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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昆明笑梦(1)

升庵无状戏王侯,哭谏廷杖不知愁。

冷眉笑谑千夫指,热肠直面耕耘牛。

状元梦断千山路,百姓笑传万人口。

碧峣精舍今何在?一筐笑梦逐水流!

话说诗中的升庵,就是杨慎,四川新都人氏,明朝正德间试进士第一(民间称之“杨状元”)。授翰林修撰,负责编撰国史。嘉靖元年(1522),作为侄子当了皇帝的明世宗想给自己的父亲上尊号“兴献皇帝”,引起一些文臣武将的不满,诱发了朝臣“议大礼”的两次哭谏。杨升庵和他同朝为官的父亲杨廷和也参与了哭谏,嘉靖皇帝世宗龙颜大怒,一些文官遭到当廷棍打——“廷杖”的惩罚,当时在朝为官的昆明人毛玉竟被活活打死;杨升庵因是状元公,幸免于被打死,充军发配云南。杨升庵带病跋涉,历时半年才到昆明,被难友毛玉之子毛沂接到高峣家中居住,专门为他建了“碧峣精舍”,作为他读书讲学之所。他走遍云南的山山水水,着作颇丰。他父亲病逝,回新都奔丧,又被嘉靖皇帝派人押回昆明,在云南三十五年,郁郁而终。在云南上层社会中,杨升庵的形象是:刚正不阿,胸藏万卷,博雅好古,平易近人;在平常百姓的心目中,杨升庵的刚正不阿,却被民间传说染上浓郁的机智过人,俏皮、诙谐、幽默、辛辣,甚至捣蛋的“川味”,似乎更具个性。

看官,且听笔者慢慢道来。

第一回玉筒铁筒戏皇帝男人女人谑宦官

古代的皇宫中,服侍皇帝和皇室家属的男仆、侍从,管理内宫事务的男性官员,都要使他们丧失性冲动和生殖能力,这就要像阉公鸡一样对他们施行阉割,让他们变成不男不女的中性人,这就是“太监”。最大的太监是内廷总管,这些内廷官员又称“宦官”。内宫,包括宦官,不得干预朝廷国家事务,这是历代王朝的规矩。然而,到了明朝,燕王棣勾结内宫太监赶走建文帝,使其在云南落发为僧。燕王称帝之后,为感谢太监的支持,大肆起用太监任官职,如监军,到各地监政,公开干预朝政,临驾百官之上,直到明朝灭亡。宦官大都不学无术,治国兴邦无方,阿谀奉承有术,昏庸皇帝常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嘉靖要给自己的父亲上帝号,正是这群宵小鼓噪出来的,朝廷的文武官员当然尽力抵制。杨升庵父亲杨廷和在朝为官,对阉人的倒行逆施,已是知之甚详,早已义愤填膺,殿试中了状元之后,就想参他一本,只因父亲阻拦,说是时机未到,须另图之。一日,忽得宫中来报,嘉靖皇帝传见,状元忽然心生一计,未与父亲商议,就上轿直奔金銮殿而来。杨状元向嘉靖下跪行过大礼,嘉靖赐了坐。状元公呆呆看着皇帝御案上插着朱笔的玉笔筒,似乎皇帝问话都未曾听见,还是那位御前侍从又兼内宫总管走过来,用他手中的白拂在他眼前一晃,喝道:“这厮无礼!放肆!陛下问话。”杨状元连忙起来下跪,磕头如捣蒜,连呼:“臣有罪,罪该万死!”

“爱卿平身。”杨状元谢过坐道:“恕臣失态!”

“杨爱卿刚才如此出神入化,所想何事?”

“臣苦读诗书,上观天象,练就一双锐利眼睛,臣观御案上的玉筒有裂缝,玉统江山——一统江山有裂缝,非吉祥之兆,故此惊吓担忧。”

“这厮胡言乱语,搅乱圣心!奴才每日擦此筒数次,并未发觉。”

“启奏陛下,臣乃先帝躬亲殿试录取的状元,并非市井无赖之徒,公公口口声声称臣‘这厮’、‘那厮’,岂非有意玷污先帝录取圣明?”

“放肆!”嘉靖对公公叫道,然后又放缓口气道,“朕平时娇惯了你们,今日朕与状元问话,不许你插嘴!”公公诺诺称是,杨升庵心中窃笑,说道:“玉乃天然之物,偌大一个玉器,岂无水缝之理,臣肉眼都能看见。”嘉靖命公公取玉笔筒与杨升庵观看。

公公背朝嘉靖把玉笔筒递与杨升庵,不想杨升庵猛碰一下公公的手,玉笔筒落地,立刻破为两半。公公大惊失色,喊道:“这厮碰了我的手!”“臣未接稳,罪该万死,只是容臣禀奏一句:如果没有裂缝,绝不会落地就破。”

嘉靖本也一惊:这绝非吉兆。但一个念头却使他高兴起来:这是杨慎的凶兆!

“算了算了!另换一个就是了!”公公松了一口气,叩谢了皇上,杨升庵却不紧不慢地说:“启奏陛下,臣尚有数言启奏。大明江山全在朱笔之下,而朱笔又插入玉筒之中,这易碎的‘玉筒江山’应该是铁打的江山,就是铁筒江山,如此,可保大明江山万万年!”

“朕多有几个杨慎,就可高枕无忧了!”当即传旨:明日早朝必有铁笔筒。向群臣宣告:大明的江山是铁打的江山!

次日早朝,嘉靖传旨:御案的笔筒改为铁打的,各级衙门的笔筒也改用铁筒。于是,御案上一个游龙戏凤的铁笔筒赫然在目,有朝臣启奏:铁笔筒有失皇帝身份,不可!嘉靖开言道:“状元杨慎,你代朕解释。”杨升庵借题发挥,纵论古今,含沙射影,说出一番满朝皆笑的话来:“昔者,大明太祖打天下,全靠亲贤臣远小人,金戈铁马,威武雄壮,铁金,雄也,乾也,天也;玉者,温也,美也,坤也,地也,故有金童玉女这种称呼。铁筒,乃王者之像,雄者之尊,非坤辈,非乾非坤之辈所可比拟也。”“何谓非乾非坤之辈?”一个沙哑而尖厉的嗓音从御座边传过来,杨状元抬头一看,乃内宫总管公公,心中冷笑一声道:“启奏圣上,今日圣心大悦,臣不妨说几句笑话大家取乐,世上凡阴阳、乾坤、男女、公母,皆有其用,唯独那非男非女、非公非母之物无用,男争战,女生子,公鸡司晨,母鸡下蛋,那阉鸡却无用,只有一身美丽的羽毛,等到肥胖之时,还学公鸡司晨,却又不像……”公公受不住了:“这厮挖苦奴才,就是有辱圣上。”杨状元道:“公公说臣‘那厮’已经四次,皇上对公公有过训斥,公公还讲,岂非有意玷污圣意!先帝殿试录了个市井无赖?”嘉靖皇帝笑弯了腰说:“朕准杨爱卿再说下去,就算与公公扯平了!”杨状元道:“阉鸡倒也有些小计谋,看见公鸡母鸡有食,善于巧取豪夺,所以才满身是油,羽毛绚丽,惹人错爱;其实,除了杀吃之外,它实在别无所用。”“朕实在还没有见过阉鸡呢,今日听杨爱卿一席话,倒增长了一分见识。”公公也赔着笑脸:“皇上说得甚是!”退朝之后,文武官员皆大欢喜:杨状元为大家出了一口闷气,杨升庵的父亲当朝首辅杨廷和却双眉紧锁,到家之后,冲着杨升庵说:“你年轻气盛,你的灾星亮了!”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赐对联公主指引凶化吉将计就计

且说杨廷和正责怪儿子行事浮躁之时,家人忽报毛大人到。这毛大人毛玉本是昆明高峣人氏,与杨廷和是要好同僚,两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往来甚密,今日来访,也为状元廷谑之事担忧,特来出谋划策。正商议时,又闻太监来府宣旨:宣状元进宫与公主应和诗文。众家人跪接圣旨,谢过皇恩,杨廷和命杨升庵换上朝服,一面忖度:前日圣上对儿子廷谑如此宽厚,今日又有公主召见,必有招为驸马之意,不禁心中着急,欲交代儿子几句,却又碍着太监在场,忽然想起“一石双鸟,一语双关”之法。在送太监和儿子上轿之时,对太监躬身作揖道:“臣等唯尽忠守节而已!”又看了杨升庵一眼,升庵点头会意,上轿进宫去了,这里毛玉和杨廷和商议了一阵,不得要领,也自回府去了。

杨状元被人抬进东宫,下了轿,两个宫女把他引到一个四面环水的小亭里来,小亭的圆桌上已经摆好点心果鲜,还有两把楠木椅子,两个宫女欠身道:“请状元公小坐一时,公主稍后就到。”说着就从拐了三个弯的小桥走了。

只留下状元公一人,这是内宫,他不敢乱走,只好在亭子里观看景色,但见:

一座假山两斜径,三面荷花四面柳,

五弯曲桥六角亭,七八白鹭戏画舟。

状元正浏览之际,一阵兰麝之香飘来,接着环佩之声夹着哧哧笑语从假山后面传来,不久,走出四个宫女,后面是公主,头上的金箔在黑亮黑亮的云鬓旁摇动,闪烁着金黄色的幽光,走一步光一摇。公主虽称不上美丽,却眉清目秀,端庄秀雅,状元在亭外站定迎候,待到公主走近,并不下跪,只躬腰作揖道:“恭请公主千岁万福金安!”公主浅笑道:“请坐下说话,今日以朋友身份见面,不要客气方好!”

公主和状元在楠木椅上坐定,宫女沏上茶来,先说些四书五经老子庄子之类的话,公主问四川的风俗人情,听得十分入神,又问状元家中还有何人,杨升庵据实以报:“有妻黄氏,虽非贵胄之女,却也饱读诗书,能诗善文,飞针走线,刺绣手工,堪称一流,夫妻劳燕双飞,感情甚笃。”公主笑道:“多好的一家!”即命宫女笔墨伺候。公主抬头远望,只见天边行行南归雁,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小女子无礼了,我写个上联,请状元公对个下联。”宫女早已在一旁伺候,只见公主挽起广袖,纤纤玉手提起笔,蘸饱墨,飞龙走蛇写道:

大雁南归,行行行。

状元心中暗惊:公主流动飞畅秀丽纤巧的王体,对联信手拈来,却是织锦回文,运用同形异音异意,展现几种不同的读法和不同的音韵意境。状元也从身边之事,朝霞满天就朝见皇上,写了一联云:

微臣北上,朝朝朝朝朝朝朝。

公主暗自钦佩:一手刚中有柔的颜体。因说道:“状元公文思如潮,今生相见,实大幸也!”看官,你能说得出这两副对联有几种读法吗?正说间,一宫女走了过来,向公主使了个眼色,公主遂向状元道:“请状元公稍候,小女子片刻就来。”和宫女行至假山后面,回到亭榭之后说道:“请状元公原谅,小女子有事在身,今即别矣,临别前赠对联一副,万望珍重!”提笔写道:

真假真假真真假;祸福祸福祸祸福。

写完,道声送客,就径自走了。状元只好在公主背后躬身作揖道:“公主恩德,生当衔环,死当结草。”公主头也不回说道:“只求不相忘!”这里依旧用轿把状元送回杨府。状元向父亲详细汇报了情况,对最后一联好生诧异,递与父亲观看。杨廷和看完沉思了一会道:“合该有事,这是告诉你对付的方法:以假乱真,以祸得福,宦官们已经伏好了一场机谋了。公主降尊纡贵,不避男女之嫌,善莫大焉!公主,你给杨家免一难又预告一难,对杨家的恩德,杨某在此叩谢了!”

第三天,杨升庵上朝,只见小太监满脸惊惧,慌慌张张,问明缘由,却是“昨夜天降污物粪便,皇上正找巫师术士求神写沙盘呢!”杨升庵灵机一动,急奔向宫外,向候在宫外的家人吩咐道:“快去买三斤大枣,三斤莲子,三斤糯米,一斤甜荞,把它们放在蒸笼里蒸熟,别的我回来再料理。”看官!你道为何杨状元要如此?原来公主的对联和“天降粪便”之事,使他想起内廷总管这位大太监,未进宫前,本是一个市井无赖,学得一身撒泼本事,常与人打赌“吃屎”,后来父母暴死,才阉了进宫当太监,凭他善玩恶作剧的本领,深得当今皇上喜爱,爬上了总管的位子,如今搞的机谋,无非是故伎重演。杨升庵如今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这天晚上,昆明毛大人毛玉来了,对“天降污物”甚为担忧。杨升庵向毛前辈及父亲说明了情由及对策,无非是公主的临别对联,他已经准备好,不必担忧。毛大人叹道:“是有些缺德,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事成,也是他自作自受!”

第二日早朝,嘉靖宣旨:近日天降污物,恐有不测,命巫师请神降旨。旨云:“文曲星可降此污物!”状元乃文曲星下凡,着命杨慎从天黑起在殿前守候,天亮可回家。杨升庵领旨后,不看公公一眼,故作不知,退朝径直回府去了。回到府中,忙命家人蒸好大枣、莲子等物。家人报了蒸熟停当之后,父子俩亲自下厨调制,经反复配制,真是达到真假难分的地步。家人不解,却也不敢过问,倒是杨升庵开口道:“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如今只能给你们说,切不可说出去,否则身家性命难保。”杨家素来对家人厚道,都说:“请两位老爷放心就是!”用过晚饭,天还未黑,状元公就急急忙忙赶到金銮殿前值班,虽有更夫太监侍卫打着灯笼不停巡查,状元却不敢大意,盯住过往人等,只要他们行为反常,就要过去察看一番。当夜无事,杨状元倒明白了:他们要等他困倦了再下手。

第二天晚上仍然无事。状元公实在很困,虽然白天也能睡觉,毕竟反常,何况心中有事难成眠。第三天拂晓,他仿佛看见一个黑影在石狮子后面一晃就不见了,他佯装不知,过了一阵才过去。那是一泡半干的人粪,用一张皇宫常用的黄纸托着。杨升庵把准备好的假粪便换了真粪便,把真的包好,扎于靴筒之中。待到早朝,忽有小太监报与公公,公公命抬到殿外等候。公公启奏嘉靖,嘉靖命传进杨升庵,问他可知昨夜出了什么事,杨升庵说不知。公公命捧上“粪便”来递与杨慎。嘉靖问杨升庵,将何以自处?状元叩首道:“古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哈哈!”公公尖声道:“君叫臣‘屎’,臣不得不‘屎’!加个‘吃’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自己认的,看还有何话说!”嘉靖道:“杨慎,朕也难得给你状元的面子了!”杨升庵伏地号啕:“请皇上另外加罪!”杨廷和也上前叩首奏道:“犬子有罪,请皇上另外发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金口玉言,不可轻改!”公公道。杨升庵只得俯伏在地,一面号啕,一面把“粪便”吃了。满朝文武痛心疾首!状元公吃完“粪便”启奏道:“微臣自幼体弱多病,十年寒窗更加弱不禁风,昨日三晚连续熬夜,有负陛下重托,微臣请陛下恩准将息二日,再效犬马之劳。”公公仿佛也甚为怜惜道:“陛下恩准了吧,这两天奴才监天象,不会出事。”嘉靖想,状元廷上吃粪便,天下奇谈,他这翰林院国史修撰将怎样写,谅他不敢写,也不会写,但心里还是有点怯,于是说道:“准杨慎将息二日,由公公代观天象。”杨升庵谢过恩,看了公公一眼,心里想道:“子系嘉靖狼,得志便猖狂;他日廷上见,无处话凄凉。”

状元回到家不久,毛大人来了。杨升庵道:“骄兵必败,杀他个迅雷不及掩耳!”他轻声说了几句,二人点头,各自回府安歇去了。次日早朝,天还未亮,状元即在宫外等候,宫门一开,天色有些朦胧,朝臣就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到殿前等候,状元不早不晚进宫,趁着未退尽夜色,在石狮子旁迅速做了手脚,立在殿前等候。不一会儿,只听毛大人唤小太监,石狮子附近乱了起来,只见毛大人跟着小太监走了过来,众朝臣先是围拢观看,然后捂着鼻子上朝。嘉靖坐朝,听殿外有吵闹声,命公公过去。公公接过小太监的手中物,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只听毛大人说,这是刚才发现的昨夜天降不祥之物。公公刚刚跨过大殿门槛,忽然两脚一软,跪了下来,连声喊道:“皇上饶命!”看官,你道为何公公如此容易认罪?原来公公此时已经完全明白被杨慎算计了,但又不敢明说,明说了就是欺君之罪,是要灭九族的,所以只好哑巴吃黄连。更苦的是这粪便正是他要给杨升庵吃的,是他命小太监去街巷里拾弄来的。

嘉靖皇帝也许明白了,他这九五之尊也受骗了,眼里闪射出一股凶险却又无可奈何的光芒,但他又不能承认他受了骗。于是问杨升庵:“杨爱卿,你说应该作何处理。”

杨升庵俯伏跪地:“启奏皇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公公连声说道:“我吃,我吃!”说着,就当场把粪便吃完了,“谢皇上恩典!”

嘉靖宣旨退朝。唤上公公骂道:“不争气的狗奴才!”公公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等待时机去赔笑脸,找些滑稽话头骂自己,再度取得皇上的欢心。杨廷和父子俩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担心更大的报复。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宦官们此时好比缩头的乌龟,要等机会到了,才会伸出头来。

欲知状元又惹什么祸,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解天梦冷嘲封“兴献”说“屁经”热讽锦衣卫

且说明嘉靖元年(1522年),嘉靖皇帝为了“尽孝心”,要封自己本来已是皇叔的父亲为“兴献皇帝”,除了那些狐眉狗脸的宦官欢呼“万岁”之外,大部分朝廷文武都反对,这是因为这满朝文武都是先帝的旧臣。他们认为:天无二日,地无二王;先帝遗骨未寒。

另外封帝,必为千夫所指,于是出现了“议大礼”的内阁纠纷事件,群臣集议,写了《上大礼议疏》,被嘉靖皇帝当廷严词拒绝,并说是有人在背后煽动,犯上作乱;宣旨着锦衣卫调查,缉拿元凶。看官!你知否这“锦衣卫”到底为何物?这“锦衣卫”乃是明朝兴起来的特务组织,表面上是调查处置那些反对皇帝的言行与人物,它具有超乎“刑部”的生杀大权;后来变为宦官擅权、私人报复及贪污腐败的机构,这类机构最早的是武则天篡位后,为了对付反对她的刘姓人而设立的,后来却成了武氏家族聚敛财富和私人陷害的皇家隐形机构。到了明代,却堂而皇之地成为宦官们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力,陷害忠良、徇私报复的机构了。这些不男不女的人物,既有男人的大胆与凶狠,又有女性的精细与狭小,所以干起坏事来,为常人所不及。

天下有不少视死如归的人,昆明人朝臣毛玉就是这样,有些朝臣一听“锦衣卫”三字,就吓得两腿发抖。退朝之后,毛大人和杨升庵父子说:“文死谏,武死战,何足惧哉!”他希望明日早朝一起哭先帝哭廷进谏,古来称“哭谏”。次日早朝,毛玉走出朝列,俯伏朝阶之下,一面哭,一面进谏,满朝文武一齐放声大哭,哭得凄凄惨惨,余音绕梁,飘入云霄。嘉靖开始无可奈何,忽然杀心一起,吼道:“传锦衣卫,给毛玉廷杖五十。”看官!这“廷杖”是一种廷上的肉体刑法:把受审人的手脚和脸朝下捆绑在一条大凳子上,差役用一头红一头黑的木棍打受审人的屁股几十下,如果审前给过差役银子,差役可以高举起棍子,轻轻放下,银子给得多,屁股上的皮肉不受多大的苦。今日毛大人的这五十棍,碰到的是锦衣卫这帮活阎王,即使身强力壮的汉子,这五十棍也要打他个半死,这六十多岁风烛残年的毛大人,开始还能说几句话:“我死得其所!”十棍一出头,就没有声音了。公公下去用手在毛大人的鼻子面前一晃,上来对嘉靖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嘉靖命差役把毛玉送回家,又“廷杖”了几个朝臣,才命公公宣布“退朝”。

吃过晚饭,杨廷和父子过毛府探望毛大人,毛玉已是奄奄一息,拉住杨升庵的手断断续续说道:“我有一子名毛沂,在昆明高峣家中读书,万望提携!”就再不说话了。杨廷和父子回到家中坐定,此时正是金秋之末,凉风进得屋来,把烛光吹得摇曳不定,忽然一阵大风把堂屋门曳开了,灯火熄尽,帷幕乱飞,杨廷和高声喊道:“毛大人,你慢请,小弟有礼了!”此时,嘉靖的寝宫也正遭遇此风,嘉靖惊呼,公公太监围侍左右,仍禁不住全身筛糠似的发抖,一个念头忽然升了上来:毛玉死了!毛大人果然走了!有诗为证:

云龙风虎古来从,春华秋实造化工;

太宗魏徵常相伴,寡德厚忠难相容。

次日早朝,嘉靖因昨夜狂风惊驾,今日心中自怯三分,群臣跪呼万岁,嘉靖唤过“平身”之后,仍未见群臣起立,还有人在嘤嘤啜泣,嘉靖无奈,只得传旨退朝,留下杨升庵问话,众人走完,只见杨升庵仍俯伏在地,公公高声唤他两次,仍无动静,走下玉阶摇他,大睡如小死!杨升庵被摇醒过来,连呼有罪,走到玉阶前跪下。嘉靖问他为何朝廷之上睡觉,杨升庵答道:“微臣本不想睡,只是眼皮不听话,落下来就睁不开;幸为公公摇醒,却原来是南柯一梦!”嘉靖道:“做的什么梦,朕愿闻之,今日朕心神不宁,说梦可以解忧。”杨升庵道:“微臣不敢言。”嘉靖道:“杨升庵,朕问你,朕待你何如?”杨升庵道:“皇上之恩,终生难忘。”嘉靖道:“如此,朕恕你述梦无罪。”命公公抬过椅子“赐坐”,状元开始述说他的梦境。

状元正在俯伏朝见,只觉一阵烟雾迷眼,就迷迷糊糊随着烟雾飘起,耳边天风飒飒,浩浩渺渺,只恐高处不胜寒,遂紧裹朝服,又怕天空无凭借,就闭上双眼。忽然云头停住,睁开双眼,但见云山海树之间,数不尽的亭殿隐隐,道不完的天泉幽幽。方犹豫,正踌躇,一秀丽天官手持白拂前来引路,天衣飘飘,遗香无数。但前行,忽然天门洞开,天光云影,云蒸霞蔚。

近前,只见哼哈二将,怒目圆睁,金鞭拦路。杨升庵说到这里,那公公忽然叫道:“我的妈呀!哼哈二将给我两金鞭,得把我打成肉酱!”“哼哈的金鞭不打无过之人。”状元公说道。接着又述说他的天梦:天官白拂一摇,金鞭立刻为哼哈二将收回靠于左腕。进得殿内,穿廊越府,仙花异草,馥郁芬芳;仙水喷溅,清凉宜人;雕梁玉砌,亭阁玲珑;风铃四挂,奏响天音;仙女舒袖,弄花倩影;起步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杨升庵低头随天官上玉阶跨玉槛进入殿内,俯首称臣,只听玉帝声若洪钟,厚重庄严:“文曲星名列仙班,赐座!”文曲星落座后,抬头一看,但见玉帝穿着帝冕服,却比人间帝王更辉煌,左胁侍戴人间王冠,仿佛是先帝,却又不似,右胁侍位上空缺,原因不明,两排仙班左边首位是文昌帝君,次位老子道君,三位空缺……

杨升庵说到这里,公公问道:“状元公,玉皇大帝是姓刘吧?”杨升庵道:“公公何以知晓大帝姓刘呢?”公公道:“年轻时候碰见一个姓刘的和一个姓李的,姓刘的问姓李的‘贵姓’,姓李的说:‘骑青牛,过函谷,老子姓李。’那姓刘的说:‘斩白蛇,起义事,(你)高祖姓刘。’这姓刘的比老子道君大,所以玉帝当然姓刘了!”嘉靖和状元都哈哈大笑。

“观音菩萨来了!”杨状元轻声道,吓得嘉靖和公公张皇四望。“臣说梦呢!”“吓得我三魂丢了七魄,状元公真能逗人呢!”

南海观音手持净水瓶和观音柳,袅袅婷婷,净水洒向人间都是爱,观音落座后,玉帝开口道:“今日请众仙来此,就是帮助解决我的右胁侍的事,众位神机妙算,想必已经知晓,观音菩萨素有解除紧箍咒之妙法。”文昌帝君道:“昔者天有十日,羿射其九,百姓方可不受烤炙之灾。”老子道:“请右胁侍出来一见,观其气色,贫道自有道理。”玉帝道:“不可,他一出来,苍生苦矣!”正说间,忽听殿后有声:“不是我要这王冠,好心变成了紧箍咒!”

“好个大胆的杨慎!竟敢说梦犯上,欺君罔上!传锦衣卫,着廷杖二十!”

嘉靖忽然想起宝贝公主的间关莺语:“父皇,不能廷杖一个御批的状元,有顶撞之处,海涵以示天下,皇上一片仁厚之心。”公主喜读李世民的长孙皇后的《女则》,从来不过问朝廷政事,但也像长孙皇后那样,李世民要杀魏徵之时,竟以讽谏感动了唐太宗。嘉靖忽然有点内疚,的确是面子上下不去。看官!世上这面子不知害了多少人,殊不知越要面子的人,越是没有面子,不讲究面子的人,却反而有大面子,李世民就是这样。

状元公这回的廷杖是挨定了,他不辩解,不说话,咬定牙关挨打不叫喊,让他们看看书生志气。然而,打了第三棍,却忍不住放出个响屁来,廷内一片哗然,嘉靖已捞回了面子,也不禁笑了。公公看状,博取欢心的时候到了:“人说孔夫子放屁是文绉绉的,你状元放屁却这么干脆有力!”杨状元道:“失礼了!罪臣实出无奈,我们西南三省口头流传一种《屁经》,有云:‘屁屁屁,五谷之气,不放出来,在肚里翻天闹地,放出来,要受这些龟……大人先生的气。’”嘉靖忽然来了兴趣:“朕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经,今日采采民风民俗,长长见识,倒是一种乐趣,杨慎,念上两段来!”状元道:“朝廷之上,不敢言污。”嘉靖道:“恕你无罪。”状元叹口气,言道:“已是‘恕你无罪’,还挨了棍子!”嘉靖道:“刚才你是犯上,如今悦上,何罪之有?”杨升庵仍不敢说。

“皇上,奴才幼时也略知一二,奴才问他,不怕他不说。”公公道。嘉靖命锦衣卫退朝。

“杨慎,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朝上放屁?”杨状元仍不答。

“杨慎,此刻你也不是状元,朕也不是皇上,是朋友吹牛,该放心了吧!”

“我的屁是皇上锦衣卫的棍子打出来的!”杨状元说完,公公道:“皇上的屁呢?”杨慎道:“是你们拍出来的!”“百姓的屁呢?”“是你们榨出来的!”“我的屁呢?”“你的屁是连屎带屁一起放出来的!”“为什么?”“因为你们吃的民脂民膏太多了,消化不良。”“皇后娘娘的屁呢?”“一大股娃娃气,因为她身怀六甲,怀有龙子龙孙。”嘉靖苦笑着说:“有意思,有意思!”

“看来,只有你状元公的屁是香的喽!”公公说道。“公公差矣!凡屁,都是臭的,只是臭味不同罢了!饥荒之年,百姓吃的是树叶草根,屁有股青草味;吃民脂民膏的,荤腥大,放的屁就有一大股死牛烂马味,闻到了叫人恶心。可怜的是我们这些万物之灵,别人的屁都是臭的,唯独自己的屁不臭,放了个又酸又臭的酸菜屁,还说这酸菜味酸得正。就像苏东坡这样的人也难免。苏东坡被贬官到南方后,和金山寺的一位高僧佛印禅师学禅,东坡自视甚高,以为自己的功夫已经好生了得,就写了一首诗寄给佛印,最后两句是这样说的:‘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佛印写了‘放屁’两字送还东坡,东坡怒从心上起,就渡江去找佛印。那知佛印早在江边等候说:‘你不是说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个屁就把你冲懵,吹过江来了?’苏东坡人格之高就在于他能承认自己的屁是臭的,于是恍然大悟,拜谢了佛印,他们的关系更好了。这些,就是百姓中流传的‘屁经’。”状元公忽然起立下跪道:“谢皇上不打之恩!”嘉靖道:“话丑理正,使朕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嘉靖素来口是心非,心想,有朝一日,要你知道小锅是铁铸的!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充军流放争一字讥诮小虫强赋诗

且说嘉靖对文武百官“议大礼”的话,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倒是宦官们的对策,他却言听计从了。他把一些朝臣贬到下面去任闲职,一些年纪大的,就让他们挂冠回家,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升庵的父亲杨廷和也回家赋闲了。眼看朝事日非,杨升庵也只好抬头做人,俯首处世。然而,宦官们总是喜欢撺掇嘉靖打整这位状元公,给他修撰国史出些难题,杨升庵凭着他的才智,都应付过去了。一日,他正写下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南京时留给子孙引以为戒的一条禁令:“内臣不得干预政事。”人间竟有这样的巧合,真是无巧不成书:嘉靖驾到翰林院,杨升庵起立下跪之时,嘉靖刚好走到杨升庵桌前,看到这条禁令,故作不知,问道:“真有这事吗?太祖皇帝真说过这话吗?”“启奏皇上,自有内臣太监以来,可称代代相传,大明太祖皇帝不过重申而已。”

“太监也是人”,公公插嘴道,“为何……”

“放肆!”嘉靖道,“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公公既然说了,微臣也就再说两句。不错,太监也是人,而且是可怜的人,但不是凡是人都可以做官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自有其道理。”

嘉靖皱了眉头,慢慢腾腾地说:“‘不’,可改也!”杨升庵不语良久,忽然叩首云:“启奏皇上,臣谨遵命:不可改也!”嘉靖又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人好不识趣,给他一个机会他不要!杨升庵心中也想,好个狡猾的昏君,想用不同的断句方法要我改,又用不同断句的释意嫁祸于人,自己吃果果,别人背黑锅,用心何其毒也!

过了两日,公公又来翰林院宣旨,命杨升庵去南书房谒见皇上。趁回廊无人,公公道:“好个不懂事的杨慎,你把那不字去了,不是就皆大欢喜了吗?如果你还装模作样,就算你是状元公,罪也够你受的!”杨升庵不语,他决心以不变应万变,进得南书房,嘉靖正佯装读书,杨升庵下跪,道过“微臣杨慎叩见皇上”之后,嘉靖并不理会,待到公公说了“杨慎叩见皇上”之后,方才“唔”了一声,转过身来:“‘不’,可改也!”杨升庵道:“臣谨遵命。不可改也!”嘉靖忽然正言厉色道:“朕何时何地说过要改太祖皇帝之言?你杨慎口口声声不可改也,言外之意就是说朕要改,可恶之极!”杨升庵道:“适才谒见陛下路上,公公对我言道,改是陛下之意。”嘉靖道:“那是他胡说八道。”公公跪下忽然声泪俱下哭道:“那是他胡说八道。”杨升庵道:“微臣不敢诬陷他人,公公也不该嫁祸于人。”嘉靖唤传锦衣卫。公公起来高声宣道:“传锦衣卫!”杨升庵不再言语,无论怎么都逃不出他们设下的陷阱。忽然心里涌上一首诗:

翻云覆雨一张口,遮天盖地两只手;

是非黑白你任捏,忠奸直佞我自守;

你任捏,你任捏,木偶得意君莫笑;

我自守,我自守,五雷轰顶臣不忧。

八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持棍站立两边,只等嘉靖开口,嘉靖却沉默不语,倒是公公开了口:“杨慎,今日你又要吃棍子,我也想起一首诗。”你听着:

杨慎杨慎你莫恼,挨棍好比虼蚤咬;

攀龙附凤你不愿,偏叫屁股发牢骚!

嘉靖一听倒笑了起来,遂问道:“公公,‘虼蚤’是什么样啊?”公公此时来了劲:“皇上,奴才在龙被里给你捉过,捉住了不敢丢在地上,放进嘴里用牙一咬,‘格’一声就把它吞下肚,不敢让皇上知道。虼蚤是什么样,听奴才禀告。”请听:

好个小虼蚤,一跳几丈高;

钻进裤裆里,哟!咬起个大鼓包!

嘉靖此时的心态,仿佛猫逮住了老鼠,要吃它之前,先和它玩耍一阵,放了它,又去逮它,他挥手让锦衣卫退出,对杨慎说:“状元公,你也对一首。”杨升庵随口道:

区区小虼蚤,没头又没脑;

本在灰里生,专往脏处跑;

脚长跳热处,吸血营私饱;

一朝人逮住,嗨!看它哪里逃?

嘉靖似乎没有多大兴趣,转对公公说:“公公,听你说过,你为朕赶过蚊子,你编上几句给朕乐一乐。”公公抓耳挠腮半天才说:“一只蚊子嗡嗡嗡,两只蚊子汪汪汪……”嘉靖打断他道:“四只五只……黔驴技穷了,杨慎来一段。”杨升庵觉得气氛有变,赶紧说道:“启奏陛下,微臣也是江郎才尽了!”嘉靖转过话题正言厉色道:“杨慎,今日免了你一次廷杖,罪却难逃。公公,宣旨:杨慎交吏部查处,退下!”杨升庵叩首谢过皇上之后,也自回府去了。昆明后人有诗云:“只缘争一字,空惹许多愁。”

对于弱者,苦难是一副挑不起的重担;对于强者,却是一副发人深省的清醒剂,一副苦透心的激发药。在“革职查究”的这段时间里,杨升庵明白了很多事理:太书生气,他把皇帝看成金口玉牙的圣人。在这种皇帝手下当朝臣,才是真正的“伴君如伴虎”,所以古人才说“良禽择木而栖”,然而,在这一统天下,事君没有选择,能选择的只有自己的“顺”和“隐”。对于士大夫来说,隐又不甘心,顺也不甘心,这正是这层人的悲哀。如今他正徘徊在这十字路口:去向嘉靖磕头求饶哭泣悔过,也许会有转机,但他少一副媚骨。于是想起《论语》上的一句话:“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一切听天由命,万事随缘,只好依孔子和释门的路走下去了,这是一条身不由己的路,谁又能由得自己呢?杨升庵这倒平静了下来。

他也不去翰林院,也不能去,那里没有他的位子,只好在家读书,嘉靖则在宝贝公主和锦衣卫之间打秋千,情感和冷酷把他夹在两扇磨间研磨。他不喜欢杨慎的绵里藏针,那“状元”像一团棉花,捏他一下,他扎你一下,捏得越重,扎得越痛;但依了锦衣卫,他还得面对天下人,杨慎毕竟是天下知晓的状元,他的秋千就这样荡来荡去。

一日,家人给杨升庵送来一封书信,拆开一看,却是一方白绫,一看字迹,他全明白了,那是公主的手书,是一道《题咏东坡退之》,诗云: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停息;

东坡哭琼州,退之祭鳄鱼;

海浪滔滔路,热风滚滚居;

天涯海角处,何时是归期!

杨升庵明白,这是公主给他报信:他要走苏东坡、韩退之的路,流放到海南琼州,也流露公主的一片深情厚谊,只是他不能弃贤妻攀龙附凤。一时百感交集:仰天长啸而已!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虼蚤半斤”戏嘉靖“蚊子四两”走云南

以前,杨状元总想偷闲,然而,真是闲下来了,闲的滋味又实在不好受:这也不是,那也不行。真是:“闲愁闲愁,越闲越愁”,“杨慎革职不识忧,强把新词赋闲愁”。闲过两个多月,仍然泥牛入海无消息。出门信步在街上徜徉,偶然看见翰林院的一个小吏在茶楼前观望,杨升庵唤住他,看他口渴的模样,就邀他上茶楼坐定,要了两杯清茶和一碟瓜子,平时杨升庵待他也好。杨升庵看看四下无人,就问道:“小哥,近日院中有什么消息?”小哥道:“听说皇上让吏部查处状元之事,吏部私下说,查是查过了,就是不好处,却又不敢奏明皇上,就只好拖着,锦衣卫的公公来追问过几次,吏部都敷衍了,最后怕敷衍不过去。杨大人,你可要多往坏处想啊!听说锦衣卫逼得凶,果真他们要你去琼州府戍边,倒不如去云南,那里离你老家近,戍边的人多,有伴,互相有个照应啊!”小哥一席话倒提醒了杨升庵。看官,小哥此话倒是实情:燕王朱棣借口“靖难”南下攻破南京,赶走建文帝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曾流放了一大批南京人到云南戍边,你只要去了解一些云南汉人的家谱,不少人是明朝南京应天府柳树湾充军来云南的。于是杨升庵道:“小哥之言有理,只是不知怎样才能去云南?”小哥附耳给杨升庵说了一阵,只听杨升庵轻轻说道:“怕是不行!”刚说完,却想起那日南书房之事,自言自语道:“成败利钝,在此一举;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又过了一个多月,已是秋雨绵绵,有时淅淅沥沥,有时雾气迷茫,正是恼人时节,黄昏更愁人。杨升庵正无计消遣,对烛枯坐,忽传公公来府宣旨:着杨慎进宫到南书房拜见皇上。杨升庵一想,单独召见,或许有望不去琼州府,于是,急急穿戴好,随公公一起进宫。几月未进宫,虽是夜晚,宫灯普照,明烛高烧,虽有几分朦胧,却也是一种辉煌。刚好踏上南书房的台阶,不知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在脚下一滑,他忽然从左边倒了下去,旁边爆出一阵小太监的笑声,公公转身过来把他扶起,用又尖又沙哑显得有点虚假的声音问道:“跌伤了没有?”又是一阵笑声,杨升庵忽然高声吟道:

秋雨贱如油,下得满阶流;

滑倒杨学士,笑倒一群猴。

吟完,杨升庵笑嘻嘻地对公公说:“公公,走吧,皇上等着呢!”整整衣冠,径直和公公上南书房去了。叩见过皇上,嘉靖忽然问:“杨升庵为何衣冠不整?”杨慎道:“上台阶时摔了一跤。”嘉靖笑了起来:“难怪如此狼狈!”公公忽然起个坏主意,因道:“杨慎还有一首诗呢!”嘉靖道:“吟来听听!”杨升庵道:“罪臣是说小太监的,皇上面前不敢再言。”嘉靖道:“恕你无罪,只管说来!”杨升庵仍说不敢,倒是公公先吟了前两句,就被嘉靖挡住了:“且慢,为什么说‘秋雨贱如油’?”杨升庵道:“不知是谁在阶上倒了很多菜油,罪臣才因此滑倒,所以才说宫中油贱如秋雨。”嘉靖忽然明白了这是锦衣卫干的,因道:“公公追查,查出来后打他二十廷杖!”公公此番弄巧成拙,倒叫杨升庵占了便宜。杨升庵还想占大便宜,因道:“请皇上饶了他们这二十棍,罪臣一跤,博得皇上一笑,也算君臣同乐吧!”公公一听此言,立刻向杨升庵打躬作揖道:“谢过状元公!”嘉靖又命公公读了后两句,听后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朕不也是猴吗?忽然正色道:“杨慎,朕要你去戍边,宣旨之前,见你一面,以尽君臣之分,看你还有何话说。”杨升庵道:“皇恩浩荡,夫复何言!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独善其身而已!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如此而已矣!臣本憨直,出言莽撞,却忠贞不贰,望陛下谅之,先前‘虼蚤’之言,望公公勿怪。只是臣听说云南‘虼蚤有半斤,蚊子有四两’之说,不知公公可曾听说?”公公道:“可是新鲜事哪!”嘉靖也道:“杨爱卿说来听听!”杨升庵道:“云南蛮荒之地,却四季温暖如春,各种动植物生长迅速,品类繁多,去过云南的川人回来都如是说,臣愿往云南戍边,写一本云南奇闻趣事,供陛下御览,乞陛下恩准!”

公公为报请求免打之恩,立刻说道:“状元公的话有道理,皇上恩准了吧!”嘉靖道:“本来要你去琼州府戍边,念你尚有一片忠心,改到云南,明日早朝宣旨,着杨慎也来听旨。”杨升庵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次日早朝,是杨升庵最后一次上朝,心中既愤懑,又伤心;既留恋,又厌恶。“一生功名从此休矣!”他忽然想起了李清照的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宣旨时没有罪名,只说“有违圣意”,流放到云南永昌府(今保山市)。当他道过“谢皇上”,取下乌纱帽,脱下朝服之后,一股自尊而洒脱的情感猛然涌上心头,转过身,昂着头,大步流星地走出朝廷,头也不回,嘉靖看了都有点生畏。这正是:

君是虎,臣是鼠,意消志尽。多少思绪?两袖清风忆新都,罢!罢!罢!

谄若主,忠若奴,心死神逝。何处归宿?一领青衫寄云浦,了!了!了!

回到府上,杨升庵把家人唤齐,和颜悦色告之他们:他流放云南,承蒙大家平时关照,平时无甚积蓄,分发一点散碎银子,各自谋生去。家人都感其善待之恩,欷歔而去。杨升庵等待差官押解,心中不甚舒服,史志记载,说他愤懑成堆。正是气候变化季节,染上了风寒,此时两个差官来到,有一锦衣卫和一个解差,锦衣卫吩咐道,明日天亮出发,皇上恩典,不给戴枷。一位还没有走的家人上前求情宽限几日,给锦衣卫塞上一包散碎银子,才准于宽限三日,“第三日天亮启程”。

临行之前更恼人,过去现在未来,家事己事天下事,一齐涌上心头,杨升庵于是提起笔来,修好家书一封,想起夫人黄氏,不禁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于是以曲牌《眼儿媚》为谱,填了一首《两地思》云:

愁云淡淡风萧萧,暮暮复朝朝。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消!

小轩独坐相思处,伤心戍边恼。无计消愁:数竿修竹,几叶芭蕉!

写好之后,却装在怀中,只望路上遇到乡亲朋友,托便带回,只是未能如愿,一片心思都付与东流了。新都杨家,是在官府邸报中得知的。“苍天!你睁睁眼,睁睁眼啊!”杨廷和老泪纵横,呼天唤地;然而,苍天已是看惯人间的苦难和血腥,早已麻木不仁,杨廷和只好闭目养神了,自知徒唤何益?黄氏泪流干了又有何用?

临行之时,杨升庵遥向皇宫拜了三拜,拜的不是皇帝,却是公主的兰心蕙意,她就像净水观音那样,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于是默默合掌念道:“南无观世音菩萨!”然后在解差押解下上路。一路晓行夜宿,幸亏同僚凑了几十两银子送与锦衣卫和解差,杨升庵这带病之躯,才免遭棍棒之苦。沿路无非一路秋山红叶,老树黄花,落叶阵阵,归鸟啾啾,然而杨升庵无意于风景,只觉秋风秋意愁煞人,秋山秋水愁更浓!

沿路之上,幸亏那个解差心地善良,脚勤手快,处处关照,状元心中甚是感激,锦衣卫唤他小乙哥。这小乙哥不过二十二三岁,个头虽小,却能言善辩,语出诙谐,虽然操一口京话,却少了两个音:“k”和“ɡ”,凯旋的“凯”,读成矮子的“矮”,高兴的“高”读成煎熬的“熬”。十多天后,他才和杨升庵道了实情:他的父亲本是云南人,只因太祖皇帝南京称帝后,派沐英来平定云南,蒙人梁王在昆明梁王山投滇池自尽,沐英在新兴(玉溪)抓了不少人去南京报功,晋宁的郑和和他的父亲都是被抓送南京的,郑和被阉割成太监,他的父亲就跟随迁都流落北京,先挑担子,后开一个油条铺度日,为他寻了这差事。这次去云南是他父亲花了几十两银子买来的差,想要他回新兴看看亲戚,祭祭祖坟,“树长千丈,落叶归根”,总想回老家。小乙哥道:“我只和你讲,请不要和别人说!”杨升庵和小乙哥在一起有说有笑,倒也在途中有些乐趣,锦衣卫无聊之时,也来参与他俩取乐,消磨途中时光。一日,锦衣卫公公问小乙哥道:“听说云南很怪呢,是不是?”小乙哥道:“我也没有去过,只听父亲说过云南有十八怪呢,什么‘草帽当锅盖’,‘鸡蛋拴着卖’……”公公打岔道:“鸡蛋怎么能拴着卖呢?”小乙哥道:“我也不知道!”

杨升庵问小乙哥新兴有什么名胜,小乙哥学着他父亲说了起来:“挖(我)家新兴有个噢(高)五(鼓)楼,半截入在天里头;初一去烧香,十五才下楼。”

杨升庵道:“小乙哥,这算不得,你听我说:四川有个峨眉山,搭条板凳摸着天;正月去朝寺,腊八才下山!”

锦衣卫此时忽然说道:“你们比四川云南谁大比得好高兴!可是,杨慎,我问你,你在皇上面前说的‘蚊子有四两,虼蚤有半斤’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你欺君之罪是要抄斩满门的!”这席话吓得杨状元魂飞魄散,只为到云南的一句戏言,锦衣卫竟然给他伏下抄斩满门的祸根;他一时脸色煞白,为之语塞,倒是小乙哥解一时之围:“半斤四两的倒没有听说,我听我爹说的云南十八怪中,有一怪是三个蚊子炒盘菜,我爹还说,云南的草会咬人的!”锦衣卫这下倒真的吓了一跳:“真的吗?”小乙哥道:“我爹说的不会有假。”杨状元一听小乙哥的话,心里倒有了主意,晚上小乙哥来给他送水之时,两人商量出一个皆大欢喜的计策来。

欲知是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施巧计智赶锦衣卫心连心与民戏杜唐

且说杨升庵一行三人一路晓行夜宿,餐风饮露,五个多月才进入云南当今的禄丰县境内,云南的横断山脉使他们气喘力竭,“上坡气喘,下坡脚软”。杨升庵带病赶路自不必说,那中人锦衣卫阉割之后身体发胖,更是上气不接下气,接连问小乙哥到昆明还有多远,小乙哥只有一句话:“还远着呢!”锦衣卫要打退堂鼓又不好开口。此时,杨升庵看到时机已经成熟,告诉小乙哥动手。小乙哥就把向乡民要来的“巴豆”粉(含有泻剂)放在锦衣卫的菜汤里,爬山时,锦衣卫忽然说肚子不好要解大便,小乙哥也说,他进云南后水土不服,已经拉了两天的肚子。就带锦衣卫到一宽叶子的草丛后面,说:“公公,你们中人要躲在后面,我们在哪里都行,我不看你就是了。”小乙哥听到公公拉肚子的响声,心中笑道:“平时你欺压百姓,今日你落在我们手里,看你这副可怜相!”待到拉完了,公公在树丛后喊道:“小乙哥,给我点手纸!”小乙哥道:“我没有纸,我是捡了块小石头擦的屁股,你就采几片树叶子擦吧!”公公无奈,就顺手采了几片心脏形的荨麻叶子。看官,你却不知,这荨麻叶子的正面和反面长着无数像茸毛似的细刺,刺还带有毒性,叶子接触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毛孔,细刺无法刺进皮肤,没有感觉,一旦用它去擦屁股,那些细刺就顺着汗毛孔刺进皮肤里,毒性就能发挥作用。小乙哥只见锦衣卫擦一下,全身抖一下,“哟”上一声:“云南的树叶子真的会咬人!”公公一拐一拐从荨麻丛后面走出来,小乙哥暗自笑道:“等一下够你消受的!”果然不爽,公公才拐到路边,就爬在草地上了。杨状元和小乙哥扒开裤子一看:一个又红又肿的肥屁股!小乙哥道:“公公,不碍事的,只是皮有点肿,一两天就没事了!”于是他们就近找了一个独家村将息,杨状元对公公说:“公公,听乡民说,离这里不远就是禄丰县的老鸦关,是个大村子……”话未说完,锦衣卫就叹道:“老鸦?天亡我也!我不去了,你们走吧!”状元道:“就是不去,也得找人带路送你回去,先叫小乙哥去老鸦关打尖,找好住宿,将息一日,找个好带路人,再走也不晚。”公公嚷道:“依你,现在都依你!”小乙哥去老鸦关做手脚,状元在这里服侍公公,为他倒屎倒尿。这倒使锦衣卫天良忽然显现说:“状元公,你是文曲星下凡,倒来给我这个中人去污物,折杀我了,我怕因此要进十八层地狱!”状元道:“公公休如此说,人都有个三灾两难,天下人都有仁爱之心,这世道不就太平了吗?”公公道:“有理有理!我回锦衣卫会为状元公说好话的。”

将息了两日,小乙哥来接他们到老鸦关住下。黄昏时分,店主人来各房吩咐:晚上各房生火,以免蚊子虼蚤打扰,小乙哥也为锦衣卫生起火来,锦衣卫受不了烟熏火燎,让把火撤了,关门就睡,不到一个时辰,忽然房里“嗡嗡”声大作,大声唤小乙哥,小乙哥应声而来,推开门就喊道:“虼蚤有半斤,蚊子有四两!”然后生起火来说道:“公公,我抓了一个虼蚤,真的不少于半斤,打死了几个蚊子,怕也有三两多些!”公公道:“别说那半斤四两的了,真吓死人了,小乙哥,今晚你和我睡吧,明日你给我找个好带路的,我先回去,你回家去去就回来。”一夜无话,次日公公临走前吩咐道:“不论见什么人都说我们已把状元送到云南省布政使衙门。”就这样,杨状元和小乙哥来到昆明,被嘉靖活活打死的毛玉大人的儿子毛沂把状元接到高峣住下,小乙哥思乡心切,三步当做两步行,直奔新兴去了。其实,这是小乙哥凭借杨状元的名声,说服了店主人,请人捕得一窝大土蜂装在一个葫芦里,抓来几只癞蛤蟆放在盆里,到时乘天黑把它们放出来就是了,这正是:

春花秋叶岁荣枯,夏热冬寒年反复;

凶吉本是双飞燕,堪笑阮籍途穷哭。

且说杨升庵落脚在昆明高峣毛沂府上,毛沂对杨升庵的人品、才学和气质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跟随左右请教学问,还为他在高峣附近的海庄盖了一座题名为“碧峣精舍”的院落给他常住,自此之后,杨升庵就在这里读书讲学,写下了有名的《滇程记》和很多诗文,据史志记载,他对昆明滇池的风光如醉如痴,一首《七律》这样写道:

昆明波涛南纪雄,金碧漾银河通;

平吞万里象马国,直下千尺蛟龙宫;

天外烟恋分点缀,云间海树入空蒙;

乘槎破浪非吾事,已斩鱼竿作钓翁。

由诗可见,杨升庵已经弃绝了宦途,只愿作个与世无争的学者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情之一字仍萦怀于心:白发高堂,红粉闺阁,妻子黄氏寄来的诗词使他怦然心跳,又使他悔恨交加,史志记载,有一曲词《黄莺儿》是这样写的:

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

泥途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

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

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真可谓句句是情,字字是泪,颗颗都是晶莹纯净的泪珠,好不令人撕心裂肺!

不久,家人来报:父亲杨廷和仙逝归天!杨升庵向云南省布政使衙门告假。纵然是流放充军,奔丧之事,谁又能说得出“不准”二字呢?然而,奇怪的是:他回去不到三天,就被京都派来的锦衣卫把他赶回云南。回到昆明,杨升庵忽然想到在云南监军的太监杜唐其人。看官,说起杜唐,就不得不说说明代太监在云南的残酷盘剥和压榨,地方史志都有记载:自成化四年以来,太监钱能镇守云南,“贪淫侈虐,尤为古所未有”,南京户部左侍郎王恕巡抚云南,奏了钱能一本,王恕就丢官;武宗正德年间,太监梁裕镇守云南,为非作歹,民不堪命,巡按御史加以制止,被梁裕诬奏,捕送锦衣卫狱中折磨而死。这杜唐“役占军余,巧肆渔猎,每岁苛取民财数以万计”。杨升庵明白:自己来到昆明之后上齐布政使,下至西山的和尚,村里的渔民百姓,无不是他的朋友,唯独不去杜唐那里走动。杜唐的这个动作,是要他明白太监在云南的巨大阴影,杜唐还有一个在杨升庵身上捞油水的小算盘。杨升庵回来不久,杜唐就开始他的计谋了。

杜唐先纠集了一伙无赖和纨绔假意去听杨升庵讲学,在学堂里嬉笑做鬼脸,或者在村里抓拿骗吃闹事,搞得民怨沸腾,百姓只好在精舍和村外挖了一条沟,让水从沟中流过,沟上铺上一些细树枝。这些恶少眼睛朝天胡闹时,好些人都跌到沟里,浑身是水狼狈而回,杜唐这就亲自出马了。

一天,杜唐带着一帮人马,浩浩荡荡杀向高峣,一面看他课的额外渔税银子收缴了多少,一面着人通知杨升庵,他们一帮人要来“叨扰”,并且要杨慎到大门口迎候。杨升庵听过书童报后,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自顾读书,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不曾有人和他说过话,半天才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怎样对答。”刚说完,就听见门外的吆喝声,书童忙出去迎接,小太监问道:“杨慎为何不出来迎候?”书童道:“因为大门前乡民挖了一条沟,不好过,状元接送客人都在后门。”此时毛沂笑容可掬地走出来道:“公公,后生有礼了,这里不好过,还是走后门吧!”杜唐这时开口了:“毛沂,我杜某话已经说在前头,打秋风也要走大门。小的们,去渔码头抬几截木板来,今天我就要从前门进!”毛沂拱手道:“请公公自便吧!”公公踏过木板时,毛沂发现,他的两只脚都是朝外拐的豆芽脚杆,听别人讲,他本是绿林中人,锦衣卫逮住他,把他阉割了,招降纳叛过来的,因为杀人放火胆大包天,却又有他独特的逢迎本领,故此才爬到这个高位。

毛沂和杨升庵把杜唐延至中堂上位坐下,杜唐不等问候就开口道:“我是来打秋风的,你们拿什么招待?”看官,这“打秋风”一词,是官们到有钱人家里又吃又拿,所以毛沂才说:“公公,小民家道中落,家父为官两袖清风,并无多少积蓄,囊中羞涩,故此不曾来拜见公公。”杜唐道:“这不我就来了吗?你说你没银两,这什么堂是不花钱盖起来的吗?”毛沂道:“公公有所不知,乡民知道杨状元来了,有利乡里,是我们合作盖的。”公公道:“这就不说了,今天吃什么呢?”毛沂道:“吃鱼吧,听说公公是离不开鱼的!”公公道:“杨慎,你从四川带回什么好吃的,四川有什么好吃的?”杨升庵道:“我喜欢吃辣子,只带了辣子回来,四川好吃的当然是麻婆豆腐和夫妻肺片,还有煎辣子。”公公道:“好,就吃这些,尝尝川味!”毛沂好像有话要说,杨升庵以眼色示意,毛沂就吩咐家人去做了。公公又要毛沂别走,还有事要做,接着说道:“我是个老粗,一根肠子通屁眼,拉明了说我来这里,是图名又图利,你们那块‘碧峣精舍’的牌子,落款换上我杜唐的名字,我的名字我还写得来;还有,杨慎你给我写上一幅字,我有用,你们干不干?”毛沂道:“我们商议一下。”杜唐立刻变了脸色:“有什么可商议的!笔墨伺候!”杜唐走到书案边,挽起袖子,歪歪斜斜的写下杜唐书等十二字,错别字就有五个。一个跟他来的酸腐文人走上来看了一阵,却拍掌道:“好!妙!大巧若拙,就像武松的醉拳,看似歪歪倒倒,其实功力深厚!”杜唐不悦,纠正道:“什么歪歪倒倒,拍马屁都拍到马脚杆上!”一堂哄笑起来,那马屁精苦笑一笑,径直走到人群后面躲藏不迭。杜唐又道:“请状元公提笔!”杨升庵略思一会,提笔用狂草写下了一首《七绝》云:

仓颉造字醉云端,讹错多少舞蹁跹。

今日寒舍贝欺玉,贝旁广厦土喷烟。

木藏西山王无奈,水流东去浪连天。

秋风何须涂鸡爪,空留笑柄传世间。

看官,这是一首藏字诗,一联和四联是挖苦杜唐的,中间两联藏有四个字:“今”、“贝”为“贪”;“贝”、“广”、“土”为“赃”;“木”、“王”为“枉”;“水”、“去”为“法”;四字是“贪赃枉法”。此外,还有一些影射,请看官自己猜想。杜唐当然看不懂,那马屁儒生也似知非知,似懂非懂,待欲拍上两句,又恐像刚才那样拍在马脚杆上,挨踢两脚,如果这回拍在马脊背上,又怕被马尾巴扫着,故此在那里生闷气,只有杜唐开了口:“我在锦衣卫当差时,听说御笔字是无价之宝,状元公的这张字可值五百两银子?”杨升庵道:“升庵一介草民,一幅字,虼蚤蚊子之重而已!”杜唐道:“不管了,蚂蚱也是肉!听说有人要参奏我,说我在云南一手遮天,管他娘!遮一天,算一天!他们真要奏,就叫他们死在锦衣卫的牢房里,不像你状元公流放还可以游山玩水……好了,不说了。叫他们上饭,吃了饭我还有事呢!”不一会,饭菜都上齐了,杜唐居上座,毛沂和杨升庵两边陪客。

杨升庵一一说明了川菜口味之后,杜唐就用筷子到碗里乱翻,说:“夫妻肺片就是乱七八糟的牛肉嘛!”杨升庵道:“是,它原本是很穷的两夫妻,他们到杀牛处捡来人家不要的牛肉,经过精洗精煮精配料,卖出了名气,发了财,人们就给它取名夫妻肺片。”杜唐吃了一片,直辣得大口吸气:“还不如叫它吸风菜呢!”杨升庵捡了一个油煎尖嘴辣放在公公碗里:“公公,你先咬一口辣子嘴嘴,再咬一口辣子屁股,看看是嘴嘴辣还是屁股辣。”公公辣得眼睛冒金星,忙着口齿不清地说道:“屁股辣!屁股辣!”过了一会,仿佛才清醒过来,把筷子往桌上猛一砸,变了脸叫道:“杨慎,你引我进圈套,自己骂自己!”杨升庵不慌不忙笑道:“公公想到哪里去了,说话莫猜疑,辣子不是人,人亦非辣子,草民说的是辣子,不是说的人,公公,猜疑的人往往是心中有鬼,不打自招,草民要猜疑公公的话,怕是公公的命也难保,假如公公一定要猜疑,那么明天公公大便之后,就明白了,云南人对吃辣子有一句话:上关好过,下关难过。如果我说的这话有假,公公打我十大板就是!”杜唐一听此话,心虚了大半,气也消了大半,只是辣子还辣得倒抽冷气,忙着吸了一阵风,说道:“好!好!好!”吃了一碗饭,就前呼后拥地走了。

过了两天也没有动静,杨升庵以为没有事了。又过了十多天,布政使衙门来人说:御批杨慎流放到永昌府,流寓安宁,着杨慎即刻启程赴永昌府。就这样,杨升庵走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和云南老百姓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云南留下了说不完的“杨升庵故事”,人们把别人的故事也拉到他身上,创造了一个幽默诙谐的艺术形象。

欲知杨升庵在云南还有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小乙哥细说“抱着扫”杨状元含泪论“口碑”

且说杨状元流寓安宁谪戍永昌的官府通知,正是小乙哥送来的。杨状元见到小乙哥,先是吓了一跳,但小乙哥仍然是那样笑眯乐呵的,这就叫他放心了,就问:“你怎么还没有回京城去?”一句话勾出了小乙哥一大段故事来。

小乙哥回到新兴城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找到老家。家中叔叔和二娘供养着七十九岁的爷爷,他们见他是个官差,先是不信,后来看到他戴着的银项圈,爷爷就抱着孙子大哭了起来。小乙哥把全部经历都说了,并且解下腰上的五十两银子,说是爹妈带回作家用的,一家人知道他们还活着,而且日子过得还可以,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爷爷才问他是怎样回来的,小乙哥说是押解杨状元充军来云南的,爷爷一听,立刻吧嗒着嘴说:“造孽呵!造孽呵!”于是讲了一个他听人们说的笑话。

嘉靖皇帝世宗朱厚熜本是正德皇帝武宗的侄儿子,只因武宗无子,这皇帝位子就轻而易举传给了他。他的父亲兴献王对他督促甚严,所以他读了不少书,只因贪玩好色,一半还是纨绔子弟。为了应付父亲,学得一身说谎奸诈本领。他特别好色,见了美丽女子,骨头就酥得好像散了架子,不论这女子是谁,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方肯罢休,从此练就一身勾引女人的恶毒本领,西门庆恐怕都不是对手。他有一个堂嫂王氏,长他两岁,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他一见之后,心痒猫抓,千方百计,终于勾上了手。堂兄知道了,找到他父亲兴献王,老王爷把他按家法关了三天,自是有所收敛,只是藕断丝连,朱厚熜喜欢王氏的妩媚美貌,王氏喜欢朱厚熜的风流倜傥,两人总是巫山云雨梦高唐。朱厚熜当上嘉靖皇帝之后,更是肆无忌惮,一点也不避嫌,常是直宣王氏入内宫,白昼宣淫无人敢言,背后却议论纷纷,甚至他的爪牙锦衣卫也是人言啧啧:“三宫六院随你玩,偏要微服出宫逛窑子,耍民女,乱伦的叔嫂配可是不行,百姓不行,皇帝也不行。”虽然如此,谏官也不好开口。这时,杨状元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一天,杨状元上街,请人扎了一把特大的扫帚,靠在嘉靖经常去的南书房门旁的朱红柱子上,让嘉靖出入“扫脸”自省。嘉靖来到门口,见这把大扫帚,并不知道这层意思,就问小太监:“谁挂的扫帚?”小太监说:“杨状元说他要来值班扫地!”嘉靖觉得杨慎一定有些名堂,于是宣旨传杨慎来见。不久,杨状元来了,跪下道:“微臣叩见皇上。”嘉靖道:“你这是想状元的斯文扫地?”杨状元道:“斯文不如扫地,微臣愿扫地。谏官史官的职责有如扫地。”

“这么大的扫帚怎么扫呀?”

“抱着扫(嫂)呀!”

嘉靖本来心中有鬼,一听这谐音中的含义,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根子。但他也不甘就此败下阵来:“那你就抱着扫(嫂)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杨状元道:“是(!)皇上(!)抱着扫(嫂)!微臣还有一首《扫地歌》呢。”请听:

扫(嫂)地(帝,弟)扫(嫂)地(帝,弟)抱着扫(嫂),

灰尘满地(帝,弟)人不扫,

扫(嫂)地(帝,弟)抱着人齿笑,

天伦朝纲何时了?

杨状元把嘉靖的乱伦乱朝点透了,却尚未完全点破。嘉靖已是江郎才尽,无言对答,脸憋得通红。忽然一股九五之尊的虚荣和以烂为烂的纨绔恶习之火冲了上来:“就算朕抱嫂了,你又怎么样?”杨状元也不示弱,答道:“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嘉靖道:“该当何罪?”杨状元道:“流放充军!”嘉靖道:“言之有理!但是,哪有一个皇帝去充军的道理?曹操在军中立下律令:有践踏青苗者斩,他的坐骑不慎践踏了青苗,他也没有自尽,只是割须袍来代替,此举还传为千古美谈,如今朕也不妨再留一个千古美谈:你代朕充军云南,朕和王氏从此一刀两断,如何?”杨状元思索片刻,乃道:“只要皇上能改恶从善,国之幸也,家之幸也,臣愿代帝受过。”

就这样,杨状元充军来云南了。小乙哥的爷爷说:“他是代人受过呵!”

小乙哥讲完这个故事,杨升庵不禁哈哈大笑。他对王氏之事也略有所闻,却从未在心,也没有听说过“抱着扫”之事,只是一件事却忽然涌上心头:如果他杨慎不充军,作为史官,他将怎样对待这件事呢?秉笔直书?没有证据,不书又有昧史德。古来史家对自己的皇帝,没有哪一个敢于秉笔直书的,历史的真实只有留给后人写,这是史家的悲哀。然而,这个笑话又使他感到振奋:尽管笑话不实,嘉靖乱伦之事却将和笑话流传下去,有口皆碑,这“口碑”是历史的补充,这“口碑”是非常公正的。于是,向小乙哥道:“小乙哥……”

“杨状元,我还没有说完呢,我说完你再说不迟。”小乙哥解开一个大包袱说:“‘新兴姑娘河西布,通海酱油禄丰醋。’这是我们滇中的特产,我们新兴的姑娘漂亮处和京城差不了多少,水土养人哪!还有新兴旁边的河西县织的布,牢实又好看,我爷爷给你带点河西布来做套衣服,把这罪服脱了。我爷爷叫我转告你:在挖家云南松松快快过日子,就当没有那回事!”

“谢谢你爷爷的好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是这罪服却脱不得!”小乙哥道:“我是京城押解你的官差,岂敢乱说!我去了布政使司衙门打听消息,都说布政使郭楠大人上奏折保你呢,那些文绉绉的话我说不来,师爷给我解释说,状元是个大忠臣,又说什么才高八斗,杜唐公公又把我叫去说,状元送他的那幅字,写得龙飞凤舞的,他卖了五百两银子,叫我沿途对你多关照,不要难为你。只要这两位爷开口,还怕什么?俗话说,山高皇帝远哪!”

“还是你押送我到安宁和永昌?锦衣卫的人呢?”

“我的爷!你怎么那么说呢?我爷爷说,我跟着状元是我一生的福分。‘山西不出进士,云南不出状元’,难得有文曲星到云南。我虽穿官差服,可我也是受苦人,爹妈教的是要做好人,你就把我当下人使唤行了。还有,杜公公说了,锦衣卫没人,叫我代理了,我把你当爷呢!”

小乙哥一席爽朗而诚挚的话,把杨升庵说得热泪盈眶,禁不住抽泣了两声。云南百姓把他的心烘热了,驱散了他积郁在心头的愁云疑雾,于是说:“小乙哥,我就把你当做兄弟和朋友吧,杨升庵三生有幸,困难时刻见朋友,患难时期见真情!实在难为你了!刚才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还有几句真情话要说呢!你知道,皇帝和官都喜欢把自己的功绩刻在石碑上,希望它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殊不知百姓识字的不多,但是,百姓口头流传的笑话和评价却能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和石碑相比,人们就叫它口碑,所以才有‘有口皆碑’这句话,做人一辈子,纵然有权有钱有势,不必去为自己立传树碑,有个好口碑就为儿孙造福,为自己树了一块真正的碑了。你做人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升迁,一定要注意给自己立块好口碑呵!”小乙哥呆呆地听完,忽然想起爷爷的那句话“是你的福分呵!”小乙哥辞别走后,这天晚上,杨升庵也心潮起伏,心中吟就一首诗:

听罢笑谈泪盈眶,彩云南现舞霓裳。

天宫冷寂生寒战,人间暖照消疾伤。

忠奸何须金口吐,善恶自有口碑彰。

莫道烟瘴蛮荒地,无限风光尽热肠。

杨升庵本想把这一韵写下,继而一想:如果不小心被有心人看见,岂非雪上加霜,罪上加罪吗?于是和衣倒在床上,做了一个宽松而轻快的梦。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碧玉泉巧遇“落汤鸡”张知州认错吐肺腑

且说小乙哥要杨状元换了那晦气的赭色罪服,穿上民服,杨状元说可以,但罪服还是要带着,去见官时大家都好交代。第二天就将此事向毛沂说了,毛沂也说甚好,可以到安宁州再做衣服,在昆明做惹眼。杨状元详细说了小乙哥的事之后,毛沂喜上眉梢,但还是说他要陪状元世叔走一趟安宁州,他人熟地熟。“如果布政使司衙门不准耽误,世叔先走两天,中秋节快到了,备办点月饼果子之类的过节物品,随后就来,离碧玉泉(温泉)不远的曹溪寺住持野狐长老和我是忘年交,我们在那里赏月,你们带上我的一封书信,他就会招待你们。”杨升庵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毛沂:“你认识京城的杨一清大人吧,他是大明的四朝元老,三边总戎,出将入相,文德武功。他正是安宁府碧玉泉人。”毛沂道:“怎么能不认识呢?家父在京城时,曾带我去拜望过他,他当时是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可说是首辅,百姓称之为‘宰相’。”杨升庵道:“我充军来云南之前,曾经私访过他,他当时也刚为当今皇上从镇江赋闲召回重用不久,对我之事也尚无能为力,只交代我到云南后,去安宁看看他的家乡,他记挂得很哪!”毛沂接着说:“后来他为宦官刘瑾所害,谪居镇江,自号‘三南居士’,意思就是生于云南,长于湖南,老于江南。他回来过几次,写了《碧玉泉游记》。”杨升庵想起杨一清的一个笑话,就接着说:“说不定我还得去见见知州呢!”

第二日,小乙哥来了,毛沂给他们一匹马,驮些日用杂物,累了还可以骑上。杨升庵倒还乐于走路,观赏一路秋山红叶,老树黄花,倒是一番秋景,又兼这是一条大道,驮马人夫,络绎不绝。杨升庵听小乙哥讲述从爷爷那里听来的碧鸡关的传说,又和行人攀谈,甚是有趣。

不知不觉就到了“石淙流韵”。果然一番好景:千仞刀切石壁耸立螳螂江畔,石壁之间有宽阔石洞,江水冲击石洞,因为洞洞相通,那“七窍通天”的七个洞,就发出连续深沉雄浑的回声,引人生发历史的沉思。杨升庵想道:“难怪杨一清大人要取‘石淙’作为别号呢!”直到黄昏,才到曹溪寺歇息。

次日在曹溪寺用过早饭,野狐长老送二人出了山门,行至珍珠泉边,只见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树下,有一圆形小池,水清见底,有如大粒珍珠的几百个水泡不断上升,清莹透亮。野狐长老说:“你们一人拿一文铜钱出来,往里边平平一丢,落得最慢的就是今日好运。”果然如此,只见那铜钱在水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飘飘荡荡,煞是有趣。他们丢了三次,小乙哥忽然问长老:“这水池一个月你们要进多少香火钱?”长老道:“这位小哥真聪明,不瞒两位,这里香火旺,一月有万把文。但是寺里只得一半。”杨升庵接着问道:“那另一半呢?”长老沉吟半晌才道:“二位都是毛沂的挚友,贫僧才直言相告:交知州大人。”小乙哥又追问:“为什么要交给他?”长老道:“一日,知州带家眷来这里进香,他的孩子到珍珠泉边玩,掉了一文铜钱下去,知州大人一看,忽然心血来潮,就把我叫到泉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阵,说是他的发明,收入要给他一半。就这样!”长老说完就说恕不远送,走了。

杨升庵和小乙哥还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杨升庵先开口:

钱神不羞入殊途,曹溪顿时车马呼。

孔方铜枷锁花翎,金戈腥膻透袍朱。

官声正需官身保,聪明反被聪明误。

为官岂可逐蝇营,日暮途穷哭末路!

当时一篇《钱神论》,把外圆内方的铜钱称做“孔方兄”,把钱的繁体字拆为“金戈戈(哥哥)”已是脍炙人口,小乙哥自然是听懂这首诗了。他也想胡诌一首“打油”诗,嘀咕了一阵,终于出来了:

铜钱,铜钱,把纱帽转得团。

一朝拿官问罪,绳绑锁枷累赘!

知否,知否:最怕官肥民瘦?

杨升庵听完,大吃一惊道:“小乙哥,你这是一首词,词牌叫《三台令》,你是哪里学来的,特别是最后一句?”小乙哥道:“我也不知道,我听别人唱,我就把话套进去了,最后一句是我爹说的,我始终记得,我也用进去了。”杨升庵道:“活了半辈子,议大礼搞什么兴献不兴献的,都不如你最后这句重要呵!真是白吃半辈子的饭!”小乙哥连说不敢,心里却想:“杨状元真不得了,打着灯笼也难找呵!”

二人到了碧玉泉。这泉原在观音寺内,大殿内就石壁雕了一座观音像,殿下有一座八角亭,亭内就是碧玉泉。泉底尽是石板,热水从石缝中冒出,中间突起床大的一块石头,天生就让人睡在上面浸泡,这就是“官塘”。小乙哥正要进门,管理这“官塘”的水夫一看他的穿戴,说他“多了一个差字”,不准进。小乙哥道:“我这京城来的官差是见官大一级,你知道吗?”水夫无话可说,只好说道:“现在有人,人家包了塘子。”小乙哥想道:“找理由搪塞我!我进不去,杨状元就更进不去了!”于是横下一条心闯了进去,刚转过弯,就见亭子的围栏上坐着一男一女抱着啃嘴呢。“晦气,难怪我的铜钱落得快呢!”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女也看见官差,惊骇不小,昏沉中以为是在床上作戏,想跳下床就跑,不料一出脚就掉进碧玉泉里,女的喊起“救命”,小乙哥忙着跑上去,伸出手把他们从水里拉上来。那男女羞愧难当,总是背着小乙哥。这时,杨状元也进来了,他的罪服引起男人的注意,他转过身来。小乙哥一看,男人四十岁模样,生得白白净净,这时,男人对女人说:“我们走吧!”女人转过脸来,小乙哥觉得她像昆明来的“野鸡”,于是说道:“落汤鸡呀!”他们走后,小乙哥唤水夫来收银两时,问水夫道:“那两个晦气男女走了没有?”水夫答道:“坐两顶轿子走了!”杨升庵一听,觉得事情有些麻烦,那男人不会是寻常百姓。

他是谁呢?却又一时不好猜想,杨升庵只好听小乙哥呼唤,脱了衣服,下了碧玉泉,这热水真是美极了!杨升庵到过全国的多少温泉,都没有碧玉泉这样舒畅,他后来总结的七大好处,脍炙人口直到如今,后人有诗赞曰:

暖露融融半亩塘,涤除尘垢胜沧浪;

世人大抵趋炎态,天地于斯见热肠。

第二天,毛沂备办好中秋茶点赶到,杨升庵备说前情,并问张知府的官声如何,毛沂也难说底细,只说他也没有见过知府,仿佛还好,于是杨升庵请小乙哥向野狐长老借来文房四宝,把他昨日的诗和小乙哥的词,分成两张纸写了,交与小乙哥,并说,明日见知州时带上。次日,他们一行三人到了州台衙门,毛沂递上帖子,不一会衙役高呼“传见”,进得后堂,小乙哥一见知州,差点要叫出声来:知州就是昨日碧玉泉的男人!然而,张知州却好像从未谋面似的,镇定自若,说了些仰慕杨状元风采的话,寒暄已毕,张知州道:“今日下官有事,明日下午请三位到舍下便饭。”并拿出一锭银子说:“这点小意思请状元和小哥做一套民服,方便一些。”小乙哥道:“不破费了,我们的衣服明天就可以取了!”张知州道:“既然如此,下官就不勉强了。”叫声送客,交代下人:“请三位到驿馆安歇,好好招呼,不得怠慢!”说完径直走了。

次日下午,三人换了衣着,进了张知州府第,下人延至后堂,张知州已在那里等候,少不得又是客套寒暄,酒菜上齐入座,张知州屏退家人,并说,没有命令不得进来。酒过三巡,张知州开门见山:“昨日之事,下官荒唐!毛杨二位,都是重臣之后,杨兄又是状元,昨日一见,感触良深,一夜未曾合眼,下官也中过进士,状元眼熟,想必是在杨一清大人府上见过,不怕见笑,那时下官正在杨大人那里跑官,心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找个肥州府当官。当时,正是杨大人主事吏部,我问杨大人天下郡县那里最富足?杨大人说,当数云南的安宁州,他引用一道民谚言安宁之富:‘一州管两府,上有上钱府,下有下钱府,吹吹打打吃晌午;一州辖三县,右有赤龙城,左有打金店。’经杨大人一说,都去跑官到安宁,可是到了安宁,才知道这里很穷,‘吹吹打打吃晌午’说的是中午饭只在火塘里烧土豆(洋芋)吃,土豆烧得半熟,从火里扒出来,放在手上三吹三打,吹拍去灰,然后就吃剥皮点心剥皮晌午饭,我就把吹吹打打吃晌午当成吃饭还要奏乐呢。至于取名‘打金店’,那是百姓穷怕了,就想取个好名来冲冲喜,可是我瞎子见钱眼睁开,竟把它当真了,怪杨大人吧,他说的话不假,是取笑我们这些财迷心窍的官老爷的。心里想,走又走不了,就混着玩吧,于是就有了昨日的荒唐。见到二位,我就明白你们的身份,杨状元虽穿罪服,却仍然目光炯炯,面带微笑,我自惭形秽,肃然起敬,自忖:本是同根生,相差何太远!一夜未眠,就有此肺腑之言。”说毕,自饮了一满杯酒,他们三人都听呆了,却又各有所思,还是杨状元先开口:“小乙哥,把诗词呈上!”小乙哥把两张纸从怀中取出交给张知州,知州读完道:“下官知错了,明日就差人告诉野狐长老,全归他们做灯油香火钱。只是这诗出自状元无疑,这词大约是毛老弟之作吧?”毛沂赶快接着说:“非也,词乃这位小乙哥之作!”知州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最后一句,愿为座右铭。”小乙哥连说不敢,杨升庵此时已知张知州是个可信之人,乃道:“知州知错就改,光明磊落,真君子也!罪民敬佩!”张知州道:“过奖,过奖!此言更使下官羞愧难当,状元从永昌返回之后,就请留住安宁,下官在法华寺旁为状元公建一楼,名曰‘遥岑楼’,状元公可在此读书写作,‘流寓安宁’名正言顺呵!最后,下官有个请求,为碧玉泉题块匾。”杨升庵爽快地答应了,知州吩咐下人带上文房四宝,杨升庵题了“天下第一汤”五个大字。

知州哈哈大笑道:“真是天下第一汤,不但泉好,还救了一个知州呵!”这匾刻成后,就悬挂在观音寺大门之上。有偈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之改之,芳华不落。

文兮饰兮,苦海永堕;古往今来,未尝有错。

杨升庵道:“谢过张大人!罪民一定照办。离京之前,蒙当今宰辅杨一清大人不弃,托罪民照看安宁,并向他禀报。如今罪民有所不便,就托毛世侄相机办理了。毛世侄就说张大人在此落落大方,不负众望。”于是三人尽释前嫌,有如故人重逢,开怀畅饮。

后来,杨升庵回安宁遥岑楼寓居,在楼旁立了一块《岣嵝碑》,字大如拳,可惜因石质不好,历尽风雨剥蚀,字迹已不可辨认,后人有诗云:

遥岑楼成绿阴前,玉堂人依白云边;

草元落笔三千丈,风雨龙蛇动九天。

杨升庵也有诗为证:

高峣亦吾庐,安宁亦余宅;

屏居三十载,宛如故乡陌。

此是后语,欲知三人在安宁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三代人曹溪斗禅四“草包”共赏宝月

安宁曹溪寺,是宋元风格的古庙,“衡六祖之云席,分一勺之法流”,《重修曹溪寺碑记》这样说它命名的来历。唐初,我国佛教禅宗分为南禅与北禅,南禅的初祖六祖慧能从五祖弘忍接得传法衣钵之后,五祖怕他受害,命他星夜逃往南方。慧能逃到如今广东曲江县的曹溪寺时,不敢入寺,就与猎人为伍,“但食肉边菜”,后又逃到广州法性寺。在那里,他以一个说法的禅机而轰动此寺数百僧众,又回到曹溪寺任住持,派他的弟弟来云南弘法。他弟弟走遍云南,发现安宁的此地颇似曲江的曹溪寺:后面靠山,前面临江,于是建寺后也取名曹溪寺。说也奇怪,寺旁的那珍珠泉就仿佛六祖在曹溪无处洗袈裟,就以锡杖笃地,泉水喷涌而出的那情景相似。更奇怪的是这寺大雄宝殿的窗子,天窗外方内圆,正中一窗凿有一圆孔,酉年的八月十五,如果天气晴朗,皓月东升至五十度左右,月光由圆孔射入,先在佛祖的肚脐上照映出一轮皎月,月升至胸部,即逐渐消失,“曹溪映月宝镜悬”,人们称之为“天涵宝月”。杨一清极纪其盛。如今杨升庵又到此酉年赏月,后人在殿内书题对联一副云:

正嘉以上,纵论气节文章,承先启后。

山水之间,安排宰相状元,滇主蜀宾。

这年中秋,合该是杨升庵和小乙哥的运气,他们真是双喜临门:张知州回头,又逢有个“酉”字,可以看到“天涵宝月”。他们正忙着赏月准备,张知州又派下人送来月饼果子一担,还捎来给野狐长老的书信一封,详细说明取消铜钱分成的经过,长老当然高兴。杨升庵和长老修书谢了张知州,给了下人散碎银子。下人走后,毛沂因张知州之事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长老问毛沂:“怎么回头?何处是岸?”毛沂道:“回头是相,彼岸在心。”长老道:“不可执相。”毛沂道:“不可执心,心相为一之谓中道。”然后,两人哈哈大笑。小乙哥道:“你们打什么哑谜呀!”杨升庵微微一笑道:“他们是在斗机锋,这是南禅启发悟性的一种方法。他们是这样说的:人回头是看得见的现象,走向新的彼岸则是心中的事。长老说,不能执着于表面现象(相),毛沂说不能只执着看心,应该把心和相合二为一,这才是中道。”

这就是《六祖坛经》中的“不执两端”,小乙哥道:“懂了,可是状元你又不是和尚。”杨升庵道:“我国学子学它的多得不可胜数!”毛沂道:“又多了一个对手,今晚可好玩了!”小乙哥也插进来:“我也算一个‘斗鸡疯’!”三人哈哈大笑,等到小乙哥明白之后才说:“我还以为是朝廷里那些玩斗鸡玩得发疯的人呢!”

野狐长老道:“小施主,张知州没有你闯进去抓住他的一回头,没有他看见杨施主苦难中仍旧正气凛然的二回头,是不会在心中找到彼岸的,一旦找到彼岸,回头和心悟都消隐了。张知州‘悔前罪而不留于过去’,有一颗佛心从心中升起,心一空,无贪嗔之欲,还清了旧账,于是他得了大快乐,这就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乙哥道:“这下懂了,可是,长老,和尚都称智呀空呀圆呀的,为什么你的法名是怪怪的‘野狐’呢?”毛沂马上插进来道:“我来告诉你,长老原来是这山上一个野性很大的狐狸精,想在山中修炼成人,它悟了很多很多,唯独对‘不着因果’没有悟,总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是因,善报恶报是果;不落因果,我修道是因,成人身是果,不落因果,岂不是白修了吗?于是这野狐到处询问大德禅师,一位禅师说‘不昧因果’,野狐开悟了,于是就变成现在的野狐长老。”三人都大笑起来。杨升庵忽然问:“这一‘落’一‘昧’,何以区别?”长老道:“你们救了张知州是善因,如果你想他该给你善报,这不是落进因果的圈套里,把善举当做买卖了吗?做了善事,不讲因,不图果,只求我心愉悦,这就是不昧因果。”杨升庵又问:“他赠我遥岑楼,岂非又落因果?”长老道:“他并未图报,他见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而起慈悲之心。如你是达官贵人,他把赠楼作为买卖,一贿一贪,必落下恶果。”因吟一偈道:

善恶只为纵欲设,因果总因贪嗔说;

莫念落昧二字意,只留心中一片月。

“这就是贫僧的野狐禅!”杨升庵道:“我知之矣!这就是无差别境。对我们世俗之人来说,就是要‘空’一切私心杂念,只留正念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正如地藏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小乙哥,听好了,以后你当了官,要以张知州为镜,明了长老的一番话!”小乙哥道:“在下永志不忘!只是,请问长老,为什么你们对所有的人都叫施主?”长老道:“一切众生皆平等,在我们眼里,状元、官差、知府知州、帝王将相,都是一样的众生,纵然一时显赫,甚至不可一世,也无非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是非成败转头空,你们看哪……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些话像晴天霹雳震动了杨升庵,他仿佛看见一束强光在他眼前闪烁。长老和毛沂觉得杨升庵和小乙哥都有点异样,也许是好事!

这是八月十五难得的好天气:一轮圆月从山坳中和盘托出。月饼茶果摆好之后,长老却说到珍珠泉边走走,杨升庵也说甚好。他们坐在石围栏上,欣赏那比天上实月更美的水中虚月。

杨升庵忽然开口道:“水月澄无影,游鱼独自迷。”长老道:“水月既无影,游鱼何得迷?”杨升庵道:“昨日金牛遭涂炭,直至如今不见踪。”长老道:“观风知浪起,玩水野帆飘。”杨升庵道:“好个‘玩水野帆飘’!”且听:

孤帆独耀江山静,长啸一声天地秋!

“落草状元领教了!”长老道:“草莽野狐拜托了!”

毛沂欢喜拍掌道:“小乙哥,世叔开悟了!好个‘独耀’,好个‘长啸一声’!小乙哥,世叔要拿起笔杆,慈悲为本,为云南出力了,长老也拜托了!”小乙哥道:“经你这么一说,我也听懂了,只是‘落草’二字不好,又不是上山去打家劫舍抢人。”毛沂道:“不是那意思,这里是说落到百姓这草根中来了。照这样说,我是草芥书生了!”小乙哥紧接着说:“我就是草包官差……哈哈!你们看,这里竟然是四个‘草’包!今晚真是‘四草包共赏宝月’。”三人都哈哈大笑。长老道:“走吧,已经有凉意了,宝月也快要进洞了。”列位看官,因为有了这笑话,后人的诗才把杨升庵称为“草元”。这诗的两句是:

草元落笔三千丈,风雨龙蛇动九天。

四个“草包”一面吃着月饼果品,一面眼睛盯着佛祖塑像。忽然小乙哥叫道:“来了!”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弯月牙在佛像的肚脐眼上慢慢变圆,然后逐渐上升,到佛心胸正中逐渐消失。这虚月清净,纯洁,没有实月中月兔捣药的灰色阴影,没有云遮雾掩,不迷不蔽,正是佛性的最好形象注解,所以后人对曹溪寺的“天涵宝月”才有如下的诗句:

金波穆穆香台镜,珠色融融暗室灯;

为问慧光圆满否,万山如昼赤文腾。

此时,杨升庵忽然说道:“今日长老拨亮了晚生的心灯,又看到这慧光清净圆满,圆融无碍,得《说秦汉》词一首,借用了长老的几句话,请长老见谅。”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列位看官,这首词脍炙人口直到如今: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把它作为卷头诗,却未注明作者;如今万人空巷的电视剧《三国演义》中,杨洪基雄浑的男低音把这首作为主题歌的词,唱得深沉而悠远,可是我们云南人别忘记这是杨升庵在云南写的词。

以后几天,杨升庵和小乙哥由毛沂陪着,走遍了安宁州的古迹名胜,杨升庵忘乎所以。一日小乙哥被云南监军太监杜唐叫去,第二天回来,说了原委,杨升庵和毛沂大吃一惊。

欲知所惊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鸟巢禅师出警语感通寺中说异梦

且说小乙哥从杜唐那里回来,说云南布政使郭楠大人因向嘉靖写了力保杨升庵的奏折,龙颜大怒,就把郭大人削职为民,回乡赋闲;御前太监又趁机诬告说,杨升庵在云南结党营私,嘉靖不语,宣布退朝,公公只好悻悻地跟着嘉靖退朝。小乙哥又道:“杜公公问我状元是否真的结党营私,我说,一个充军犯,与和尚为伍,去哪里营私?和谁结党?公公说,就是呢,皇上圣明。”说完就叫我回来了,我一路想:“惹不起躲得起!”杨升庵道:“好主意!只是亏了郭大人。”毛沂也说眼前只有一个走字:“去大理、永昌,躲得起!”杨升庵道:“对于官场,我已心如死灰,过去的荣辱,已是如梦如幻,只求为云南做点实事,但求此生心中无愧。私人牵挂,只有新都家小,请毛世侄为我打听消息,家书不便多写,就此拜托了!”

毛沂回昆明取了二十两银子交与杨升庵做路费,杨升庵把银子交与小乙哥道:“小乙哥,我们既非罪犯与官差却又是,既非主仆又像主仆,其实是患难交和忘年交,一路开支全由你料理了。”

小乙哥也不拒绝,说道:“杨状元,你要吃要用什么只管说,我去备办!”杨升庵道:“以后不要叫状元老爷的,叫相公就行,路上也方便,一切众生皆平等,我也得解脱,以后你跟我,要好好读书,我教你,回京去考个秀才,才对得起父母。”小乙哥连连称是,毛沂也就此告辞,说送了反而不方便。

次日一早,杨升庵二人告别了野狐长老,急急如漏网之鱼,匆匆如脱笼之鸟,向西直奔而去。令小乙哥奇怪的是:杨升庵一改前态,对什么都感兴趣。过老鸦关,要去看看那有百多兵卒的巡检司;到了回蹬关,看完山景,留诗一首;行至禄丰,说要吃禄丰醋,“通海酱油禄丰醋”嘛;到了沙桥,要吃豆腐,因为“沙桥豆腐吕合酒”;行至弥渡,逗留两天,专看花灯;古迹更不用说,南诏铁柱令他兴叹。小乙哥为他打听消息,他就去忘情消受。不知不觉就到了大理,抬头一看:前面是白雪封顶的点苍山,山脚是烟波浩渺、白帆点点的洱海,沿海房舍鳞次栉比。杨升庵道:“小乙哥,我在昆明听说,顺洱海边走,每走一步,就有一个故事,你嘴要问得勤,腿要跑得快呀!”这日,他们就驻足下关。小乙哥见有人卖雪,甚是奇怪,买了两盅,递与杨升庵一盅,杨升庵接在手问:“这桥叫什么桥?”卖雪人说:“这叫双鹤桥,是观音菩萨招手引来两只仙鹤搭起来的。”于是杨升庵吟道:

五月滇南烟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冰碗啜,调梅点蜜和琼屑。

他们在下关看了几天。一日,凭吊过唐代被南诏王俘获自杀的李宓遗迹将军洞和将军庙,回到驿馆,只见两位先生在那里等候。一问,方知是“滇南六子”的大理名士李元阳和杨士云。这李元阳是进士出身,任过郡守,后因不愿在官场同流合污,就返家治学;那杨士云也是进士出身,会试之时,还是杨升庵阅的卷,说起来杨升庵也还略有印象,他们都是白子。寒暄已毕,杨升庵问他们怎么知道他到了大理。李元阳道:“百姓都传遍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杨升庵道:“又是小乙哥的嘴没遮拦。”小乙哥回嘴道:“不是凭这‘状元’二字,百姓怎么会告诉我那么多消息!”三人都笑开了。两位进士要把杨升庵迎回家中居住,杨升庵说道:“我和寺庙有缘分,就住寺庙。”二人拗不过杨升庵,李元阳乃道:“感通寺的鸟巢禅师是我至交,就住他那里吧!他是天龙八部段功之后,有一身家传武功,谁也不敢动你们一指头的。”就这样,他们到了感通寺,只见寺门前的一棵大树上,有个老和尚在树枝丫上打瞌睡,风吹动树枝,他也跟着摇晃。小乙哥一见,就大声叫道:“长老,快下来吧,危险哪!”树上传来声音:“我不危险,你们才危险呢!”李元阳也大声说:“禅师,杨状元来了!”树上的声音:“贫僧知道了,请禅堂稍坐,贫僧就来。”他们进了大门,绕过院子,快到禅堂时,却看见那鸟巢禅师已在禅堂门口恭候,“贫僧有礼了!”杨升庵合十打躬道:“大师轻功卓绝,在下佩服!”寒暄已毕,李元阳说明来意,禅师道:“就请杨施主在禅堂后面那幢楼下榻,贫僧已着人准备好了!”杨升庵想道:“鸟巢不但武功卓绝,术数也非凡呢!”他们把杨升庵送上楼后,就要告辞,杨升庵道:“在下已和杨士云先生谈好,合写《转注古音略》,另外,请代找一本《白古通记》。”众人走后,杨升庵又叫着小乙哥一起去回谢鸟巢禅师。拜谢完毕,杨升庵问道:“禅师在树上的那句话,在下还不明白,敬请示教。”鸟巢念一偈云:

见险不险,不见则险;

险与不险,其心自见。

杨升庵虽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是不好再问就告辞了。第二日,李元阳送来一块匾“写韵楼”,挂在杨升庵住楼屋檐下正中处。从此,大理学子来此请教切磋学问者,络绎不绝。杨升庵写完《转注古音略》之后的一个半夜,小乙哥听见屋顶瓦片有响声,也并不在意。第二日,想起禅师的那首偈,倒觉得有些蹊跷,就去请教禅师。

鸟巢禅师道:“昨夜起风,把一个鸟巢吹落了,贫僧下去把它接住,一看还有两个雏儿,又把它放回原处,故此瓦响,贫僧已把鸟巢拴牢,不会再掉下来了。”小乙哥是精细人,知道有事,却也不好再问,只是他相信禅师功夫好生了得,一定把那贼打发走了,不敢再来感通寺。

杨升庵开始研究《白古通记》,这是一本用汉字注音的白族语叙述白族历史的书,只有完全懂白语,才能翻译出来。于是他们带着书向白族百姓求教,学了一口白族话,把书也译完了,改名为《滇载记》。有一天晚上,小乙哥听到百姓讲述杨状元的故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第二天晚上,他给杨升庵讲述了他的梦:“大理点苍山上,有一只千年大青猴,长得虽不算高大强壮,却也清瘦有力,两眼炯炯有神,仿佛要把它看到的都吞进肚子里。它不食人间烟火,只靠餐风饮露度日。一千多年以来,它就到处走,各地看,看了就记着,记性特好,过目不忘。到王宫里,就记住皇帝贵妃大臣干了些什么好事坏事;走进花街柳巷,就记得谁是名妓,谁的歌唱得好,学会了音律;走进长街闹市,嗅得出那个饭店的菜最香,将来要名闻天下……总而言之,它什么都会都懂。一千多年,你想想,他记住和懂得了多少东西啊!这大青猴还有个特点:最好打抱不平,不干他的事也要过问,到宫廷里,见皇帝老倌屈打臣子,也要做个鬼脸,然后尖叫几声,见不三不四的男人调戏侮辱女子,它就去抓男人的手。于是,大理这地方,妇孺皆知这只大青猴,大青猴却越来越烦恼:能像人一样用笔写用嘴说就好了。它想去洱海中的小普陀拜见观音,却又海阔天空过不去,看见大理处处都有观音菩萨的像,就去烧了香,许了愿,求菩萨救苦救难。观音闻之,驾着祥云来到感通寺找到鸟巢禅师,把他叫到寺旁的尼姑庵里来说道,她有个徒弟,合该去人间走一遭,规劝一下那嘉靖皇帝,并且把它一千多年的见闻用诗文书写下来,传诸后代,以警世人,只是这猴性情有些乖张,我教训它几句才好。于是大青猴来拜见观音……”

杨升庵忽然插进来说道:“你可是说漏了!这时,有两只有老鼠大小,乳臭未干的小猕猴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混了进来,好像是一公一母,向观音磕头如捣蒜,观音一看:哪有那么小的猕猴呀!于是伸平手掌,那公的胆大,就跳进掌上搔首弄耳,观音看着甚是好玩,忽然这猕猴在观音掌上撒了一泡尿,观音说:哟,还尿床哪!罢罢罢!也是合该有缘,三猴下去走一遭吧。小猕猴一听,十分高兴,竟然把自己撒在观音手上的尿舔吃了。是不是这样,小乙哥?”小乙哥道:“是,你怎么知道的?”杨升庵道:“可能三猴同一梦啊!”小乙哥继续说道:“观音说,我要给这大青猴受记,让他投胎后记得前生的一切事,这两只小猴就不必了。观音又对鸟巢禅师说,让这大青猴到四川新都县杨廷和家投胎,小公猴去京都王大富家、小母猴去奚自成家投胎便了。这大青猴本是云南籍,是要回云南来报效百姓的。禅师,他们回云南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着,观音一挥手,这三个猴儿就化作三股青烟,各自寻找归宿去了。这大青猴到了一岁时,观音又给他爹托了一个梦说,你那孩子长大后,虽然为人忠直,说话常有不慎,就取单名为‘慎’,以示警戒,另外,他是从庵里升起的一股青烟,就以‘升庵’为号。”小乙哥不说了,杨升庵问:“以后呢?”杨升庵见小乙哥嗫嗫嚅嚅,就说道:“观音又给王大富托了个梦说,你这小猴儿在我手掌上撒了一泡猴尿,至今还有一股骚臭味,学名就单名‘溺’,在三个泼猴中排行第二,小名‘小乙’吧!后来读私塾时,王小乙嫌学名晦气,就叫王小乙,这王小乙虽然做人忠厚,却有些宝气,京都人把这种宝气人称为‘哥’,于是,小乙哥就叫到如今,是不是?”小乙哥道:“不差,后面还有故事呢!”

考状元那天,观音派一只灵龟送你去考,你灵感大发,就独占鳌头了!杨升庵道:“只不知那母猴投胎到哪家。”小乙哥道:“不管她,观音菩萨会给她一个动听的名字的!”

过了两日,永昌府名士张含来接杨升庵去那里,鸟巢禅师说,请再等两天,第二天晚上,写韵楼的瓦又响了,仿佛有两个人从上面轻轻走过去,他们三人都不敢出声。第二天,禅师说可以走了,他们三人匆匆辞别了大理,直奔永昌。这写韵楼,后来徐霞客来凭吊过,再往后,又是着名画家担当和尚来这里重修写韵楼,在此长住,圆寂就葬在寺后,寺内因有一联云:

奇花龙女传千古,名士高僧共一楼。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奚姑娘翠微败杀手杨升庵遇难反得福

杨升庵一行三人,晓行夜宿,不紧不慢赶到了保山府。嘉靖三年,永昌府因太保山上的名胜道观玉皇阁而改名保山府,只是百姓叫惯了永昌府,一时难于改口。这保山府是当时通往缅甸印度的“西南丝道”,出产的“桐花布”和“永昌绸”远销国外;还有,此城又称“花城”,自汉晋以来,户户种花,明代已十分兴盛,花市兴旺,端阳节的花街,可谓盛况空前。花城后倚太保山,山上的玉皇阁殿宇巍峨,层层叠叠,好不壮观;大殿内有铜铸玉皇大帝金身坐像,泥塑四大真人立像,文人学士就在此吟诗填词,饮酒高歌。张含父亲张志淳,在寺旁修建了一座“翠微楼”,院中百花竞放,十分雅致清幽。杨升庵到保山后,张含就把他安排在这里,派人殷勤服侍,优厚有加;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张志淳在朝廷为官时,与杨廷和甚为契合,张含和杨升庵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亲密的小伙伴。后来张志淳为摆脱烦人的政治旋涡,就辞职举家回乡,过这半隐居的生活,张含自幼聪慧,又加治学勤奋,成为“滇南六子”之一,在保山可称首屈一指。杨升庵到保山,父子俩又喜又悲,自然是一切都想使杨升庵称心如意。父子俩疏通了知府,带着书信找到保山卫千总,给了杨升庵一个闲职服充军之役,杨升庵可去可不去,就在翠微楼和当地名士切磋诗文,观花吟古,应接不暇。一日,杨升庵叫了小乙哥去拜望玉皇阁全真道长,只见道长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寒暄已毕,杨升庵请道长示教,道长白拂一挥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惧兮勇所倚,勇兮惧所伏。还说:“万事不由人,却又由人,望状元公珍重!”说完,飘飘欲仙而去。二人回到翠微楼,对道长的话,说来说去,并未猜透。到了晚上,两人在灯下对坐,都仿佛有些无所适从。小乙哥遂问:“这全真和野狐、鸟巢却大不相同。”杨升庵道:“又同又不同。看得出来,这全真道长运的是三丹田和五气……”正说间,小乙哥忽然听见头上瓦响,抬头一看,瓦已拆开几片,小乙哥把杨升庵安排到一个墙角,惧怕杨状元有什么闪失,当官差的都要学点拳脚,虽是花拳绣腿,只要有勇有谋,还是可以抵挡一阵。于是他一面大喊有贼,一面拎起一条长条凳,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全身着黑的大汉从屋顶跳下,挥舞一把闪亮的月牙双刃刀,直向小乙哥劈来,小乙哥用长凳一挡,凳子被劈成两段,另一刀接着又劈将过来,只见寒光一闪,小乙哥心想,这下完了,不料只听“当”的一声,那月牙刀翻落在地,大汉说了一声“又是你!”弯腰拾起刀来,把刀挥舞得寒光一片。站在他对面的那人道姑打扮,也黑绸蒙面,把双剑舞得满室青光,杨升庵大叫道:“一个是双飞青龙鸳鸯剑,一个是独胆月牙双刃刀,都是昆仑壮士,请住手!”这二人哪里肯听,两人在屋里旋转厮杀,一片白光和青光交相辉映。

大汉见不能取胜,从嘴中吐出一个飞镖来,飞镖在空中旋转,发出“呜呜”的响声,道姑知道这是三丹田运出五气吹过来的镖,侧身一让,同时也从三丹田运起九气,双手作莲花状,运作九阴功,向前一推,也吐出一个飞镖来,留下一道白光。那大汉一见,想侧身让开,身子却动弹不得,镖正好击中右肩穴位,他瘫下来叫道:“鸟巢那秃驴把九阴功传给你了!”道姑不语,转过身来说:“杨状元受惊了!”杨升庵道:“生死本已置之度外,只是为你们的武打功夫迷住了。请问道姑高姓大名,日后杨某将含环结草以报。”道姑说道:“二位请坐,待小女子详细说来。”杨升庵道:“这位壮士痛楚难当,请道姑取出飞镖罢了!”道姑道:“不必管他,等一下自有人来料理。”

道姑坐下后,除去脸上的纱,杨升庵忽然叫出声来:“奚姑娘!”这奚姑娘道:“不错!”于是杨升庵向小乙哥说起一段往事来。他中了状元以后几天,乘轿过长街,忽听一女子哀哀号泣求救,却是一穿着华丽的男子指挥着一帮人要拖走这位哭泣的少女,旁边一白发老人已被打得没有一丝气息。杨升庵忽然喝道:“住手!白日长街抢人,天理王法何在?”那指挥的恶少说:“你是什么天王老爷子,居然敢管起老子来了!你知道我是谁?”杨升庵道:“你又知道我是谁?”那边的一个打手叫道:“少爷是当今太监总管的义子!”这边的下人喝道:“老爷是当今金科状元!”那恶少一听,愣了一下,一摆手道:“走!”杨升庵的下人扶起姑娘,姑娘说她叫奚美娟,父亲奚自成和母亲几年前相继去世,只有叔叔在昆仑山学道,跟了叔叔几年。老人是她师傅,两人来此卖艺,那恶少看上了她,就要拖走,老人来救,就被打死在那里。杨升庵命下人悉数掏出银子,一共二十余两,交与奚姑娘道:“你赶快找你叔叔去吧!老人我找人替你安葬,不要让他们追上你,否则就没命了!”奚姑娘哭罢师傅,卖艺的行头也不要,独自走了。

杨升庵说完,奚姑娘道:“当时我不是不能和他们打,心想一打起来,要连累我叔叔,只好忍气吞声了,只是害了我师傅,如今心中仍然有愧。但我要报此仇,于是我到处学功夫。今年,我下山了,到京都去寻找那恶少,到他家大门边,却被一打手认了出来,他一叫‘捉女贼’,一伙锦衣卫就来追,我一看不妙,到一农家住下。不想有一天一个飞镖扎在这农家的柱子上,飞镖上有一纸条,上写道:‘杨慎在云南有难。’出去一看,一个锦衣卫正往回走。开始我以为是他们的陷阱,后来一想,这锦衣卫可能受过状元恩惠,良心未泯。于是就赶来了,果然所言不假。到了感通寺和鸟巢长老交了两手,他停下来说,我的功夫还可以,问我是不是来救杨升庵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要我不用管。当夜他把我领到一块平地上说,他要把家传九阴功传给我,才救得了杨升庵。我学了一夜,终于把气贯通了,于是我又踏上去保山的丝绸古道,沿路跟着你们,又不让你们发觉,却发现这大汉也跟着你们。我和他交过两次手。到了保山,就到玉皇阁找到我叔叔的师伯全真道长。他试了我的功夫,说鸟巢的九阴功很难对付,他没有全教你,只教你对付昆仑剑法的几招,不过这已经够了。至于那大汉,交给他处理就是了。”说到这里,只见大汉扑簌簌地掉眼泪。正在这时,门被推开,全真道长一面走进来一面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贫道有礼了!状元公,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又转向那大汉道:

蝴蝶飞罢大梦觉,悔罪方知鱼儿乐;

何必逐利罹尘祸,逍遥境中福寿多。

道长走过去,拔出大汉肩上的飞镖,敷上草药,立刻止住了血,又在他头顶上运功,不一会,大汉能动弹,就跪在道长面前,磕头如捣蒜:“师傅,徒儿知罪了,徒儿知罪了!”

道长把尘拂一摇,说道:“跟我走吧!”这一师一徒就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只留下那三人在后面愣着发呆。

还是奚姑娘对小乙哥先开口:“还愣着干什么,你就是小乙哥吧?……我累了,去给我热热的烧盆洗脚水!”小乙哥先是一愣,心想哪里有男人给女人端洗脚水的呀?继而一想,说道:“姑娘把我从刀下鬼变成了烧水人,应该,应该!”奚姑娘道:“那倒不是这个缘故!”杨升庵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中完全醒过来,说道:“道长这是在用庄子的文章说忏语呢!”说完,好像忽然醒了过来,说道:“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请受杨某一拜!”奚姑娘赶快站起来止住杨升庵说:“状元公不可如此想,是状元公先救了小女子性命,才有今日之事,这是小女子分内之事,岂可言谢!”杨升庵道:“此次对杨某的追杀,无疑是锦衣卫所为,他们向皇上诬告杨某不成,就暗地下此毒手,给你报信的大约就是押送我到云南的那个锦衣卫。”这时,小乙哥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奚姑娘笑道:“你是存心要把我烫死!”小乙哥也笑道:“不是存心,是热心!”奚姑娘笑道:“猴头,耍贫嘴!”杨升庵也笑道:“你们俩就好像青梅竹马又相逢。”小乙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奚姑娘,我问你,为什么你不早不晚,刚好月牙刀快到我脖子上的时候,才挡住刀的呢?”奚姑娘道:“我就是要看看你对人是不是忠贞不贰……我困了,我睡那里呀?”小乙哥道:“睡处不愁,我还问你,你几时走?”奚姑娘站起来,两手叉腰面对小乙哥道:“要赶我不是?”小乙哥赔了笑脸说:“不是,留你都怕留不下呢,我的姑奶奶!我是说,时间长,你得变身份才方便。”奚姑娘问:“怎么个变法?”小乙哥道:“改男装,我叫小乙哥,你叫小二哥,相公,你说对不对?”杨升庵道:“想得比我周到。”奚姑娘道:“就依你,只是本姑娘没有你的宝气,也没有小二哥的二气,学道几年,学得一身豪气!”杨升庵道:“好了,别斗嘴了,小乙哥招呼奚姑娘休息去吧!”当夜无话。

第二天,杨升庵带着小乙哥小二哥去玉皇阁拜谢全真长老,不料小道士说,道长带着徒弟云游去了,要两个月以后才会回来,三人无不叹息。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就到端阳节了。这花城的花街的确热闹非凡,可以说是花似潮人如海,特别是各种各样的兰花最多,因此有人又把保山叫“兰城”,不过再多也不如张元淳府上大花园中的花名贵,各种兰花自不必说,那牡丹、芍药分外诱人。张元淳命张含在园中摆下几张八仙桌,备下茶水果品,请了杨升庵和当地名士赏花赋诗。人人都以诗夸花,杨升庵吟了一首,张含也吟了一首仿佛早已准备好的《七律》,尾联是:“端午繁花显情挚,与君同赏赞幽香。”小乙哥和小二哥各抬了一个小马扎,抓了瓜子在牡丹花和芍药花面前说得非常起劲,杨升庵走过去,只听小乙哥道:

两个医生对面坐,你说是朵什么花?

还未等说出谜底,小二哥又道:

棒打鸳鸯两分开,你说是朵什么花?

小乙哥始终猜不出来,小二哥才道:“牡(母)丹(单)花!”小乙哥道:“不对,不只母的单飞,公的也单飞了。”小二哥见杨升庵走过来,立刻向小乙哥努嘴示意,不料杨升庵却说:“牡丹(母单)和公单都没有关系!小乙哥,你说的是我们在弥渡听的花灯《小姨拉花》,你把它全部写出来,我还要去剑川搜集阿吒利教的音乐,那是佛道巫三教融合的音乐,我准备写《音乐考》、《南诏野史》,七八百卷的《西南列国志》……”这时,后面有人拍掌道:“好!好!好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状元公,看来保山是留不住你了!”三人抬头一看,是一个满头银发,五柳白须,儒雅而潇洒的老者,他看见小二哥,笑道:“好秀气的小后生,哪家的?”

小乙哥赶忙接口道:“他叫小二哥,是刑部派来帮助我的,前几天才到。”小二哥向老者行了个礼道:“张大人,久闻大人志高性洁,不胜钦佩,在下有礼了!”张元淳道:“嘴那么甜,话又文雅,不像个官差呀!”小二哥也接上来道:“我在京城听我叔叔说,保山府的百姓不少是京城附近的百姓迁来的,所以说话的音调有小京腔之称,真是名不虚传哪!”杨升庵道:“别理这两只贫嘴猴!张世伯,就请成全,代向知府疏通一下,杨某到处走走,然后回安宁。”张元淳道:“那就包在老者身上了!”

知府素来敬佩杨升庵,也就包涵应允了。于是杨升庵一行三人风尘仆仆地出了保山,进大理,上剑川,下蒙化(巍山),专门有一匹马驮书回到了安宁,住进了法华寺旁边知州为他修的遥岑楼。

第十二回小乙哥中途得大病奚姑娘看猴斩双蛇

杨升庵一到安宁,就埋进发黄的故纸堆里,吩咐小乙哥去监军杜公公那里一趟,但不能叫小二哥跟着去。小乙哥第二天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说杜公公告诉他,当朝宰辅杨一清大人在皇上那里疏通,皇上已恩准杨状元在云南自行方便,把他要写的书写完,送皇上御览,但不得回四川,并宣旨锦衣卫,不得对杨慎有任何加害行为。杨升庵也甚为欣慰,便对奚姑娘道:“奚姑娘,你是想回京城还是想再待一久?”奚姑娘道:“我大仇未报,岂能久停,只是叔叔曾对我说过,我家祖先本是临安府人士,当兵随南诏王北上,被官兵抓获,就流落京都。叔叔要我到云南后,到临安府去寻祖先的墓地。”杨升庵道:“正好!阿迷州的进士王廷表和临安府的进士叶瑞催促我去那里,我们就一起去吧!这两天叫小乙哥带你玩玩。小乙哥也是该向奚姑娘学点功夫的时候了,你看你们云南杨一清大人,上马统军,平西北之乱,下马治民,当今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小乙哥自然高兴,两人高兴得到处撒野。一日,二人在遥岑楼前练对打,奚姑娘伸出左手道:“来,来,来,小尿猴,你敢来本姑娘的手掌上撒泡猴骚不?”小乙哥道:“我来你手掌上撒尿,怕是要吓死你!”奚姑娘满脸飞红,自知失言,却又羞于被小乙哥挑破,于是一个箭步跳过去,拎起小乙哥后面的衣服,就像拎一只鸡一样,几个箭步拎到她的房里,把小乙哥塞进她的床底下。小乙哥一面大声喊叫:“小二哥欺负大哥喽”,一面低声说:“我的姑奶奶,你床底下灰又大,尿壶又臭,放我出来吧!”不一会儿,杨升庵闻声下楼,问明情况,也不禁哈哈大笑道:“出来吧!”奚姑娘也道:“出来吧!”小乙哥在床下叫道:“怕是不怕你,出是不出来!”奚姑娘道:“不出来算了,我们可是要走了。”说着挪动几步,小乙哥一下子从床下蹿了出来,只见他像个灰人,奚姑娘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小乙哥一抹脸上的灰,用双手撕开两个嘴角,瞪大眼睛,做出一副鬼脸,大声对奚姑娘叫道:“呃!”然后坐下来说道:“今日,本大哥满身是灰,小二哥,去给本大哥打盆热水来洗脸。”奚姑娘道:“我的洗脚水,你的洗脸水,值!”杨升庵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一对小冤家!”待到奚姑娘端了水进来,杨升庵说道:“临安府来信催我们呢,要我们赶上那里的祭孔大典,明天你们收拾收拾,后天就上路吧。”

三人一马,又重新上路。一路炎热潮湿,白天都聚蚊轰然,古木蔽日,藤条攀绕,另是一番景象。一日,小乙哥忽然喊冷,接着全身就像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杨升庵说可能是中了瘴气,奚姑娘一把脉,两行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说道:“这是打摆子!”看官,这“打摆子”就是恶性疟疾,又叫“瘴气摆”,在当时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所以奚姑娘才流泪。奚姑娘强打精神说道:“状元公,我跟叔叔也学过医,我这里有一本云南人兰茂写的《滇南本草》,记述了云南丰富的药草。我叔叔说,云南山上,一屁股坐下去,就可以坐着五棵中草药,我们就近找个人家,把小乙哥带去那里歇息,你看着他,我去采药。这就看他的命了!”他们就近找到一家农户,奚姑娘道:“状元公,小乙哥这病是一种花翅膀大蚊子叮的,我请农家老伯在屋里生起烟火,蚊子就不敢进来了,我今晚就在山上过夜,您要特别珍重。”说罢,背起双飞青龙鸳鸯剑,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地走了。

奚姑娘登上一个山顶,正是太阳落山时,只见对面一个小山包上一群猴子正在忙碌,她不忍打搅它们,就伏在树丛中观看,只见群猴正埋下一只死去的猴子,却把尾巴露在外面,风一吹动尾巴上的猴毛,众猴就扒开土,看那死猴活起来没有,直到日光曚昽,群猴才悲哀地结队走开。奚姑娘想起她的那个梦,不禁又落下眼泪。她趁着月色,采了一大包药草,天刚拂晓,就赶回住处,煎好药去喂小乙哥。只见小乙哥一夜之间,脸色就变为蜡黄。杨升庵帮助她给小乙哥喂了药,一天三次,小乙哥竟然不发抖了,只是酣睡不醒。奚姑娘又给他配了第二服药,第三天他终于醒过来了。他醒过来就望着奚姑娘微笑,把奚姑娘笑得满脸飞红,杨升庵问他笑什么,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进阴曹地府,刚要上奈何桥,观音菩萨拦住他的去路问:“小尿猴,你来这里干什么?”他答:“我也不知道,一只四两重的大蚊子驮着我来的。”“回去,回去,你们三只猴头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这时不知谁在屁股上踢了他一脚,就把他踢醒了,“现在屁股还有点痛呢”。奚姑娘道:“死鬼,是我给你翻个身,撞着你的屁股呢!”三人都不禁笑了。小乙哥忽然正经地说:“小二哥,这辈子你给了我两条命,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呢!”奚姑娘道:“傻猴头,三……”杨升庵知道这未说完的话是:

莫道有恩求相报,三生石上曾相逢。

杨升庵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小二哥,把《滇南本草》借我读一读,行不行?”奚姑娘笑道:“当然可以,状元公是不是又想写医书了?”杨升庵道:“我早有此打算,今天又被你激活了,我想,我应该拜你为师呢!”奚姑娘笑道:“岂敢岂敢!我徒弟都还没有当够呢!”接着讲了她看见猴子的事:“我真害怕,怕我们也要看猴子尾巴呢!明天我带你们去看猴子吧。”这时,一位彝族老大爷手端一碗包谷饭笑嘻嘻地走进来,用有点生硬的汉话说道:“真是神医!我家土掌房上落下三颗星,一颗是文曲星,一颗是药王星,还有一颗呢,怕是好人星(心),小乙哥,你福大命大,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吃了这碗彝家的包谷饭吧!”杨升庵笑道:“吃吧,吃吧,吃了你要走桃花运呢!”奚姑娘飞红了脸笑道:“状元公还真会说笑话呢!”

第二天一早,奚姑娘把药草留给老大爷,教他怎么用,小乙哥又给了他三两银子,老大爷感激不尽。三人又上路,先去看猴子,却不料迷了路,在藤条攀绕的树林里穿行,刚走上一块开阔地,走在前面的小乙哥大叫一声就往回跑,奚姑娘抬头一看,也不禁大吃一惊:两条茶杯粗的蛇扬起两三尺高的头,在对面四五丈远的开阔地边急速地吐着信子,奚姑娘拔出鸳鸯剑道:“何方神圣,哪路神仙,小女子只因迷路才到此地,并非有意侵犯,你我都各自回头走开,互不干扰。”那两条蛇却摆动着下身前行,直向奚姑娘逼来。奚姑娘舞起双剑,形成两个圆形青光环,保护自己。不料那两条蛇见了这两个光环,游动得更快,奚姑娘大声叫道:“纵然你们是妖是怪,却也是夫妻,我不忍伤害你们,快快回去!”眼看就要退进树林,一进树林,双剑就挥舞不开,于是奚姑娘一个纵步,跳起三四丈高,翻过身来,瞄准蛇的七寸,左右挥剑,然后借斩蛇头之力,跃到蛇的侧面,说时迟,那时快,两条无头蛇的后身和尾巴从后面反打了过来,在地下扭动抽搐。奚姑娘此时却双膝下跪,连连叩头道:“苍天有眼,小女子本不想杀害生灵,只是出于无奈,求苍天鉴察!”

这时,小乙哥和杨升庵回到开阔地,拉起奚姑娘,只见那两条蛇的上身和下身已经扭成两个麻花,杨升庵也慨叹不已,小乙哥却说蛇胆是明目的,就去取下两个蛇胆,奚姑娘有气无力地说:“蛇肉是很好的补品,只是我现在下不了手,算了,我们走吧!”这一惊吓,倒把看猴子的事忘了,只好找到原路,径直找到一个驿馆投宿。晚上,小乙哥打来二两白酒,调了一个蛇胆,分三杯各人喝下。几日来,被湿热熏得迷蒙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次日起床,已是红日高照,打点完毕,又匆匆上路。杨升庵在马上摇摇晃晃,一路读《滇南本草》入了迷。小乙哥和奚姑娘低头细说昨天斩蛇的事,正是太阳快要落山之时,他们爬上山顶,小乙哥眼尖,指着对面悬崖上伸出的一棵弯弯树道:“猴子,猴子!”这一声,却把杨升庵从梦似的痴呆中叫醒过来。三人仔细一看,只见猴子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吊成一串,到山箐里喝水呢!杨升庵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看得呆了,自己念念有词:“聪明又齐心的猴子,人自愧弗如!”奚姑娘道:“猴子也有奸猾的时候,到了晚上,猴子排成一路纵队在小路上睡觉,排尾猴一觉醒来,听见风把旁边的枯草吹得沙沙作响,看看后面没有同伴做屏障,生怕狼来第一个把自己抓走,于是悄悄地走上前去当了排头猴,这下它放心地睡着了,另一个新的排尾猴又如法炮制……就这样,这群奸猾的猴子名曰睡觉,却不知不觉移动了几里路,你说猴子尖不尖?”小乙哥道:“你这是说我昨天往回跑的事,我也讲个猴子掰包谷的事,猴子掰了一包包谷,夹在胳肢窝里,又去掰另一包,夹着的那包却掉了,它掰得再多,只有手中的那包。”杨升庵笑道:“小乙哥也居然敢挖苦小二哥啦!你喝了蛇胆酒还不满足,还想吃蛇肉呢!不过,这两天我倒悟出了许多道理,我读我改编过的屈原《离骚》给你们听。”请听: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百姓之所居。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两人听了,虽然也迷迷糊糊懂了这是状元表示他的志向,却并未完全明白。于是杨升庵解释道:“屈原说的‘灵修’是指楚怀王,我把第二句的‘彭咸’水神改为百姓,‘兮’是虚词,是‘啊’的意思。”小乙哥拍手称好,杨升庵把楚辞的产生和格式作了解释之后,兴奋起来的小乙哥说,他也来作两句:

羡蛇肉之美味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奚姑娘立马接道:

馋贪占变兮,汝必迟早为豺狼!杨升庵拍手道:“好!好!嘴馋心贪,占民财国产者,必变为豺狼,人人得而诛之,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已经决意要写《动物考》、《脉位图说》这两本书了。”小乙哥嘟着嘴说:“我只是看着奚姑娘这两天不高兴,说几句不好听的话逗她喜欢罢了!”奚姑娘假嗔道:“馋屁股!”三人又高高兴兴直奔临安府去了。

第十三回祭孔子东庑说人性杨钦差设计辱升庵

且说杨升庵一行进了临安府(今建水县城),一看街道整齐,行人熙攘,店铺里各类百货一应俱全,很难见到吵嘴打架之事,询问对答,彬彬有礼,不愧是建盖大孔庙的文明之邦。他们很快找到进士叶瑞的府第水林园,通报不久,方脸盘中等个子的叶瑞和高个头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王廷表急忙赶出来迎接,向杨升庵深深作揖打躬道:“状元公,失迎!失迎!”然后把三人延至中堂坐下,唤茶叫水,忙坏了下人。

大家坐定,杨升庵道:“这两位是送我的官差小乙哥、小二哥,不过请不要见外,他们已经像我的子侄一样了。”小乙哥小二哥站起作揖打躬,两位进士看他们温文尔雅,也都把他俩看做自己人。王廷表爽快利落道:“我们等得你好急,知府要我俩筹办这祭孔大典,上个月我就从阿迷州(今开远)来了。来时,家父再三说,一定要你去阿迷住一段时间,他想念过去在新都的日子呢!”杨升庵道:“我也想念呢,想当初我十二岁,王世伯当我们的训导时,受益匪浅呢!”叶瑞插进来道:“廷表,你只顾说话,状元公他们旅途劳累,先到馆舍歇息吧!”杨升庵道:“我住寺不住家,就请安排到寺里游方僧的挂单房里住下吧!”叶瑞和王廷表左说右说,杨升庵只是不肯。王廷表道:“既然如此,那就到福东寺去吧,圆智长老我们是至交……哦,离福东寺不远,有个水池叫洗马塘,我们稍作修建,亭榭风景,和我们幼时在四川新都的桂湖无多大差别,取名小桂湖,以资纪念。”好在福东寺不远,叶瑞就吩咐把日用行李用具及服侍下人都搬了过去。到了福东寺,一齐拜见了圆智方丈,长老道:“老僧释儒兼修,是当今高僧紫柏尊者的追随者,状元公不弃,老僧还要拜为老师呢。”大家谦虚一阵,才得歇息不提。

次日早上,杨升庵三人去方丈室拜见圆智长老,长老早课未回,三人翻阅长老书架上的书,从书架上可以看出,长老儒佛道墨法无所不读,难怪这寺的名称来自“福如东海”哪家都不是,却又好像哪家都沾点边。正在这时,长老和叶瑞、王廷表进来了,寒暄问候毕,叶瑞说起知府昨夜请他到府衙议事,说起税务钦差杨帆明日到临安府视察,这锦衣卫的公公心黑,托人捎了个信来,少了一万两的礼银是过不去的,知府很是发愁,只好大户多出点,百姓也出点,他和廷表一人报了一百两。杨升庵忽然叹道:“真是冤家路窄呵!”于是说出一段往事来。在京城时,有一日退朝回家,在午门口,碰到两个锦衣卫拖着一个号啕大哭的女子,“也是我爱管闲事,拦住他们,问那女子,那女子说,她被迫嫁给杨公公,晚上只和她睡着玩,却不能行房,她求公公放了她,他不放,以后天天如此,熬不过了,就抓他,杨帆就把她卖给妓院。这时,过来一位公公,阴阳怪气地说:‘杨慎,我认识你,你不该管我的家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只好代姑娘求情道:‘杨公公,她委实可怜,你就放了她,讲点人性吧!’杨公公一掌把我推开:‘讲你他妈的人性去吧!’”杨升庵说完,叶瑞又道:“听说这公公还带着小妾来呢,还说不准叫他公公,只能叫钦差大人。”杨升庵道:“对他要格外小心。我后来才知道,这杨帆本来也是个秀才,考举人屡屡不中,想升官发财想得发了狂,他说只要能升官,就是让老婆和上司睡觉,他也愿意,他说这叫‘老婆提拔男人’,只可惜那时他没有这种机会。后来看到锦衣卫是条捷径,就去锦衣卫阉割了。因他会吹善捧,在锦衣卫中成了皇上的红人,才得了这个肥缺。有才学的奸佞小人比那些愚笨的奸佞小人要可怕千百倍呵!我看我还是不去祭孔好。”王廷表道:“恐怕不行,你是知府委托我们请来的,知府也会当做一种荣光向杨帆说的。不过,圆智长老也是知府的贵客,只好请长老从中周旋罢了!”长老道:“老僧尽力不使状元公为难就是。”说罢,就各自回去了。杨升庵回到馆舍坐定后说:“奚姑娘,从明天起你不能露面,一旦你露了馅,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命了!”奚姑娘道:“我明白,我就去探访祖先。”小乙哥对奚姑娘道:“我给你调点油拌锅烟子抹脸,不然,纵然你是个男人,我都想讨你做个男媳妇呢!”奚姑娘在脑门上轻轻戳小乙哥一指头说:“如果抹得不像个男子汉,看我怎么收拾你!”

祭孔大典开始了,这临安府的文庙堪称云南第一全国第二:一殿,二庑,二堂,二阁,三祠,四门,八坊,气势宏伟,组合和谐。走进悬有“太和元气”的壮丽三进大门,是大理石雕刻围栏中的一泓“学海”清池,上有高耸的石阶拱桥“书山”,“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那棂星门更是雄伟无比,两旁庑廊相称,大成殿前中央有两棵树干连生在一起的“万(年青)将军抱柏(树)小姐”的大树。近千人在大树下站定,司仪宣布钦差大人主持大典。奏乐声中,杨帆走上刻有双龙吐水的丹墀台,立在中央,行完三拜九叩,杨帆致词,说尽了孔子的仁义道德,“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他号召要“见贤思齐”,杨升庵听其言而想其行,恶心得直想吐,一联涌上心来:

横批:无奇不有

满嘴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不难想象:仁义道德被他们接了过来,化做了男盗女娼,贪赃枉法的遮羞布!

祭典结束,杨帆就派人传杨升庵到东庑相见,杨升庵到东庑时,圆智长老、知府、叶瑞和王廷表也已在一旁恭候。杨升庵浅浅一躬身,轻轻一拱手:“谢过钦差大人恩准不穿罪服参加祭典之恩。”杨帆道:“我观状元公谪居云南之后,颇有《诗经》中的《小雅》之风,怨而不怒。”杨升庵道:“罪民无怨无怒,倒觉天地宽了许多。”杨帆道:“一别十年,今日见我有何观感?”杨升庵道:“钦差大人江山依旧,颇有《诗经》中的《国风》之态,好色而不淫!”长老立刻合掌道:“阿弥陀佛!”杨帆道:“子曰,食色,性也!至于‘不淫’,非我之过也。”杨升庵紧接着问:“谁之过?愿闻!”杨帆自知失言,岔开道:“当年你说我没有人性,今日我们在此说说人性。我当东,我指一个贤人的牌位,请就圣贤书说一句他的话,再加一句自己的评语,不得多说,现在就开始。”于是指着亚圣孟子的牌位道:“状元公,请!”杨升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作恶乃后天不学好习染所致。”杨帆指着荀子的牌位说:“我来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那种善人的心其实是险恶的。”杨帆指着告子的牌位说:“长老,请!”长老道:“‘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它和禅宗六祖慧能的‘人性本清净’是一致的。”待到知府、叶瑞、王廷表说完,杨帆道:“看来我是孤家寡人了……呃,呃,我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持此论了,为圣贤立言,都无过错。状元公,我小妾仰慕你的风采,明日要见你一面,望成全!”杨升庵先是一惊,接着就有了主意道:“遵命,只是要请押送我的小乙哥及大人在场。”杨帆道:“《论语》云,‘君子慎其独也’,你不是自诩君子吗?”杨升庵道:“《论语》又云,‘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我还有一畏,畏人祸。”杨帆笑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听你一次吧!”

次日,一顶绿呢轿把杨升庵抬到驿馆,小乙哥也跟轿子一起进到中堂等候,不一会儿,一位公公带二人进了杨帆的内室,杨帆笑脸起迎,坐定。只听珠帘后一声莺语:“哟!状元公,劳你久等了!”接着环佩叮当,一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飘然掀帘而出,道过万福,就径直在杨升庵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双欲火中烧的眼睛直望着杨升庵,杨升庵起立拱手道:“罪民谨遵钦差大人之命拜望夫人!”那小妾道:“不必拘礼,请坐下随便说话。”这时,一位公公进来向杨帆附耳说话,杨帆向杨升庵道:“请稍坐说话。”就出去了。小乙哥道:“状元公,王叶二位进士临行前要我告诉你,如无要事,向夫人拜过就回,他们有要事等你商议呢!”杨升庵站起一揖道:“夫人,就此告辞!”那女人想用身子拦住杨升庵,却被杨升庵抢先一步,大步流星地赶上了杨帆,杨升庵向杨帆拱手道:“杨大人,告辞!”杨帆“咳”了一声,望着前去的背影……第二日用过早饭,昨日那顶绿呢轿又停在福东寺门口,走进一位公公大声道:“钦差大人请状元公上轿!”杨升庵急忙走出问道:“请问公公有什么事?”公公道:“在下不知,请状元公上轿。”杨升庵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轿到了驿馆门口,只见已停了三乘轿子。一位公公过来告诉:“今日大人请状元公一起郊游,第一乘轿子是大人的,第二乘是夫人,第三乘是状元公的。”杨升庵一笑,心想,这倒是抬举我杨某,杨某还有点不敢收受呢!前面锣声开道起轿后,满街游人驻足观看。

这时,那小妾传过话来,请状元到轿边说话,杨升庵一想,去了以后的证人会更多。到了那女人的轿边,杨升庵只昂首而行,任那女人怎么说,他总是听而不闻……

晚上,奚姑娘生着气道:“我想不通你怎么会自甘受辱!”杨升庵给他们一本司马迁的《史记》,笑着说道:“你们读读《孔子世家》就明白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福东寺状元说荣辱谒兰祠女侠别云南

次日一早,王廷表就进了福东寺,对杨升庵说道:“状元公,你的忍辱负重颇得好评,说你有孔子风度,在临安府又重演了一次孔子见南子,使临安人大饱眼福。”杨升庵望着奚姑娘笑着说道:“‘子路’还不高兴呢,只是我没有说,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我当然不会赌咒说,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天打雷劈我,我说得对吗,小二哥?”奚姑娘低着头道:“武夫不省事!”王廷表问其所以,小乙哥刚要开口,却被奚姑娘抢了先:“昨晚我俩读了《孔子世家》又读了《论语》,子曰:‘君子之过,犹日月之蚀也。’错得清净,错得磊落。”于是把昨晚的事讲了一遍,王廷表叹道:“好个磊落漂亮的小官差,你们跟了状元公是有福了!”小乙哥道:“我爷爷也是这么说的!”王廷表又说:“这杨帆的一些话和做的事也是够杀头和诛九族的了,什么‘孤家寡人’,还以卫灵公自居,他这一闹,再逼那一万两银子,临安人不上万民折才怪呢!”杨升庵道:“我担心我这个钦犯牵连其中,影响你们,所以我想就走。”王廷表道:“现在还无甚干系,我来的意思是邀你到建水林园玩几天,叶瑞进士已去请工匠,给我们三人塑三尊像,再给你雕一尊石像,以资纪念。”杨升庵道:“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下午就去!”王廷表即刻告辞,三人把王进士送出大门,也就返回。

合该今日无事,平时不注意的事今日反觉新鲜了。小乙哥和奚姑娘在一尊被人摸得光滑发亮的弥勒佛坐像前停下来了,杨升庵回头一看,只见两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话呢。杨升庵本来有话要和他们讲,就走了过去。奚姑娘说小乙哥在这里摸和尚的大肚皮和头,小乙哥自言自语:“这和尚肚大腰圆,肚子里怕是还揣着个双胞胎呢!”奚姑娘道:“我说他想媳妇想疯了,就像《董永卖身》那折戏的董永一样,站在槐荫树下唱呀唱的,七仙女就会下凡交给他一个胖小子啦!”小乙哥只是像弥勒佛那样憨笑望着她,把她都看害羞了。奚姑娘道:“我正说他是厚脸皮呢!”杨升庵道:“这弥勒在印度佛教史上本是一位很有名的大乘论师,传到中国后,就变成了扛着一个布口袋到处做好事,到处化缘的布袋和尚,百姓喜欢摸他的头和肚子,是希望自己也有像他那样的头脑和度量,头脑善恶分明,是非清楚,却又尽做好事;肚大腰圆,不但能装下双胞胎,还能装下天下百姓。《论语》上孔子说的‘宠辱不惊’,老子《道德经》上说的‘大智若愚’,都被人们装进弥勒佛的这个大脑袋和大肚皮里了。‘无欲则刚,有容乃大’,此之谓也!有了这,不但可以‘等荣辱’,而且可以‘齐生死’。小猕猴,记住了没有?”小乙哥说记住了,奚姑娘却沉思不语,杨升庵知道她想些什么,也不勉强,说道:“这几天我在建水林园,你们不要练武,有人来找,小乙哥接待,奚姑娘不要露面,出去也可以,不要上街,过几天我们就走,这几天不要出事。”二人都应允了。

奚姑娘这几天一直没有找到奚家的后人,就叫着小乙哥一起出去打听,都说不知,只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说奚家已经绝后了,坟墓倒还在东山脚下,于是他们又到东山脚去找墓地,终于找到墓碑的断碣残垣,有些字迹也还隐约可辨,确是她祖先的坟。第二天吃过晚饭,奚姑娘叫了小乙哥上街买了纸钱、香烛和十几个包子,要去祭祖先。夕阳衔山,薄雾蒙蒙之时,他们到了那里,烧过纸钱香烛,已是夜幕笼罩,奚姑娘正要上供包子,小乙哥却说他要到后面大便。

奚姑娘虽是习武之人,也不信鬼,却又怕鬼,供包子时,心中直打寒战,就一面供,一面大声说“给你一个”来壮胆,到最后一尊坟,包子没有了,只听见坟后面,一个神秘而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也给我一个!”奚姑娘吓得尖叫一声,一个轻功步子,跳回两三丈远的地方,拔出双剑下跪道:“祖先爷爷,实在没有了,明天再来供奉!”这时坟后小乙哥忽然大笑起来:“我是祖先爷爷!”奚姑娘一听,一个纵步跳过去,提起他的裤腰带,把他在空中绕了一圈。只听小乙哥求情道:“我的姑奶奶,你把我的腰带提断了,我可怎么回去呢!”奚姑娘一想也是,就把他放下道:“孙子都还没当够,就想当爷爷!”他俩回到福东寺还在拌嘴。杨升庵下楼来问明了情况,也没有笑,只把桌子轻轻一拍道:“有了!嘴再硬,功夫再高,心中有鬼,自然是害怕的,何不吓他一吓,把那银子免了呢!小二哥,你出去看看有人没有,然后上楼来!”奚姑娘出去一个纵步跳上屋顶,四下静悄悄,跳下来又四下察看,实在无人,就上了楼。杨升庵道:“今日听叶瑞进士说,杨帆钦差说,监军杜公公在昆明私收渔税,如果不送五千两礼银给杨帆,杨帆就要奏他一本呢!”小乙哥马上道:“我懂了,这该是我为百姓做点事的时候了!”奚姑娘道:“我还以为你只会宝里宝气的呢!”杨升庵道:“我们得抓紧时间,明天打点打点,把他们给我的书捆好上驮子,后天就去嵩明的杨林。”

杨升庵一行三人赶着两匹牲口,晓行夜宿,赶到嵩明县的杨林镇。这杨林以肥酒出名,也以酒繁华,有“小昆明”之称,三人找了驿馆住下。次日,就去拜谒兰茂祠堂。看官,这兰茂也是有学问之人,只因看不惯官场腐败,就终生不仕,关门研究医学、音韵学和文学,为了减少应酬,在大门上悬匾“止庵”,意思是“到此止步”,所以人称“止庵先生”。他跑遍了云南的崇山峻岭,“神农氏尝百草”,为百姓免费治病,写出的《滇南本草》手抄本已经流行全国;更奇特的是他的传奇《性天风月记》,用小说生动的人物塑造来介绍气功疗法;再加《韵略易通》,称为“兰氏三书”。拜谒之后,杨升庵写一诗云:

兰叟和光卧白云,贾生东晦挹清芬。

何人为续嵇康传,题作杨林两隐君。

他们三人在杨林住了三四日,杨升庵从止庵先生的后人那里找到先生的一些诗文,小乙哥和奚姑娘也去收集一些先生的单方独剂。一日晚上,杨升庵从外面回来,听到两人在屋里说笑。只听小乙哥说道:“一百多年前,有只大青猴跑到大理点苍山去采药,到了感通寺尼姑庵的门口就停止不走了,因为找到了好药所以自号‘止庵’;几十年以后,又有一只大青猴跑到那里去采药,进了尼姑庵,就化作一股青烟到四川投胎去了。”奚姑娘道:“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小猕猴是个馋屁股,去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吃,王母娘娘手一指,小猕猴就从树上跌下来,屁股的坐骨脱了臼,痛得他鬼哭狼嚎,只好去找止庵大青猴,止庵叫他坐在旁边的大杵臼里,就没有再管他,直到病人看完了,小猕猴才哭丧着脸说道:‘止庵先生,我……’止庵拿起一根棍棒一面叫‘馋鬼,还不给我快滚’,棍棒就向小猕猴的头上打来,小猕猴从臼窝里死劲一挣,起来就跑,止庵放下棍棒,叫声站住,过去一摸,脱臼的骨头就在一挣之时,不知不觉地滑进臼里去了。还有一次也是那馋猴偷王母娘娘种的包谷,跌脱了膝盖骨,也是止庵先生把他从车上推下去治愈的。”杨升庵冲进去喊道:“可称三绝,医病斗骨不痛,一绝也;为文若如此,就能流畅自然,二绝也;做事能如此,就会不露痕迹,三绝也!”小乙哥也大声说道:“经相公这么一点拨,我也亮堂了!”奚姑娘道:“你亮堂什么了?”小乙哥道:“不能说!”奚姑娘道:“后天我就要回京城了,你不说我可就不知道了。”杨升庵忙问原因。奚姑娘走出去看过四下无人,回来关上门。压低声音道:“我怕连累你们,我回京城亮一次相,他们就不会怀疑我在云南。我是个孤女,无依无靠,只好投靠你们了。如状元公不嫌弃,就收我为义女吧!我这次回去,还要给叔叔说说这个事,他同意了我就回来。报仇的事,我也想通了,个人的恩仇,比起百姓的水深火热,实在算不了什么!”杨升庵一听,两行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奚姑娘,你太令人感动了,有你这样的义女是我杨某的福气,只是……”奚姑娘打断杨升庵的话道:“如果你还是高官厚禄,我会报你的恩,未必会认你做义父。何况,我也是……”杨升庵站起来说道:“好!那杨某受了!”奚姑娘拉住小乙哥道:“义父,请受我们三拜!”两人拜毕,杨升庵道:“小乙哥,你去买一坛杨林肥酒,明日晚饭我们一醉方休。另外,你把两位进士给我们的路费,分一半给奚姑娘。奚姑娘,我就叫小乙哥代我送你了,你们好说话。”

第三天一早,小乙哥送奚姑娘出发了。一路上小乙哥讲他的打算。奚姑娘打断小乙哥的话道:“这些我都猜到了,你怎么尽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小乙哥嗫嚅着道:“你去看看我父母,可别带着剑去,要像诗经上说的‘窈窕淑女’……”奚姑娘道:“得!得!得!婆婆妈妈。我教你,亲亲我的脸!”小乙哥又嗫嚅道:“我早就想亲亲你了,只是害怕你又把我提溜起来。”奚姑娘不说什么了,一把把他拉过来就亲。小乙哥这时的感情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死劲抱住她,在她脸上狂吻……这个浪潮刚一过去,奚姑娘挣脱他的手臂说:“等着我!”就一面回头向他招手,一面走去。只留下小乙哥呆呆地坐在树荫底下……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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