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该知道她在哪儿,”他说话时一脸的乞求和痛楚,“她最相信你,最听你的话,她大事小事都跟你说,这次她走你不会不知道的。”万利的眼里是无限的苦衷,同中午与我理论时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相比判若两人。“大哥,我求你了,你知道她在哪里,你告诉我,我一定向她赔不是,请她饶恕我,我以后不会干扰她的生活自由的。你也放心,我过去不了解你,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好心人,你能帮助我找到她,真的!唯一能清楚知道她的去向的就是你,我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朋友,中午我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那都是酒话,你不要计较我,谁叫你是大哥来的呢?大哥不记小弟过,你的心比我宽,告诉我逸雪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
听他说这些话,我的心情很复杂,十几年了,应该说我们相互间是了解的!起码我敢说我了解万利的为人处事 ,他是个用者朝前、不用者朝后、小心眼小家子气又财迷心窍、自己没本事养家糊口又不叫老婆干事的主儿。对老婆看得严,管得死,生怕被别人抢去,生怕老婆离开他。他最怕人家说他戴绿帽子当王八。可世界上事情怪得很,怕什么来什么,越怕出事还准出事!这就叫物极必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
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对万利这个人我有些看不起他,但始终认为他还是一个缺点突出的好人。凡是他的事情我是有求必应,而且常常是主动帮助他,他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逸雪心里更明白,这都是为了一个情字!现在,当我看到他那种令人同情的哀伤的目光时,当我听到他一番令人怜悯的话语时,我能不动心吗?可我该怎么跟他说呢?说我知道逸雪现在在一家宾馆住下了;说我知道她已经买好了飞机票明天要走;说她明天早晨七点四十给我打电话,约我去和她见面;说她这样做的目的都是为教训你万利!?
我能说吗?我扪心自问。
我不能说。你答应过逸雪,不告诉任何人,甚至不能说你和她通过电话。说话要算数。我又这样说服自己。
可万利是逸雪的丈夫啊,当妻子离开丈夫出走的时候,你应该理解他的苦处,人家毕竟是夫妻,夫妻再怎么吵,再怎么闹也是合法夫妻!你算什么人,最多不过是个朋友,再多也只不过是个过去的恋人,可这毕竟都不能替代夫妻。你在这里插什么杠子架什么秧子起什么哄啊?弄不好你要违法的,再弄不好你要进牢房的,懂吗?你懂吗?你怎么把握不好这个分寸呢?我这样想着。可我再怎么想也还是想不出到底是告诉他好呢,还是不告诉他好?世界上的事情真复杂,真叫人伤脑筋。我要声诉万利实情我便失去了对逸雪的真情;我要不告诉万利实情,我又算什么人,我又在万利面前显得多么的虚伪和冷酷无情!
唉!这情,这情,这情——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你说她平时大小事都跟我说,那没错儿,可那是平时一般正常情况下,真要遇上特殊情况她就不会告诉我了,今天就是。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她不会走远的,她会回家的。你千万不要着急。”我只能这样回答万利,“如果我知道她的音讯,会马上告诉你的。你现在马上去找,如果需要用车,叫我的司机跟你去。”鬼知道我为什么又加上了这样一句话。
“大哥,你应该知道的,你肯定知道她在哪儿,我再次求你告诉我,谢谢你了!”他似乎听出我的话里有话,又一次求我。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逸雪,她告诉我她住在了北京一家宾馆,可她就是不告诉我是哪家宾馆。
“不!大哥,你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现在心里特乱,我爱她,真爱她!我知道你恨我,看不起我,可你叫我怎么办?我为了得到她使尽了手段,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我不这样我得不到她。尽管婚后我俩老是吵架,可是大哥,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你帮帮我吧!你知道她在哪里,你肯定知道。你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大哥,我只要你说一句话,说你知道就行了,我就放心了!也请你告诉她,我今后保证不再闹事,告诉她,我万利是小人一个,对不起她。我相信你!你告诉她我相信她的朋友洪伟大哥。谢谢你了,我走了。”他边说着,边双手合拢捧到胸前感谢着,在乳白色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我猛地握住了他的双手,连连地说着:“你放心吧!放心吧!”
26
我刚要迈步送万利出门,电话却响了。这肯定是逸雪来电话了。万利也停住脚步,急切地看着电话,看来他也认定这是逸雪给我打的电话。可是电话里传来的却是我妻子丫丫的声音:
“你还有这个家不?”她的口气有些烦躁。
“我马上回去。”我发现万利听了之后大失所望,他迈步走出了屋门。
“你慢走。”我冲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
“谁还在你那儿?是不是逸雪?你叫她走干什么,你们俩一块过得啦,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俩还拉不断扯不断的!”
“你胡说什么呀?咳!不是那么回事!”我急着辩解。
“得了吧你!万利刚才还找到家里来,问逸雪在咱家不。江萍、铁云都打过电话,说你家里有急事提前从饭店回家了,问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干什么去了我最清楚!你回来说也行,不回来电话里说也行,咱们离婚吧。呜呜……”妻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她说不下去了,便放下电话。
我的头“嗡”地一下子,血猛地冲向脑顶一阵晕眩,我差点摔倒。现在,我的血压至少升到了一百八以上。我扶着办公桌静了一会儿,慢慢地挪到床前,慢慢地仰卧在床上。
乱,乱,脑子里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沉,沉,脑子里如大山压顶般地沉。
晕,晕,飘忽飘忽地像是双脚在天上踩着云,忽而身子又刷地从云端坠入大海。我觉得自己被大海的浪涛掀起抛下,又掀起又抛下之中喝进了苦涩的海水,咽呛得喘不过气来。接着又被冲进了大海的旋涡——我在那旋涡里转啊转啊,悠地就进了一个迷 蒙混乱的说不清道不白的 地方。我感觉到胸口越来越闷,闷得我几乎要窒息。我忽然在大海的旋涡里见到了刑警队的队长,他是关心还是嘲笑指着我的鼻子说:“怎样啊,洪伟,被你说情放回的万利没害了你吧?哈哈哈!情害人,情杀人,情玩人,情乱世人哪!”说着说着他变成了一只小虾或者小鱼一下被旋涡卷得不知去向。我眼前又出现了一张貌似派出所所长严峻的铁面孔,铁得令我战栗!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派出所所长,怎么像个大黑头,对,像包青天的样子,头上还真的戴上了颠乎颠乎的两根乌纱帽翅。脸是黑的,像大黑锅底,眼睛说不上是白的还是红的,因为它们一会儿白一会儿又变红。
派出所所长对我说:“好你个洪伟,又来为哪个说情?我今天告诫你,万利发票一事,已经了结。世间虽有‘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之说,可现实往往不能自圆其说,好心不得好报的事层出不穷!这次你再找我,法律上有条文规定,公事公办,王法无情!哈哈哈哈!”一阵湍急的旋涡他被卷出去抛向了遥远,只有被急流冲掉的两根乌纱帽翅仍在我眼前旋着,旋着。忽而,我被卷到了海的底层,呀,这些都是什么呀!怪石林立,异峰突起,一支支的一束束的,尖尖的,长长的,圆圆的,扁扁的,长满白毛的绿毛的,各种色彩的,毛茸茸的,蜷缩着的,仰卧着的,直上的,俯瞰着的。所有这一切奇形怪状的怪石怪物怪胎,不知是鱼是鸟,不知是龙是虾,不知是王八是大蛤蟆,还有那一群大小不一的像是横行霸道的螃蟹,全都张牙舞爪地向我袭来!忽而就围堵了我。忽而又奔散开去,发出瘆人怪异的声音。一下子又向我转来,旋来,刺来,扑来,击着我的胸口,擂着我的头,死命拽着我的胳膊,又有无数怪异的尖的、圆的、扁的、毛茸茸的利嘴尖牙在咬我的全身,咬我的脸,咬我的腿和脚。
我在如此这般说不清的梦幻般的世界里被吞噬着,撕扯着,旋转着,忽然间我不迷糊了,冷静了,清醒了!我忽然觉得这些怪石、怪物、怪兽,一下子都变了。我像是进了龙宫里,那些林立的奇形怪状异峰突起的怪石,原来是龙宫的守卫;那一支支一束束的、长长的、圆圆的、扁扁的、长满白毛绿毛的东西,变成龙宫里各种五颜六色的装饰品;那些个蜷缩的、仰卧的、直立着的、俯瞰着的,那些不知名的鱼、鸟、龙、虾、王八、螃蟹的怪物都变成了翩翩起飞的舞姿;那撕扯和吞噬的原来是爱恋的亲吻啊!我突然间觉得是那么惬意,那么潇洒,那么自由自在。我和这些将领们、仙女们跳舞,我跳得好疯狂。
他们围着我旋转,我在他们的包围中旋转。转啊转啊转啊!我忽然发现围着我的一切又变了,变成了铁云、江萍、小香、郝经理、万利、派出所所长、刑警队长,还有谁,怎么他也出现了,那个总经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露面了,总是工作太忙太忙,忙得晕头转向的。他那么忙,怎么也来跳舞?还有那个叫什么李枫、项赓的,这些人都好长好长时间不见面了,怎么都来了?嚯!他也来了,安琦,一个总想把逸雪骗入自己怀抱的色鬼。是啊,逸雪,他们都来了,可你怎么没来呢?你上哪去了,这里真好啊,大家乐一乐,唱一唱,跳一跳,真是无比的欢乐、幸福、美好!可你为什么不来?你在哪里呢?我现在多么想见到你啊!
“逸雪!”我在这怪物们包围过来的张牙舞爪中呼唤着逸雪。
“你想见到她?看!在这儿!哈哈哈!在这儿——”
顺着声音我看到了一条大鲨鱼正在凶猛地吞噬逸雪。我痛心疾首地呼唤着逸雪并想奔过去夺回逸雪,可我冲不出这旋涡,冲不出!我在这湍急的旋涡中拼命地唤着“逸雪”,我终于挣脱了旋涡,我驾上了疾驰的潜水艇,我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剑。“逸雪,我来了!”“你不要来,危险!”“我要去,我一定要把你夺回来!”“不!”“我一定要杀死那条鲨鱼,一定要夺回你,快快!快!抓住我的艇!”我用尖利的剑反复地刺着鲨鱼,我亲眼看到逸雪抓住了潜水艇,登上了它。我的勇气越来越足,与鲨鱼的搏斗越战越勇。可到后来怎么了?那个可恶的鲨鱼咬住了我的喉咙,咬得死死的。我拼命挣扎,用力地把剑捅进了鲨鱼的腹内。
沉。我和鲨鱼都在往下沉,我身边肯定是一片鲜红鲜红的血,有我的,也有鲨鱼的。
“逸雪——”我无声地唤着,是用心在唤,用我最后的生命力在唤着。
“洪伟哥——”
“你醒醒,快醒醒啊!”
我睁开眼,发现我的司机和值班的办公室主任在叫我。
27
我被司机送回家。卧室内,床上躺着抽泣的丫丫。
“现在的女人都疯啦,也不知要干什么?”晓蕾冲我开了第一炮。然后又对她妈妈开导道:
“要我说妈就是想不开,爸是经理,能干出什么事来。那么多年了,妈应该最了解爸爸。爸要是那样的人,早跟妈离婚了,这妈心里更清楚。”
“其实你最清楚爸爸的为人了,过去经常上咱家来的一个教师,追了爸多少年呀,四十岁了还没搞好对象,宁愿不结婚等爸一辈子。可她每次来咱家,只坐十五分钟爸就哄人家走。那个教师长得又苗条、又漂亮,而且文化素质高,大学毕业,会英语、法语、俄浯和日语。可爸从不动心,对她态度冷淡,连妈都看不过了,叫爸对人家热情些。你说爸要真是那样的人,不早就被人勾走了。结果,那个教师不得不另觅知音,嫁了个美籍华人,六十岁的老头子。上次春节她来,还跟妈开玩笑说爸心肠真狠,对她太冷太冷了,说妈要是同意,她现在就不去美国,愿意到咱家做保姆。妈当时也玩笑说自己早就同意和爸离婚,可爸就是不离,没办法,叫她受委屈了。你猜那教师跟妈说什么?说那个外国佬真逗,第一次过夜时,居然说没想到我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都四十岁了,还真是处女的身子呢!你想,在人们的想象中,爸和那个教师不定到什么程度呢?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爸根本不是那种人。”女儿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最后又走到已经不再抽泣的她妈面前问,“妈,其实,您最清楚我爸爸了,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我说,您这叫自讨苦吃。”
“你们都有文化。我有时就是想不开,那个万利总到咱家来,我害怕。”丫丫用力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对着女儿说,“你爸不在家,只有咱娘俩,万利每次来都喝得醉醺醺的,我能不担心吗?再说,一个晚上不回家,两个晚上不回家,总不能天天晚上不回家呀!一去就是夜里十一二点,身体都垮了。”丫丫说着说着就对我怨道:“这些日子,你越来越瘦了,公事私事没完没了地干,还要命不?你要再这样干下去,还不如离婚的好,你看我干什么?夫妻在一起就是为了互相照顾,我照顾不好你,不会给你解烦解闷解心宽,我不成了废物一个吗?我起码得有尽妻子责任的机会啊。可这机会没有我的份儿,你说,我还有什么用?你到家就累得要命,有时连脸都不洗,上床没有三分钟就呼噜上了,我还有什么用?”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呢?你是了解的。”我拿拧干净的毛巾递给她擦脸,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属于你的。”
“不对,你还属于另外一个人,逸雪!”她坐起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的情始终没断。”
“怎么说呢?”我向她解释道,“我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