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的,肯定记得的,我在他们村插队期间的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西北风狂吼着,雪粒子跟风搅和在一起像小刀子一样往人的脸上刮。就是这样一个早晨,我们都到运河边挖河泥。冷啊,真冷啊!他当时是突击队长。他不愿看到知青受累,叫大家都回去。大家不肯走,当时不是提倡一颗红心表现在行动上吗?他急了。吼着,大声地吼,跳着脚地吼着叫大家回去。青年们纷纷回去了,可他却没走,硬挺着干,干得浑身大汗淋漓。这时,他发现了还有一个人没走,那就是我逸雪,一来到村里插队落户就得到他百般照顾的弱女子,他惊呆了。他没想到我也满脸冒着汗,顽强地顶着西北风和他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坚持着。在惊愕之中,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在朗朗的笑声中,他说出了一句我至今还记着的话:“我没有看错你。”我当时紧盯着他问:“没有看错我什么?”他只是笑。我不放过他,一定要他说出来。他却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善解人意的女孩,我自然知道其中的含义,顿时便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心跳加快,心几乎要从嗓子里面蹦出来。
他便越发地笑,笑得西北风都停息了。阳光下那满世界的雪放射出了银色光芒,忽然间使人感觉到在那寒冷的冬天里,一股暖流融遍了全身。是的,我插队不到一年的时间,在与他越来越多的接触中,我敬重他,仰慕他,说心里话,我发现我渐渐地爱上了他。而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肯定也在爱着我,肯定的。我的感觉不会错。由此迸发了一种冲动,涌动了想叫他抱我一下、亲我一下的激情。我当时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强烈得难以抑制,我不顾一切地走近他的身边,声音颤抖地对他说:“我冷,很冷很冷。我要你抱我,搂紧我!”他一愣,然后笑着对我说:“赶快回家,不然要感冒的。”我说:“不是那意思,是我也没有看错你,懂吗?”他却笑着将自己的棉衣脱下往我身上披。我没接,不顾一切地扎进了他的怀抱,闻着他那男子汉的气味,我便越发地抱紧他。可他却掰开我的手,推着我,嘴里急促地说着:“不要这样,快不要这样。”我不听,仍旧紧紧地抱着他,终于说出了“我爱你”的心里话。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猛地一下子把我推开,脸一下子沉了,嘴里不停地说:“不行!不行!这可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觉得很意外而且很委屈。
“你还小,小我八岁。”
“小八岁又怎样?”
“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嘛?”我的眼泪围着眼眶转。
“逸雪妹,听哥哥的,”他把棉袄给我披上,“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你是城里人,不要看一时。我说的没看错你,是说你身上有一股子坚韧劲儿,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女孩,会有出息。没有别的意思。”
“不对,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你爱我!”
“小孩子家家,净说没边的话。”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都二十了。”我说着又冷不防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冲动,冲动得忘乎所以不顾一切。
“逸雪,”他叫着我,推着我说,“咱俩不合适,我不想再说什么。你看知青万利怎么样?小青年挺仗义的,为人也厚道。”
“你不要说他。”我嚷着并把他搂得更紧。
“可他待你好,你俩又都是城里人。”
“我不爱他。”
“他追你,大家都知道的。”他继续推我。
“洪伟哥!”我泪流满面地叫,“你不爱我?”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
“说呀,你真的不爱我?”
他不说。
今天,我晕倒在他的怀里,他唤着我,想叫我清醒,可我不愿意,我愿意就这样在他的怀抱里停留。
“逸雪。”他还在轻轻地呼唤着我,铁云似乎也在轻轻地叫着我。还有谁呢?像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在叫着我的名字。我听到了吗?好像是听到了,可我不想回答。我太累了,我需要安静,需要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在他的怀抱里睡上一觉。
洪伟,此时此刻,你理解晕倒在你怀里的逸雪的那颗心吗?
电话铃又响了,我抄了起来。
“昨天我没去,你玩得好吗?一定很开心吧!”电话里传来了逸雪的声音。自从前天晚上她晕倒在我怀里后,昨天晚上我再约她出去,她没去。
“我没去。”我回答。
“没去?为什么?”
“因为你没去。”
“因为我?”
“是的,你不去,我还干什么去?没有意思。”
“那太对不起了。”
“这一句话就行了吗?”
“我知道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了结的,可我实在离不开,我们那位昨天又跟我干了一架。他病了,正输液,说这是报应。后来我和孩子去买菜,等我们娘儿俩回来时,液已输完,他自己提前把针管拔了出来,见我们回到家便大发雷霆,说我们回来晚了,不关心他,心里没有他。他有病,淋巴腺 也起来了,你一动他他就跟你发火。你再劝他,他反而说你不理解他,不明白他心中的苦处,还说见了我们娘儿俩就烦,叫我们走开,叫我们离开他。你说说,我怎么遇上了这样的男人。”
“人人都有烦心事,你应该劝他,帮助他,开导他,叫他面对现实,不要想得太窄。”
“唉!你不说他还好,你一说他,他就来劲儿了,说和他一块插队的那帮人,升官的升官,长级的长级,就剩下他还是一天到晚实实在在干活的主儿,根本没人理他的茬儿,所以他一气之下,不干了,在家生闷气呢。弄得我们娘儿俩左不是右也不是,鼻子眼睛在他面前都不是,你说怎么办?我哪还有心思出去。”
“甭说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可我带你出去是有目的的,这你知道,我们不是单纯地去玩,而是去交往,长本事。叫你犯难了?”
“你不要寒心,你应该明白,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怎样活才好。可凭着万利,我有时真有些心灰意冷了,不想算啦。”
“怎么,你死心了?”
“没有,我的心还活着。”
“那你说你灰心啦?”
“没有,我不管别的,我还要竞争!”
“这就对啦。可你要走出去,向社会的方方面面学习才能具备更强的竞争能力。”
“谁不愿意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拴着我,他寸步不离开我,也不叫我离开他,他还美其名曰叫爱得专一、爱得紧密、爱得须臾不得离开,绝不说这是爱得封闭、爱得窒息、爱得把人禁锢在牢笼里,是个拴马桩!真烦死人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保守,落后,封建。”
“可不,真没法弄。”
“那也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儿子向着谁?肯定向着你吧?好儿子一般都向着妈妈。”
“嗯,他可是个机灵鬼,哪边都不得罪,心眼儿多着哪!”
“也知道心疼人。”
“可不,什么事情都帮我干。”
“那行!”
“什么行呀,我早后悔啦,要没有孩子倒好,有了孩子更是个累赘。要不,我早跟万利离了!”
“嚯嚯,越说越没边了。”
“那当然啦!要是没有家庭的拖累,我也能潇洒起来,像铁小姐似的,孤身一人,多乐呀,多自由啊!”
“对,她一天到晚的哪都去,但不一定无虑无忧,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必也是寂寞难耐。”
“我就不那样,有什么寂寞难耐的,我这个人就是有志气,一切事情都自己干。”
“这我知道。”
“你今天在干什么?”
“看书。”
“什么书?”
“岑凯伦的《爱神》。”
“噢。我昨天没去,你不会带别人去吗?”
“甭说这些,反正我没去。”
“你带别人去嘛。”
“我从来不随便。”
“真是那样吗?”
“当然是!”
“那就行!省得他们瞎说。”
“当然了,你要听那些个闲话,多了。”
“说什么?”
“说什么都有。”
“告诉我,到底说什么?”
“不告诉,就像你总说跟我出去闯一闯,真的叫你去时,你又不去了一样!”
“嚯!在这儿等着呐。”
她稍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柔地说:“昨天我没去,深感内疚。”
“昨天你没去,我夜里翻来覆去没睡好觉,我妻子问我怎么啦,我说我的情人没跟我去玩。”
“你尽瞎说,敢在你爱人面前说这些!”
“开玩笑嘛,把我妻子逗得直乐,可我心里真的很想你!不说这些了,万利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没大事儿,就是闲的。”
“我去看看他吧,省得人家说。我去看他,看他还说不!”
“你还得给我说说,别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这个人呐,真是的!我当然要跟你说的,可不是现在。”
“我就现在听!要不我静不下来。”
“安静下来还行,什么都得折腾一阵子。什么都得反复几次或多次,不然有什么味儿?生活嘛,直通通的不会有什么高潮的,你说是不?”
“所以,你不告诉我,是吗?可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我知道你是很清楚的。所以,我输了。”
“不,你没有输,你才是真正的赢家。昨天我虽然没有去,可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心在牵挂着你,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谢谢你!”
丁零零,电话又响起来。
我抄起话筒:“喂?”
“是我。”
“你好。”
“想你。”
“知道。”
“在家干什么呢?”
“和你一样,想你呢。”
“真的吗?”
“是的。”
“你知道吗,今天下午两点钟,总经理给我打来电话。”
“哟!那好哇,你们直接联系好哇!”
“好什么?”
“当然好!”
“得了吧,你知道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星期日总公司没人,就他一个人,在那儿太寂寞,叫我过去。”
“叫你去?”
“是啊。你想想,我一个人,到他那儿去,总公司又没人。我害怕。”
“不会有什么事的。他要出国,也许找你去问你喜欢什么,他给你捎来。”
“得了吧,他说他一个人没事做,特想我。你说,我怎能去?”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哟,总经理,您一人值班哪,那该有多孤单,干脆到我的饭店来热闹热闹吧,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要不就打会儿麻将。来不?我等您。他说,我值班,离不开,还是你来一趟吧,我们一起待会儿。我说不行,我生意正忙呢,客人非常多,一时脱不开身,请您见谅。结果他说,那好,待会儿你再来也行。”
“我想总经理不会有什么歹心的,他经常光顾你那里,一来二去的熟了,你又待他为座上宾,大概他是想在星期日休息的时间里跟你单独聊聊,也许给你提点什么建议,或者送你什么礼物之类的吧。”
“哪儿是那么回事啊!你不知道他说话的那调儿,那么酸。”
“谁叫你那么有魅力呢。”
“甭说这个。你猜怎么着,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又来了电话,问我现在怎么样,客人还多不多,叫我一定要过去,他在等我。你说怎么办?”
“那就去吧,大胆地去,他是总公司经理,你不要怀疑人家有什么别的意思。”
“你呀!太傻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有几个?友善待人,为人正派,关键时候特理智,特能控制自己,我们这里的小姐要选最佳客人保证选你!她们都说你好。”
“不要说我,还是说说到底去没去总经理那里?”
“当然没去。你想想,我能去吗?我只是说现在客人还很多,今天是星期日,客人实在太多了,把我们的服务小姐累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我说,总经理,实在没有办法脱身,不然的话,我一定会去的,总经理能打电话召见我这样一个小小饭庄的老板,是我最大的荣幸和福分,很遗憾,只得请总经理原谅了。改日,我一定要请您到饭庄来。您不是要出国吗?我一定在我的饭庄给您设宴饯行。”
“你就这样对待总经理?”
“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你就去,大胆地去,他是总经理,不会出事的。”
“得了吧,那次在我这里用餐,吃完饭后大家一起玩麻将,你在场,你没有看出来吧,你在桌面上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可你知道桌下他在干什么吗?”
“干什么?”
“他的脚一会儿都没闲着。”
“那干什么?”
“你当然明白在干什么!”
“我想不会的。”
“你当然不信,可我是切身体会的!他喝了酒后有些过分的动作,我可以理解。他这个人是很仗义的,也真办事,全公司上上下下有人缘,有威望,这我知道。可是这些小动作一出现,你想想,他再叫我去机关找他,他一个人,又是下午,万一他中午喝了酒呢?所以,我推辞没有去。”
我惊呆了。我手中的电话在抖动,他怎能是这样的人呢?他在我的心中始终保持着最佳的印象,仕途上也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在官场上结交了不少朋友,但真正的知己为数寥寥,而他却被我视为最知己者。可以说我们无话不说,政治、经济、社会以及官场上的一切敏感的话题,毫不隐讳,信任无比。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生活上他居然也有不检点的时候。
“喂!你怎不说话了?”逸雪在问我。是的,我怎么不说话了呢?这个逸雪我们相处相帮很多年了,我们可称得上是异性知己。我们有苦互相诉,有福共同享,有难互相帮;事业上互相关心,生活上互相帮助,可以说三天不通话或不见面彼此之间便感到失落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我们认为这是爱,真正的爱,超越了爱情的爱!我们捧着这份爱,深藏着这份爱,如同珍惜生命般地珍惜着它。
“喂!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逸雪仍在问,声音中充满了焦虑。
“你没有去很好,很好!”
“你的声音不对。”
“是的,是的,我的声音不对,不对!是不对!”
“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什么怎么啦?你说我怎么啦?对,我担心,担心!”
“担心什么?”
“我害怕,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