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轩睁大眼睛看她,或者不如说,他的目光被她牢牢地吸住了:一条合体的牛仔裤,一件大红羊毛绣花外套,浑身散发着成熟少妇的风韵,像一颗熟透的果子,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火苗……
只怔了一下,他恢复了理智,迅速收回了目光,仿佛被她的光焰灼痛了一般。“你我都是党员,我还是局党委副书记兼公司经理、副局长……”他觉得喉咙里很干涩,干咳了一声,说不下去了,一大堆官衔的下面,他仿佛找不到他自己了。
逸冰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这一笑激起了伯轩的男子汉的自尊:“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看似严肃的责问背后偏偏又露出希冀的口吻。他不会作假。
“因为我爱你!”逸冰直视着伯轩的眼睛,“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的理想的男子汉,可是,我不敢向你吐露,你大我六岁,而后来我家里又强迫我和县长的儿子结婚。结果,我成了县长的儿媳妇。多少人羡慕我、恭维我,可我心里总是空空的,终于我明白了,我心里总在想你,我没有你不行。我下决心要到你身边来,我通过各种渠道,通过我老公公的关系,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她语调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旁不相干的事。
伯轩看逸冰如此坦率,心中倒另有一番滋味,如被咬噬般地隐隐作痛。
有人来叫他去开会,他如蒙大赦般逃走了。
几天后,伯轩和逸冰一起去北京市局谈业务。逸冰还不大熟悉这种工作,显得有些拘谨,这使伯轩回忆起了少女时代的她:文静,娇羞,惹人怜爱。
中午是协作单位宴请,主人热情非常,又加谈判进展顺利,双方都十分满意。伯轩的豪饮一向出名,大家一杯又一杯地向他敬酒,大有不把他灌倒不罢休之势。伯轩心中情知不妙,但这些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伤感情,影响工作;然而一味这样灌下去也不行,要以攻为守……
“我代表我们经理,敬在座的诸位朋友一杯!”逸冰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声音脆得像银铃,脸儿红得像海棠花。
没人能抵挡住这杯酒。
“杨局长是老上级了,闻名不如见面,我们做晚辈的早该敬您一杯了,来来,干!”
“张经理,失敬失敬,以后您多多关照,这杯酒您得喝,不喝是看不起我……”
“王主任……”
一杯杯地撞,一杯杯地喝,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练就了这番伶牙俐齿,练就了这般海量?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伯轩撤出重围,望着引火烧身的逸冰,心中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回到公司,处理了几件要紧的公务,伯轩对逸冰总放心不下,他鼓起勇气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只有她一个人趴在办公桌上。伯轩蓦然记起,同屋的人都出去开会了。
“你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说。她怎么知道是谁的?这女人真神了。伯轩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陪陪我,求你了,中午我喝多了点。”她说。
“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嘛!”伯轩的口吻又气又冷。
“为什么?为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为了一个女人心中苦水多,你还想听别的吗?”她扬起脸,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苦闷,委屈……”伯轩身不由己走上前去,差一点就用手扶住了她的肩,又尴尬地把手放在桌子边上。
逸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伯轩顿时感到又一串滚烫的泪珠滴在他手上,点点滴滴,直注入到 他的心里,他像遭了雷击一般呆立着……十五年前,也曾有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场景,那是他的手第一次被女人握住,她的手是那样柔软,他浑身也是遭了雷击一样的感觉。
“命,这是命……”他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
周末的晚上,伯轩正在家里看电视。“砰砰砰!”一阵敲门声。伯轩的妻子去开了门,进来的是逸冰。
“噢,你来了,孩子呢,怎么没带孩子来?”
逸冰没有回答。
“你爱人怎么不一起来?”伯轩仍旧高声问道。他与她的丈夫林伟很熟。
逸冰仍旧没有回答。
“请坐。”伯轩让着逸冰,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有些担心了,“你怎么了?好像有事?”
逸冰仍然不回答,只是坐在沙发上,眼圈红红的。
“林伟发现了什么?”伯轩担心地问。
“没有。”逸冰答,低低的。
“那到底怎么了?和林伟吵架了?”
“……”逸冰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伯轩有些急了。
“我和你到外边去说。”逸冰道。
此时,伯轩的妻子巧云端来一杯滚热的茶水,放到茶几上,微微一笑说:“请喝吧,有话慢慢说,别着急。”
“好吧,我们去公司找张经理去。”伯轩只得站起身来。
逸冰也站了起来,向巧云道别。巧云看着逸冰的一脸泪痕,关切地要她洗了脸再走,逸冰向巧云歉然一笑,出门去了。
下了楼,伯轩与逸冰一块儿跨上自行车,直奔公路而去。
到了新修的公路——运河大街上,本应向西拐,而逸冰却骑着车向东拐去,伯轩不问什么,只是跟着。
此时,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月亮正圆,星光、月光、路灯交织在一起,夜色迷人。路上行人稀少,路旁不远处有个小公园,塔松林立,萧萧瑟瑟,又显得有几分凄婉。
逸冰骑到这里下了车,伯轩跟着她。二人来到塔松林里。
逸冰仿佛失去了支撑,一下子扑到了伯轩的怀里,失声哭了。
“到底怎么啦?”一种条件反射的本能,伯轩抱住了她。
“林伟打我,呜呜——”
“打你?为什么?”
“我从来没挨过打,父母都没碰过我一指头,长到三十四岁,该着他打我吗?”逸冰伤心地哭着。
“到底为什么?”
“因为孩子和小姑子同吃一瓶罐头,小姑子把孩子逗哭了,我说了她两句,她就不依不饶,大吵大骂。后来林伟回来了,小姑子朝他又哭又嚷诉委屈,他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数落我,我们便顶了起来,他抬手就给了我两巴掌……”
“噢,是这样,那就哭嘛,哭痛快了再说。”伯轩叹了口气,给逸冰抹去一串串泪珠,像哄孩子似的说。他的心里又是一阵隐痛,若是换了他,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怎么会忍心动她一手指头呢?这么好的女人不知道珍惜,不知道保护,这个林伟混蛋得够可以的了。
他像个勇敢的保护者,双手拢住她的肩头,可一张嘴,话却变了调:“逸冰,你知道吗?现在你俩还年轻,还不知道互相疼爱,吵架斗嘴是正常的。过几年,岁数大了,才会懂得体贴,才会知冷知热……”他吃惊地闭住了嘴,奇怪自己好像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个,语言和动作完全表达着相反的意念。
“他不会的,我知道他的为人。”
“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叫做‘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打架不记仇’……”伯轩的嘴像个善心老婆婆,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嘿嘿……”逸冰不置可否一阵冷笑。
伯轩一边爱抚地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他会到处找你的,会怕你出事的,你的孩子也会嚷着找妈妈的,万一他找到你母亲家去,又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呢?”
“我不会去寻死的。”
“他们会误认为你心眼窄,也许会一时想不开,误认为你也许会去投河觅井,起码在未找到你之前,他们会害怕,会后悔,会痛心……”伯轩越说越像是在说自己,但他已经无法自控了。他很奇怪,只要一见到逸冰,内心就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奔突、在冲击,要不顾一切地喷涌而出。他调动了全部的理智和经验,与这种力量顽强地搏斗,两力相抵的结果,他就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成了一个信念与躯壳分裂的人,就凭这个人,值得逸冰这么不顾一切地爱么?
“我要给你讲一个发生在我们家的事。”伯轩继续忘情地说着,“一次我家里闹矛盾,我爱人被婆婆骂、被小姑子打了,那时她还在农村,我当时在乡机关当书记,她背着孩子哭哭啼啼来找我。问明原因,我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家问母亲,我的妻子和孩子哪儿去了。结果我母亲哭,我妹妹也很后悔,觉得不该任性欺负嫂子,我弟弟陪着我到河边、井台、树林到处找人……从那以后,他们谁也不敢再欺负她了……”
“你多好哇,像你这样的男人太少了。”逸冰叹了口气,她已经止住了哭泣,静静地伏在伯轩的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我真想——”
“想什么?”
“一切都晚了。”
“是的,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我们要面对现实,我们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权且为了孩子吧。所以,我劝你赶快回家,好吗?”
“好吧,我听你的。”她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个要求——”她仰起了脸,泪光莹莹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的星星。
一切都不用说了,伯轩闭起眼睛,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樱唇上。虽然这已经不是初次,但那剧烈的战栗和激动,却不是初吻所能比拟的。
这就是伊甸园里的禁果?
伯轩又在沉思了。他在回想几天来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别林斯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们生活的全部目的仅在于我们个人的幸福,而我们个人的幸福又仅仅在于爱情,那么生活就会变成一片遍布荒茔枯冢和破碎心灵的真正阴暗荒原,变成一座可怕的地狱。
门突然开了,像荡起一股春风,女儿的笑脸伴着轻巧的脚步,来到他身边:“爸,我们在说,您一定遇到了高兴的事吧,怎么那么精神?”
“你说什么?”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您最近头洗得勤了,胡子也刮得勤了,越来越爱打扮了……”女儿晓蕾的笑声又脆又甜,却激起了他心弦的一阵颤抖。
“爸爸,您最近总爱唱《一剪梅》,还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为什么?我可都十七了,不要把我看做小孩子了,您心里现在一定有了什么秘密,说,对么?”女儿晓蕾一边揶揄着父亲,一边往他嘴里送着剥好的橘子。
说?说什么?说你猜对了,我现在心里有个人?是的,这一代也许能理解这一切的。他们张口弗洛伊德闭口尼采,谈美国总统竞选像是在谈邻家夫妻打架,连吸毒与艾滋病也视若平常,他们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们也许会轻视父辈的忍辱负重,轻视几千年历史形成的传统道德,然而,接触到自己的实际利益,选择他们是容易的……
“唉,你这孩子,别捣乱……”他挥了挥手。
“爸,别想撵我,我想跟您谈谈。”女儿是有备而来的,甜丝丝的橘瓣就是抵御他的武器,“您看,我妈妈该有多温柔,多慈祥,多可爱啊。像您一样,心地善良,和蔼可亲……”
伯轩沉默不语,他在想他结发的爱妻。他结婚早,二十四岁就建立了家庭,为什么那么早,只有他自己知道,近十九年的夫妻生活,他了解他的妻子。她没有文化,朴实无华;她对他一往情深,忠心耿耿;她对他百依百顺,像一只驯顺的羊羔。她长得很可爱,很稳重,斯斯文文的,从不多说一句话。她的最大优点是从不过问丈夫的大小事情,而她的最大弱点是没有文化,知识太浅薄,浅薄到能把中国其他省份说成是外国,这实在是她自己的一大悲哀,也是伯轩的一大悲哀。
女儿还在说着什么,门开了,巧云走了进来,带着她那惯有的宁静的微笑:“让你爸休息休息吧,工作上的事整天够烦心的了。”在高中生女儿面前,母亲是谦卑的。“你去洗把脸,早点歇着吧,洗脸水都倒好了。”这一句是对丈夫说的。
伯轩马上站起来,给女儿做一个服从命令的榜样:“好好,去洗脸。”他得维护她的权威。
卧室里,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下,伯轩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这是他的老习惯,照例,等妻子和女儿都睡了,他才开始他一天最后的工作,或者不如说是娱乐——辛勤笔耕。十几年来,他在全国和市级报刊上发表了上百篇文学作品,得过大奖,出过选集,是很得一些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推崇的文坛后起之秀。只有在这时,他的心扉才是敞开的,他的思维才是活跃的,对生活的提炼,对人生的追求,都和着点点滴滴的心血,留在一沓沓的稿纸上。也有人笑他痴,笑他傻,“几年的稿费才能买辆桑塔纳?”他都一笑置之,积习难改,人各有志。
门轻轻地开了,妻子轻轻走了进来,把杯热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微笑着坐在了床边,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话要说,而且是非说不可了。
果然,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妻子开口了:“唉,真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他佯装不懂,这已不是第一次。
“跟我结婚。”她认真而诚恳地说,“不觉得跟我结婚太痛苦了吗?”
“这话怎么说的?”他正色说道。
“你们工作单位来人,客人进门,我总不知说什么好,总怕说错了,人家一定说太死气了吧?闷声不响的,不会招待人。”
“别瞎猜疑,没人那么说。”
“别人不说,我也会想,要换一个有文化的、漂亮的、能说会道的人做你的妻子,你一定会更年轻的。”她凝神地看着丈夫,“你要愿意,我可以跟你离婚。真的,只要你高兴,外边干什么我都不管。”
伯轩的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酸甜苦辣,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今天怎么了你?没头没脑地说这些怪话?”
妻子像做错了事一样低下头,喃喃地说:“外国人讲什么情妇,你要愿意,我也不反对。就是将来岁数大了,老了,我们在一起就行了……”
伯轩坐了起来:“你听我说,我认识了你后,才加入了党组织;和你订了婚,公社就调我去当团委书记;和你领了结婚证,我就当上了公社党委副书记,这都是你福星高照的结果啊。”这话是有道理的。当时讲的就是要根红苗正,她出身好,家在农村,娶这样一个妻子,很能说明他的“政治觉悟”。她给他带来了官运,治愈了他心头的创伤,这都是不错,人得知恩图报,得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