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离运河最近,顶多有三百米远。听父亲说,五七年发大水时,我家当时的三间土坯房整个都被吞没,是爷爷领着父亲用门板把奶奶送到姑姑家才躲过了那场灾难。而后爷爷奶奶和父亲东家住几个月,西家住几个月,到处串房檐。那间土坯房经过整修做了村里的食堂,后来那里成了民主补课重新划分阶级成分的队室,再后来又成了知青宿舍。直到六九年我的父母成婚时,才又返回我家祖传的故居,只不过三间土坯房变成了四破五的四角硬的砖瓦房。可那时村里很乱,在动乱的年月里,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今天这里的房舍,当然已不是过去的四破五了,而是和整个邻里相接的一排排青砖蓝瓦雕梁画栋的宽宽敞敞的庭院了。最东侧的便是我家。
院门口有一棵枝繁叶茂绿荫如伞的老槐树,槐树下经常卧的是一条非常尽忠尽职的老黄狗,进得院落你还可看到两只一雄一雌的白鹅,再往里走脚未进外屋,你便会见到一只墨黑墨黑的懒猫正在那里贪食。眼下的农舍也跟城里人学了样子,我家便是其中之一。六间房,中间大的两间合一为客厅,当然有沙发、吊扇、彩灯、彩电等。收录机放在左角彩电旁,冰箱则放在右角,正中后山墙半悬处,有一座电子石英钟。中西靠里的一间是我的房间,房里是席梦思床和所有女孩子喜爱的高低柜、梳妆台。中东一间是铁栓哥的卧室,那就简单一些了,一床一桌一椅了事。最东一间是单开的门,住的是两位老人,所不同的是,他们用的不是床,而仍旧睡炕,说是习惯了,一时还改不过来,所以只好在外面的房檐下搭了个简易锅灶,纯粹是为了添两把柴草烧烧炕而已。除此之外,便是院落的东侧,和各家各户一样,盖了两间小平房,一间为伙房,一间则是太阳能洗澡间。我家好就好在母亲长期在家操持家务,所以进家就可吃现成的。而父亲呢,是十八户承包果园的负责人,几乎整日地长在一百三十亩果园里。
此时的我,烦闷不乐,焦躁惆怅!所以,当我走进门时,跑过来直跟我撒欢的大黄狗叫我猛地踢了一脚,踢得它跑到一丈开外蹲在那向我直龇牙。结果,吓得那本来想伸长脖子向我问好的白鹅不得不掉转鹅头扑棱着白翅窜着向院外“哦哦”而去。黑懒猫见我“啪”地扔掉铁锨,此时懒相全无,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机敏,“嗖”地蹿出了外屋,窜上老槐树的树杈后回头露出了它的惊愕的眼睛。
“你怎么了?”
这是妈妈的声音。虽是质问,话却温柔。她正在洗菠菜,因为开春了,她总是说,菠菜是最好的菜,含铁多,可造血什么的。今天本来在我出工时,还告诉我去河东浇麦的时候注意河边的白根菜、红根菜,这时肯定都出来了,正嫩,叫我找一找拔回 点来。炒了吃或蘸甜面酱生吃,比眼下城里人爱吃的山上挖来的苜菜、大棚里长的生菜好吃多了。可我哪有那心思呢?
“喂,梁子,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到家就变了?”
这是铁栓哥的声音。他回家早一点,可进家就甩开膀子大干起来。母亲所住东房的锅灶有一处裂缝冒烟,他正和泥用抹子抹那裂缝。一手拿抹子,一手拿托泥板托着泥。
我没理他们,只管往屋里走,进了我的房间连脸都没洗,一屁股便坐在了沙发上。
“我怎么了?”我问自己,“我到底怎么了?”我的心脏为什么跳得那么厉害,“嘣嘣”地像要蹦出来。我的脑海里整个都是林子——一个浓眉大眼、俊气潇洒、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总在我眼前晃。
“三年前就有了。”
他说的,林子说的,是在沈快嘴要把凤姑娘介绍给他时他说的。
“三年前的那位就是你呀,梁子!”
这也是他说的,林子说的,是用眼睛,用嘴先后对我说的。
“谢谢你——林子!”
这是自己的声音,绝对没错!为什么要谢谢?凭什么?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三年前的那位”了吗?
“我说梁子,”铁栓哥洗净了手,推开了我那虚掩的门,探进头来问道,“是不是村长还让浇,你和他吵了!要不你说一句话,我叫他们回去浇就是了。不要叫一个外来的林子给咱都弄得不和气,啊——”
“不用你管!”我推出他探进门的头,“咣”地摔上了门。
我烦哪,好烦好烦哪。林子,铁栓哥,你们这两个冤家啊——你们叫我怎么办啊?
13
这个董村长,可真有意思,他一边催着我加快步伐往村办公楼走,一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跟我侃起了他的不平凡的经历,最得意的,当然是他最辉煌的几个片断。
他首先告诉我,他是一九四一年出生,说那是日本人侵略中国糟蹋中国最疯狂的年月。可在一九四五年,他刚满五岁时,也就是河东河西正在为争取解放闹土改分田地,敌伪和地方武工队搞“拉锯战”,把老百姓给折腾得最残酷的时候,他就敢游过河东给驻在果棠村的武工队去报信。他说,那天是黑夜,又是深秋,河水已经冰凉刺骨,对于一个五岁的他来讲,不知是—种什么力量在催促着他,只知道爸爸因是当时的保长没听壮丁队的话,给枪毙在河滩的乱葬岗子后被狗抻了,而母亲又被这伙壮丁队拉到村北“鲶鱼沟”的岗楼去惨遭蹂躏。他知道了这些,又听说河东的武工队是打这帮家伙的,他不顾冰凉刺骨的河水和水面上不时漂浮而过撞到自己头上腐烂发臭的死尸,游到对岸,钻进荒草棵子,又窜进满是蒺藜狗子的野树林。他的脸被蒿草的枝条和带尖的野苇叶划成一道一道的血口子,他那光着的脚扎满了蒺藜狗子。终于找到了武工队。武工队长听了他的报信,知道这是一伙地痞流氓壮丁队加上还乡团的杂牌军,马上带队过河把刚刚在“鲶鱼”岗楼驻扎下来的大约有三百多人的杂牌军端了老窝,一下子为河西的十里八村除了大祸害。解放后 为此事,他还被人民政府追加了三等功。
再一个片断就是说他六一年村里重新划分阶级成分,也就是民主补课的那段里。当时,又是三年困难时期,又是蒋介石叫嚣着要反攻大陆,又是村里的不法分子蠢蠢欲动的时候,他因过去对敌人怀有家仇,现在提高了觉悟变成了阶级仇,正是二十啷当岁的时候,虽然天天吃棒子面和各种野菜来充饥,但毕竟是小伙子,所以村里叫他当了民兵连长带头执勤,看管那些不法分子。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发现村里原来因乱搞男女关系而被开除出党的过去的支部书记,叫上几个亲属,拿刀弄棒地把几个地主富农赶到了小队牲畜棚的饲养室里,棒打威逼他们,让他们承认与现任的党支部书记王忠互相勾结,起草了什么盼蒋回国、拥护蒋介石打回大陆的宣传传单,还叫他们交代什么王忠已经和他们这些地主富农分子成立了暴动队等等。可他们就是不承认,说根本没那么回事,还说不能再犯罪冤枉好人了。当时,董村长说自己正带着几个民兵值勤巡逻,他悄悄跟了过去,偷偷地在饲养室的窗外把窗户纸用舌尖舔破,看到的如此情景。特别是看到李春叫上几个亲属把那几个打得哭爹喊妈,又强逼着往事先写好的“罪过书”上按手印时,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可他一时又不知道错在哪。他便去大队部给公社派出所打了电话反映了这一情况,又立即到王忠家叫醒了正在睡觉的王忠。你猜怎么着,全公社开了李春的批斗大会,宣布他为坏分子,犯的条法是私设公堂,殴打威逼四类分子,陷害革命干部王忠。为此事又给他董村长立了一功,还提拔他当了公社武装部部长。
他越说越来劲儿,瞧他那神态那津津乐道的模样,他简直忘了我的存在,仿佛又置身到当年那神圣的年代。接着他便更加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他当上了武装部部长之后,他组织了全公社民兵中的尖子苦练百米射击的精彩镜头。说什么在参加全市的民兵大比武中,咋那么巧正赶上三个小孩把那风筝放到了射击场的上空,且风筝高的足有一百五十米。他当时灵机一动,把手握的枪口一抬对准风筝大喊一声:“击断风筝绳的结扎处!”“啪”的一声脆响,断了线的风筝飘着从空而落。人们刚要惊愕地欢呼雀跃时,又怎那么巧,一只小燕从空中飞来,结果,他又是一声“再看这个”!枪响燕落。全公社参赛的民兵“哗”地向他围拢,把他抬起抛向空中又接住,又抛向空中又接住,欢呼着称他为神枪手,说他是天下第一,就差疯狂地山呼他为万岁了。
他讲到这里时是那么的动情,那么忘我,好像他还处在那种山呼海啸般气氛里被人们恭维着,崇拜着。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眸子突然暗淡下来,脸上也像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收住了那般激情的笑颜,自然,这只是稍纵即逝的刹那。而后,他便又大讲特讲他在村里,是怎样的组织突击队把曾经葬送了他父亲生命的乱葬岗子整理成果园的,又是怎样的借钱买机器,把村北那二百 亩被称做“鲇鱼沟”的水洼地真正变成了养鱼场,又是怎样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带领群众烧砖烧瓦,建起了一排排扁砖到底的砖瓦房。说到后来,他又激动起来,又亢奋起来,又慷慨激昂地讲到未来的三五年内,要借现在政策好这一天时,充分发挥紧靠京津公路离北京又最近的地理优势,调动每一个劳动者的积极性,搞好农业这一根本的同时大搞副业,争取干上一个合资企业,实现“亩产突破吨粮,利润超过百万,户存十万”的目标。
“你说能行不?”在即将走近办公楼的院落时他笑着问我。
“能行,一定能行。”我马马虎虎地回答。
“可有人说不行,”他有些气恼地说,“还说什么又搞这企业又搞那企业的,农民种地,工人做工,学生上学,当兵打仗,各有各的职责,现在这叫什么,横竖什么都搞都搂着,纯属乱来瞎闹。”
“咋能这样说?”我说,“现在是气氛融洽,政策宽松,放开搞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有利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什么都可以干的。”
“这就对了。可有人说我老不吸取教训,胆太大,明明底子还薄,却非要上什么花丝镶嵌厂,想赚什么大钱!说我定的计划目标太高,速度太快,说这就是什么什么过热的表现。哼!他倒好,一天里往果园一扎,饶着干事不多,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有些愤愤然地说。
“你这说的是谁呀?”
“梁峰!”
“梁峰?”
“对,就是梁子的父亲,一个死抱着过去老套套老观点不放的死硬人,还说自己觉悟高呢。哼!把自己总看成一朵花,把别人总看成豆腐渣的主儿。他咋不听听广播看看报什么的,也不看看如今这世道发展成了什么样。哎,到了。”他往前跨一步,站到了我左侧,一指那办公楼和办公楼的前院对我说,“你看怎样?气派不?眼下咱可不是十年前的农村了,再过十年看,城里人,嗨嗨,他得争着抢着往咱这跑。那时候呀!可就倒过来该咱们像选女婿似的筛选筛选他们喽!哈哈哈——瞧瞧,怎样?”
是的,眼前的办公楼实在是非同一般:一色的不锈茶色玻璃钢构成,上下为三层,足有两千平米 的样子,最底层看上去是个车间,其实那醒目的牌匾已经告诉你,这里既是办公楼,又是花丝镶嵌厂。二层为厂子的各种业务室、厂长室、会客室。三层才是村里的办公室,什么村长啦、支书啦、妇联啦、团支部啦、会计室啦等等。楼下的庭院,中心是一座水池,水池中央一座假山,山上有小青松、小翠柏,还有各种正在喷芽吐绿的花草,更令人清新愉悦醒目的,自然是那山顶上的喷泉和半山腰上转一圈的小小涌泉。再往下看,一迈腿跨过水池墙,便可踏上池中稍露水面的块块青石,石下水中,清澈透底,水里是一盆盆荷花正钻出枝叶往上蹿着,它的周围正在追逐跳跃着各种红的、白的、黑的、花斑点金鱼和红色的鲤鱼,真是叫人心旷神怡。楼前院落里除此之外,东边是厂子的库房六间,西边是车库。眼下的村办企业厂长,可神气了,北京吉普车根本看不上眼,这里的厂长郝利力坐的就是日本的高级皇冠轿车,银灰色的,还是自己开着满世界跑。
我说什么呢?我只能说都市的初级阶段历史上哪个不是由乡镇演变而成的呢?都市里所有人难道他的祖先不是土里刨食刨出来的吗?那么现在,城里应具备的,乡下为什么不能具备呢?城里人能干的,乡下人又比谁傻呢?一句话,城里能办到的,乡下人便完全可以办到。特别是如今这样宽松的社会,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具备了一定文化素质的乡村人,他们要真的编织起生活的梦并把它实现,会使其更加绚丽多姿五彩缤纷呢!
可是,我看到这些时,脑海里却仍然在画着一个大问号,那就是董村长已经是国家干部了,可怎么又回来了呢?还有那个梁子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14
我正琢磨着心中的疑问,迎面走来两男一女,两男当中便有一个是厂长郝利力。我当然不认识,一切都是从董村长和郝利力的对话中得知的。
“利力!”村长喊。
“哎!是村长。来的正巧 ,我们一块儿和客人去午餐吧。”郝利力答。他一米七以上的个头,大背头,宽宽的额头,黑红的脸膛,鼻梁架着时髦的变色镜,嘴巴上留着一溜小黑胡子。身上穿着最为时尚的黑色毛呢西服,颈系蓝青色领带,内衣衬衫白领外是大红花格羊毛衫,足踏一双油亮油亮的黑皮鞋。“噢,这是香港客人华仁先生,这是华先生的秘书罗娜小姐。这是我们的村长董春同志。”郝利力一一做着介绍,同时看了看我。
“你好!”
“你好!”
“欢迎!欢迎!”
他们互相问好,相互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