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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卖冤仇

扬西·戈里的律师事务所最不成器的东西正是趴在嘎嘎响的旧靠椅里的戈里自己。他的那个小小红砖房事务所已东倒西歪,却偏地处大街,而且就在贝塞尔镇的正街上,更显得寒酸。

贝塞尔位于蓝岭山脉之尾,头上是高耸入云的大山,脚下是浑浊的卡托巴河,流过冷清清的山谷,泛着黄光。

六月的一天里数现在这时刻最闷热。贝塞尔在并不很凉爽的树阴下昏昏欲睡。百业停顿,四周很静,戈里斜靠在椅上能听到大陪审团屋里的筹码响,县政府的几个人在那儿打扑克。事务所的后门开着,门外有一条人踏出来的小路,小路经过片草地,通到县政府。就是因为踏出了这条路戈里才弄得一无所有,先是损失了几千元遗产,接着丢了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后来连他的自尊和男子气都荡然无存。那帮人叫他完了蛋。输光了的赌徒成了酒鬼和寄生虫。最后,那些把他的钱榨干了的人干脆不让他上赌桌。他说话没人信。牌局天天照开,他却只能当个可怜巴巴的看客。警长、县秘书、一个爱开玩笑的办事员、一个整天乐呵呵的律师、一个从山谷来的白脸汉坐在桌边打,他们不让输光的人上桌等于是叫他走开,等有了钱再来。

戈里被挤到圈子外觉得没趣,不久便回到自己的事务所,一边跌跌撞撞在那条叫他倒霉的小路上走一边嘴上不停地嘀咕。他拿出放在桌子下的细颈瓶,喝过玉米酿的威士忌后便倒在椅上,越想越伤心,呆呆望着远处夏日里朦胧的山峦。在布莱克杰克山的山坎上他看到有一小片白房子,叫月桂村,他是在这附近出生长大的。也就在这里,戈里家与科尔特伦家结下了冤仇。现在戈里家的直系后裔只剩下这个两手空空的倒霉鬼。科尔特伦家的男性也只留着一根独苗,就是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他有钱有势,是州议会的议员,与戈里的父亲同辈。两家的冤仇在当地无人不晓的,他们不但互相怨恨、报复,而且留下了命债。

然而扬西·戈里现在倒没把冤仇挂在心上。他那醉醺醺的脑子在想今后怎么活下去,怎么满足自己的嗜好,只是想不出好办法。最近戈里家的故旧让他吃饭睡觉有了着落,但是不肯买酒给他喝,而他少了酒又不行。他的律师业务早做绝了,两年里没接过一件案子。他靠借贷和别人的接济混日子,还没落得更惨是因为碰不上机会。他常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也就是再有一笔赌本,他准能赢。但他既卖无可卖,又信誉扫地。

虽然到了这等困境,他还是忍不住笑,就因为他想起了买下他家老祖宗留下的房子的那个人。一天,山“里头”来了两个出奇的怪人:

派克·加维和他老伴。山区来的人如果朝山一挥手,说声“里头”,那他们就是指最远的山村,人迹罕至的峡谷,亡命之徒藏身的所在,豺狼出没、虎豹横行的地方。这对怪人住在这种地带的最荒凉处,小房子建在布莱克杰克山之巅,一住就是二十年。他们没养狗,没生孩子,就守着静静的山峦过日子。远远近近的人没几个知道他派克·加维,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无不说他“疯疯癫癫”。他行行是外行,就知道打松鼠,但偶尔也贩贩私酒闹着好玩。有一次,缉拿私酒的人像猎狗般悄悄盯上了他,把他从窝里拽出来,叫他坐了两年大牢。出狱以后,他像头发怒的黄鼠狼一样又冲进了自己窝里。

命运之神对许多苦苦追求的人不理不睬,却偏心血来潮钻到老山沟里,关照了派克老两口。

有一天,一帮戴眼镜、穿灯笼裤、瞎胡闹的勘探人员闯到了加维住的地方附近。派克当他们是缉拿私酒的,收下挂着的打松鼠的枪,隔得老远打了一枪。幸好这一枪没打中。那些带了好运气来的人并不知情,越走越近,这才让他看清他们根本就不像执法的。后来,他们给了加维两口子大把大把崭新挺括的钞票,买下一片他开的三十公顷地。明明这样做是发疯,他们却胡说八道这片地下有云母矿,所以才出大价钱买。

加维夫妻俩有了这么多数也数不清的钱以后,发觉了住在布莱克杰克山的弊端。派克说起了该换新鞋子,该买一大桶烟叶放到屋角里,该给他的长枪换新枪机。他还把老伴马特娜领到山坡的一个地方,说要在那里安门小加农炮,把守住通到他们家的唯一小道,让那些缉私的和乱闯的陌生客见了胆战心惊,再不敢来。他们发了财,买门小加农炮当然不在话下。

可惜亚当想主意时忘了他的夏娃。买这些东西在他看来是有财力、舍得花的表现,然而他却不知道他这肮脏的小屋里有人志向还高得多,远不满足于这几样起码货。在加维老婆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丝女人的天性,住在布莱克杰克二十年都没泯灭。在这长长的二十年里,中午她耳里听到的是森林里老树皮落下时的响声,夜晚听到的是乱石堆里的狼嚎,这一来虚荣心也就不存在了。她长得胖,没笑容,脸色发黄,死气沉沉。现在有了钱,她萌发了得到女人特有的享受的欲望:

想赴茶会,买无实用价值的东西,用点排场和礼仪来遮掩生活丑陋的本相。所以,她不留情面地否决了派克的防范计划,说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在交际场中周旋。

所以,事情就这样定了,也办了。派克舍不得大自然的安静,他老婆想到山谷的大市镇,最后来个折中,选定月桂村。月桂村只有一些零零星星、微不足道的交际活动,却也满足了马特娜的心意,同时对于派克来说也非一无可取之处。这里靠近大山,万一在时髦社会待不下去,说退兵就可退兵。

他们到月桂村时正是扬西·戈里急着卖祖业时,便买下了戈里家老祖宗留下的屋,把四千元现金放到了败家子颤颤巍巍的手中。

所以,当戈里家末代不肖子孙输得精光,被掏空了他腰包的赌友一脚踢开,趴到丢人现眼的事务所时,他老祖宗居住的房子里搬进了陌生人。

太阳烤得发焦的马路上慢慢扬起一团灰尘,灰尘中有什么东西正由远而近。一股和风吹来,灰尘散开,只见原来是匹懒洋洋的灰马拉着辆漆得闪亮的新轻便马车。快到戈里的事务所时,车从大街当中往大街旁边靠,正跨他门前的水沟停下了。

马车的前面座位上坐着个瘦高个男人,身穿黑细毛料,一双笨拙的手戴双黄山羊皮手套。后面座位上坐着个女的,六月的暑热反而有几分斗不过她。她的肥大身子包着紧身丝绸衣,色彩变幻多端,俗称“变色衣”。她坐得笔挺,摇着把装饰得漂漂亮亮的扇子,两眼盯着前方眨也不眨。无论马特娜·加维心里怎样美滋滋地品味着新生活的乐趣,她的一副模样却是布莱克杰克山造就的。那地方使她的容貌变得一无是处,也使她像它的石头一样结实,它的幽谷一样莫测底细。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她仿佛都听到老树皮落到山腰的啪嗒声。她永远忘不了布莱克杰克山夜晚万籁俱寂、静得叫人害怕的景象。

当这辆深色马车停到他门口时,戈里懒得多看。后来瘦高个子把缰绳绕到鞭上,笨手笨脚下了车,走进他的办公室,他蹒跚地起身迎接,这才认出是派克·加维,已变了样,焕然一新,叫人刮目相看。

山里人接过戈里端过来的椅子。有人怀疑戈里是否头脑健全,从他外貌上就能找到有力证据。他的脸太长,颜色蜡黄,像雕像一样呆滞。没长睫毛,淡蓝色眼眨也不眨,使他的相貌丑上加怪。戈里不知道山里人的来意。

“加维先生,月桂村那边还称心如意吗?”他问道。

“事事都好,先生。我和我太太对那房子都满意。她喜欢你的老家,喜欢左邻右舍。她就想与人往来,现在算是办到了。罗杰斯家、哈普古德家、普拉特家、特罗依家来看过我太太,这些人家里她大多都去吃过饭。最有身份的人请她去过各种场合。戈里先生,老实说,这些东西我并不稀罕,我只要那个——”加维戴着黄手套的大手往大山那边一挥,“我是那地方的人,不怕野蜂,不怕熊。不过,戈里先生,我来找你不是为谈这个。我来是为了我和我太太想买件东西。”

“买东西!”戈里说,“向我买?”接着他狂笑起来,“你不会跑错了地方吧?大概你是跑错了地方。你自己都说过,我把家底一锅子全端给了你,现在什么都无可卖了。”

“你还有,我们正想要。我太太说:‘把钱拿去。花个大价买,对得起人。’”

戈里直摇头,“连碗柜都空了。”他说。

山里人非要达到目的不可,又说道:

“我们有钱,多得很。过去我们穷得叮当响,现在可以天天请客吃饭。我太太说,最有身份的人现在都看得起我们了。但是有一件东西我们想要却还没到手。我太太说这东西应该列到售货单上,但售货单上没有。她说:

‘那你把钱拿去。花个大价买,对得起人。’”

“是什么你说吧。”戈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不耐烦地问。

加维把垂边软帽扔到桌上,凑过身子,眼盯着戈里眨也不眨。

“你家和科尔特伦家是老冤家,对吗?”他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说。

戈里老大不高兴地皱起眉。在山区,对有冤仇的人提起冤仇是犯大忌大讳的事,律师知道,“里头”来的人也知道。

“别生气,我完全是谈买卖。”他又说,“我太太对各家的冤仇很有研究。山里的上等人家大多有老冤家。塞特尔家与戈福斯家,兰金斯家与博依德家,赛勒家与盖洛韦家,结的冤仇有二十年到上百年。最后一个杀人的是你叔叔佩斯利·戈里法官,退庭后从座位上一枪打死了莱恩·科尔特伦。我和我太太是穷光蛋出身。没人会跟我们结冤仇,没身份的人家谁都不愿理睬。我太太说,哪儿的上等人都有冤家。我们不是上等人,可是我们要花大钱买成上等。我太太说:

‘你把钱拿去,买戈里先生的冤仇。花个大价,对得起人。’”

打松鼠的人一伸腿,够着了半间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扔到桌上。

“戈里先生,这是二百元钱。你家的仇结得深,我这才出这么个大价钱买。你家只剩下你一个人报仇,你杀人又不内行。这笔冤孽债你交给我吧,有了冤仇我和我太太就成了上等人。钱我已拿出来了。”

桌上的钞票卷慢慢地松开,一弹,一跳,摊平了。加维说完后,房间里静悄悄,能清晰地听到县政府牌桌上的丢筹码声。戈里知道警长刚赢了一局,因为每赢一次他都要叫一声好,尽管是压低嗓门,叫好声还是随着热浪飘过了草坪。戈里额上冒出了汗珠。他弯腰从桌子下拿出包着柳条的瓶,倒了满满一杯。

“加维先生,喝点玉米酒吧。你自然是开玩笑;才说……你说什么来着?开辟一个新市场,对吗?

买卖冤仇,一等的二百五十到三百。货色次的二百。你是这样说的吧,加维先生?”

戈里大声假笑着。

山里人接过戈里给他的酒杯,眼也不眨喝了下去。律师看到又羡慕又佩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像个酒鬼一样咕噜咕噜喝着,却让鼻子里的和嘴里的酒味刺得直哆嗦。

“二百,”加维又说了一遍,“钱我已拿出来了。”

突然戈里心头火起,往桌上就是一拳。一张钞票震了起来,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像挨了刺,缩了回去。

他大声嚷着:“你到我这儿来难道是为一本正经谈这件事吗?真莫名其妙,荒唐透顶,侮辱人格!”

“这是对得起人的大价钱。”打松鼠的人说,但伸出了手,似乎是要收回钞票。这时戈里明白过来,他刚才发火不是出于自尊或者委屈,而是因为对自己气不过,知道自己面前是一个更深的泥潭,一抬脚就要陷进去。立刻他从义愤的君子变成了急于将货脱手的买卖人。

“别忙,加维。”他说,脸通红,舌头发僵,“就依……依……依你说的吧,虽说二百元卖得烂便宜。买……买……买卖双……双……双方都愿意,就是生……生意经。要我把货包……包起来给你吗,加维先生?”

加维站起身抖抖细毛料衣,说:“我太太一定会高兴。现在没你的事了,有仇的是科尔特伦和加维。戈里先生,你是律师,写张字据吧,说明我们买卖做成。”

戈里抓起一张纸,一支笔。钱捏到了他在微微冒汗的手里,别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和容易了。

“立售货凭证理所当然。什么‘购买权,所有权,双方利益……’还有‘永不反悔’,以及……不,加维,我们用不着写‘维护权益’。”戈里说着大声一笑,“所有权你得自己维护。”

山里人收下律师给他的特殊字据,笨手笨脚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戈里站到窗口边。“你到这里来,我让你看看你刚买的冤家。”他用手指着窗外说,“在街对过走的就是他。”

山里人把瘦长的身子伏到窗上,探出头往戈里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这位先生年约五十,胖身躯挺得笔直,穿着南方议员必不可少的长双排扣衣,戴顶高高的旧丝礼帽,正在大街对过的人行道上走。趁加维看着科尔特伦时,戈里偷偷瞧了他一眼。如果真有人像豺狼,这人就是加维。他瞪大恶狠狠的眼睛盯着走在大街对过的人,露出黄色的獠牙。

“又是他呀!哼,不就是这家伙让我下了大牢吗?”

“他原来当过地方检察官。”戈里满不在意地说,“你不知道吧,他是神枪手?”

“隔着一百码我能打中松鼠的眼睛。”加维说,“原来科尔特伦就是他!这桩买卖比我想的还划得来。戈里先生,你家的仇交给我报比你亲自动手好!”

他向门外走,刚到门边却又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为难事。

“你又怎么啦?”戈里连讥带讽问,“是还要买家风呢,还是家丑呢,或者老祖宗的鬼魂呢?都烂便宜卖给你。”

“我太太还想到了一件事。”打松鼠的人不怕讥讽,说,“比不得另一件,跟我没多少直接关系,但是她想叫我问问你愿不愿意,说:

‘出钱买吧。花个大价,对得起人。’戈里先生,就是一片祖坟地,在你老家院子里的柏树下。那地方埋着科尔特伦家杀的你家人,墓碑上刻着死人的姓名。我太太说,家里有块祖坟地说明这家人肯定有地位。她说,要是把冤仇买了下来,还该买点别的。死人碑上的姓是戈里,但是可以改为……”

“滚!滚!”戈里厉声叫着,脸气得发紫,向山里人摊开两只手,手指弯着,直发抖,“滚你妈的蛋!就是中……中国佬也不让人碰祖坟,快滚吧!”

打松鼠的人有气无力地走出门。在他翻过车轮爬上车时,戈里在以闪电似的神速捡着没拿稳掉到地上的钞票。当马车慢慢掉转头时,这败家子揣着刚进腰包的钱,迫不及待地从屋后的小路往县政府赶去。

清晨三点,几个人把他送回了事务所,已输得精光,人事不知。警长、县秘书、爱开玩笑的办事员、整天乐呵呵的律师抬着他,山谷来的白脸汉一路陪同。

“放到桌上。”有一个说,几个人便把他抬到没财气的书和纸摊得乱七八糟的桌上。

“扬西喝多了,把一对小二看得太重。”警长想到牌局,说。

“是看得太重。”整天乐呵呵的律师说,“像他那样贪杯的人还打什么扑克?不知道今晚他输了多少。”

“将近二百。我奇怪的是他哪儿弄来的钱。我知道这一个多月扬西身无分文。”

“也许是寻到了一件案子。得了吧。趁天没大亮,我们快回去。他醒过来准没事,只会脑子里有点嗡嗡响。”

这伙人踏着晨曦悄悄走了。后来最先看到可怜的戈里的是大白天的太阳。开始时,柔和的金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照在这个熟睡的人身上。没多久,金光变成了盛夏的白光,晒着有红斑点的皮肉。戈里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个身,脸没再朝窗口,仍躺在摊得乱七八糟的桌上。但这一动把一本厚厚的法律书咣当一声碰到了地板上。他睁开眼,看到身边站了个穿黑色礼服的人。再往上一瞧,见到顶旧丝礼帽,礼帽下有张和善的、没胡须的脸。原来这人是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

上校不知道他这趟来的结果如何,先等着看对方的反应。两家的男性成员在二十年时间里面对面从没有过太平。戈里的眼还迷迷糊糊,便眯缝起眼皮看看来客。接着他开朗地笑了。

“你把斯特拉和露西带来玩了吗?”他轻声问。

“扬西,你认识我吗?”科尔特伦问。

“当然认识。你给过我一根尾上带哨子的鞭子。”

这不假,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当时扬西的父亲与他是最好的朋友。

戈里的眼往四下打量着。上校明白了。“你躺着别动,我给你拿来。”他说。后面院子里有个水泵,戈里闭上眼,静心听着摇动手把的咯吱咯吱声和水流下来的哗啦哗啦声。科尔特伦端来一罐凉水,递给他喝。戈里马上坐了起来。他一副可怜相,夏布衣又脏又皱,脑袋昏昏沉沉,头发乱蓬蓬。他吃力地对上校摇摇手。

“请……请包涵。什么事都别见怪。”他说,“昨天夜里我一定是喝得太多,倒在桌上睡着了。”说罢眉头皱了起来。像是遇上了不解之谜。

“跟几个朋友出去玩过一阵吗?”科尔特伦和气地问。

“没有,我哪儿也没去。这两个月没花过一元钱。酒瓶拿得太多,旧习未改。”

科尔特伦拍拍他的肩。

“扬西,刚才你问我带没带斯特拉和露西来玩。当时还没全醒过来,一定是梦见回到了小时候。现在你醒过来了就好,听我说吧,你是小时与斯特拉和露西一道玩的伙伴,我老朋友的儿子。他们两个知道我要带你到我家去,会像以前那样欢迎你。我邀请你到我家去,把身体养好,你愿住多久可以住多久。我们听说你处境不好,又有人把你往邪路上引,都说应接你到我们家,再去玩玩。孩子,你愿意吗?

忘记以往两家不愉快的事,跟我走,好吗?”

“不愉快的事!”戈里睁大眼说,“我从来没听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只相信我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上校,你看我这副模样怎么能去你家?

我是个酒醉鬼,穷汉,可怜虫,没人瞧得起的败家子,赌棍……”

他从桌上歪倒进靠椅里,哭了起来,有的是伤心泪,有的是真诚的悔恨与羞愧泪。科尔特伦与他谈了很久,劝慰他,让他回忆起往日在山区时那些令他陶醉的快乐,一再表示是真心实意邀请他。

最后,科尔特伦说他伐了大批木材,从高山运到河边一定要靠戈里的器械,戈里这才答应去。科尔特伦知道戈里发明了一套运木头的工具,有滑梯和滑槽,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怜虫见还有人用得着他,顿时兴奋起来。把纸摊到桌上,把他的办法画成草图,速度倒快,只是线条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他厌倦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浪子回头,心又飞到了山村。他的大脑仍然很不顶用,思路只能一条一条打开,往事只能一件一件回忆起,好像在波浪滔天的大海上空的信鸽,只能一只一只单独飞。然而科尔特伦对他的进展很满意。

这天下午,贝塞尔的人看到一个姓科尔特伦的人和一个姓戈里的人亲亲热热骑着马一同在镇上走过,像是见着了奇迹。两人在街上并辔而行,踏起团团灰尘,叫镇上人看得目瞪口呆。出镇后经过小河上的桥,直往大山走。浪子刷干净了衣,洗了脸,梳好头发,体面多了,但坐在马鞍上还摇摇晃晃,似乎是为什么为难事冥思苦想。科尔特伦没有打扰他,深信不疑环境一变他的心理会恢复正常。

有一会儿戈里一身颤抖得厉害,几乎支持不住,只好下马坐到路边休息。上校有先见之明,带了一小瓶酒准备在路上喝。但是当他请戈里喝时,戈里几乎生起气来,发誓以后滴酒不沾。渐渐他恢复正常,平安无事地走了一两里。突然他勒住马缰,说:

“昨天晚上我打扑克输了两百。可是,两百元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别管这事,扬西。呼吸到山区的新鲜空气,你会把这事想清楚的。我们先去平纳克尔瀑布钓鱼,那地方的鳟鱼像牛蛙一样爱跳。再带着斯特拉与露西一道去老鹰岩野餐。扬西,钓鱼钓饿了就吃夹腊肉的面包,那滋味你早忘了吧?”

上校显然不信他输了两百元,而戈里没再吭声,又沉思默想起来。

从贝塞尔镇到月桂村十二英里,近黄昏时两人走了十英里。戈里家原住在这一路去月桂村半英里处,而到科尔特伦家则过了月桂村还要走一两英里。这时路变陡了,走起来吃力,但一路风光好,鸟语花香,树荫蔽日,空气使人精神一爽,胜过灵丹妙药。没长树的地方明暗交错,暗的是苔藓地衣,发亮的是涓涓小溪,溪边长着羊齿植物和月桂。透过山坡的树林往下望去,远处的山谷在乳白色薄雾中若隐若现。

科尔特伦看到戈里被山林的美景迷住,暗暗高兴。绕过佩恩特岩,跨过埃尔德溪,再爬上一座山,戈里就可看到他变卖掉的老祖宗留下的房子了。他对走过的每块大岩石,每棵树,每一寸路都是熟悉的。尽管他原来忘了这一带的树林,现在见到,他心潮起伏,就像听到《家,可爱的家》这首歌。

两人绕过了佩恩特岩,走到了埃尔德溪,停下让马在湍急的溪流里喝喝水。他们右边有一道栏杆,在他们过河的地方转了弯,沿着路与小溪向前延伸。栏杆里面是戈里原住的家的苹果园,那房子被山顶挡着,还看不见。栏杆外面是商陆、接骨木、黄樟、盐肤,长得又高又密,随栏杆一道延伸。戈里和科尔特伦都听到树叶一阵沙沙响,抬头一望,看到一张又长又黄像狼一般丑恶的脸露出栏杆,一双浅色大眼睛望着他们眨也不眨。接着这张脸消失了,矮树丛一阵晃动,一个鬼影似的人蹿进苹果园,在树后躲闪着朝房子方向跑。

“是加维,你卖房子给他的人。”科尔特伦说,“他的神经肯定很不正常。几年前我以贩私酒罪叫他坐了牢,尽管我知道责任并不在他。哟,扬西,你怎么啦?”

戈里在揩额上的汗,脸失去了血色。“我神色不正常,是吗?”他装出笑脸问,“刚刚我想起了几件事。”他开始醒酒了,“现在我记起来那两百元是哪儿来的了。”

“现在别去想。”科尔特伦安慰他说,“这事我们留待以后说。”

他们过了小溪。走到山脚,戈里停住了。

“上校,你知不知道我是个虚荣心重的人?”他问,“知不知道我过分讲究外表?”

上校的眼不敢朝他那又脏又不成样子的亚麻衣和褪了色的垂边软帽看。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但巧妙地答道:“我还记得一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在蓝岭数他的衣最合身,头发最光,坐骑最威风。”

这一说正中戈里下怀,戈里道:

“你说得对。现在我的心还没死,别看我已不成样子。我却像雄火鸡一样好虚荣,像恶魔一样傲慢。有件小事我想求你成全我,让我的这种心得到满足。”

“你说吧,扬西。只要你高兴,我可以拥戴你当月桂村的公爵,蓝岭的男爵。你还可以在斯特拉的孔雀尾巴上拔一根毛插到你的帽子上。”

“我是讲正经话。过不多久,我们要经过山上的那座房子,我是在那儿出生的,我家在里面住了近百年。现在房子归了别人。你再看看我!

我一身破破烂烂,一副穷酸落魄相,成了废物,叫花子,少不了在别人面前丢脸。科尔特伦上校,我见不得人。我想借用你的衣服和帽子,等走得那房子的人看不见了再还给你。不用说,你只当我自尊得发傻,但我的确不愿在老祖宗住的房子边过时太难堪。”

这个要求的确古怪,但一看戈里,他神智清醒,举止正常,心中暗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但他还是痛快地答应了,马上解衣服,仿佛不觉得戈里的想法古怪了。

衣帽正合戈里穿戴。他扣上衣扣,神情又满意又庄重。他与科尔特伦身材相似,都高大、魁梧、挺直。两人年龄相差二十五岁,而看外表却像兄弟。戈里显老,脸泡松,起皱,上校生性温和,皮肤也就细,显年轻。他换上戈里的不成样子的旧亚麻衣和褪了色的垂边软帽。

戈里抓起缰绳,说:

“我现在像个样了。上校,我们从那儿过时,你走我后面,隔开十英尺,让他们把我看个清楚。要叫他们知道,我绝不是个不肖子孙。不管怎样,我在他们面前要再显雄姿。现在走吧。”

他打马快步上山,上校依他说的,跟在后。

戈里在马鞍上昂首挺胸坐着,但眼睛盯着右面,警惕地注视着老住处范围内的每个树丛,篱笆和能藏身的地方。他还自言自语说了句:

“这疯疯癫癫的傻货是真想下手呢,还是我疑心过重?”

正当走进他家的祖坟地时,他预料之中的事发生了:一股白烟从坟地一角的柏树丛中升起。他慢慢地往左边倒去,科尔特伦策马赶上,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打松鼠的人没吹牛,果然枪法好,子弹从他瞄准的地方穿了过去,也是戈里料到要穿过的地方——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黑礼服的前胸。

戈里无力地靠在科尔特伦身上,但没有倒下。两匹马并辔而行,上校用手扶着戈里。透过树林可看到半英里外月桂村的一小片白房子。戈里伸出只手摸索着,最后碰着了抓住他的缰绳的科尔特伦的手。

“好朋友。”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就这样,扬西·戈里在经过自家祖屋时,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充分表现出了他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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