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军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填好表格，按要求送去保险公司，这是三天以后的事情。这三天他一边练字，一边反复掂量着高红妹的话，以及周扒皮和王老板的话。最终促使他痛下决定的，还是周扒皮的这几句话：你这是给自己报销钱呀！保险公司赔了你钱后，厂里再赔一点，你们就可多拿点；如果保险公司不赔，厂里赔给你们也没多少。言外之意，那就是毛建军你必须配合厂里去骗保，否则厂里懒得理你，已经垫了你9000元钱，最多打发你路费回家。
房东已经来过一次了，毛建军只好推说等老婆回来再续交房租。赵艾香也是一筹莫展，餐馆的工资要下个月才能领，总不能去和老板借吧，刚刚回去，哪能开口呢。毛建军去跟周扒皮借，似乎又小题大做了，也掉价。想来想去只能去跟王金福先借了，好在他有话在先。毛建军跟王金福借了500元交给赵艾香，最后交房租时赵艾香又留了一手，跟房东好说歹说，房东总算看在毛建军右手残废的份上，同意先收三个月240元，下次到期可就没得商量了。其实，赵艾香是考虑三个月后自己和老公应该回老家了，应该拿了应得的钱在小田村开始新的生活。
毛建军每天呆在家里也并不是办法，一面寻思着做点什么，一面又频频往南天塑胶厂跑，他希望能够碰上王老板，或者周扒皮有什么别的说法。可是每次都没有见到王老板，甚至连周扒皮的脸也越来越难看。除了高良和王金福还是热情地招呼，其他的人好像都不认识他一样，远远地躲着他像躲避不吉利的东西一样。渐渐地，毛建军感觉自己每次到厂里就像走进一个不该来的错误地方。不过，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进去。周扒皮见到他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直挥手，不是跟你说了吗？等保险公司先裁定赔了钱，王老板才会视情况给你一个说法。一次周扒皮甚至不客气地说，毛建军你没事不要老往厂里跑，你这个样子影响不好，工人们要生产，你这不是添乱吗？换了别人我早给一脚踢出去了。毛建军虽然心里委屈，可是这个时候他的心眼明亮着呢。他知道正是因为他频频出现在厂里，才能给周扒皮或者说王老板一点压力，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事情还没有了结，他们必须要给他一个说法。毛建军就这样不依不饶地出现在南天塑胶厂里，出现在周扒皮的眼前。
半个月后，保险公司给厂里来电话。周扒皮一见到毛建军就骂道，你个笨驴，这么简单的表格也填错名字，居然将王丛林写成了王从林，真要命，笨死人了。现在好了，保险公司要求你带户口簿和复印件去重新填写，麻烦不麻烦呀！你的问题就是麻烦啊，连累我们多事。早按我的意思，你个外路鬼一分钱也别想要，也省心些。害得我又要去借户口薄！毛建军被周扒皮一顿数落，心里有气无处出，本来这个事情就是厂里一手策划的，自己像头被穿了鼻孔的牛被厂里牵着走，现在前面的人拽住绳子躲到牛屁股后面，让牛自己往前闯，还不停地甩手里的牛鞭。毛建军忍不住嘟囔一句，本来就不是王丛林嘛！要不是你们让我用这个名字，我也不用费那么大劲去保险公司了。周扒皮一听就恼了，粗起嗓门骂道，好你个毛建军！狗咬吕洞宾呀，不识好人心哪！你竟敢说这种话，我问你，谁让你把右手给打残的？谁借给你9000元钱让你安心做手术的？现在伤好了，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了！王老板同情你，给你指明一条阳关大道，想让你多少带两个钱回去过日子，你还猪八戒倒打一钉耙，怨起厂里了。哼！像你这样的小角色别说我不把你放在眼里当人，就是厂里的一条狗也不会把你当人看。你他妈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别让我看到，本来老板还考虑给你一万元补偿，让你还清厂里的借条还带上路费，保险公司的赔偿净带回家去养老婆儿囡。现在看来，你是一个铜钿也不值呀！
周扒皮甩手就是一个耳光，没等毛建军从羞辱中反应过来，顺势又是当胸一推。毛建军来不及伸出瘦弱的左手去阻挡，一个趔趄翻到在地上，幸亏左手先挨着地才没有失去平衡，殃及右臂。不过这一用力，也是伤口撕扯，疼痛难忍，咬起牙齿泪星莹莹，坐在地上抱着右手吁吁喘气。高良和王金福闻声跑进来，慌忙蹲下身子挡在周扒皮和毛建军中间，扶住毛建军问怎么了。门口迅速挤满了看形势的工友，看看周扒皮，又看看毛建军，不知道该做什么。周扒皮这才收敛了些，冲门口的工人挥挥手，看什么看，又打不死人！你们都给我回去上工，耽误生产别怪我不客气。又指着仍旧疼坐在地上的毛建军说，别装了，不识相的东西！三天后自己来拿户口簿，后果自负，老子对你是仁至义尽！后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别他妈自讨苦吃！高良、王金福你们扶他出去，呆在这里让我眼乌珠见了心烦！
毛建军终于知道了王老板的底牌，带着双重的伤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出租房。毛建军呆呆地坐在床头，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和无奈。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是继续和厂里配合去保险公司骗来9000元医疗费的赔偿款，然后带着残废的右手回乡下，还是走另外一条路？像高红妹一样为自己讨回应有的公道。显然，王老板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周扒皮只不过一时不慎提前透露了底牌。如果自己去求王老板，王老板会不会忽发善心，最终多给一点钱？那样的话，王老板最多会给多少钱？像周扒皮说的上次那个江西人老板给了3万了事，这回王老板只计划给一万，光医疗费就用去了9000元，就是自己去乞怜下跪，王老板也不会比上次给的多。何况现在根本见不到王老板，周扒皮又是这个态度！至于像高红妹那样做，打12345求助电话，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周扒皮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得罪了王老板，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动用关系网的，自己已经借钱过日子了，虽说老婆现在一个月可以拿到600元工资，但是房租和生活费就够受的了，谁知道接下去又要用多少钱？自己又无法打工赚钱了，如果一旦自己对着厂里做，那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毛建军无法想象他接下去的日子该怎样过，可是眼前的选择却只有两条路：要么忍气吞声配合厂里，以求得可怜，为自己多带回一点钱；要么和厂里对着干，或许还能找到一点自尊，为自己争取应得的赔偿。
从上午到晚上，毛建军就一直坐在床头反复思量，迟迟作不下决定，元神出窍般忘记了伤痛也忘记了饥饿。直到赵艾香回家拉亮了电灯，惊呼一声，建军你怎么了？毛建军这才黑脸僵硬地吐出一口热气，感觉到浑身疼痛和饥肠辘辘。赵艾香扑过来抱住毛建军，问他出什么事了？吃饭了没有？毛建军这才答非所问地说，我要再见见高红妹。
这一次，高红妹是在高良和王金福的陪同下进了毛建军的出租房。毛建军挥舞着左手，脸色绛红，等不及赵艾香安排好他们落座，就急切地讲述起那天被周扒皮羞辱的经过，彷佛多等一分钟就会要了他的性命。赵艾香是两天来第一次听老公讲事情的经过，两日来毛建军不肯多讲一句，将所有的话憋在肚子里，独自消受。现在，终于听到老公的亲口讲述，赵艾香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泪花就悄悄地盈出了眼眶。高红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平静而镇定，彷佛毛建军所说的一切她都已经历历在目。高良和王金福低头不语，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终于，毛建军痛痛快快地讲完了，咬着牙齿叹气。王金福忽然愤愤不平，王八蛋周扒皮，我操你姥姥！高良也低声提醒，看来问题的关键还是王老板呀！周扒皮只是个粗人，没有头脑，背后真正的对手还是王老板呀！如果周扒皮那天不说漏了嘴，建军还不知道要蒙到几时！毛建军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喃喃念叨，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呀？听从王老板的，明天去保险公司重填表格，只能是这么个结果，也不知道会赔多少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求王老板开恩，也不知道又有多大效果？如果像红妹妹子那样去讨公道，心里又没有底，不知道最终会怎么收场？唉，晚上请红妹妹子来，就是想做个决定，让红妹妹子给我出出主意。
高红妹抬头看了看激愤的毛建军，又看了看一脸担心的赵艾香，嘴角动了动，又动了动，终于说道，我来之前看了一下保险法，骗保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一旦你骗保成功，从保险公司那里赔了钱，你就是犯法了，你再去找老板要求补偿，他到时一分不给你，你也无法得到法律保护，因为你已经犯法了。老板只要以你骗保要挟你，你是到时有理无处说呀，只好回家了事。何况保险公司也赔不了多少钱给你，还需要上面仔细审核，剔除一些不能报销的费用，而你还要长时间的等待，一点都不划算。当然，如果你先向政府劳动部门求助，再向新闻记者求助，最好能找个律师来帮你打官司，老板给你适当的经济补偿是肯定的。只是那样一来建军大哥就要承受许多压力了。不过，那样做的话至少你不会犯法，法律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有权利获得你应得的经济赔偿。我的男朋友以前打过官司，请过一个当地的律师，如果建军大哥下决心了，我可以让男朋友帮你请那个律师，只是请律师费用是笔不小的数目。毛建军绛红的脸上渐渐有了亮色，两行浓眉剧烈地跳动，左手抱着右臂不停颤抖。赵艾香恍如梦醒般，自言自语，原来这样啊！王金福早已按捺不住，一拍大腿，骂道，好阴险的计谋，难怪周扒皮这么猖狂！原来王老板有这么一招！建军你你别怕，跟他们打官司，钱不够我先垫着，我手头还有几千块，你拿去请律师，等打赢了官司再还我不迟。我就不信明摆着的事情，他们能反过来！幸亏今晚请了红妹来，要不建军就是哑巴吃亏肚里吞了，连说理都找不到地方。高良也是眼睛里跳动着兴奋，不过说起话来仍旧是不冷不热，建军，这么大的事情你要自己拿主意，我表妹是个读过书的人，也就懂得一些个字，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处理比较好，你还要和嫂子商量商量。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输不起，不可以一时激动的。
送走高红妹他们，毛建军牵过赵艾香的手，将她拉到床头按下，鼻子对鼻子，红着眼睛问，老婆，你是愿意跟我一起给王老板周扒皮磕头下跪，还是准备和我一起像高红妹那样在马路边上捡应得的硬币？赵艾香扑进毛建军的怀里，眯上眼睛，轻声说，老公，你是一家之主，你做主！毛建军将赵艾香搂得更加紧，许久才说出一句，只是苦了你！眼泪竟夺眶而出。
第二天，毛建军到附近的公用电话打12345热线电话，隐去了骗保的经过。12345工作人员详细地问清了事情经过，然后告诉他，你所反映的问题属于工伤事故，应该向劳动局报案，申请工伤鉴定，由劳动局负责处理，你和南天塑胶厂协议经济赔偿，如果对处理结果不满意，可以聘请律师打官司。工作人员请毛建军留下联系电话，说他们马上跟劳动局联系，劳动局受理了，他们会打电话找你核实情况的。毛建军没有联系电话，觉得公用电话肯定会误事，便说，要不我自己去找劳动局吧，你告诉我地址，我手残废了，现在不能上班，就指望政府能够帮助我，能为我讨回公道和自尊。
在12345工作人员的指点帮助下，毛建军带齐了所有票据，还把周扒皮签的那张字条从箱底下翻出来，小心地藏在上衣内袋里，以备不时之需。毛建军顺利地找到永宁县劳动局，进了一个房间，一个自称老张的人员问他，你叫毛建军吧？我们已经接到12345的交办电话了。老张热情地招呼他，让他坐下，给他倒茶。毛建军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被尊重，他来永宁打工这么久，那些当地人从来都是连说话也懒得多跟他说一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平等地对待他，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连多看一眼就觉得奢侈的地方。毛建军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毕竟外地人也是中国人，无论哪里都会有说理的地方，一早就吊在胸口的心终于平静地落下了。
老张一面详细了解了毛建军的手伤经过，一面接过毛建军的票据翻看。一看到王丛林三个字，老张就皱起眉头说，毛建军呀，怎么病历簿、住院证明、发票全是王丛林的名字？你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王丛林吗？还是你反映的是另外一个人？毛建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说起。老张抬头仔细打量毛建军，不对呀！是你的右手被机器打残了，那么谁是王丛林？是不是你另有隐情呀？如果你是毛建军，现在给我王丛林的票据，那我们是绝对无法帮你了。看到毛建军低头思索，一副迟疑不决的样子，老张有意用指头敲着桌上的票据，低沉声音说，哎呀，我见的多了，在永宁有许多老板指使员工冒名住院骗保险，我们也是爱莫能助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保险公司查不出来，赔了钱，老板少赔点，员工多拿点，大家是双赢呀，谁都不用麻烦我们劳动局。只是像你这样拿别人名字的票据来报案的，我倒是头一个看到。年轻人，如果你已经向保险公司申请了，我劝你还是回去，一旦保险公司发现骗保，你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你到我这里来我就不好办喽！毛建军慌忙应说，没有，没有，我不同意骗保的，是老板给我设计好的圈套，我不愿意做犯法的事情，所以我来请政府帮助我讨回应得的赔偿。毛建军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衣内袋拈出那张字条。老张接过去一看，差点没笑出来，压着声音念道，毛建军住院，报王丛林名在太平医院治疗是周富报的，与毛建军无关。这样的条子连个落款都没有，而且还不知所云，我看有和没有一样，也许律师会有用也不一定。老张把字条又递还给毛建军，嗯，这么说你是自己不配合老板骗保，所以老板不给你经济赔偿。老张点点头，仿佛忽然来了精神，双手撑在桌子上，顶起半个秃顶的脑袋问毛建军，那你把住院以后到现在的情况给我说说，千万不要隐瞒什么，必须相信我们，我们才能帮助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