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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盐池漫忆

在我的印象里,盐池县只产很少的盐,却有铺天盖地的沙!

挖一个甘草“榔头”,一锹接一锹,倾泻着有弹性的腰和手臂、手腕的力量;而往外捞沙子,则又“稳如泰山”,不让锹尖尖上的一点点沙子淌下去。老碗口那么大一个甘草坑,已经“没”了锹把,眼看就要“铡”了———挖甘草时全神贯注,竟然没有注意到天气已经骤变。刚才回头还可以瞅见庄子,顷刻之间狂风扬起沙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时就像有只大手,一把一把地往我的脸上砸沙子,睁不开眼,喘不上气。我怀里揣着刚才挖的几根“毛条”,凭着感觉,摸索着往庄子走。在沙丘间爬上溜下,估计一来回的“路”都走了,还是碰不到人和房。我忽然想起“园子老汉”的话:走丢了,快找驴粪蛋,顺着驴粪蛋总能找到圈或人家。然而此刻,连自己的脚都瞧不着,驴粪蛋何在?

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脚碰到了一个硬东西,蹲下一摸,似是个石头家伙,眯着眼睛一瞧,是个石槽。心想:既有石槽,必定有圈。

不过,一种由于来到生疏地方而引发的莫名恐惧仍然袭上心来。一位“贫农代表”在我刚到此地的那天晚上,悄悄告诫我:“晚上别走远了。这里有一个十岁的娃娃,夜里光屁股出去拉屎,天黑摸不回来,冻死在滩里。死时两只手拽着沙蒿,光脚丫子蹬出两个沙坑。唉!”此刻,“别走远了”的声音似在耳边萦绕。

如今在伏里,又是白天,冻不死,但这么走下去,何处是尽头!走乏了,又怎么办?我有点慌,脚步倒迈得更快了。

说也怪,碰到石槽后不久,我居然摸回了庄子。后来,我跟队上的老乡谈起那个石槽,人们惊呆了:附近几十里方圆地,压根儿没有石槽。于是,我这“黑帮”在一些老人眼里,甚至在队长嘴上,成了有“洪福”的人。当然,关于这个石槽,我至今还不能确切地说出这究竟怎么回事(不排除把别的东西误认为石槽),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始终未能再找到它。

这就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被迁赶到盐池县和内蒙古鄂托克旗交界的沙漠深处,大自然给我的一个“下马威”。此前的“下马威”,当然比大自然的文明得多。那是明火执仗的,不像大自然来得突然。提前一小时贴上迁赶“勒令”,然后才卷铺盖出发。在这样的沙窝里,十几户人家相依为命,繁衍后代,靠着沙漠里的甘草、苦豆子、柴胡、麻黄等换点零钱,再加上种些薄地,收点粮食,勉强糊口。

当我在这个叫双井子的庄子迎来第三个春节的时候,终于有幸看到一场演出。几个庄子的姑娘、小伙子组织起来,串村演唱眉户剧《梁秋燕》。村里一个姓张的年轻人,用铁丝捆绑了两个很大的棉花球,浸上煤油,点燃后挂在一根粗铁丝上,地上各支一个脸盆,不时有人舀上半勺煤油添在棉花球上。那冲天的煤烟和满院飞扬的黑灰,丝毫没有影响百十号男女老少看戏的热情。他们围成半圆,聚精会神,自始至终一个也没有走。我夹在他们中间,瞪大眼睛看那些久违的红红绿绿的戏装,吮吸那些圆润嗓音里发出的温存。我得到一种满足,就像队上宰羊,每次我能分得三四两羊肉一样。

队上的车把式看完演出,当晚就痛痛快快地出车,到川区给大牲口拉过冬的稻草去了(据说他为了等演出,耽误了几天时间,跟队长干过一仗)。他的孩子尚小,传说他家的房子“硬”得很,孩子不敢住,搬到亲戚家去住。队长当机立断,让我从四面透风的喂猪房搬到赶车人家去住。后来,一位队干部“泄密”,队长是想借我的“洪福”去“压邪”。

我当然连“邪”的影子也没有见着,但是车把式家的房子有一次却的确“硬”到了家,令我毛骨悚然。一个漆黑的雨夜,大雨滂沱,我就着油灯看了几页书,就想睡觉。走出里屋到院子里小便时,突然发现外屋的门从里面闩上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没有闩过门。里外屋只有我一个人住,谁能从外面来闩门呢?我感到血往头上涌,脚下的地软起来。稍稍冷静后,我从里屋端出煤油灯,在漆黑的外屋各个角落搜寻。突然,发现炕角有一双眼睛,定神再看,原来是一个人蹲在炕角,浑身湿透,不停地打颤。问他是谁,他不说;叫他出去,他不动。我只好冲到院子里,站在墙角,拼命喊:“来人啊!来人!”终于喊来了一位姓张的青年人(他家离我“家”最近,约70步)。他身上披着块毡,冒着大雨,朝我奔来,问我是否又“犯”病了(我那时常腹部疼痛)。我让他看那个人,他说,这人叫“关疯子”,经常不归家。经他劝说,“关疯子”顺从地到他家过夜去了。姓张的年轻人临回时说:“你刚才喊人的声调都变了,从来没听过你这么喊人。”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信鬼,但也压根儿没有什么“洪福”。不但没“福”,还灾星临头,是个没有“头脑”的凡胎俗夫。要不,好多人平安无事,独你来到了这山旮旯。对此,我无言以对。到这个地方久了,我总不能成年累月住在别人家,我应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由于种种原因,“集体”不能为我盖房子,而我在队上又是横扫来的“落叶”,谁来帮我盖呢?一天,一伙年轻人根据“集体”决定,给一位“根子正”的单身汉盖房子,那垛墙打起来倒了,打起来倒了。突然一位姓余的小伙子说:“这回咱们给王庆同打,看怎么样。”谁知,打起的墙还真不倒了,一间房子的“壳廊”很快起来了。队长也就顺水推舟承认是我的房子,只要拨点工分就算了。每当那位姓余的小伙子向我或别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神秘地眨眨眼睛或做个鬼脸。他一直怀疑,我是巧妙地利用“洪福”之说,为我办了一件事。

我在这个庄子生活了八年半,看日头作息。赶早出工,队长批评人常说:“日头晒屁股了,才来。”下午收工,则常冲人嚷:“太阳还有一人高,就往回走,喝西北风去。”至于晚上开会,盘坐在炕头拧旱烟棒子的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等人可以等到三星高照,乃至鼾声大作,及到开起会来,不过半个小时。什么事情想办得整整齐齐,极为困难。不过,也有例外,私分粮食就是一桩。有一次,队长发下话来,一户传一户:“今晚各家把狗圈到山芋窖里,鸡叫头遍,都到南边山芋地,带上家伙。”这夜,我睡得死,等我背着大背斗(队长所谓的“家伙”是也)赶到地里,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却鸦雀无声。往各种“家伙”里装山芋的装山芋,过秤的过秤,记账的记账,井然有序。往回掂或用毛驴往回驮山芋的人,行色匆匆,神色紧张,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顿饭工夫,偌大一堆山芋分个精光。可怜各家的狗,直到此时才得“重见天日”,回到地上来。原来,如果不是这样,它们就会在人们走动时一传十、十传百地吠起来,以致泄露“天机”。那时,粮食歉收,连年靠回销粮过活,一个月十多斤玉米或干薯片,不私分点,过不下去。这也是没有办法时耍的一点小聪明吧。好在他们明白谁都要“吃肚子”,耍这点小聪明时从来不瞒我,都有我一份。我呢,为他们保密,直到此刻才泄露一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自然条件的改观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人每天都要吃饭,于是开始另找出路了。当沙堆爬上房顶,侵占院子,连再点棉花球以供演出的院子都已找不出来的时候,双井子的部分人开始在国家的支持下搬迁到引黄灌区的一块荒地上,另建家园。

不久前,我“公私兼顾”,带着一批学生到宁夏灵武县狼皮梁吊庄采访实习。这个吊庄的大部分人,就是从盐池县双井子和双井子附近几个大队搬迁来的。这里,尽管周围还有昔日荒滩的痕迹(也是一片沙滩)但人迹所至的地方,因为有水,已经是一片葱绿。来自沙漠深处善良、淳朴、机智的人,有了广阔的用武之地。最出我意料的是当年那位队长见到我时,冷不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不说你有洪福,怎么能搬出喂猪房?那不是人住的。”

我算是服沙漠深处的这些人了。他们在某些事情中表现出的周旋与应对能力,是多么惊人;他们对寄予同情的人的关照,是多么细致。谁说长年累月与风沙为伍,在“棉花球”灯下看看《梁秋燕》就会喜笑颜开的农牧民糊涂?不,他们一点不糊涂,他们坚忍不拔,淳朴善良,绝顶聪明,点子多着呢。

作者简介 王庆同,浙江省嵊县人。中共党员,教授。1958年于北京大学新闻专业毕业,支援边远地区到宁夏工作,任《宁夏日报》记者、编辑。“文革”中到盐池农村劳动,“文革”后期任青山公社文书,1979年后任盐池县委宣传部副部长。1983年调宁夏大学工作,1996年退休。出版作品集《岁月风雨》、《边外九年》、《新闻写作基础二十讲》等。论文曾获宁夏“五个一”工程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本人获“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光荣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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