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不过褚云玉盛情,青蚨和正襟在他家住了两日,十八日清早,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他们亦不例外。
有些本土善识水性之人,手执十幅旗幡,出没水中,谓之弄潮,果是好看。
青蚨如今也是颇识水性,可见江潮翻涌,表面的大气柔婉下更不知暗涌几何,细细一想,便可知危险非常。
“江南的能人异士委实不可小觑,似这般风涛恶险,竟如鱼得水,玩出花样繁复,莫非其间有什么诀窍?”
一行人围坐席棚,褚云玉笑望隔着张桌子,双眸晶亮,满是孩童般喜悦的燕青蚨,声音温柔:
“他们都是渔民,水性好是必须,关键时候是要保命的。若说诀窍,便是对这片水域的熟悉,那一块有暗礁,水流风向,都是长期熟悉的。
不过再好的水性也不是没有风险,府尹累次出榜禁谕,亦不能革其风俗。有一绝为证:吴儿生长压涛渊,冒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他的声音比照人声鼎沸,惊涛拍岸,更显低回悠扬。
青蚨侧耳细听,真如涓涓细流划过耳畔,不愧为学生眼中最受欢迎的先生,如果换作是她坐在学堂,也会聚精会神,深怕错过什么,就如现在一般。
她边听边点头,样子别提多认真,突觉手腕被人一扯,正襟顶着一张比花美的灿笑,向远处一指,“娘子,过去团围头看看吧,那里视野更好。”
团围头是通俗说法,那里又唤作“天开图画”,因团团围转,四面都看得见潮头,由此得名。
正襟担心青蚨有个闪失,他牵牢她的手,靠近但又隔着段安全的距离,在这处待观回头潮。
海天相接,潮生万里,宛胜玉龙戏水,尽出没波间。
人挨人,人挤人,不大的一块地方很快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正襟小心谨慎的护着妻子,觉得这状况有些不妥,拉着她往后方退。
后面又一拨人一阵拥挤,正襟拉扯不动,两人便分开了。
一颗颗的脑瓜在眼前攒动,青蚨刚分开时尚能看到他的影,听到他的声,不一会又被人潮淹没了。
“正襟,正襟……”她想跳起来被她看到,怎奈尝试了几回都是徒劳。
“商夫人,商夫人,冒犯了,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褚云玉出现在她身边,用力环住她的肩膀,逆着人流护她折返方才看潮的席棚。
他触碰她的地方,又热又烫,想推开他,有心也无力,鼎沸人声都已飞升九霄云外,只能听得到心跳声,如擂鼓震响她的耳蜗。
她仰起头,阳光从他的侧颜投射而来,刺目的让她眯了眼。
他鼻尖上的一滴汗珠,折射出七色光芒,她怔了怔。
就在这时,仿佛注意到她的视线,他低下头回望她,微微一笑,“别担心,我会把你送回他身边。”
不知为何,大气磅礴的壮美之下,他的笑却分外落寞。
忽听闻正襟叫唤,周遭的一切都屏退,他就像独立于世,格格不入,清清冷冷。
“正……”
“潮来了!!!”伴着如山崩地坼之声,嘈杂人声也坪地炸响。
事情的发生不过是转眼的瞬间,褚云玉重重推了青蚨一把,她跌跌撞撞往前扑,正襟仍在闪神,不过身体已先于思考,他拨开干扰的人,一把抱起了她。
数丈高的潮头一涌而至,好多人眨眼的功夫随潮头消失。
青蚨想要尖叫,她张开嘴,喉咙干涩,她不知自己究竟发出声音没有,因为身边的哭喊声早已连成一片,恨不得直达天庭。
正襟也是震惊的不能自已,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把青蚨迅速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向着下游急奔而去……
褚云玉感受到强烈的窒息,冰凉的江水无孔不入,占领四肢百骸,剥夺他的一切。
他不断的试图跃出水面,偶尔成功,呼吸一口空气,更多的时候只会被翻滚的浪头拍击下去。
渐渐的,他的力气像蚕茧,一根细丝一圈圈抽离,仅余脆弱柔嫩,毫无抵抗力的中心,不堪摧折。
江水污浊,但仍看到和他一起被潮头卷下的人,像被浸透的棉花,软绵绵的下沉,再也离不开这片水域了。
他是褚云玉,今年二十有三,有一子尚在襁褓中,高堂仍健在,就这么去了,真是不甘呐!
可能是真没有力气了,意志仍在苦苦支撑,他太年轻,还有那么多的责任,不想葬送在这里,说白了,他怕永不醒转的冰冷。
眼前浮现至亲好友的身影,也许掉入水中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可他却几乎完整回顾了一生。
令他不解的是,这其中竟出现了前后不过见过几次面而已的燕青蚨,她笑起来弯弯的眼,不若一般闺秀笑不露齿,她总会露出几颗珍珠般的小牙,你看着她,阴霾的心情也会拨云见日。
这两日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她这副模样,开心得像是没有任何事值得烦恼。
他的肺好像进了不少的水,胸腔胀得生疼,此刻却奇异的弯了弯唇,浅浅笑出来,最后一次抬高手臂,缓缓没入水中。
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一腔抱负尚未施展,便要戛然而止了。
他一定要给府尹托梦,观潮时切切做好防护措施,再不要有人步他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