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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桃条织网

我的伯父罗世堂和伯母王烈儿站在后院里。伯父上身精赤,下身只穿一条短裤。伯父身胚高大,胳膊长,腿也长,浑身上下黝黑黝黑的,只是黑得并不顺当,不是痛痛快快的黑,而是心事重重的黑。因此,他身上的肤色宛如一个人紧拧的眉毛,一点儿也不舒展。站在伯父身后的伯母手中攥一根挑条,她用挑条在伯父身上抽打着。

先是觉得心里痒得不行,仿佛有几只虫子在心上慢悠悠地爬动,伯父心慌意乱,坐卧不宁,彻夜不眠。之后,那痒就从心中爬出来,爬上了皮肤,皮肤上的每一处都痒得他难以忍受。他不停地用手抓,以至将身上抓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儿,还是痒得不行。于是,他叫伯母用手抓,伯母那双肥胖的手在伯父的精身子上一寸一寸地游走,五根伸开的手指头仿佛竹箱子在搂柴火。她不忍心狠劲抓,只是有限度地挠,她越挠,伯父反而越痒了。伯父走到了后院里,脱去了上衣,脊背靠在挑树上上下蹭,那蹭法仿佛是掂着锄头在打麦场上的碌障上使劲地磨啊磨。他蹭着蹭着,手向上一伸,折下来了两根挑条,先是用挑条自己打自己,可是,脊背上打不着,即使打着了,也没力度。他将挑条给伯母,叫伯母抽打。这办法解馋,随着抽打带来的疼痛,痒的感觉就消失了。

面对自己的丈夫,伯母实在难以下手。每抽打一下,她的眼睛就眨一下,好像是挑条打在了自己身上,甚至比打自己更心痛。伯父一看伯母停下了抽打,就呵斥道“抽呀!用点劲抽!”伯母下不了手。伯父一把从伯母手中夺过挑条在伯母的反蛋子上狠劲一抽,伯父给手臂上使的劲很大,一挑条抽下去,伯母尖叫一声,像点着了的鞭炮似的跳了起来。伯父用冷峻的目光看着伯母“就这样抽!”伯母从地上拾起桃条,双手攥紧,双目盯着伯父那并不是很肥厚的脊背,咬着牙乱抽。

伯母一跳一抽,一抽一跳,像一个醉汉处于迷乱状态,抽打得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伯母的桃条好像是打在了土地上,打在了石头上,打在了用仿宋体书写的那些概括时代特征的标语上,打在了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语上。伯父的身体发出的声音遥远而沉重,一条一条的声响仿佛排字工人把铅字一个一个地排在了版上,排列出了一篇很优美的文章。伯母似乎越抽越来劲,她不看伯父,闭上了眼睛,乱抽乱打。伯母左一下,右一下,她用挑条把伯父的前身后身织成了网,把后院里的空气织成了网。整个院子整个松陵村被那血淋淋的网网住了。我敢说,伯母手中的挑条比伯母还愉快,当然,比伯父更愉快。用疼痛代替了痒的伯父,应该感谢挑条才对。随着挑条在肉体上的落点,伯父的大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似乎要把什么抓住,却什么也没有抓到,手里攥住的是空空洞洞,是自己身体挨揍的气息。他的四方脸膛如石头一般,缺少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冰冷,只有不动声色的顽强、倔强。脊背上那血糊糊的网如同四月的阳光一样灿烂而饱满,蓝天被反衬得也有了血色。天空上斜射下来的似乎不是太阳的光线,而是点点血溃。伯母抽打得大汗淋漓,头发像抹了菜油一般发亮。她将一根挑条拍成了几节,又换了另一根。另一根抽断了又从树上折,以至将桃树折秃,挑条堆了一地。伯母看一眼伯父脊背上的伤,突然住了手,丢下挑条,叫了一声“他爹……”之后,就泣不成声了。伯母伏在挑树上抽泣,身子一抖一抖的,双肩在颤动着,仿佛是在呕吐,似乎要把蓄积在内心的难言和无奈全都吐出来。伯父罗世堂没再呵斥伯母,他像卸下了套在地上连续打着滚的驴一样,伸展了一下四股,伸长脖子,嘴边朝着天空,大叫几声“啊呀!啊呀!”

伯父睁大了双眼,面朝着我们家住的地方站着,他看着他曾经居住过的房屋,看着瓦楞上的枯草,看着从院子里袅袅而升的气息,看着我的祖母的背影,看着院子上空着的小麦地,看着向麦地里送粪的弟弟和他自己。看着看着,伯父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站了一刻,他穿上了衣服,走出了院门,走进了史长科的家门,走进了卫明哲的房间。

伯父把一缕冷酷的气息一缕血腥味儿带进了卫明哲的房间。卫明哲的鼻子吸了吸,抬头一看,伯父脸色铁青,目光冰冷,眸子孔死盯住一个方向,双眼射出的光芒生硬而坚定。他的一双拳头紧攥在一起,高大的身胚仿佛一堵墙,把窗子里透进来的亮光遮住后,又让那光线全部反射到了卫明哲的脸庞上了。卫明哲那盛气凌人的气势收敛了些,“罗世堂,有什么事,坐下来谈。”伯父没有动:“我证明,我现在就写证明。”伯父一开口,房间里郁结的气氛如开了冰的河一样明朗了。

卫明哲偷偷地换了一口气“好啊!还是你的觉悟高,够一个贫农。”伯父紧攥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我看见,伯父前身和后身那血丝丝的网张开了,伯父的整个身躯和灵魂全都跌进了那张网中。我叫了一声伯父,只是想哭。

为把罗家补订为地主,卫明哲和史天才他们费尽了心机。外出调查的人员走动了凤山县7个公社23个生产大队,还是没有给祖父罗炳升找到能补订上地主成分的足够证据。他们需要人证明在解放前的3年,祖父每年雇过一至两个长工,找来找去,只有几个打短工的人出具了证明。后来,卫明哲和史天才就把目光盯在了我的伯父罗世堂身上了。只有伯父出面证明他不是罗家的养子而是祖父的长工,地主就像楔子一样钉在石头上了,父亲就无法逃脱了。

卫明哲第一次找伯父谈话,他毫不遮掩,开门见山说明白了叫伯父做什么,怎么做。伯父一听,义正严词地回绝了“人要讲良心,我不能昧着良心做亏心事。我的养父没有外看我,待我和亲儿子没啥两样,我咋能吃谁家饭砸谁家锅?”还不等卫明哲从利害关系上给伯父讲明白,伯父就走了,他不能接受卫明哲的规劝。

回到家中,伯父心里就发痒,在炕上辗转反侧。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不知道卫明哲给他安的是什么心,还不知道他们供他抉择的不只是证明和不证明这两条路子。伯母问他是咋回事,他只是叫伯母给他挠痒痒,并没有说清端底,没有说卫明哲叫他不做人只做鬼,只是说心里痒得难受。难以安宁的伯父走上了田野,面对着脚下的一片土地,伯父对土地说,对庄稼说,你要做好人,你不能只顾自己,你不能被卫明哲当枪使,你一定要挺住。伯父走到了松树底下,他抬头看看那棵大树,仿佛求助于它。松树上落下来一个松果,伯父的思绪即刻被打乱了,他疑虑地看了几眼松树。这棵大树没有启示他,也救不了他。

卫明哲第二次找伯父谈话,他满嘴蜜满嘴糖,口气软得跟面条一样。他说:“老罗呀,我其实是为你着想哩,你不作证明,会后悔的,那时候,就来不及了,我们社教工作组铺盖一卷就走了,有谁替你说话?只要你作了证明,你就从罗家划出来了,你可以姓你原来的牛姓,你的成分将由中农变成贫农,你成了我们在农村依靠的骨干,生产大队、生产队的干部由你挑着当,你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是贫农,参军、当干部、上学读书,每扇门都朝你大开着。你就不想想?如果不是这次社教运动,你哪里还能碰上这么好的事?还用我三番五次地动员你吗?你应该感激才对。”卫明哲抓住了伯父的弱点进攻,卫明哲当然明白伯父的脆弱之处在什么地方。

伯父罗世堂静静地看着卫明哲,仔细地听他的每一句话,捕捉他面部的表情。伯父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

“这是好事吗?”伯父仿佛是自言自语。他将一双手合在一起,腰弯下去,不看卫明哲,对着硬邦邦的脚地说。

“咋不是好事呢?给你纠正了成分,你的身份就变了,你还可以从地主富农家里再分些家具什么的。”

“我变了,那世俊呢?世俊咋办呀?”

“你看你,又钻牛角了。我是为你着想,你可又想起了罗世俊,罗世俊和你有什么相干?”

“不,不,他是我的兄弟。”

“你是想要兄弟,还是想要贫农成分?”

“我再想想,叫我再想想。”利害把伯父推在了刀刃上。

“想想也行,不过,你得尽快拿主意。”

伯父一只手按住柴木凳子站起来了。他走出房间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

伯父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他吃毕饭,放下碗,装了一锅烟,只吃了几口,又将旱烟磕掉了。伯母端起空碗要去灶房里收拾,伯父说:

“你不要走,我问你,你知道啥叫社教吗?”伯母觉得莫名其妙“你整天开会学习,问我干啥呀?”伯父说:“不是我问你,是我要给你说。你听着,社教就是教育人昧着良心说瞎话,干瞎事,就是把你装在麻袋里面让人用锥子戳,就是把你的浑身抹黑,到阴曹地府去也洗不干净。”伯母己看出伯父心事重重的,她还不知道,伯父站在刀刃上,身处两难境地,无论作出哪种选择对他来说都是很痛苦的事情。伯父较量的对象不再是卫明哲,而是他的内心。

伯父兄弟姐妹七个,饿死病死了三个。祖父罗炳升将伯父领到松陵村时,他已瘦成了一根筋。到了罗家的第一天,祖母就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一双新布鞋。那天晌午饭是牒子面,伯父好长时间没吃躁子面了,他一闻见牒子面昧就涎水长淌。祖父当时看着他,笑眯眯地说:

娃呀,你慢些吃,饿极了,不能吃得太多。13岁的伯父吃了三碗牒子面,他将第四碗牒子面端在手里,没有动筷子,而是双手递给了祖父。

祖父接过面碗,放在了桌子上。祖父已经在县城里吃过了。伯父叫了一声爹,长跪不起。祖父端起饭碗,捞了两口,伯父给祖父连叩三个响头。

伯父不可能不想到我的祖母马闹娃。祖母对待伯父如姐姐,如母亲,她从没有把伯父另眼看待过,该穿棉衣的时候给他缝棉衣,该换单衣的时候给他换单衣。因为两个人的年龄只差几岁,他们之间多了一份伦理之外的亲切。

伯父必然会这样想,他如果昧了良心,最对不住的就是我的父亲罗世俊。冬天里,兄弟俩给麦地里送粪。星星满天,父亲就起来,拉牲口套上了木轴辘大车。那一年,伯父刚结婚,父亲为了叫伯父多睡一会儿,他独自一个套车,独自一个向车里装粪土。父亲比车辍高不了多少,将粪装满以后,他吆上车出了村。田野上,西北风很硬,像骤子一样在父亲身上乱踢。麦地里的薄霜在瘦弱的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灰中带白的冷光。四周静静的,木轴辘大车从麦地里砸过去,车轮子上沾着小麦冻硬了的叶片,清寒的空气里含有麦苗儿青青的气息。

父亲一只手抓着套绳,一只手挥着鞭子。他将车停在麦地里,从车后面上去,拔掉挡板,一个人将粪土用木锹卸下来。一大车要卸四个粪堆,卸一堆,下了车,向前吆两步,又卸一堆。本来是伯父吆车父亲卸粪,这活儿就不是一个人干的。可是,父亲把伯父的活儿也干了。父亲用自己的汗水书写兄弟情谊,他很尊敬敦厚善良的伯父。黎明的亮光涂在木轴辘大车的辐条上涂在父亲的木锹上涂在麦苗儿的叶片上,父亲一直干到月光淡了,晨光亮了,伯父才来到了粪场上。伯父一看,父亲的衣服领口里、头发上向出冒热气,就知道父亲浑身上下被汗水汗了。他心疼地说:“世俊呀,你咋不把我叫一声?”父亲说:“你就多睡一会儿吧,我一个人误不了活儿的。”两个人装上了车,伯父吆车,父亲眼在后边走。回来的时候,父亲坐在车厢里,伯父坐在车辍上,伯父回过头来说:“世俊呀,你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就娶媳妇。哥给你说,媳妇比蜜还甜,不是哥不起来,是你嫂子把我黠得牢牢的。”父亲看看伯父,只是傻笑着。他抬头再看时,三头牛都竖起了耳朵,它们似乎让伯父的话说得心里在发痒。伯父吆一声牛,清了清嗓子,吼开了秦腔“闷幽幽回家来说明了情景……”伯父最喜欢《周仁回府》中周仁的那几段唱腔,他常常被周仁的仁义所感动。他把“仁”作为做人的基本准则。

而“仁”和“悲”常常是连在一起的,“悲”为了“仁”,“仁”取自“悲”,这使他难受。因此,他唱周仁时一张脸不由得变悲伤了。父亲就是为了叫伯父在那团蜜上多勃一会儿才多干活儿的,伯父被父亲的一片爱心所感动,他对父亲比亲兄弟还亲。那年夏天里,麦子收成好。小麦在打麦场上晒干后,要一口袋一口袋地扛上木板楼。伯父扛四斗麦子在前边,父亲扛三斗半在后边,快上到楼口了,伯父不知怎么的,脚下一软,就连人带口袋摔下来了。父亲眼尖,一看是这样,扔下粮食口袋,想把伯父抱住,结果,伯父摔下去的力量太大了,连父亲也带下去了,兄弟两个从楼梯上滚下来,伯父压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的腰磕在了砌房檐台的石条上。父亲受了伤,站不起来了。父亲在炕上躺了10多天,伯父就每天背上父亲去后院里解手。父亲笑着对伯父说。哥,蜜吃多了,不长筋骨,还是要多吃粮食哩。“伯父说。世俊呀,哥是把你小看了,原来你啥都知道。”父亲说:“你以为我是娃娃?”也许,正因为不是一个亲娘养的,这兄弟俩反而少了一些顾忌,多了一分调侃,他们无话不说,就像朋友一样。

现在,卫明哲逼着要伯父和父亲斩断这情谊。伯父拿不出一个既能顾全父亲,又能保住自己的办法来。

卫明哲对伯父越逼越紧,他又一次叫伯父去谈话。

这一次,不比前两次,卫明哲一开口,言语比刀子还锋利:“罗世堂,你不要不识抬举,你不出具证明,照样要给罗家订地主,不要以为你不开口我们就干不成,说你是地主,你就是地主。给罗家订上地主,第一个给你戴帽子,你的下场就是牛甫远、史耀祖那样,要斗争你,把你打倒在地。地主就是人民的敌人,你还不明白吗?叫你做人民,你不做,那好,就叫你做地主。你做了地主,你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别再想抬起头来。我不打算和你再磨嘴皮子了,你走吧。”善于察言观色的卫明哲不时地从眼镜片后面伸出锋利的目光来,在伯父脸上扫视。

伯父没有走。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自己的生活前景,这是他从地主牛甫远和史耀祖他们身上看到的。牛甫远、史耀祖他们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不要说人的自尊和尊严没有了,连最起码的生存条件也难以保障。地主家的小孙子饿得在街道上哇哇大哭,没有人给一口吃的,即使有人有这个心愿,也不敢有这个举动——和地主家套近乎是要吃亏的。自己哪怕做牛做马,不是人也罢,儿子孙子怎么办?儿子首先面临的将是没人给做媳妇,即使勉强娶一个媳妇,也就和松陵村那些地主的娃们一样,媳妇不是残疾,就是长相极丑,或者是带儿带女的寡妇。儿孙们的灾难将由他的一闪之念而造成。他低垂下头,不敢看卫明哲了。他一阵战粟,一股尿水顺着裤脚流下来了,尿牒味儿弥漫了房间,伯父脸色苍白,双腿夹紧不敢动弹。

卫明哲大吼一声“滚!滚出去!”

伯父一只手按住墙,一步一步挪到房子门口。他晓门槛时,双腿沉得迈不动。卫明哲住的地方离伯父家并不远,他走了好大一会儿,才进了院门。他的脊梁是软的,腿就更软了。

伯父回到家,在儿子的作业本上撕下来了一张纸,在白纸上写下了他给罗炳升当长工的证明。伯父将自己的印章拿在手里,还是又翻箱倒柜地去找印章。折腾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握着自己的印章。

他将印章在印泥中按了按,不断地吁咛自己不要盖翻,结果,印章按上去后一看,自己的名字变成了:把这。反了,名字反了,腿朝了天。他惨然一笑,拿上证明就走。

卫明哲接过证明,看也没有看,放在了桌子上。伯父拔腿要走,卫明哲叫住了他“罗世堂,这会儿你想通了吧?不要以为你为社教做了好事,你是为你自己。是我姓卫的挽救了你,不是你救了我。有了这张证明还不够,以后还要多表现表现,贫农就要有贫农的样子。”

“表现?咋表现?”伯父抬起了头,不敢正眼去看卫明哲。

“至于怎么表现,你等着吧。”

伯父又低垂下了头。后来,卫明哲说了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卫明哲那尖利而凶狠的目光将他的一张皮全撕下来了。

走在街道上伯父仰天长叹“我罗世堂真的不是人了吗?老天爷呀!你为啥不叫我做人?”

一回到家,伯父趴在炕上,牛一样号啕大哭。

晚上,伯父扛着一把铁锤,踏着米汤一样的月光走进了罗家的老坟。

伯父来到了祖父罗炳升的坟前头。坟墓已被一片荒草锁定了,默然伫立的墓碑上有了斑斑点点的苔垢,坟地里十分沉寂。伯父跪伏在地,双手按住地皮,朝着祖父的坟头叩了三个头。他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刚钻出地皮的麦苗儿如针尖一样,田野上笼罩着氢缸之气,不远处的北山迷迷蒙蒙的,轮廓不太清楚,空气里有一缕不可挽救的衰败气息。伯父一把掂起铁锤向祖父的基碑上猛地砸去了,铁锤和墓碑相击打发出的响声十分干脆,那回音如同从水中捞上来的一样从他耳边滚过去在远处久久不息地回荡着。他被铁锤的敲打声吓住了。他只击打了两下,铁锤便停止了敲击,悬在了那里。基碑是祖父过三周年那天由伯父、父亲和祖母共同立的。埋在坟基里的人一旦过了三周年,功过是非就很少有人提及了。农村人将老人的三周年看得很重,家境好一点的就给父母立一块石碑。那次的事过得很大,悲寡的气氛中含有过喜事的味道,对亲人的安抚中不无轻松。琐呐是前一天的下午就吹起来的,哀乐的调子十分高扬,整个松陵村都被吹动了,受到过罗大夫恩惠的或没有受过恩惠的庄稼人都来送纸钱。在送纸钱的庄稼人中,有穿得体面戴着瓜皮帽子的史耀祖和牛甫远,也有衣衫破旧的史天才父兄们。他们对罗大夫的为人和行医都赞口不绝,村里人也都当面夸奖伯父和父亲的一片孝心。墓碑拉回来就放在街道上,石碑的活儿做得很好:上端的浮雕刻得很细致,两条巨龙腾空而起,栩栩如生。石碑的两边刻的是二十四孝图,每个孝子的故事都用一幅图画来表述。石碑的质地不错,石头不是来自凤山县的北山,也不是陕西富平的货色,而是从河南伏牛山运来的青石。尺寸是加大了的,高过8尺厚过8寸。松陵村的老年人看着这石碑围在一起念叨,他们过世以后能得到这样一块基碑也算没有白活一场。

中午饭是凤山人最讲究的“肘肚饭”(10个菜,5荤5素),40多席人,从日头初上一直吃到了日落西山。

晚上,在院子里念经。前院的庭房过道里和后院的楼房过道里分别挂着两盏从县城里借来的汽灯,整个院子被照射得灿白灿白的。农村不少人没见过汽灯,他们围在灯下不停地指指点点。经师敲着木鱼拉着长腔短调念念叨叨,伯父和父亲跑出跑进招呼村里的人。即使伯父和父亲从一些人的眉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嫉妒,也丝毫动摇不了过大事的气氛。这石碑记载着祖父一生的为人行医,也记录着当年的人和事。往事已成为伯父的痛点了。伯父朝四周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月亮地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只手抓着铁锤的把,一只手在墓碑上抚摸。他在左下方摸到了自己的名字,一只大手捂在了那名字上,浑身痊孪似的颤抖了一下,他的名字刻在长子的位置上。他用手指头在他的名字上抠着,他的名字没有一丝儿声响,刀刻的汉字木然地注视着他。他又掂起铁锤,在他的名字上敲打,小心地敲打。他的名字依然顽固地和父亲排列在一起。他站起来,抡起了铁锤,什么也不顾地向石碑上砸。当他将自己的名字砸得坑坑洼洼的时候,他看着那伤痕累累的墓碑又举起了铁锤,直到把基碑的上半截打掉,他才趴倒在坟前头。他喘着气说:“罗炳升呀罗炳升,你是我最恨的人,谁叫你把我从牛家庄领到了松陵村?我就是冻死饿死在牛家也活该,也比现在这下场强多了,我现在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你知道吗?罗炳升!”伯父站起来,对着残败的基碑对着秋天的夜晚高声呐喊“我不做你的儿子!不做!”他手按住铁锤的把儿,号啕大哭“我要做人!做人!唉咳咳”在伯父的号啕中,“罗炳升”三个被砸得失去了面目的汉字从石碑上掉下来了,掉在了墓地里,像水一样从墓地里流出来,归人了滔滔的大河。在回家的路上,伯父原谅了自己,他找到了开脱的理由:谁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该为自己想想的。况且,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了儿孙呀。把儿孙推向火坑,他死也难以膜目。他流着眼泪说服自己接受了他的选择。

第二天,兄弟俩在街道上相遇了。父亲不知道伯父砸了祖父的基碑。除非去那块地里劳动,父亲一年也难得到坟地里去走一回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将伯父叫做哥。父亲本来想叫伯父到家中来坐一坐,兄弟俩说说有关补订成分的事。父亲一看伯父目光冷酷,急着要走,不想和他招嘴,父亲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又叫了一声哥。伯父站住了,伯父眼里挤出了一丝漠然的光“罗世俊,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我哥了,我不是你哥,我是牛世堂,我是牛家人,不是罗家人。”伯父说得十分果断,不容置疑,说话声极其刺耳。父亲还没有明白过来伯父是咋回事,伯父丢下父亲,扬长而去了。父亲看着伯父的背影,那背影突然变得高大而冷峻。伯父越走离他越远了,可是,那背影越走越近了。

父亲面部涌动着少有的惊讶、伤心和难以理喻,这是怎么回事?站在街道上的父亲,一副木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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