我们俩在一起。所以我就答应他了,这件事也就这样平息了。”

这也算是揭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底吧,感觉就像是当我们在泥沼之中挣扎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碰到了底似的。现在我们了解了为什么斯台普吞是那样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那样优秀的人。现在我再转到由一团乱线里抽出来的另一条线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声和白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还有管家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秘密。祝贺我吧,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得承认我并没有辜负您的嘱托,而您也不会后悔派我来这里,因为经过一夜的努力将这些事都彻底弄清了。

虽说是经过一夜的努力,其实是忙碌了两个晚上,因为头一夜我们什么也没搞出来。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间里一直坐到凌晨快三点钟的时候,可是除了楼梯上端的大钟报时的声音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怜的熬夜了,结果是我们俩都在椅子里睡着了。所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气馁,并且决定再试一试。第二天夜里,我们捻小了灯头坐在那里,静静地吸着烟。时间似乎过得比以往慢了很多,可是我们借着猎人在监视着自己设的陷阱,希望所要捉的动物会不经意地掉进去时必然会有的那种耐心和兴趣熬了过来。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在绝望之中,我们几乎都想再度放弃不干了,就在这时,突然我俩在椅子里猛地坐直了,已经疲倦的全部感官又重新变得警醒而敏锐了。我们听到了过道里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我们听到那脚步声偷偷摸摸地走了过去,直到消失在远处。然后准男爵轻轻地推开了门,我们就开始了跟踪。那人已转入了回廊,走廊里是一片漆黑。我们轻轻地走到了另一侧的厢房,刚好能看到他那蓄着黑须的、高高的身影。他弯腰伛背,用脚尖轻轻地走过了过道,后来就走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个门口,门口的轮廓在黑暗中被烛光照得显露出来,一道黄光穿过了阴暗的走廊。我们小心地迈着小步走了过去,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条地板以前,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小心起见,我们没有穿鞋,尽管如此,陈旧的地板还是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有时咯吱声大的他几乎可以听到,庆幸的是那人太聋了,而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事。

随后我们偷偷地走到门口一看,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蜡烛,他那苍白而聚精会神的面孔紧紧地压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里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们事先并没有做什么行动计划,可是准男爵这个人总是认为最直率的办法永远是最自然的。他走进屋去,白瑞摩随即一跳就离开了窗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就在我们面前站住了,面色灰白,浑身发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他那苍白的脸上,一双惊恐的眼睛闪闪发光。

“白瑞摩,你深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爵爷。”强烈的惊恐不安使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由于他手中的蜡烛不断地抖动,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动着。“爵爷,晚上了我是想四处走一走,看看窗户是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的窗户吗?”

“是的,爵爷,所有的窗户。”

“实话跟你说吧,白瑞摩,”亨利爵士严厉地说道,“我们已经决定让你今晚说出实话来,所以,你与其晚说还不如早说,免得我麻烦。说吧,一五一十地说,我不要听谎话。你在那窗前干什么呢?”

那家伙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就像是个陷于极端疑惧、痛苦的人似的,两手扭在一起。

“我并无恶意啊,爵爷,我不过是把蜡烛拿近了窗户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能不能不要问了,亨利爵士,不要问了,好吗?我跟您说吧,爵爷,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我也不能说出来,如果与别人无关是我个人的事的话,我是绝对不会隐瞒您的。”

我灵机一动,从管家抖动着的手里把蜡烛夺了过来,说道:“他一定是拿它作信号用的,咱们试试看是否有什么回答信号。”我也像他一样拿着蜡烛,注视着漆黑的外面。我只能模糊地辨别出重叠的黑色的树影和颜色稍淡的广大的沼地,因为月亮被云遮住了。不一会儿,我欢呼起来,在正对着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远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黄色光点,这光点刺穿了漆黑的夜幕。

“就在那儿呢!”我喊道。

“哦,不,爵爷,那儿什么也没有!”管家争辩道,“我向您保证,爵爷……”

“您把灯光移开窗口,华生!”准男爵喊了起来,“看那,那个灯光也移开了!啊,你这老流氓,看你还要如何狡辩。说吧,那个人是谁,你们有什么阴谋?”

管家突然表现出一副大胆无礼的样子:“这是我个人的事,和您无关,我不能告诉您。”

“那好,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在这儿干活了。”

“好啊,爵爷。如果您让我走的话我也不会留下的。”

“你不是很体面地离开的,难道你不觉得羞耻吗?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在这所房子里同居共处有一百年之久了,如今你却处心积虑地搞什么阴谋想谋害我。”

“不,不,爵爷,我们怎么会害您呢?”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白瑞摩太太正站在门口,脸色比她丈夫的更加苍白,样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脸上惊恐的表情的话,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也许会显得很可笑。

“看来咱们必须走了,伊莉萨。也算是到头了,去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说道。

“喔,约翰,是我连累了你。这都是我干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请求他那样做的。”

“那你老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饿呢,我们不能让他在我们的家门口饿死。我们是用灯光做信号的,这边的灯光就是告诉他食物已准备好了,而他那边的灯光则是表明送饭地点的。”

“您是说您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个逃犯,爵爷——那个罪犯塞尔丹。”

“我们说的都是事实,爵爷。”白瑞摩说道,“我说过,那不是我个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诉您。可是,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这并不是什么害您的阴谋啊。”

以上就是对于深夜潜行和窗前灯光的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异地盯着那个女人。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位顽强而可敬的女人竟会和那个全国最最声名狼藉的罪犯是姐弟?

“是的,爵爷,他就是我的弟弟,我就姓塞尔丹。他小时候被我们娇惯过度了,不管什么事情都是随着他的意思,弄得他认为世界就是为了使他快乐才存在的,因此他就应该在这个世界里为所欲为。他长大以后,又碰上了坏朋友,于是他就变坏了,一直搞到使我母亲为之心碎,并且玷污了我们家的名声。由于一再地犯罪,他就愈陷愈深,终于弄到了若不是上帝仁慈的话,他就会被送上断头台的地步。可是对我说来,爵爷,他永远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曾经抚育过和共同嬉戏过的那个一头卷发的小男孩。他知道我们住在这里所以才会越狱的,作为姐姐我不能袖手旁观。有一天夜晚,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体到了这里,狱卒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就把他领了进来,给他饭吃,照顾着他。后来,爵爷,您就来了,我弟弟认为在风声过去以前,他到沼地里去比在哪里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里去藏起来了。我们每隔一天就在窗前放一个灯火,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如果有回答信号的话,我丈夫就给他送去一些面包和肉。我们每天都希望他能快点离开这里,可是只要是他还在那里,我们就不能置而不顾。您能看得出来,我是个诚实的基督徒,我讲的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如果这样做是犯罪的话,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和我丈夫无关,因为他是为我才干那些事的。”

那女人说得很诚恳,而话本身就能证明这都是实情。

“您太太讲的是真的吗,白瑞摩?”

“是真的,亨利爵士,完全属实。”

“好吧,我不会怪你们的,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忘掉吧。你们先回屋去吧,关于这件事,咱们明早再谈。”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又向窗外望去。亨利爵士把窗户打开,夜间的寒风吹着我们的脸。在漆黑的远处,那黄色的小小光点依旧亮着。

亨利爵士说道:“我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做呢?”

“也许有小光点的地方只能从这里看到。”

“有可能,您觉得距离这会有多远呢?”

“我估计是在裂口山那边。”

“一二英里之遥?”

“恐怕都没有那么远。”

“也是,白瑞摩送饭的地方不会很远。那个坏蛋正在蜡烛旁边等着呢,哦,华生,我真想去抓住那个坏蛋。”

其实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看样子白瑞摩夫妇也不见得信任我们,他们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来的。那个人对社会来说是个危险,是个十足的恶棍,对他既不应该可怜,也不应该原谅。如果我们借这机会把他送回使他不能再为害于人的地方去的话,那我们也只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罢了。就他这样残暴、凶狠的天性来说,如果我们袖手旁观的话,别人可能就要遭殃。譬如说吧,我们的邻居斯台普吞夜里行走的话就可能会受到他的攻击,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亨利爵士想去冒这个险呢。

“我跟您一起去,”我说道。

“好,那您就把左轮手枪带着,穿上高筒皮鞋,我们愈早出发愈好,晚了的话可能会让那家伙跑掉的。”

我们不到五分钟就出门了,在秋风低吟和落叶的沙沙声中我们匆忙地穿过了黑暗的灌木丛。夜晚的空气里带着浓厚的潮湿和腐朽的气味,月亮不时地由云隙里探头下望,云朵在空中奔驰而过。我们刚走到沼地,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了。而那烛光仍旧在前面稳定地照耀着。

“您带武器了吗?”我问道。

“我带了一条猎鞭。”

“咱们必须迅速地冲过去,据说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所以咱们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进行反抗之前就得让他就范。”

“在这样一个罪恶嚣张的黑夜,我们这样做福尔摩斯先生会有什么意见呢,华生?”准男爵说道。

突然,广大而阴惨的沼地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吼声,就像回答他的话似的。那吼声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边缘上曾经听见过的。声音乘风穿过了黑暗的夜空,先是一声长而深沉的低鸣,然后是一阵高声的怒吼,再又是一声凄惨的呻吟,然后就消失了。声音一阵阵地发了出来,刺耳、狂野而又吓人,整个空间都为之悸动起来。准男爵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天哪,那是什么呀,华生?”

“我也不清楚。那声音是从沼地里传过来的,我还曾听见过一次。”

声音已经没有了,我们被死一样的沉寂紧紧地包围着。我们依旧站在那里仔细听着,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华生,这是猎狗的叫声。”准男爵说道。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抖,这说明他已经突然地产生了恐惧,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们是怎么称呼这叫声的?”他问道。

“谁呀?”

“这里的人啊!”

“呃,他们都是些没文化的人,他们爱叫什么叫什么吧,您何必管他们呢!”

“告诉我啊,华生,他们是怎么叫的?”我犹豫不决,可是还必须回答。

“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狗的叫声。”

他咕哝了一阵以后,又沉默了。

“是一只猎狗。”他终于又说话了,“可是那声音好像是从几里地以外传来的,我想大概是那边。”

“很难说是从哪边传来的。”

“声音随着风势而变得忽高忽低。大格林盆不是就在那个方向吗?”

“嗯,是的。”

“对,是在那边。喂,华生,您不觉得那是猎狗的叫声吗?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担心,尽管说实话好了。”

“我上次是和斯台普吞在一起的,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不,的确是猎狗。天哪,难道这些故事都是真的?您会相信这些吗,华生?”

“我从没相信过。”

“如果在伦敦的话,可以认为这只是个笑话,但是在这里,站在漆黑的沼地里听着那样的叫声,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后,在他躺着的地方,旁边有猎狗的足迹,这些都凑在一起了。我并不是个胆小鬼,可是,华生,那声音简直把我浑身的血都要凝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摸起来就像一块石头,冰凉无比。

“睡一晚就好了。”

“我想那声音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了。您觉得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回去好吗?”

“咱们是出来捉人的,怎么能回去呢?必须把他抓住。咱们这不是还没找到罪犯吗,说不定正有一只魔鬼似的猎狗在追踪着咱们呢。不过我不怕,就算把所有洞穴里的妖魔都放到沼地里来,咱们也不能放弃。”

我们摸黑前行,黑暗而参差不齐的山影环绕着我们,而那黄色的光点在那里亮着。在漆黑的夜晚,再没有比一盏灯光的距离更能骗人了,有时那亮光好像是远在地平线上,而有时又似乎是离我们只有几码远。我们终于看出它是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时我们才知道确已距离很近了。一支流着蜡油的蜡烛被插在一条石头缝里,两面都被岩石挡着,这样既能避免风吹,又能使除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块突出的花岗石遮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就在它后面弯着腰,从石头上面望着那作为信号的灯光。看到一支蜡烛点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围却毫无生命的迹象,确是奇事,只有一条向上直立的黄色火苗和它两侧被照得发亮的岩石。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亨利爵士悄悄地问。

“先等等,他一定在烛光的附近。找找看是否能够看得到他。”

我刚说完,蜡烛附近的岩石后面便探出来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一张吓人的野兽般的面孔,满脸横肉,肮脏不堪,长着粗硬的长须,乱蓬蓬的头发,倒很像是古代住在山边洞穴之中的野人。借着烛光我们看到他那小而狡猾的眼睛正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之中窥探,好像是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声的狡黠的猛兽。

他那凶恶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恐惧,显然已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说不定是因为他还有什么和白瑞摩私订的暗号我们不知道,也许是那家伙根据其他理由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考虑到每一秒钟他都可能从亮处窜开、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就跑向前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来。

正在这时,那罪犯尖声痛骂了我们一句,便扔过来一块石头,那石头在遮挡我们的大石上碰得粉碎。当他跳起来转身逃跑的时候,碰巧月光刚从云缝里照了下来,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强壮的身形。我们冲过了小山头,那人从山坡那面疾驰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动作在乱石上跳来跳去。如果用我那左轮手枪打的话,很可能会把他打瘸,可是我带它来只是为了自卫,而不是用来故意伤人的。

我们两个受过相当好的训练,都是快腿,可是不一会儿就跟他拉大距离了。借着月光我们隐约还能看得见他,直到他在一座远处小山山侧的乱石中间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着的小点。我们跑呀跑,跑的疲惫不堪,可是他和我们的距离愈来愈大了。最后,我们终于在两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大喘着气,眼看着他消失在远处。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当时我们已经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放弃了无望的追捕,准备转身回家。月亮低悬在右侧空中,满月的下半部衬托出一座花岗石岩岗的嶙峋的尖顶。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岗的绝顶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铜像。您可千万别以为那只是我们的一种幻觉,福尔摩斯先生。我敢说,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呢。根据我的判断,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两腿稍稍分开地站着,两臂交叉,低着头,就像是面对着眼前满布泥炭和岩石的广大荒野正在考虑什么问题。他也许就是那可怕的地方的精灵呢。他不是那罪犯,他离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远,而且他比罪犯高很多。我不禁惊叫了一声,并把他指给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转身抓他手臂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此时月亮依旧被花岗岩遮挡了下半部,而花岗岩顶端却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我本想去那里寻找一番,可是距离太远了。准男爵从听到那使他回想起他家庭可怕的故事的叫声以后,神经就一直在震颤,因此他已无心再作冒险了。当然他也没有看到岩顶上那个孤独的人,所以他并未体会到我看到那人时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肯定是个狱卒。”他说道,“自那家伙逃跑之后,沼地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我们打算今天给王子镇的人们发个电报,告诉他们应当去那找那个逃犯。说起来也惭愧,我们竟让他跑掉了。这就是我们昨晚所作的冒险。你得承认,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就拿给你作报告这件事来说吧,我已经为你做得很不错了。在我所告诉您的东西里,有很多无疑是很离题了,可是我总觉得最好还是让我把一切事实都告诉您,让您自己去选择哪些是最能帮助您得出结论的东西吧。当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就白瑞摩来说,我们已经找出了他的行为动机,这就使整个情况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里奇特的居民则依旧扑朔迷离,希望在下一次的报告中,我能揭开所有的迷。不过最好还是您到我们这里来一趟的好。再过几天您就会收到我的另一封信了。

来自巴斯克维尔庄园十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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