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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假面具中的爱情

[法]巴尔扎克

午夜的钟声已经响过,巴黎的一切却还在活动着;整个都在骚攘,整个都在追求快乐;这是狂欢节最后一天的夜晚。

莱昂·德·泊勒伐,骑兵队里年轻的军官,刚走进歌剧院的跳舞会来,在拥挤杂沓的人海当中徘徊了个把小时,没有遇见一个相识的人,对两三个向他打招呼的妇女的乏味语句他丝毫都没有理会,尘埃窒住了呼吸,热得喘不过气来,他被这次蒙黑怪物刺耳不绝的尖锐声弄糊涂了,他抚心自问,这难道是所谓快乐?于是挤到门口就想退出去了。

这时候,有两位戴假面具的妇人正走下客厅的台阶来,她们优美的姿态和艳丽的服饰非常惹人注目;一个没戴面具、面貌和蔼的男子用手臂挽着她们。一阵称赞的声音从她们周围升起,一群轻佻的年轻人开始跟在她们身后,向她们说着献殷勤的话。

莱昂也像别人一样地跟着;好奇的群众都围上来,而且越来越多了。不久,迎面来了几个也被人跟着的出色的假面和她们会合在一起。因此,更加混乱,以致那两位贵妇人之一,看来挺年轻的那个,突然发现自己和她的同伴分开了,于是她向四周担心地探望,想找到一个保护者。她的目光落在关切地跟随着她的莱昂身上了,同时敏捷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喂!我请求你,”她用一种动人的声音向他说,“带我出去,帮我找到我的同伴。”

“谨听你的吩咐,漂亮的假面,不要害怕,请跟我来,信任我为你效劳。”

于是他用一只胳膊来挽住她,另一只把挡住他们去路的一切推开,他带她到挂钟室,请她坐在一张蒙绒长凳上面,便想替她去找点饮料。

“不,别忙,”她对他说,“我没有什么? ?对于这种无谓的恐怖退缩,我觉得有点可耻。”

“但是在我,我倒满心感谢它;托它的福,我才被你挑选来做你的保护者。”

“是的,我承认你为我帮了忙,非常感谢;我还要恳求你的保护,帮我去找到我的同伴。”

“怎么,你想马上离开我吗?啊!就算是答礼,也得允许我陪伴你一些时光。”

“好,算作答礼,我们来谈天吧。”她高高兴兴地这样说。

他们重新就座,谈话便开始了,彼此在机智而颇有趣味的言语中消磨了不少时光。终于那可爱的假面具又提到要找她的同伴。

“但是,”莱昂说道,“究竟是些什么同伴呢?母亲,姐姐,还

是丈夫?”

“丈夫!不,谢谢上帝。”

“你没有结过婚吗?”

“我是过来人了。”

“怎么,已经是寡妇!我真替你叫苦!”

“谁对你说我要叫苦?所有的丈夫是不是都很好?所有的男子是不是都很温和?其中可有一个值得惋惜的吗?”

“啊!真会骂人!谁要是能够在你心中激起比较公正而温柔的感情,那真是千幸万幸!”

“对一个男子,我决计不会? ?”

“怎么,你想使那些崇拜你的人永远失望吗?他们倒是无疑的? ?”

“我没有什么崇拜者,我刚从别处来,我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一个人都不认识!啊!漂亮的假面,我第一个来署名吧,而且永远是最热诚,最最忠实? ?”

“忠实的,天哪!你假如再继续用这种口吻,我就要离开你了。”

“什么?难道忠实? ?”

“忠实不过是人家假装套住自己,其实想套住别人的一具锁链。我是自由的,完全自由的,我希望永远是如此;任何男子都不能使我违背我的誓言。”

“可是我,我不再是自由的了,这我感觉得到,但是我并不叫苦。锁链是为我一个人的,你不能阻止我爱你和希望? ?”

“嗳,不,不,先生,我一点都不要人家爱我,我不要人家向我说这种话,尤其是希望。”

“但是,你这残酷的假面,不可捉摸的假面,你究竟要什么呢?我至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怜悯呢?”

“要不疯狂,不欺诈,不把自己所感到的一点加以夸张;休想用几句极浪漫的话,一点假装出来的温柔,叫一个有理性的女子变更她的计划;要顺从、谨慎,有耐心,等我的念头十分固定了,我的主意坚决了,那时候或者? ?”

“那时候或者?? ?可爱的假面,完全说出来吧,宣告我的命运? ?我听从,守秘密,归顺,有耐心,我一切都答应? ?”

在这样说着的时候,莱昂用燃烧着爱情和希望的眼光注视着这张固执的假面具;透过那面具,有两只又大又黑、温柔而晶亮的眼睛,显出一副冷静仔细的神情在打量着他。

她并不注意他刚才用来表白那热情的语气,继续用一种亲切的态度说道:

“这根缎带,英武的标志,证明你在军队中服役,是不是?”

莱昂被这冷静怔住了,只能用一个肯定的点头来作为回答。

“哪一对?”

“我是骑兵第六队的队长。”他不大高兴地回答。

“你是在假期中吧,也许是的?你的家在这城里吧?”

“不,我的家是在遥远的外省,清白而安分守己的,不过,不十分有钱,我同我的队伍开来此地。像你一样,我在这里一个人

都不认识,像你一样,我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偶然的机会把我引到这里来,好像就为的要使我一下子失落我的灵魂,我的自由,我的安宁? ?”

“更为的是在此地找到一个残酷的女子,一个不知恩的人,是不是?? ?这些原是用惯了的大话。但我对于有时是这般善意的这个偶然的机会却公正得多了,我开始相信它在我们的接近上为我尽了不少的力,我感谢它将赐给我生命中所缺乏的那唯一的幸福。”

“可敬爱的神秘的夫人,但愿我能跪在你的面前,并且在那儿发誓:从今以后,感恩而且卑下的莱昂·德·泊勒伐为了报答这样一个甜蜜的自由,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哩!”

“一个自由!”她说道,“啊!你把那些话看做一个自由吗?还找得到比这些男子们更夸口的人吗?”

“对于怀着这么大的热情所希求的东西怎么不吹几分呢?? ?可是,轮到我,我究竟可不可以知道这个好寻我开心的诱惑者是什么人?我能不能够揭开这张向我遮住面貌的可嫉妒的假面具呢?”

“恐怕没有那么方便吧。”

“啊,我只要能够瞻望你的尊颜一刹那,并且能在那上面领会到? ?”

“你不能在我的眼里领会吗?”

“你的眼睛是迷人的,但假如在那儿添上一个温和的微笑有多好啊? ?”

她立起身来,随即用一种较为严峻而冷酷的音调说:

“不,你永远不会见到我,永远不会认识我,而且关于我的事情一点都不会知道。”

莱昂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说道:

“谁见过一个比你更奇怪更任性的人呢?太太,我再打扰你

更久些也没有用了。我知道,你要去会你的同伴? ?这须得去找她们? ?”

她对于他的气愤并不介意,却打断了他的话头,带着一种幻想的音调发问:

“莱昂·德·泊勒伐,这是你的名字,是不是?骑兵第六队队长?你在这城里还要呆些日子吧?”

“唉!关你什么事呢?残酷的,你既然不想再见我了,既然? ?”

“但是你怎么见得我不想再见你呢?难道这样几句话就扰乱了世界上这些聪明人的判断力不成!? ?我是很想再见你的? ?”

“嗳!我的上帝,我亲爱的,你怎么样啦?”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叫起来,“我们找你已经两个钟头了。”

这是那位漂亮假面的女友同她的舞伴。大家重新见面,彼此略为谈了一些当夜发生的意外的事情。

“我真疲倦和厌烦得要命了,”刚来的那位贵妇人说,“我求求你,我们一齐走吧!”

“我很愿意,我相信我在此地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

“怎么,这样早!”莱昂叫道,“至少你总得允许我陪伴到你上车子啊!”

她接过了他的手臂,于是他们跟在另一对的后面。

“啊!我请求你,”莱昂继续说,“把刚才非常不幸地被打断的那句好话重说一遍吧!就是我们再见的问题: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 ?请你想想在一刻之内我就什么都失掉了,除了这番记忆;你不给它添上一点希望吗?? ?”

“那么,你不发脾气了吗?”

“别开玩笑,发点儿慈悲? ?你立刻就要溜走? ?我怎么能够?? ?”

“好,我在 M i—Carême 那一天的跳舞会里是可以再来的。”

“三个星期!伟大的上帝!这对于我是三个世纪呀!”

“是的,三个星期!或者永远。”

“等到那时候,我一定会焦急和厌烦得要死的。”

“这样会把我的计划完全打乱的。”

“你的计划?? ?”

他们已走到门口,一辆马车正向前驶来,夜晚使人辨别不出它的颜色和它的牲口;一个黑仆人把车门打开。

“至少,希望你,”莱昂接着说,“可怜可怜我的痛苦吧!”

“我相信我会想念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轻捷地登上了装饰得很华丽的四轮马车,接着,马儿就像电光般地驰去了。

莱昂目送着这辆劫走了他新获得的对象的车子;过后,他不想再进跳舞会了,便回到自己的住所,头脑混乱,心情激动,梦一般的想念着这桩偶然的事情,并且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用一点方法来把它延长。

“但是这个迷人的神秘的女子,”他自言自语道,“究竟是什么人呢?她那高贵而端正的样子,她那骄傲而庄严的态度,要设想她是一个不正经的女子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想做什么呢?她为什么鼓励了我又拒绝我呢?她有计划,她探听我生活的底细;和我碰见,在她居然可以成为一种幸福? ?然而我却永远不能看见她,永远不会认识她!? ?也许她只想寻我开心? ?啊!假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也懂得怎样报复的!? ?但向谁报复呢?怎样报复法呢?她可以不再到跳舞会来了,我或许会永远找不到她了? ?这未免太可惜啦,她确实是很可爱的? ?她那轻盈窈窕的身段是何等动人!她的眼睛是何等美丽,她的声音是何等悦耳!她的谈话是多么的富有才情!? ?这三个星期将成为无穷无尽的了!? ?不如利用这些日子来寻她,找到她? ?啊!还是早点睡觉吧!? ?”

可是莱昂怎么也睡不着觉;为了开始他的追求,他很早就起床来。

第一个星期,他毫无休止地走遍了马路、商店、热闹场所以及有玻璃门窗的地方,跟着那些使他想起他的不相识者的模样来的女子们,犯了无数次的错误——差不多全是些失礼的言行,除了他自己都承认这是白费力气而外,便毫无结果地过去了。从第二个星期起,就有点灰心了;在第三个星期中,他便开始问自己,是不是还要给一个也许是为了作弄他而故意在躲避他的撒娇者去做玩具呢?正在这时候,他接到了这样一封简短的信:

德·泊勒伐先生一定会记得:星期四早上一点钟,在歌剧院跳舞会的挂钟的下面,有人在等他。

读了这纸条,他所有的希望又重新点燃了。在指定的那个日子,午夜的钟声响了的时候,莱昂早就坐在那挂钟下面了,完全浸沉在一种充满着爱的焦躁和强烈的好奇心的激动之中。

好容易挨过了这个漫长的钟点,直到那穿白色开口舞衣的可爱的人儿轻轻地走来的时候。她放慢了步子,让那些同她一道来的人走在前面,然后,点了点头,接受了奔上前来迎接她的莱昂的胳膊。重见她是甜蜜的,心里充满着希望和幸福,他一面温柔地紧挽着她那只圆润的手臂,一面便用动人的词句滔滔不绝地叙述他所忍受过来的痛苦,他那些毫无效果的追求,他的思虑,他的焦躁。她冷静地倾听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的日子可比你的好过得多了,”她对他说,“因为我所要知道的关于你的事情,很快就得知了。”

“关于我?”

“是的,不错;我打听到了你对我说的确实是真话,而且我又听说你是受到你长官们的器重和部下的爱戴的,大家还说你即使对待妇女也是老老实实,履行你答应她们的话的。”

“这不过是我的本分;还是谈谈我的幸福吧!你真的想过我么?也许你对我的命运十分关心只为的是希望我值得你敬重,因此你想知道? ?”

“是的,不消得这对于我的计划是很有益处的。”

“呵!你的计划,可以让我知道么?我请求你,可爱的假面,统统说出来;对于这个心灵早已被你占领的,只要你说一句话,便可以永远献身给你的幸运儿,用不到有什么不信任。”

“这样真使我懊恼了!”她感叹地嚷道。

莱昂半晌不出声。

“啊!”他终于说道,“停止这个恶作剧吧!为什么要用这忽而冷酷忽而温和的手段来折磨我呢?今天是最后一次的跳舞会了,你别再想溜走? ?我盯住你的脚步,不断地跟着你,直到确信能再见到你,能在你跟前吐露我的愿望,我的衷情,并且从你那里知道那是些什么计划。”

“唉!不,不,不,预先要使我确信你的温顺和你的谨慎才好;我有几个先决的条件,要得到你用名誉来担保的诺言,用你的签字向我保证实行它们。”

“我用名誉来担保的诺言!我的签字!”莱昂重复地说着。他很奇怪她对于在歌剧院跳舞会上的来往,也采取这种深思熟虑的谨慎和庄重的态度。

他注视着他的女友,她是局促不安的,像在幻想着什么似的;她的胸脯显然因为激动而起伏着,他仿佛觉得看到她假面之下的脸涨红了。她这方面呢,她窥见了他迟疑和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莱昂自以为有使他下决心的可能了,便变得越发情急,热辣辣地说道:

“可爱而不可解的人啊!好,算数,我一切都应承,我把上次跳舞会里订立的誓约重说一遍吧。要服从,温顺,谨慎;我尽先接受你的这些条件,只要在报答我的时候能够让我得到令人醉心的再见的希望,并且最后能占有她? ?”

“是该那样。”她心不在焉,悄悄地说,这与其说是在回答他刚才向她说的话,倒不如说是在答复她自己心里的话。

可是莱昂只留意到能够激起自己感情来的那种口气。

“啊!我太高兴了!”他叫了起来,“来,可敬爱的陌生太太,跟着我跑出这讨厌的人群,让我好好地高兴高兴吧!到了那边,允许我除掉你这张讨厌的假面,接受你的命令,而且可以比在这儿更自由地表达我的情怀。”

他一面说着,一面温和地拉了她走;她却突然停住了,缩回了她的胳膊,重新现出那副在她仿佛是很自然的骄傲的态度来,并且用一种沉着冷酷的音调向他说:

“你这种想法是大错而特错了,德·泊勒伐先生,你那种轻浮的感情和无用的表白伤害了我,使我感到不快。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像你大胆地臆想的那样的人物,我有资格从你那里得到更多的尊重和敬意。我虽然极愿意原谅你这种过失,因为我承认我的独特的行为会使你发生误会,但你必须照我所说的去办:明天你可以得到我的音信,你就会知道我所决定提出的那些条件;在那以前,要有耐性,并且等候安排。”

说到这里,她便投身到人群中去,想要溜走,他连忙跟了上去。

“不。我不放你走,”他叫起来了,“你不要这样子离开我,硬心肠的人啊!你燃起了我的热情,激起了我的相思,然后抛弃我? ?”

“送我上马车!”她用一种命令似的口气对他说。

他捏住了她伸给他的那只手,便又开始他的苦诉和祈求了,但终究不见效果。

忠实的黑仆人已经站在门口,那陌生女子匆忙地奔上了她的车子,同时对莱昂说:

“明天见,请你信赖我所答应你的话。”

“至少,总得允许我陪你一同去!”他大声地说,并准备跨上车旁的踏板。

“把门关上,走!”她用力喝了一声。

她的命令马上被执行了,于是莱昂又一次眼看自己的希望随着那个引起这些希望的女性一起消失了。

大家都可以想象得到莱昂第二天等待得多么心焦,他几次三番跑回寓所去看信是否已经来到。当人家把信递给他的时候,他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但是他读了下面这些字句以后又是何等惊奇。

德·泊勒伐先生昨天显然很盼望再见那位在歌剧院跳舞会里会晤过穿白色开口舞衣的贵妇人。为了得到这种恩惠,他早已声明过不论她要求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去做的。

下面便是他能够希望获得他所恳求的事情的那些条件:

一、德·泊勒伐先生明天半夜里应该呆在家里:有个他曾经见过面的可信托的男子来领他坐上一辆路旁雇来的马车,这车子便载他到他的目的地去;不过德·泊勒伐先生必须同意人家蒙住他的双眼。

二、他对他的向导不准发问,并且休想行贿(何况这是徒然的),必须顺从地听凭引导。

三、他必须保证不出声,不吵闹;对于黑暗不大惊小怪,并且绝不要求和他相会的女子打破那早已由她决定了的肃静。

四、过后,他的向导重新来领他的时候,他必须跟他出去上车,从那边到他的寓所也要保持同样谨慎的态度。想要知道人家为什么要他这样做,那就得耐心地等待人家在立誓之下不允许给他的说明,而不作无谓的探索的举动。

五、假如德·泊勒伐先生接受这些条件,他便可以在这信纸下面写明他愿意遵守它们,并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套入信封,放在自己的门上,会有人来拿去。

读完这封怪信,莱昂非常惊奇,兀然不动地站了好久,沉陷在一大堆思考里,被千百种矛盾的情绪苦恼着。

他怎么找得出这个出人意料的条约中那种煞费苦心的防范和预许给他的启示有协调一致的地方呢?他那陌生女子高傲而冷淡的性格怎么能够跟这样的约定相称呢?

他再三地对自己说,除非是疯狂而又轻率到了极点,才会在这样的提议上签字,去做这样无益的追求。可是,那漂亮假面的优美形象显现在他的眼前,跳舞会里那些生动的谈话又重新浮上他的记忆,还有她那种骄傲和懦弱的对照,使人兴奋的她处境的独特,他这时候所引起的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不肯示弱的自尊心等等,混合起来便变成了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有时候,他原也想到凭着这样的预约,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领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去碰运气,难免有点危险? ?然而也正是这种危险增加了吸引他的一份魔力。

“不,”他叫了起来,“一点也不用畏缩,为了得到这样美妙的报偿,很值得去冒这个疯狂的险啊。”

于是这贤明的伽图抓起一支笔来竟像一个轻率的人那么写了。

我接受要我承担的一切条件,我用名誉担保,绝对谨慎地履行它们,不过请允许我携带佩剑。

莱昂·德·泊勒伐

当天傍晚信就被取去了,第二天早上他收到另一封短简,那上面写着这几个字:

剑可以带;不过德·泊勒伐先生丝毫都不用担心他的名誉和安全。

没有比那一天的日子更长的了。

两小时以前,莱昂就把衣冠穿戴整齐了。他在自己屋子里踱来踱去,当他听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的时候,他的心开始卜卜地跳动。他拿了佩剑,赶快走下楼来,随即碰见那个仆人。后者打着手势招呼他上车,然后用蹩脚的法语尊敬地请求他容许蒙住他的双眼。

莱昂并不反对。

马车走了一些时候之后,黑仆人命令车夫把车子停住了。他扶莱昂下了车,又同他在人行道上走了百多步路,然后他们进入一座房屋,在那儿跨上了一个短短的楼梯,莱昂觉得自己被领着穿过了几间相当宽大的屋子,终于走进一间非常温馨的房间。这时候他的障眼布被解开了,于是莱昂好奇地向四周晃眼一看,发现自己是在一所暗室中,那端有扇开着的门,可以窥见被一盏白玉色灯光照得朦朦胧胧的一间漂亮的闺房。

黑仆人靠近他站着,一手提着暗灯,另一只手指给他那闺房,并且低声地说着:“诚实!肃静!”便立刻隐去了。

莱昂放下了佩剑,飞快地奔了进去。一位妇人,就是他那不相识的女友,穿着一身简单的便服,脸上戴着面罩,半躺在一张沙发上面。

莱昂跪在她跟前。

“我是多么幸福啊!”他叫了起来,“但是为什么老是对我遮住你的面貌呢?我恳求你,再不要这样神秘了,除掉你的假面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不耐烦地伸过手去,并没遇到阻止,可是那灯光立刻熄灭了。

我们在他所尊敬着的黑暗中间,不便携上一盏揭示秘密的灯火;我们不便打破这个再三地叮嘱过的肃静;我们只能说明他的快乐是超过了他的希望,而且在这个欢聚中间,他从没有想到要违背他的诺言。

时间迅速地过去,当房里起着一阵轻微的响声的时候,夜已深了;一扇秘密的门自行打开,那陌生女子便隐去了,房间里只剩下莱昂一个人。不久那黑仆人又来到他面前,用一种尊敬的口气,请求他再缚上那障眼布而跟他出去。

“不,”他苦恼而又生气地回答。“我不出去,假如我见不到她,得不到? ?”

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像在他身边似的打断了他的话:“诚实!肃静!”

莱昂向发出那声音的方向冲过去,只碰到一堵墙壁;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扇关得紧紧的小门,透过门缝,他隐约地瞥见一个迅速离去而渐渐消失的灯光。

“残忍的,”他不敢扬声地说道,“请停一会儿,只有一句话? ?”

“诚实!肃静!”黑仆人用坚决的声调说。

“是的,”莱昂悲哀地回答,“诚实束缚住我,我曾经答应过,我服从,不过,我希望别人也能像我一样信守着自己的诺言。”

障眼布重新被缚上了,莱昂跟着他的向导走出去上了马车。不久他就到了自己的寓所。在那儿,一个人孤单单的,时而沉入甘美的回忆,时而掀起强烈的悔恨、欢喜、不安、疯狂的爱的沉醉。他问自己:这莫非是一场幻梦?终于他进入了沉沉的昏睡中间去追寻那个残余的梦境。

谁能描摹得出他的不安和苦闷呢?当好几天,接着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地过去,而一点也得不到他所想望着的那陌生女子的音信,她甚至连安慰一下他的焦躁的心情都不肯了的时候。

他心里很痛苦地在细想着那桩偶然的事情。

“哎,什么!”他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的忠厚和诚实就只是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缺德的女子所利用和满足她刹那间的轻狂吗?呵,不!我错怪了,我辜负了她的殷勤。我曾经感觉过她的心因惊悸而加速地跳动过。喔!我可爱的情人,为什么在我的爱情跟前你偏要回避呢?为什么要把我举到了极乐的巅峰而又立刻把我抛入失望的深渊呢?使我神魂颠倒的、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甜蜜时光的回忆,难道在你的心上就丝毫不发生影响吗?”

莱昂正在对他神秘的情人发问的时候,被一封来信打断了,这信正像是来回答他的质问似的。他熟识这个写过那些条件的笔迹,高兴得手都发抖地把它拆了开来,读着下面这些字句:

有多少幻想正在被我毁灭啊!何等可爱的希望行将消灭!多么大的威信在倒落下去啊!你以为你是胜利了,但是被人安排的却正是你呢!你以为在一个弱女子身上施以一种不可抵抗的威力而自豪了,但是服从她的意志的却正是你呢!无疑的,你在不耐烦地等待着见到她,认识她,想用你那方面新的激情,和她这方面新的弱点来树立你对她的统治权,但这种时机却一去不复返了,你和她之间一切都完结啦。

可是,你的行为的忠诚和高雅值得我这方面多少的感激。我想,除了向你说明你这样好奇地想知道的那些计划,除了告诉你至少在你看来像是奇特的甚至是轻率的、然而靠着你我相信我将不至于后悔的那件事情之外,我再没有更好的方法来对你证明我的感激了。

一个只给我带来了不幸、蹂躏、不公平和强暴的不相称的结合,使我对于这个全然助强凌弱、承认不公平的悲痛的联系起了难于克制的反感。因此,当我二十五岁那年成为自由、富裕、完全由我自主的时候,我便发誓要永远都是如此,但不久我却感到这种独立不羁是由于剥夺了自然的最亲切的安慰物才能保持得住的。于是我向四周瞩目,可是找不到一个需要我的爱,我的温情,爱我而又向我这样表示的人。没有儿女的悲哀不断地苦恼着我,并且越来越成为一种真正的遗憾了。我生长在炎热的地方,我的血液是沸腾的,我的感情是炽烈的,我究竟怎样说呢?我逐渐构成了一个奇妙的计划,靠着它,我可以享受到做母亲的快乐而不至于受着可恶的压迫。然而请不要以为我是一个蔑视一切的人,请不要以为我将社会上有用的法规一概当作妄说偏见。不,我对于这些倒是很看重的,如果只有这一次我敢于把它们丢到一边去,请相信我,那也只有这一次啊,因为各种特殊的情况给了我方便来保全我的名誉。

我的计划,一开头是在担惊害怕中想出来的,很快就使我非常的关心了。我承认它有一种罗曼蒂克的迷人的地方。这在我看来正是一种附加的新奇的魅力。这计划很快就变成一种欲望了。你是知道我怎样把它实现的,而且承你的情,赐予我独身生活中所缺乏的那种幸福。起先我本打算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把你完全忘记的。如今我改变了念头,想到应该给你一点说明。况且,如果我的愿望达到了,我或许会在我所爱护的对象尚未自立之前就死去,他将继承我所有的财产,但是我以为我不应该剥夺他自然的保护者。

请留意随时随地都会来要求你履行责任吧!时光一到,你便会收到一只刻着诞生日期的分成两半的戒指;那上面镶嵌着金刚钻的表明是个男孩;女的是颗碧玉。这指环其余的一半就交给孩子,万一我死了,他可以凭着必需的线索去找到你,将这半个戒指呈给你;如果它同你的相合,那就证明他有受你保护的权利。凭我个人对你的尊敬,总可以使我确信他的要求不至于落空。

告别了,先生,告别了,莱昂;永别了!免去你以我为对象的各种奔走罢;找我是徒然的,因为在不多几天之内我就要离开此地了。忘了这个你不认识的、你没有办法知道的怪物吧;忘了这个不可再得的一夜之梦吧!放快乐些,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愿望。如果我能够听到你快乐的消息,我也会同样感到愉快的。

“快乐!”莱昂怨恨地把信远远掷了开去,大声说道,“她冷冰冰地通知我不该再见她了,她轻诺寡信地透露出我所丧失的一切代价要永远被剥夺了的时候,叫我怎么会快乐!但是她并不以为在逃避我,她是属于我的;造成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原是她自己啊。难道只为把它这样割断而造成的吗?不管她去哪里,我都要追求她!随时随地都要要求我的权利。那她是规避不了的。”

沉思了一会之后,他又说道:“啊呀!我忘了她将要离开此地。或许她会回她的祖国去吧,那么,汪洋大海就要来隔离我们。我是多么的不幸啊!为什么我先前要去那跳舞会呢?为什么我会愚蠢得去接受她那些没信义的条件呢?”

她突然要离开此地的消息给莱昂美好的希望一个极大的打击,使他悲痛的因此而病了几天。当他能出门的时候,他又精神百倍地开始他的追求了。但是在京城里他原是生客,很少有成功的法门。于是不久他便陷于一种最苦痛的无可奈何的悔恨之中了。生命中经历了这样一个时期,他的性情上也就感染到一种无法去掉的忧郁的色调了。

出身于一个可尊敬的家庭,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的莱昂,从没像其他军人那样放纵过;他的业务学习,接连不断的光荣而辛苦的服役,从没让他有一点空闲去建立一种流连忘返的关系。有恋爱的可能,但他没有爱过,所以这初次的印象对于他是分外来得深刻;并且偶然的机会刚给他碰上了一位可爱的女子(她把自己布置得神秘莫测,更特别富于刺激性),而她却像影子一般消失了。他不久或许可以做父亲了,然而他的心坎上却永远偎贴不着他的爱儿;被最温柔最坚强的关系联结在只有凭他的想象力才能得见的对象上面,他是注定着无法知道他们的。

以上这些思想不断地来苦恼着他;但是,凭着再三阅读她的来信的结果,他终于相信在字里行间还能够发现几线希望的闪光。

找寻他的陌生女子的那种希望还没完全丧失;人家预许给他的、这只谜似的、应当来报喜讯的指环,不就是一种同心符吗?此外,人家既然安排得使那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他的父亲,那就不会不顾到这后者的生存和命运。他那不容人见面的女子仍然在关心着他命运的那种想头占住了他的心,同时也带来了几分安慰。

但是有一种新的忧愁正在向他袭来;他的部队奉命开往法兰西北部的一个小城市中去驻防,必须同着队伍去的莱昂重新又感到失望了。一离开巴黎,他便失却了找寻那女子的各种机会,而且,他自己一旦到了外省的偏僻地方,也容易被人遗忘;他那么焦急地等待着的报喜讯的使者恐怕不会去那边找他了。然而他非离开不可。在一个缺乏社交,除了孤身散步别无消遣的小城市逗留,委实是无法排遣莱昂的忧郁心情的。

当他闷住在这个小城市中,心焦地计算着该来报喜讯的月份的时期,他那陌生的女友,也同样过着隐居的生活,不过是在从都尔到波尔多的路上的一处优美的地方,怀着满腔的热情沉溺于为自己所创造的温柔的希望之中。在这个独立不羁的环境里,在她看来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使她神往。

生于马尔底尼克,在一群奴隶当中长大起来的年轻的艾丽娜,直到十六岁,除了双亲宽大的意旨而外,不知有其他的束缚,社会上严酷的法规,从没有强迫她就范过。

然而她的美貌,在这时期就开始闻名了,引起全岛中最富有的殖民地居留者德·洛赛里的欲念。他亲自去求婚,他那富豪的名声使她好虚荣的家属眩惑得几乎立刻就让他得到了她。

他是个年纪上了四十的人,有着一张好看的脸,但是具有一种可鄙可憎的性格。他起初是那个地方的监督,随后便成为它的所有者了;他从没离开过那地方,暴君一般统治的习惯使他染上了由于独霸及无限制权力所产生的种种恶德:多疑、凶横、寡廉鲜耻、无法无天。为了占有殖民地上最漂亮的一位少女,有时候他也显得和蔼可亲,但是不久除了仗着颐指气使的性格中所有的冷酷而实施的一种卑鄙的嫉妒而外,就不再有别的感情对待她了。

艾丽娜,被包围在自己不能随便使唤的黑女仆们中间(其中有不少个还是她的争宠者哩!)不由得不受着极其不堪的待遇了;她敏锐而高傲的心灵从此便怀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反感,对于所有的男子都存着怨恨和蔑视的心理,其实也只有她所鉴定的那家伙才是理应该当的。

她的父亲因为牺牲了他们唯一的女儿恨恨而死;隔不多时,她那穷奢极欲弄得身体衰弱的丈夫,打算回到他早已有资本去购置产业的法兰西去,不料,在一次暴饮荒淫中间,死神便来抓走了他。

于是,德·洛赛里夫人艾丽娜,在二十五岁那年,便成为殖民地上最富有和最自由的寡妇;然而,她讨厌这个在她唯有悲痛之感的故乡,便决心要实现她丈夫的计划到法兰西去居住。她有位少年时代的朋友,德·金朗塞太太——她的婚姻可比艾丽娜的来得幸福——也正打算把财产和家庭搬到这同一国度里去,一只大船给她们雇好了,于是德·洛赛里夫人,在她双亲坟上再一次宣告今后决不给任何男子以支配她命运的权力以后,便满怀着希望上船了。

在痛苦的结婚生活最初那些年头,德·洛赛里夫人便痛切地感到没有小孩的悲哀,而后来也只为怕见她的孩子会承袭她咬牙切齿地忍受过来的她丈夫的那些恶德而聊以自慰。

她在开始恢复自由的当儿,比往常更尖锐地感到了这种遗憾;孤单单的,无亲无眷,准备到一个人地生疏的异域去,她觉察到这种独立不羁并不是幸福的唯一条件,因为生活中总得要有多少关系才能把人系在这世间。在航海中不断地来和她做伴的她朋友的孩子们,使她整个心思都考虑这问题了;当她同这些孩子们亲嘴,同他们游戏的时候,这才开始想到我们所看见的她实行的那个出奇的计划。长途旅行给她有充分时间来仔细策划怎样才能避免由于这种行为所能引起的严重后果;她的计策愈是在头脑中形成,她愈受到它的蛊惑,到波尔多上岸的时候,她整个心思都被它的魔力吸引住了。

在这城市中稍稍停留,她便跟德·金朗塞夫妇来到巴黎,他们是来这儿过冬的。我们看见了她是何等轻率与胜利地实现了她的企图。她真走运,碰到了像莱昂·德·泊勒伐那样的人,他性格的诚实和不变是有助于她避免危险的。

她只向她忠实的黑仆人不守秘密,她曾经嘱咐他,在两次跳舞会中间的那段时光中,到近郊偏僻地方去租下一幢给她实现计划用的小房子。那房里可以随意熄灭灯火的隐蔽机关,那担保她能够逃走的秘密出路,全是她不惜工本事先周密设计出来的、从来没有过的设备。

她同她的旅伴们在一个旅馆里住,所以不得不撒个谎,预先告诉他们在M i—Carême的第二天她要回她的老家去。在那指定的日子,不管她的朋友们怎样劝阻她,她还是向他们告别,同着那黑仆人动身,到她的小房子里去,她其余的仆从们在数小时以前早就打发在路上了,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顺利地完成。

在履行了那么小心地准备好的约会以后,她在她的别墅里还逗留了一些时光;就在这儿她给莱昂写了那封使他感到非常痛苦的信。几天之后,她就到都兰纳去了。

她来到都兰纳第一件关心的事情是向四周传播消息,说她的丈夫在上船时就已经得病而死于航海的途中;她披戴的丧服足以证明这一点。不久她又让人知道她有保存一个遗腹子的希望。几个月以后,这希望在众人眼前就成为显而易见的真实情况。将近秋末,德·洛赛里夫人,称心满意地生了一个女儿,这位千金就被养育在华丽的大别墅里。

她怀着无限的热情搂抱这个想得很久了的小宝贝——她一生的幸福和最温柔的感情全都集中在这孩子身上了!

“你会深切地爱我吧?”她对她的爱女说,“我对你不惜操劳爱护,想必你是会知恩的。我只为你而活着,即使奚落和凌辱将成为我献身的代价我也不怕。我总算有了一个同我发生最坚强最温柔的关系的人了;她天真烂漫的性情和幼小时代的幸福,我希望是值得我庆祝的!”

在这完全没有经验过幸福的喜悦中间,对那个恩惠人的记忆便自然而然渗入了进来。她想莱昂如果能够见到这孩子,真不知会如何欢喜,这思想也就使她记忆起允许给他报告孩子诞生日期的那件事来。

黑仆人立刻被派往巴黎,送去她允许给莱昂的那只戒指。她嘱咐他到陆军部里去打听莱昂的联队所驻扎的地址,然后赶快动身送这最后的信物去,而且非把它亲自交到德·泊勒伐先生的手里不可,尤其是必须马上离开,不让这位年轻的军官有时间向他问一句话。黑仆人很精明地完全照着他接受的指示去做了。

十一月一日开始,莱昂心里就有点激动。一天早上,他操练归来,无精打采,心烦意乱地准备回宿舍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马儿快步的声音,转过头去,定睛一看,认得是那个黑仆人。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这边的一位便催马加鞭冲上前来,然而并不下马。

“这是人家叫我送给你的东西。”他对他说,同时递给他一只封好的匣子。

他一磕马肚子立刻就不见了。莱昂手足无措,用目光追随着他,直到将眼睛移向那匣子的时候,才确信这突如其来却立即消失的现象并非是神经错乱的一种幻觉。

他连忙打开那匣子,里面只藏着半只金戒指,劈得像法兰西结婚用的指环,那上面刻着一八? ?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一颗非常美丽的碧玉做了那指环的嵌饰。

“是个女儿啊!”莱昂叫道,“我做了父亲了——可是连一个字都不写给我!她还在作弄我呢!也许就此完结了,我再也听不到关于她的消息了。像这样随便来处置我命运的、控制我将来的、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究竟是谁呢?老是不可捉摸的、到这外省偏僻地带来找我、能称心如意地找到我而又抛弃我的是什么人呢?不幸的跳舞会啊!倒霉的约会啊!”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件事想了又想,但是终究得不到一点满意的结论。

一长年就这样过去了。将近开春时,传来了战争的风声;人们谈论着出征西班牙的消息;梦想升级和光荣的军人们都乐得从静止状态中解放出来了。

倦于回想和饱尝那助长回忆的空闲生活的莱昂,尤其没耐性地等待那开仗的信号了。但是有一天当他接到陆军部的电报,任命他为某将军的副官,叫他立刻赴巴黎到这长官那里去的时候,他又感到如何惊奇!

莱昂,不认识那长官,而且不相信有什么提拔他的人在他身边,想不出这次为什么能够升级;但是很久以来,他所遭遇的就尽是些奇怪的事情;这一回倒是使他既高兴而又充满着希望的。他那陌生的情人或许参与着这件事吧?如果是这样,那末,这是个发现她姓名和住址的线索了。而且,他重回巴黎,即使在那儿逗留的时候很短促,也不会完全没有追寻她的好机会的。

莱昂又上京城里来了,将军招待他十分周到:留他在自己家里住并邀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开始因为忙于公务,不容许他去进行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徒然的奔走;但过了一些时光之后,他颇被他的长官所器重,而且差不多成为一个心腹了,他这才敢问是承了谁的恩赐给他这光荣的职位。将军告诉他这是由于战争人员的授任者德·贝先生的推荐,以及前几次战役里莱昂立功的记录,他才申请派他为副官的。

“这使我想起来,”将军继续说,“你应该去谢谢德·贝先生。我打算最近的一个晚上去他那儿,你假如高兴的话,我可以带你一道去。”

虽然这个提议在莱昂的希望中是不着边际的,但他也感激地接受了,于是不多几天以后,将军领他坐上自己的马车去拜访德·贝先生去了。

客厅里已经聚集着相当多的人了,当德·贝夫人安排好了几桌牌戏以后,转身到有着三四个妇女及同样数目的男子在很愉快地谈着天的小圈子里来,靠近壁炉重新就座的时候,莱昂被人介绍给她了。但是他想从她那里探得些愿望中的消息是徒然的;应酬了几句以后,德·贝太太为使谈话重新恢复一般的调子,便请求这些绅士们之一继续讲他已经开始了的故事。于是,在等待中不得要领的莱昂只好强制着自己像别人一样的去听了。

有趣的或奇特的故事一连串地继续着有好些时光了,小心翼翼使每个人都有机会轮到讲话的德·贝太太,转向莱昂,微笑地请问他,在战役历程或军人生活的变迁中是否也有某种值得一谈的冒险故事。莱昂头脑里老是充塞着自己的那桩事情,便将它作为听来的故事,假托在他联队的一位军官身上,而叙述得正如他自己亲身经历过来的那样娓娓动听。

等他讲完了这故事,对于这个想保持独立不羁的怪念头的女子便掀起了一阵剧烈的争辩。妇女们都采取严厉的态度指责这个女子冒险的不可宽恕的轻率,并且责备她在误解自由的趣味上牺牲了她的节操,这是不可原谅的不智的举动。男子们都认为她的行为是别出心裁,富于想象力的表现,而且她既有这般的聪明和毅力来实现她决定的计划,那总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子。他们都羡慕那个军官的地位;但人人都担保自己绝不会被她抛弃到这种地步,因为任何誓约都不能阻止他们去找寻和征服那个逃走的美人。

“其实,”有位上了相当年纪的贵妇人冷淡地说,“对于一个这样比看重自己的人用不着有什么顾虑的。”

“我承认,”一位坐在壁炉旁边非常漂亮的贵妇人接口道,“这是不能替她辩护的。但是她对于第二次结婚之所以会发生这样坚决的反感,总可以推想得到是有着重大而隐秘的理由的。想做母亲的那种热情看来是造成了其他的一切;何况在我们中间,当抚摩着向自己微笑的孩子的时候,谁能不对于有这类感情所惹起的过失在心中找到一些可原谅的地方呢?”

“可是你总得承认她把这个可怜的军官弄得很难受吧?”

“她给了他什么伤害呢?”那位漂亮的贵妇人用一种轻快的口气质问着。

“什么伤害?”莱昂被激怒了,嚷道,“对于不断地被一个可爱的女子的回忆追袭着的这军官难道一点都没有什么吗?那女子的优美和才情曾经使他充满了爱情,对于她的占有使他感到极大的欢喜,但她却固执地逃避他,不使他见面,不让他亲近;她燃烧起他的热情来好像只为的是把他抛弃在他的悔恨之中,她和他保持关系好像只为的是维持她永远不想给他满足的那种愿望。他是丈夫,他是父亲,但他却永远不会认识这些最自然的感情的对象;他不知道她们住在哪里,而他自己呢,却屈服在无形的监视下面。人家跟着他,找得到他,并且还可以随意地来处置他的生存。有义务是要强迫他负起的,但是他比人类中间最起码的人都还不幸,他永远得不到除他以外谁都可以得到的家庭幸福的报偿。”

“喔,这样说来未免有点过分了吧。到底他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怎么能够结婚呢,太太?即使到后来时光磨灭了这刹那间给他幸福太深的印象,还能由他自主吗?只要他所爱的女子还独身着的时候,他能不照样做吗?如果一旦消失了这种对于自然使之结合的出奇的反感,如果有一天他可以得到这个想念很久了的姻缘,那么,倘若他和别的女子结了婚,他还能自慰吗?”

“你给你朋友添上许多微妙的感情了。”那位漂亮的贵妇人又接口道,同时用充满着温柔和同情的眼光向莱昂一瞥。

他受到了感动,于是话说得更加热情了:

“而且他和他孩子中间分剖着的这只戒指,不就是永远牵制住他的锁链吗?不论在任何情境下面,人家都可以来要求他的爱,要求他做父亲的保护——人家占有了他,他却一无所有!到头来会弄成这样的局面:他只能希望在孩子丧失了母亲的时候方能认识他的孩子!这爱儿的第一面便通知他另一个更亲爱的人不再存在了;他只能牺牲了做丈夫的幸福才能获得做父亲的幸福!”

在说到这最后的几句话的时候,莱昂的语声变得异样了,一股泪水就像要从他眼里迸落下来。

“我亲爱的泊勒伐,”将军微笑地说,“你确乎把这年轻人的境遇描摹得非常动人,使人相信你是依照着人的本性而叙说的。”

德·贝太太,见到莱昂的感动和局促不安,连忙使谈话改变了主题。她是背着壁炉站在那位美貌的贵妇人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

“你使我们对你的朋友感到极大的兴趣,”她温和地对他说,“不能把他的感情讲得更动人了。”

“至少,太太,这完全是真实的,但是将要开始的战争会给他的烦恼带来有力的安慰,希望能光荣地了结这个不再有幸福前途的一生? ?”

“你说什么,先生?”那为漂亮的贵妇人问道,“你要是对于他能够有一点影响的话,你就应该使他改变这种可怕的念头,你对他说他有为孩子保重自己的义务。”

“但是为什么要他承认这些无报酬的义务呢?有什么权利要他将生命献给伤害他的人呢?? ?可是一颗子弹,”他带着惨笑附加说,“一颗子弹就可以解决许许多多问题。”

这时候,将军来叫他了,于是他们在接受朋友们向他们呼喊光荣和平安归来的祝福声中告别了。

“这位青年倒是很有趣的,”当他们走了的时候,德·贝太太说,“他具有一副可爱的容貌和一片优美的心肠;万一在西班牙阵亡,那真是非常可惜。”

从这时候起,德·洛赛里夫人(不消说,那位漂亮的贵妇人就是她)再也不能恢复她平静的无思无虑,自诩能永久保持着的高傲和冷淡心情了。由于妇女们批判她的严厉,她终于估计到了自己过失的重大和贻害;同时男子们轻薄的论调使她懂得莱昂行为的高雅是如何地值得感激。

各种反省增加了她对他的尊敬,并且给一个崇拜她而她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可爱的男子造成了不幸的那种思想,在妇女们心坎上格外见力量的那种光荣和危险的掺杂,以及不安等等——这些增加爱情和记忆的元素——都使她心里生起了一种不习惯的感觉。

她渴望重见她的女儿和恢复她的孤独生活,赶快动身便成了她唯一的念头了。

当她去德·贝太太家里辞行的时候,人家告诉她某将军和他那位年轻而又可爱的副官都早已到西班牙去了,那里战争已经开始。她心上感到不舒服了,草草道别以后,就焦急地回到寓所,以便赶快准备行装。

她当时的心情和在初冬应德·金朗塞太太的邀请决定来巴黎过冬时的那种心情是如何地不相同啊!

德·洛赛里夫人原是平静而愉快的,早在青春时代,她就梦想着快乐的生活,而且人们可以想象得到在非常重视幸福的交际社会里,一位漂亮而有钱的寡妇会受到怎样的优待。德·贝太太的府邸是艾丽娜露面的场所之一,因为德·金朗塞先生同这位太太的丈夫是很有交情的,所以,当战争的风声开始传播的时候,艾丽娜便利用这种关系替莱昂获得一个危险较少而更加有名誉的职位,她向德·金朗塞先生托词说这年轻人的家族曾以此嘱托她,并请求在这次事件中最好不征召他们。

她的介绍得到了成功。随后那偶然的会见便突然改变了她整个生活的趋向。

德·洛赛里夫人回都兰纳去了。苦恼地、不安地责备着自己的轻狂竟带来了这样预料不到的结果;她敏锐的想象力好像想象到一切可能发生的灾祸都成了事实那样,并且她的心也就软化在她自己所设想出来的不幸上面了。她叫黑仆人留在巴黎,给她收集和转达来自西班牙的消息,因为她现在非常关心那边所发生的事情。

当她再见她的女儿的时候,她感到小宝贝越发可爱了;一种直到如今都没有留意过的孩子同她爸爸面貌的相似之点深深地打动了她,于是比先前更加温柔的、新的接吻便跟着这发现落在她女儿的脸上了。

德·洛赛里夫人从没这样隐居过。她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乐趣,注释着她的爱女每个月都在增长美丽、智慧和进步而度过了那个夏天。艾丽娜非常着迷,但是她也时常想到在她身边能找到一个可以分享她做母亲的热情的人才更高兴。

“这究竟是令人难过的,”她自言自语道,“没有一个人我能够和他谈谈我的幸福,他也像我一样能够感觉到它。啊!不用说。”她带着一种立刻为自尊心所抑制住的叹息声继续说,“不用说,只有一个做父亲的人才能在这些小孩的事情上和我感到同等的乐趣。但是谁能担保,这个专制的暴君过后不会压迫我呢?他的冷酷无情不会把我? ?啊!莱昂不会是暴君。他的眼光是温和的,他的微笑是动人的。他可能做个好好的父亲。”

随后她想到他离得很远了,处身在战争的各种危险中间,想到他曾经愿意去死,也许早已死了。

于是德·洛赛里夫人写信去打听西班牙的消息,她除非得知德·泊勒伐是在某某地方依然无恙的时候方能恢复她的平静和愉快。

将近冬天,她的朋友们想不出有什么魔力使她这样离群索居,写信去邀她到城里来和他们重聚。但是要使她离开疼爱得日甚一日的小莱昂妮,她委实难以决定,而且又不敢让德·金朗塞太太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于是在各种借口之下延迟了行期。

直到第二年正月间她才去巴黎。然而所有这些显赫的娱乐和前年曾经使她那样高兴过的社交活动,如今在她眼里都丧失了魅力;它们在她看来全是些叫人厌倦、毫无趣味的东西。她厌烦和很不惬意地回到家里来,发现自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于是便开始想到她所过分爱惜的独立不羁往往是由于内心的空虚及随此而来的乏味换来的。

对于这群为她的境遇鼓起希望来的轻率者,她厌倦他们的轻浮的殷勤,自忖倒不如皈依一个人而脱离开大伙儿来得好些;并且在交际场中,一位漂亮而动人的女子是需要有个保护者来使人敬重的;于是,不知不觉间,莱昂在她的记忆里就变得不是那么无所谓的了。

忽而风声传来,说西班牙最近发生了极猛烈的战斗。

艾丽娜,充满着不安和忧愁的预感,便立刻去访问德·贝太太。她发现朋友们已经在谈论她所关心的问题了。等举出几个阵亡将士的名字之后,她是多么感动,当德·贝太太回过头来向她说:

“太太,你总记得对我们讲那个奇特故事的某将军部下那位年轻的好副官吧?唉!战争一开始,他便失踪,不知死活了。”

艾丽娜唯一的回答是惊叫了一声,幸而在场的人都热中于这个消息的争论,没有注意到她。她静静地听了这些越来越使人失望的推测以后,便急急告退了。不管她的偏见如何,她终于感觉到一个男子是有权力扰乱她的幸福和影响她的生活趋势的。

她在巴黎还停留了个把月,不时地希望得到些确实的消息;但是没有消息能够来解释这个蒙蔽住莱昂的命运的疑团,她只好决定回都兰纳去了。

为她的悲愁而吃惊、为她的健康而不安、并担心寂寞会助长这些倾向的德·金朗塞太太想来劝阻她动身,但结果是徒然的;她带着无法摆脱的忧虑走了,和女儿见面也只有增添愁绪。

“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想道,“有一天能够来代替我的那个人不再存在了。”

她对每次邮件都是怀着不耐烦的心情等待着的,然而将近两个月来,它们没有带来一点关于莱昂的命运的消息。

有天傍晚,她正坐在园子里头看小莱昂妮玩,一面梦想着被女儿所唤起的那个人的形象的时候,忽然听见佣人们在找寻她的嘈杂的声音。

“太太,”其中之一道,“一定同她小姐在花园里。”

“同她小姐!”一种带惊奇的外来口音说道,艾丽娜立刻听出来这是德·金朗塞太太的声调。

同时她连人也出现了,于是这两位朋友便互相跑拢来拥抱。

“亲爱的艾丽娜,”来宾恳切地说,“我再也按捺不住我对你的挂念了。你的音信变得这样稀少,而且又这么简短,在字里行间我发现一种非常明显的忧郁的情调,因此我特地跑来看看你。要是可能的话,我就陪你住一些时光,以便排遣你的寂寞,”

当她朋友感谢她这番友谊的表示的时候,德·金朗塞太太用充满惊异和好奇的眼光注视那小孩,因为她看见佣人们对待女公子那样看待着她,并且在她的咿哑声中还不断地呼唤她的妈妈。

她们回屋子里去的时候,德·洛赛里夫人含笑地说:

“我看得出你的惊奇,我也猜得到你的好奇心。是的,亲爱的朋友,我对你可有一个秘密了,一个从来不敢向你宣布的秘密。但是明天,你就可以知道一切,同时这故事会是你懂得我之所以忧愁的原因。”

不管旅途中如何疲劳。德·金朗塞太太为了想知道这个她全然莫名其妙的秘密,差不多一夜都没有安枕。

第二天很早就起床来,她是第一个会见艾丽娜的人,于是她们俩立刻跑到园子里去,在那儿好自由地谈天。德·洛赛里夫人默默地走在她朋友身边,为了吐露隐情,显示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这样开始:

“亲爱的朋友,现在不再是在你面前隐藏一个秘密的时候了。这秘密我是时常想告诉你的,只是因为我明了不会被你赞许,所以老是迟疑着没对你说。不过,我总得要向你承认,昨天引起你的好奇心的那小孩是我女儿。我非常想望有个孩子,可是要我第二次把自己的脖子放在先前压迫过我的那个重轭下面,我是再也不能忍受的。”

德·金朗塞太太禁不住惊叫了一声,然而不让她有说话的时间,艾丽娜接着便告诉她在航海中所构想的那个轻率的计划,以及用来实现这计划的那些手段。

最后她讲到她女儿的诞生,她的朋友便性急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嚷道:

“为了造成这样的一次癫狂,竟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和力气!并且你是多么的冒险啊!这样的做法,会损害你在社会上的名誉和真正的生活!为什么要这样的牺牲呢?为了一个躲躲藏藏不敢显露的不完全的幸福!这就是你过分警戒所带来的结果!你受了想象力的蛊惑,便狂热地坚持着这种怪念头,它使你拒绝人生真正的幸福,而去挑选那种只为满足一点而轻举妄动的乖谬做法!呵,请听我的话,赶快去召回这个可爱的孩子的父亲,不要再使这孩子长久地失落她的好朋友——她那自然的保护者;这对于你自己也可以不再自绝于家庭关系和最温柔的自然之爱。”

“唉!这不再是我的能力所能做到的了。”德·洛赛里夫人大声地回答,“总之,请听我说,你就可以明白我是怎样被你那么严厉斥责着的过失处罚了的。”

于是她使她记起在德·贝太太家里人们时常讲起并加以惋惜的那位年轻的副官。

“怎么!就是他?”德·金朗塞太太叫道,“啊,你干了些什么,艾丽娜?我真为你叹惜!现在你看到了你这种愚蠢的行为如何扰乱了你心境的平静,破坏了你幸福日子的安宁,并且自食其果地受到良心的责备,甚至连补救它都不可能。这样,妻子不成其为妻子,母亲则几乎不敢使用母亲这个尊号。你的一生都要在最自然最尊贵的感情面前脸红了。你本来是很美丽的,才气焕发的,既有财富,又有极高的天分,但你却抛弃了这种连最平常女子都能够享受到的幸福——这种有着丈夫和孩子的非常甜蜜的幸福。不但如此,我还可以看透你的内心;你想用得意自满来把它掩饰也是徒然的。你的这颗心不再是属于你自己的了;你在爱着一个人,你已经把你的心献给一个人了? ?”

德·洛赛里夫人听了这些话,便用手来遮住自己的面颊,眼泪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

“亲爱的艾丽娜,”德·金朗塞太太接近她,把她紧紧地抱在臂腕里温和地说道,“看见你流泪,我感觉到我只能做你的朋友而不够资格当你的裁判者。请停止这种悔恨的沮丧吧,或许还不至于没有挽救的办法。让我们希望莱昂还活着,一切都补救得过来。”

“补救!”她骄傲地嚷道,“不,亲爱的,我不相信我会那样容易地同意你所说的补救。我犯了一次过失,那是实在的,不过我所做的,并非由于我的懦弱,而是出于我的意志,在我所忍受过来的那些痛苦上面作了长时期的考虑以后才决定的。这是真的,我为这个值得我同情的人的命运而悲哀,我曾经使他的生活不安定,或许竟缩短了他的寿命。我只有知道了他还活着才能够快乐;但是要我放弃我的独立不羁,因为这种转变而让人相信我是脆弱的,或前后矛盾的,那我永远也不能同意。”

德·金朗塞太太见到现在还不是和她朋友的成见或自尊心作正面冲突的时候;不过。从此以后,莱昂便成为她们谈话中的一个主题了,而且由于不断地讲到他,艾丽娜就在不知不觉间加强了她心中早已意识到了的那种倾向。

德·金朗塞太太这方面呢,她时常用话语来描摹她亲自享受过来的幸福动人的场面,并且还向她朋友担保,她如果要过这样的生活,也一定可以实现的。艾丽娜很受感动,多少有点动摇了自己的决心,含笑地倾听着她朋友的忠告,然而她又回复到她自由的幻想上面,想到要对这个已经使她受过这般牺牲的制度让步便生气了。不过,在切盼莱昂归来的祈愿上,这两位朋友却始终是一致的。

有一天,艾丽娜正和德·金朗塞太太在谈论着她们最喜欢谈的主题的时候,有人来报告她们说有一位在大路上经过的旅客的仆从,为着刚才在车子里昏厥过去的病苦的主人来恳求救助。

德·洛赛里夫人马上吩咐尽力给他看护。并且由于一种在妇女们是非常自然的恻隐之心的推动,她还亲自同她朋友一起到那个放病人的地方去了。

病人已经从车子里抬了出来,在草地上躺着,脸色苍白,不省人事,而且满身是血。他那吓得不得了的仆人呼号着说他主人的创伤又重新裂开,没有生存的希望了。

在这时候,德·洛赛里夫人来到了;当她一眼瞥见这不省人事的躯体时,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同时拼命把头埋到她朋友的怀里去。

“这就是他啊!”她声音哽咽地说:“他要死到我面前来了!”

“凭上帝的名义,”德·金朗塞太太小声地说,“拿出勇气来!不要惊慌失措!”

这寥寥数语已够使艾丽娜觉醒过来了;她感到他处境的危险,便集中力量救他出险,命令将这依然丧失知觉而惹人同情的受伤者抬到别墅里去。

重新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莱昂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旁有一位外科医生,刚扎好他的伤口,给他作了各种急救的处理;他的仆从经他一问,本想把事情的经过约略地告诉他几句,可是那医生不让他说话,再三叮嘱要镇静和休息。

德·洛赛里夫人,焦急地等待着病人的消息。她听说流血过多使他陷于极端衰弱,万一热度增高就很难支持,便开始惴惴不安了。医生已经嘱咐过,最关紧要的是安静,连太太们也不准许进他的房间,只要在看护上不使他有什么缺乏就够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艾丽娜得知病人夜里发烧,而且又增加了谵语,便大大吃惊。这时她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提心吊胆!她感到莱昂之于她是何等亲爱!她自己承认,没有了他,就不再会有快乐,矜持和空洞的偏见不复存在了,充塞着她脑海的是他陷于危险的那种思想。德·金朗塞太太,怕她过于激动会伤害她的身体,在这一天里,花费了很多力气才劝阻住她没进病人的房间;可是那天晚上,大家都睡觉去了,在这使苦痛更深切、恐怖更难堪的庄严而寂静的氛围里,艾丽娜孤单单的毫无睡意,因为按捺不住不安的心情便起床来了。她走到廊下,在莱昂的房门口仔细听听有没有响动,他还是在发谵语,颤抖而迫促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到她耳朵里来,她除了忧急而外什么都不记得了,便轻轻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护士睡着了。在微弱的灯光下,她认出这个曾经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的可爱的面貌;可是那双眼睛睁着不动,面颊上好像有火在烧;呼吸紧促的胸膛似乎担负不住一条被单的重量。艾丽娜倒在门旁一把安乐椅里,用双手来遮住自己的面颊和泪水。

她刚才所作的轻微的响声把莱昂从片刻的昏睡之中弄醒了。

“这是她吗?”他说道,“她会来吗?? ?是我要死了,我还会见到她吗?对她说我要死了,可是到什么地方找她呢?? ?我失落了她——永远地失落了她!? ?”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

“我的女儿——给我领来!我要死了还不让我见见我的孩子么?可怜的小东西,不要找你的父亲了? ?你不会再有父亲了!他在临终时候要为你祝福也不能够。”

听了这些话,艾丽娜禁不住啜泣了。

莱昂动了动身体,略为转过头来,但是他的眼睛始终睁着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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