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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奉密谕王景崇入关 捏遗诏杜重威肆市

却说汉主刘知远,传见来妇,看官道妇人为谁?原来是重威妻宋国公主。公主入谒汉主,行过了礼,由汉主赐令旁坐,问及重威情形,公主道:“重威因陛下肇兴,重见天日,不胜庆幸,但恐陛下追究既往,负罪难逃,所以一闻移镇,虑蹈不测,适辽将又来监守,遂致触犯天威,劳动王师,今愿开城谢罪,令臣妾前来乞恩,望陛下网开一面,曲贷余生!”汉主道:“朕信重威,重威尚不信朕么?况朕已一再招降,奈何拒命!”公主道:“重威非敢抗陛下,实由虏将张琏,挟制重威,不使迎降。”虽是诳言,但欲为夫解免,不得不尔,阅者尚当为公主曲原。汉主道:“虏将独不怕死么?”公主道:“正为怕死,所以阻挠。”汉主沉吟半晌,方微笑道:“朕一视同仁,既赦重威,何不可赦张琏,烦汝入城回报,如果真心出降,不问华夷,一体赦免!”公主起身拜谢,辞别回城。

重威得公主传语,转告张琏,琏答道:“公可全生,琏难幸免,愿守此城,以死为期!”倒是个硬汉。重威道:“粮食早尽,兵皆枵腹,看来是不能不降了,汉主谓一体赦免,谅不欺人,请君勿虑!”琏又道:“恐怕未必。”重威道:“我再遣次子弘琏,前去请求,能得一朝廷赦书,大家好安心出降了。”琏方才允诺,弘琏即出往汉营。过了半日,持到汉主手谕,许琏归国。重威乃复遣判官王敏,先送谢表。旋即素服出降,拜谒汉主。汉主赐还衣冠,仍授检校太师,守官太傅,兼中书令。大军随汉主入城,城内已饿殍载道,满目萧条。辽将张琏,亦来拜见,汉主忽目道:“全城兵民,为汝一人,害得这般凄惨,汝可知罪否?”琏不意有此一诘,一时转无从措词。汉主便令推出斩首,复捕斩弁目数十人,天子无戏言,奈何背约!惟什长以下,放还幽州。辽众无从报怨,将出汉境,大掠而去。枢密使郭威入帐,与汉主附耳数语,汉主即令他会同王章,按录重威部下诸亲将,一并拿下,悉数处斩。又将重威私资,及僚属家产,抄没充公,分赐战士。重威似刀剜肉,无从呼吁,只好与妻孥相对,暗地流涕罢了。还是小事,请看后来。

汉主住邺数日,下令还都,留高行周为邺都留守,充天雄军节度使。行周固辞,汉主语苏逢吉道:“想是为着慕容彦超了,我当命他徙镇泰宁军,卿可为我谕意。”逢吉转谕行周,行周乃受命留邺。汉主且晋封行周为临清王,即命杜重威随驾还都。既归大梁,加封重威为楚国公。重威平时出入,路人辄旁掷瓦砾,且掷且詈,亏得他脸皮素厚,还是禁受得起,但威风已尽扫地了。所有宋州一缺,不愿再任重威,但令史弘肇兼镇,毋庸细表。看似闲文,实补前回未了之文。

且说汉主刘知远原籍,本属沙陀部落,知远以自己姓刘,改国号汉,强引西汉高祖,东汉光武帝,作为远祖。当尊汉高为太祖,光武帝为世祖,立庙祭享,历世不祧。高祖湍尊为文祖,妣李氏为明贞皇后,曾祖昂为德祖,妣杨氏为恭惠皇后,祖为翼祖,妣李氏为昭穆皇后,父为显祖,母安氏为章懿皇后,共立四庙,与汉高祖光武帝并列,合成六庙。命太常卿张昭,厘定六庙乐章舞名。知远以邺都告平,入庙告祖,所有订定乐舞,概令举行,真个是和声鸣盛,肃祀明。

不料皇子开封尹承训,自助祭后,感冒风寒,逐日加剧。汉主因承训孝友忠厚,明达政事,格外留心看护,多方医治。怎奈区区药物,不能挽回造化,竟于天福十二年十二月中,悠然而逝,年止二十六。汉主在太平宫举哀,哭得涕泗滂沱,几致晕去。经左右极力劝慰,勉强收泪,亲视棺殓,追封魏王,送归太原安葬。此子若存,刘氏不至遽亡。嗣是常带悲容,少乐多忧,一代枭雄,又将谢世。

蹉跎过了残年,便是元旦,汉主因身躯未适,不受朝贺,自在宫中调养。转眼间已过四天,病体少痊,乃出宫视朝,改天福十三年为乾元年,颁诏大赦。越数日,易名为,晋封冯道为齐国公,兼官太师。兵部递上奏牍,报称凤翔节度使侯益,与晋昌节度使赵匡赞,叛国降蜀,蟠踞关中,请速派将往讨云云。汉主闻变,即命右卫大将军王景崇,将军齐藏珍,调集禁兵数千,往略关西。

原来蜀主孟昶,嗣知祥位,除去强臣李仁罕、张业,国内太平,十年无事。辽主灭晋,晋雄武节度使何重建,举秦、成、阶三州降蜀。见三十七回。蜀主昶遂欲吞并关中。遣山南西道节度使孙汉韶等,攻下凤州。适晋昌军节度使赵匡赞,闻杜重威得罪,恐自己亦未必保全,索性向蜀投降,别图富贵。遂派人奉表蜀主,乞遣兵援应长安,即晋昌军。兼略凤翔。蜀主甚喜,即命中书令张虔钊,为北面行营招讨安抚使,宣徽使韩保贞为都虞侯,率兵五万,道出散关。又饬何重建为副使,领部众出陇州,与张虔钊等会师,同趋凤翔。一面令都虞侯李廷,统兵二万出子午谷,为长安声援。

凤翔节度使侯益,接得侦报,知蜀主大举入侵,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拜表告急,忽来了雄武军弁吴崇恽,递入何重建手书,并附蜀枢密使王处回招降文,内容大意,无非是晓示利害,劝益归蜀,益恐待援不及,不如依书乞降,免得惊惶。遂缴出地图兵籍,使吴崇恽带还,附表请平定关中,且贻书赵匡赞,约为犄角互相帮扶。偏赵匡赞狐疑未定,复听了判官李恕,仍然上表汉廷,自请入朝。东倒西歪,比墙头草且勿如。

这李恕本是赵延寿幕僚,延寿令佐匡赞,为晋昌军节度判官,当匡赞降蜀时,恕已出言谏阻,匡赞不从,至是复极谏道:“燕王入胡,本非所愿,今汉家新得天下,方务招怀,若谢罪归朝,必能保全爵禄,入蜀恐非良策哩,蹄涔不容尺鲤,愿公三思,毋贻后悔!”匡赞听了,很觉有理,因遣恕入朝谢罪,情愿面觐汉主,听受处分。汉主问恕道:“匡赞何故附蜀?”恕答道:“匡赞以身受虏官,父在虏廷,恐陛下未肯俯谅,所以附蜀求生。臣一再谏诤,谓国家必应存抚,匡赞亦自知悔悟,故遣臣来祈哀!”汉主道:“匡赞父子,本吾故交,不幸陷虏。今延寿方坠槛阱,我何忍再害匡赞呢?汝可返报匡赞,不必多疑,尽可来朝!”恕拜谢而去。

嗣得侯益表章,也与匡赞一般见解,谢罪请朝。时王景崇尚未启行,汉主召入卧内,密谕景崇道:“赵匡赞、侯益,虽俱来请朝,未知他有无诡计,汝率兵西去,当密观动静!他若真心入朝,不必过问,倘或迁延观望,汝可便宜从事,勿堕狡谋!”景崇应声遵旨,即日启行,西赴长安。

赵匡赞恐蜀兵驰至,转难脱身,不待李恕返报,便离长安,趋入大梁。途次与李恕接着,得知汉主谕言,益放心前行。复与景崇晤谈,景崇亦让他过去,自率兵径谒长安。才入长安城中,军报已陆续到来,统说蜀兵已入秦州,就要来攻长安。景崇因随兵不多,恐未足敌蜀,忙发本道兵马,及赵匡赞牙兵千余人,同拒蜀人。又虑匡赞牙兵,或有叛亡等情,意欲黥字面中,使不得逞。当下与齐藏珍商议,藏珍尚不甚赞成,那牙兵将校赵思绾,已入请黥面,为部兵倡。景崇当然心喜。藏珍待思绾退出,私语景崇道:“思绾面带杀气,恐非良将,况黥面命令,尚未发出,他即先来面请,越是谄谀,越是狡诈,此人万不可恃,速除为宜!”甚是,甚是。景崇摇首道:“无罪杀人,如何服众!”遂不从藏珍计议,自督兵往堵蜀军。

蜀将张廷,正自子午谷出师,探得匡赞入朝音信,便欲引归。不意景崇突至,险些儿措手不及,仓猝对敌,已被景崇麾兵入阵,冲破中坚,没奈何且战且行,奔回至十里外,才免追袭。手下兵士,已伤亡至数千名,懊丧而去。侯益闻景崇得胜,廷败还,自然顺风使帆,决计拒蜀。蜀帅张虔钊行至宝鸡,略悉侯益反覆情形,便与诸将会商。或主进,或主退,弄得虔钊无可解决,只好按兵暂住。忽闻汉将王景崇,召集凤翔、陇、泾、、坊各兵,纷纷前来,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引兵夜遁。及景崇追到散关,蜀兵已奔入关中,只剩得后队四百人,被景崇一鼓掳归。

景崇两次告捷,朝命景崇兼凤翔巡检使,因即引兵至凤翔。侯益开门迎入,与景崇谈入朝事,语带支吾。景崇未免动疑,即派部军分守诸门,再伺侯益行止。蓦然间接到朝旨,御驾升遐,皇次子承即皇帝位,不由得心下一动,倒有些踌躇起来。小子且慢叙景崇意见,先将汉主临崩大略,演述出来。顺事叙入,而文法独奇。

汉主刘知远,自长子承训殁后,感伤成疾,屡患不豫。亏得参苓补品,逐日服饵,才支撑了一两月。乾元年正月终旬,病体加重,服药无灵,乃召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郭威,入受顾命。还有都指挥使史弘肇,虽命他兼镇宋州,却是在都遥制,所以亦得奉召。四大臣同入御寝,见汉主病已大渐,俱作愁容,汉主顾谕道:“人生总有一死,死亦何惧。但承训已殁,承依次当立,朕虑他幼弱,后事一切,不得不嘱托诸卿!”四人齐声道:“敢不效力!”汉主又长叹道:“眼前国事,尚无甚危险,但须善防杜重威!”说到威字,喉中如有物梗住,不能出声。四人慌忙趋退,请后妃、皇子等送终。

未几即发哀声,当由苏逢吉趋入道:“且慢!且慢举哀!皇帝有要旨传下,须立刻办了,方可发丧。”后妃等未识何因,只因逢吉身任首相,且是顾命中第一个大臣,料他必有要图。当即停住了哀,令他出办。逢吉退出,见杨、郭威等,已拟好诏敕。即饬侍卫带领禁军,往拿杜重威及重威子弘璋、弘琏、弘。重威在私第中,安然坐着,毫不预防,至禁军入门,仓皇接诏,甫经下跪,那冠带已被禁军褫去。且听侍卫宣诏道:

杜重威犹贮祸心,未悛逆节,枭首不改,虺性难驯。昨朕小有不安,罢朝数日,而重威父子,潜肆凶言,怨谤大朝,煽惑小辈。今则显有陈告,备验奸期,既负深恩,须置极法。其杜重威父子,并令处斩。所有晋朝公主及外亲族,一切如常,仍与供给。特谕。

重威听罢,魂飞天外,急得带哭带辩。偏侍卫绝不留情,即令禁军缚住重威,并将他三子拿下,一并牵出,连他妻室宋国公主,都不使决别。匆匆驱至市曹,已有监刑官待着,指麾两旁刽子手,趋至重威父子身旁,拔出光芒闪闪的刀儿,剁将过去,只听得有三四声,重威父子的头颅,皆已堕落。父子同时入冥府,未始非天伦乐事。遗骸陈设通衢,都人士在旁聚观,统激起一腔义愤,或诟骂,或蹴击,连军吏都禁遏不住。霎时间成为肉泥,几无从辨认了。该有此报,但至此始见伏法,已不免为失刑。

重威既诛,方为故主发丧。并传出遗制,封皇子承为周王,即日嗣位,朝见百官,然后举哀成服。先是汉主刘知远欲改年号,宰臣进拟乾和二字。御笔改为乾,适与嗣主名相同,当时目为预征,所以后来沿称乾,不复改元。太常卿张昭,拟上先帝谥法,称为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庙号高祖,嗣葬睿陵。统计刘知远称帝,未满一年,不过时已易岁,历史上算做二年,享年五十四岁。

承既立,尊母李氏为皇太后,颁诏大赦,号令四方。关中接得诏书,王景崇踌躇未定,便是为处置侯益的问题。侯益非常狡黠,为景崇所疑。或劝景崇杀益,景崇叹道:“先帝原许我便宜行事,但谕出机密,恐嗣皇帝未曾闻知,我若杀益,转近专擅。况赦文已下,更觉难行,我只好密奏朝廷,再作计较。”主见已定,便草密疏奏请,疏未缮发,那侯益已私离凤翔,星夜入都去了。景崇不禁大悔,甚至自诟不休。

这侯益却是机变,一入都门,便诣阙求见。嗣主承,问他何故引入蜀军?益并不慌忙,反从容答道:“蜀兵屡寇西陲,臣意欲诱他入境,为聚歼计。”承不由得嗤了一声,令益退出。似乎有些识见。益见嗣主形态,倒也自危,幸喜家资富厚,好仗那黄白物,运动相臣。金银是人人喜欢,宰相以下,得了他的好处,那有不替他说项。你吹嘘,我称扬,究竟承年未弱冠,也道是前日错疑,即授益为开封尹,兼中书令。益又贿通史弘肇等,谗构景崇,说他如何专恣,如何骄横。承不得不信,派供奉官王益至凤翔,征赵匡赞牙兵诣阙。

赵思绾很是不安,复由景崇激他数语,越觉心慌,既随王益启行,到了半途,语同党常彦卿道:“小太尉已落人手,我等若至京师,自投死路,奈何奈何!”小太尉指赵匡赞。彦卿道:“临机应变,自有方法,愿勿再言!”

越日行抵长安,长安已改号永兴军。节度副使安友规,巡检使乔守温,出迎王益,置酒客亭。思绾入请道:“部下军士,已在城东安驻。惟将士家属,多在城中,意欲暂时入城,挈眷出宿城东。”友规不知是计,且见思绾并无铠仗,乐得做个人情,应允下去。思绾便引弁目驰入西门,适有州校坐守门侧,腰剑下悬,为思绾所注目,突然趋进,顺手夺剑,挺刃一挥,剁落州校头颅。州校真是枉死。当下顾令党羽,一齐动手,急切里无从得械。便向附近觅得白梃,左横右扫,击死门吏十余人,遂把城门阖住,自入府署劈开武库,取出甲仗,分给部众,把守各门。友规等在外闻变,惊惶失措,不待饮毕,便已溜去。朝使王益,也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思绾据住城池,募集城中少年,得四千余人,缮城隍,葺楼堞,才经十日,守具皆备。王景崇不知声讨,反讽凤翔吏民上表,请令自己知军府事。正是:

功业末成先跋扈,嫌疑才启即猖狂。

欲知汉廷如何处置,容至下回说明。

汉主刘知远,杀张琏而赦杜重威,赏罚不明,无逾于此。琏不过一虏将耳。既已请降,抚之可也,纵之亦可也。诱使降顺,突令处斩,是为不信,是为不仁。重威引虏亡晋,罪已难逃;况复叛复靡常,负恶益甚,不杀果胡为者?彼侯益、赵匡赞之忽叛忽服,亦无非藐视汉威,同儿戏耳。迨知远已殂,始由苏逢吉等捏称遗诏,捕诛重威。所颁诏文,实是无端架诬,不足为重威罪。罪可杀而杀非其道,犹之失刑也。前过宽,后过暴,何怪三叛之又复连兵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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