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觉得这天已经阴得太久了。自从阿毛夫妇出事那天开始就没晴过。
阿成和阿毛是穿开裆裤时结交的朋友。小学一年级他们就是同学,阿毛从小脑子就活络,但是不肯用心读书。阿成很内向,学习成绩也好。小学毕业后,阿毛怎么都不愿上学了。因为阿毛不上学,阿成也不肯上学了。因这事,阿成爸妈没少埋怨阿毛。阿毛也没少劝阿成,阿成就是铁定了注意,不做更改。阿成说,只有两个人都读书或者都不读书才能做成永远的朋友。
不读书的阿成阿毛还是出双入对的好朋友。
成年后的阿毛没几年折腾,就混出个人模人样来:在村里率先盖起了砖制楼房,还骑上了摩托车。阿成却一直没能脱贫,好像富贵二字有意躲着他。每当阿毛骑着摩托车呼啸着往县城方向开去的时候,阿成就在心里想:当年若是好好读书,如今也不亚于阿毛。阿毛每次要去县城,都先到阿成家里问,要不要带去买点什么。如果,阿成家都不需要买什么,阿毛也会从县城里给阿成的儿子带些零食玩具。
村里人人都知道阿成阿毛是从来没翻脸闹过别扭的好朋友。
这几个月以来,阿毛的脸色阴得可怕。阿成想避开阿毛的阴沉脸,不论在路上、家里还是山上,阿成总是躲避不成功。
一次,阿成站在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里,眼望着一束束头顶棕色绿色红色毛须的玉米棒子,说:快长吧乖乖,把粒儿长得饱满点、长得大点,多换点钱……正在心里这样说着,就看见阿毛在远远的山冈上冒出来,还是穿着那套泥黄色的西装。虽然人影还在几千米开外的山冈,但是阿成心里断定他就是阿毛。
阿成立即猫下身子钻进玉米树丛里。像前几回一样,阿成还是想躲开阿毛,因为他欠阿毛五万元钱。包括承包这片玉米地的款子,也是阿毛夫妇瞒着其他的亲友借给阿成的。
阿成把身子抱作一团蹲着,一动不动。他真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是地里的一粒沙石,让阿毛无法找到。可是阿毛还是在片刻间就站到了他阿成的跟前,拿双眼瞪他,直瞪得阿成的身子往泥土里不住地下沉、下沉。
阿成惊出一身冷汗。
还有一回,阿成站在自家后院的牛圈边,望着长得正欢的牛犊,想着牛犊上市能值多少钱。听见阿毛在敲门,用尖尖的声音喊:伊奶的阿成快出来!这是阿毛在生气时喊阿成的专用语。不论阿毛在家里跟老婆阿清拌嘴生气还是在村外受城里人的憋屈,他都会跑来这样喊阿成。这话在阿成的门墙外已经飘荡过四十多个春秋。阿成每次听见它都应声“就来”,立即放下手头正忙的活,跑去开门,问阿毛:上哪儿?
年少时,他们通常上山朝大树上的鸟巢吆喝,直到把鸟妈妈赶跑,把鸟儿或鸟蛋抓回家来。长大后,他们不再上山发泄,把矛头对准酒店,一杯又一杯地,似乎要把小店里所有酒坛子喝干喝破。
四十多年来,阿成一直很爱听阿毛生气时对他的那句呼叫。
这回例外。
这回的话一入耳,阿成就浑身起疙瘩地哆嗦起来。阿成没接腔。阿成想:只要不做声,阿毛就会以为他不在家。就算老婆开了门,料想阿毛也不会到牛圈那儿找他去。
为确保万无一失地避开阿毛,阿成打开后院的小门准备到后山上躲一躲。
门一开,阿毛夫妇堵住了去路。阿成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阿毛拿眼剜刮阿成的脸,一声不发。阿毛身后阿清的声音还是那样幽幽的:这钱是为我家小毛上大学准备的,借给你用几年;天知地知你知我夫妇俩知的事,你别说出去啊?免得那些亲戚嚷嚷我们胳膊肘往外拐……随着这柔声细气的话语,阿毛身后闪现出了满身满脸血渍的阿清。这时阿毛的全身也现出了浸在血泊里的颜色。阿成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又在灯下抽着闷烟到天亮。
次日,阿成到阿毛家。阿成要对小毛说一句话。
阿成告诉小毛:你爸妈在出车祸前借给我五万元钱,说是等你上大学的时候用。
说过之后,阿成给阿毛夫妇的灵位上了一炷香。在袅袅升腾的香火烟雾里,阿成听见了阿毛家门口柳树上,枝桠间知了的聒噪。阿成向阿毛的遗像望了又望。阿成在心里说:阿毛,今天可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