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爱表现自己，它很反叛，当以凶神恶煞的样子出现时，会很吓人，因为它的出现就是为了杀人，为了复仇，它的胸中充满仇恨，它的眼睛里永远冒着杀气。周星驰主演的影片《济公》，里边有一个角色，九世恶人，比较接近恶魔的样子。小说《天龙八部》里，比较接近恶魔的是萧远山。他偷偷地活在世上，为的就是复仇，神功盖世，无人能当，凶狠无比，杀的都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然而，他对此并不感到满足……
恶魔原型是集体潜意识的内容，先天地潜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层，很少有人生来就是个大魔头，杀人魔王（九世恶人除外）。作为一种强大的生命力量，恶魔是潜在的，轻易不外显。只有当个体在外界遭到巨大创伤，难以承受，退缩到深层潜意识，与恶魔结合，才会调动巨大的生命力量，带着复仇的愿望，以新的面孔出现。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强大，它完全能吞噬所有的仇家，杀死那些它所仇恨的人。通常情况下，他的仇家本来只有一个，或者几个，但仇恨的力量，会使得他把对象泛化，泛化为一类人，几类人，或者更多。对象越扩散，后果越可怕，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它。
所以我们会看到，萧远山在雁门关一战以前，不但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而且是个知恩图报、疼妻爱子的英雄好汉，他的巨大变化，是有来由的。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地难过，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啪的一声轻音，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地葬身谷底，立即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
以上是智光大师关于当年雁门关一战的部分叙述，那个辽人就是萧远山。后来根据萧远山留在石壁上的文字，方知雁门关伏击，确是冤枉了他。他本南来探亲，路遭伏击，妻儿被杀，一怒之下杀了大批汉人。恩师是南人，他曾在恩师面前发誓不杀汉人，岂料今日顷刻之间杀了大片，深感愧对恩师。妻儿被害，伤心之下跳崖自尽。
心理学上有一个特别好玩的现象，凡是那些立下重誓不千什么什么的人，后来多半会在不经意间把什么和什么都干了，而且特厉害，比一般人想象的都要厉害。比如有的男人，感于父亲是个打老婆的没出息的家伙，发誓这辈子决不打老婆。碰到这种情况我们就可以预测，这个男的将来打老婆，那简直是一定的事情。果不其然，后来有一天突然把老婆打了，而且打得特别惨。为什么会这样？一个正常人，不打老婆，不打就不打，也用不着发什么誓。需要发誓的，是心里没底的，所以特别需要一个外在的约束。在发誓的时候，其实他自己并不知道心里没底。但潜意识知道，这个男的，潜意识已经敏锐地嗅到可能会出这样的问题，这种影响来自父亲。我们已经在其他章节里分析过，自己特别讨厌的形象，也会内化，虽然意识里不知道，但这个男的，潜意识知道自己具有某个部分，这个部分是会打老婆的。但又不敢面对，所以需要拼命压抑，要克制。如果你没有面对的勇气，那么越克制，它反而越不容易受你克制。所以结果就是，他经常表现得对老婆很能忍，忍啊忍啊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突然爆发出来把老婆打了。有意思的是，打老婆之前，你一定会在现实中找到非常好的理由，觉得这确实是因为老婆该打，不是因为你想打她。其实，这一切都不过是你自编自导，包括老婆该打这一事实，都早已写在你的剧本中。
萧远山在现实中遭受巨大创伤，然后跳崖自尽。就跳崖自尽这个故事细节，有两种明显的象征意义。一方面，自尽意味着现在的我象征性地死去，这个不难理解；另一方面，跳崖是退回潜意识或集体潜意识深层的明显象征，这一点在分析段誉退行的时候，已有详细介绍。心理学上，象征意义的死，并不意味着真的死，跟生理上的死亡不一样。举个例子，我有很多不同的侧面，比如在学校跟在家给人的印象非常不一样，这就是我的两个不同的侧面。在这些侧面中，有一个是占主导的，比如我的主导是学校的这个我。现在突然宣布我死了，并不是所有的我死了，只是这个占主导的我死了，我以后可能不在出现这个面目而已。还有就是，这种死是可以复活的，哪天我高兴，说不定又露出这个面孔了。萧远山已死，这并不意味着生理上的死亡，只是暂时把现实中的这一部分隐去。跳崖之后，要真摔死了，那也没办法。要是没死，则意味着他可能，而且是极有可能以新的面孔出现。刚好他死的办法，是退回潜意识的方式，那么如果是进到集体潜意识深层，则意味着他可能从中获得巨大的生命力量。因为在集体潜意识层面，任何一种原型都是潜伏很大生命力量的，沟通得好，可以从它那儿获得很大的力量。但这也有潜在的危险，因为原型所潜伏的生命力量，本身不存在道德评判，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它只是那么存在而已。现在你从它那儿得到很强的力量，运用得当，你会很有生命力；运用不当，后果不堪设想，因为你的力量太强大，不健康的话，会具有巨大的破坏性。
那虬髯老人（萧远山）指着最后那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命不该绝，坠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
萧远山没死，当他再次出现，胸中就充满仇恨。强烈的攻击性，强烈的复仇愿望，这正是恶魔的特点。萧远山潜伏在这个世上多年，为的只是复仇。本来只为复杀妻之仇，只是因为复仇愿望太强烈，越来越多的人受牵连，该杀的杀，不该杀的也杀。萧远山仇恨的对象也越来越弥散，似乎这些南朝的武人都该杀。
箫峰道：“爹爹，这大恶人当年杀我妈妈，还可说是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他却去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那却是大大不该了。到底此人是谁，请爹爹指出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你这可错了。”萧峰愕然道：“孩儿错子？”萧远山点点头，道：“错了。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什么？”
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做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戳，将我孩儿抢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
萧峰胸口一酸，说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位老人家实是大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也都是……”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偏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转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地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署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心理咨询过程中特别注重一个东西：情绪。要解决心理问题，我们一定要注意体会情绪，有了体会才有可能宣泄。要去体会，调动情绪，但同时又不能完全被情绪带走，这才能起到治疗的效果。不能没有情绪，那些没有情绪的人，已经离严重心理问题很近。比如生活中的老好人，从来没有情绪，所以最后得癌症死的也多半是老好人，因为他压的情绪太多。精神分析咨询的研究发现，当人压的情绪太多以后，就会逐渐转化为躯体疾病。压得越多，相应地也就病得越厉害。所以没有情绪其实是不健康的。要有情绪，但又要能做情绪的主人，而不是让情绪做主人，我们做了情绪的奴隶，被情绪带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萧远山到后来其实就是已经被情绪带走了。
妻子被人杀害，有复仇愿望是正常的。如果一个人妻子被人杀害，他却告诉你他没有情绪，也不愤怒，也不想过问，那多半是骗人的。三种情况除外，一种是大解脱的人，比如庄子，但这种人极为罕见，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第二种是傻子，真傻，不是装傻；第三种是精神病患者。除了这几种特殊情况，正常人都会愤怒。但我们不能被愤怒带走。
咨询的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你被情绪带走，永远都不可能解决你的创伤。以萧远山为例，他本来的愿望是复仇，复仇的关键是找出所谓的大恶人，因为真正的冲突是跟大恶人之间的。他在找寻大恶人的过程中，顺便放火焚烧了单家庄，杀死谭公、谭婆等等，似乎很合理，谁让他们明明知道大恶人却偏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他，这还不该杀吗！请留意，这个时候萧远山的情绪已经发生偏离，虽然为的目的是找出大恶人，但他已经把一部分情绪转到这些不说的人。否则的话，别人不说就不说了，说不说是别人的权利，你的仇人是大恶人，又不是这些人，干吗杀他们？
当情绪发生偏离，问题就变麻烦了。麻烦在于你开始偏离问题的关键，你的冲突是针对大恶人的，现在部分情绪偏离，指向非大恶人的其他人去了。杀这些人显然对你的中心情绪毫无益处，不但丝毫不能消解，反而会让你变得更愤怒。这些人都袒护大恶人，那不就是跟我作对吗？当然该杀。从此以后，你会越来越愤怒，越愤怒越偏离，偏离之后问题得不到解决，又会更愤怒，杀更多人。但无论你杀多少人，都不会解恨，因为无论你怎么杀人，那都没能碰到问题的关键，只是不断偏离中心情绪。这时候，你已经被情绪带走，接下来继续杀，杀萧峰的养父养母，还把他恩师玄苦也杀了。想杀的对象越来越多，但怎么杀都不对劲。即使萧远山的本事足够厉害，把南朝武人都杀了，真能解恨？
如此杀下去，显然杀再多人也不能解决问题。问题没解决，自己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魔头，真正的杀人魔王。萧远山的心理问题应该怎么处理？有待《无名神僧》的章节再作解释。
§§第十三章 无名神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