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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光荣院(6)

天好像是在片刻之间就黑下来了,那些晃动的灯光和人都消失在那排房子的后面了。由于雨水的缘故,虾米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他们都到库房里去了。虾米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沿着那排瓦房前的青砖小路往通道那儿走。许多年来,他不知道在这条自己亲手铺成的小路上走过多少回,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个人。许多往事在不同的地点和时间都会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由于那些陈年旧事就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因而使得刚刚发生的事倒有些面目不清。虾米走到娱乐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屋里有个女人在唱歌。他熟悉那种夹杂着某种乐器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再次想起医生。他想,或许这个时候医生能帮老金做点什么。虾米拄着拐杖走进了娱乐室,可是屋里没有人,只有那台电视机还在灰暗的屋子里一闪一闪地开着。医生呢?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在屋里,他还能闻到一些酒气,可是医生醉酒的事好像离他已经十分遥远了。虾米站在那里,他感到有些劳累,就在医生曾经坐过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在黑暗里,他看着那个红嘴唇的女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扭来扭去。他想,医生到哪里去了?医生可能已经到库房去看老金了。虾米坐在那里,荧屏上的光把他的脸映照得花花达达的,他在那个女人的歌声里慢慢地睡着了。

虾米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老钱用锤敲打白铁皮的声音。虾米看了一眼正在电视里开枪的外国人,就用拐杖支撑着身子来到了院子里。黑夜里,老钱的锤子击打铁砧的声音更加清晰,那些锤子声仿佛被雨水洗过一样。医生说,老钱,你真有本事呀,你一只胳膊还要砸白铁,做水桶,你两只手要是都好好的你能干什么?

老钱停下手中的铁锤,朝医生瞟了一眼说,我要是两只手都好好的,就去拿手术刀,把别人的子宫割下来。医生听老钱找他的短处,就不在言语,他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有一天老钱的牙疼,他捂着嘴找到了医生。医生说,你不怕我把你的好牙也拔下来?老钱疼得打圈转,他说,你能给我一般见识吗,说句笑话你就记在心上?医生不再说什么,他给老钱打了麻针,他真的先把老钱的一颗好牙给拔了下来,他用捏子夹着那颗好牙在老钱的面前晃了晃说,还痛吗?老钱说,不疼了不疼了。到后来老钱才知道医生真的把他的一只好牙也给拔了下来,气得他抱着锤子敲打了半夜铁砧子。他一边把铁砧子砸得叮当作响一边咒骂着医生,弄得全院的人都睡不着觉。老钱常常用那只铁锤来显示他的力量,用铁锤来发泄他对别人的仇恨和他自己的痛苦。

现在虾米站在老钱的窗前,他看着老钱被灯光映在窗子上的身影在雨水里晃来晃去,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使老钱这么痛苦。难道是为老金吗?虾米这个时候突然又想到老金,他想,我应该回去看看老金。虾米在雨水里沿着那条通道往后面的库房里走去。在黑夜里,雨水击打房顶和树木的声音同老钱的锤子声一样清晰,那些雨水把从杨树上落下来的哗哗的虫屎声吞食了。在虾米感觉里,这场雨已经下了很长时间了,仿佛有一百年这么长。他感觉到这里到处都是雨水,连他的肺腹也被雨水泡胀了,更不用说那个房顶上到处都是窟窿的库房了。

虾米回到库房的时候,他看到库房里亮着灯。老金独自一人躺在库房中央的空地上,不知是谁还在他的身上盖了一条床单。虾米认出来那条床单是从老金的床上掀下来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群送老金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虾米站在库房的门口,脱掉身上的雨衣,然后朝躺在地上的老金叫了一声,老金。可是他没有听到老金回答他。虾米小心翼翼地放下雨衣,他惟恐惊醒了老金。他慢慢地来到库房的中央,在老金的身边蹲了下来,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老金。躺在地上的老金仍旧没有回答他。这时有一阵风从库房的大门里吹过来,掀掉了盖在老金身上的床单,突然出现的老金吓了他一跳。老金浑身都被水泡胀了,头上的五官都给泡胀的肌肉淤平了。一天不见,老金的身上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虾米借着头顶上的灯光看到老金的脸上和手上还挂着一些没有取掉的鱼钩,连在鱼钩上的丝线不知被谁剪去了一些,余下的还都挂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仿佛老金的肌肉都会吐丝似的。虾米想,这些鱼钩是谁给他挂上去的?虾米突然想起了一些曾经在河道里经历过的往事。老金肯定是在掉进河里以后,就被他的鱼钩挂住了,他像一条鱼一样被自己的鱼钩给挂住了。来福居然说老金已经到了正阳关了,放屁,老金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靠近光荣院的河道里。虾米知道,老金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虾米听到雨水里有脚步声沿着通道朝库房走过来,那个脚步声最后来到库房里消失了。虾米抬起头来,他看到了院长。王院长站在库房的门口,他的手里垂着一把雨伞,从伞上淌下去的雨水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条白线晃来晃去。院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中的伞靠在库门上。院长来到了虾米的身边,他朝躺在地上的老金看了一眼,对虾米说,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虾米说,老金死了。

我知道。院长说完朝空荡的库房里看了一眼,然后他朝放在墙角里的那副棺材走过去。虾米看着院长走到棺材前停下了,院长伸手拍了拍棺材,回头看着虾米说,你见天还躺到这里睡觉吗?

虾米说,我不躺到那里睡不着。

院长说,这下怕你睡不成了。院长说完把手从棺材上拿开,双手拍了一下,他好像要拍掉手上的灰尘,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对虾米说,这老金真是好福气,死了还能用上这么好的棺材。院长说完又回头往棺材那儿看了一眼。

虾米说,还得做棺材呀。

院长看着虾米说,还做棺材,你不是做梦吧?你知道现在镇里的财政有多紧张吗?院长好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没钱做棺材了。

虾米说,那剩下的人怎么办?

院长说,怎么办?火葬。

院长的话使虾米感到吃惊,他有些痴呆地望着院长。院长看着虾米说,火葬不好吗?多少大人物都给烧掉了。院长说着弯腰把床单拾起来,重新给老金盖上,然后他拍了拍虾米的头说,睡吧,该睡了,时候不早了。虾米坐在那里看着院长走到门边,拿起他的雨伞。院长一边撑开雨伞一边又回过头来对虾米说,睡吧。院长说完就走进了黑夜里,虾米听到了雨水击打院长雨伞的声音。虾米想,要火葬了。虾米站起身来,他几乎是摇晃着身子回到床边的。他想,要火葬了,我死后也要火葬了。医生说,把人放进一个火炉里,一推电闸,人就被烧着了,那个人好像要起来一样,他的身子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然后又慢慢地躺下去。老金说,放屁,那火炉的门关着,你咋会看得见?老金说完又在那个被盐水浸泡过的木头上坐下来,哧——哧——地磨他的鱼钩。虾米躺在床上,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他的身边缺少一样什么东西。是啥东西呢?虾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虾米坐起来,他望着空荡荡的库房,他想在库房里找到那种东西。在灯光里,虾米再次看到躺在中央的老金,看到了一挂又一挂的鱼钩。他想,是什么东西呢?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仿佛雨季里的雨联绵不断的敲打着秋天里的树叶,树叶一片接一片地从空中飘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感觉到的一切都是那样凄凉,那样的孤独,茫茫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踽踽独行,风吹打着他那与群不同的皮肤,风吹打着他那与群不同的头发,吹打着他白色的眉毛。那是一种声音,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噢——虾米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老金磨鱼钩的声音。是老金磨钩的声音!他突然感到那种曾经使他痛苦不堪的声音现在对他是多么的重要,可是老金死了,再也没有人来弄出那种能使他感到痛苦的声音了,他已经习惯那种声音了,他已经适应那种声音了,那种声音的突然消失使他失去了依靠,好像有人猛地一下抽去了他的筋骨,他显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他就像一个吸毒的人毒瘾突然发作,他嘴里淌着口水,就要瘫软下去。那声音就像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打湿了他的衣服,衣服像皮肤一样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使他颤抖不止,他在恍惚之中看到老金的身影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磨着鱼钩。

虾米支撑着身子来到老金的身边,在那个被盐水浸泡过的黑色的木头上坐了下来,他伸手拉过那个放着鱼钩的小红盆,从里面拿起一个鱼钩,放在磨刀石上轻轻地磨起来。哧——哧——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哧哧的声音使他哆嗦起来,那种声音越来越强大,那种声音铺天盖地而来,向雷声一样四处轰鸣,那些声音变成了无数的明晃晃的针从空中朝他飞刺过来,刺着他的头,他的头疼痛欲裂。虾米丢掉那只鱼钩,用手捂着自己的头,可是他怎么也消除不了那疼痛。他想,我就要死了,我就要被送去火葬了。虾米转身看着那口棺材,他想,老金就要用去这口棺材了,我再头痛的时候用啥来治呢?虾米想,在这世上,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我的头痛,可是老金就要用掉这口棺材。他想,这不行,我不能让他用掉这口棺材,还是我先躺进去吧,我先躺进去他们就没办法了。可是明天咋办?明天我一醒来他们还是会帮老金用去这口棺材。虾米苦苦地想着怎样才能保住能治自己头痛病的这口棺材。他想,看来我只有先躺进这口棺材里,然后再像老金一样死掉才能保住这口棺材。他想,看来现在只有这样了。

这时他又听到了磨鱼钩的声音,那声音使他刚刚好一些的头疼又重起来。虾米回过头来,他看到有风从库房的大门里吹进来,那些挂着的鱼钩在风中发出当当的声响。虾米想,就是这些鱼钩!让我先吃掉它们吧!虾米这样想着,就来到那个红色的小瓦盆边,他伸手从盆里拿起一只鱼钩,他在灯光里看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他的舌头尝到了一股铁腥的气息。他恶狠狠地想,我吃掉你们!虾米蹲在那里,一只接一只地把鱼钩吃进肚里去,最后他感到肚子里有些难受,才停下来。他站起来,他朝地上的老金看了一眼,他想,老金,无论如何,这回你也抢不走这口能帮我治病的棺材了。

虾米这样想着,他拄着拐杖来到那口棺材前,他借助一只凳子爬进棺材里。一躺到棺材里,那种使他头痛的声音就消失了,他的头痛也跟着慢慢地减退了。

墓地

那群被院长从镇里请来的人,在库房后面的墓地里和院长在钱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领头的中年人说,那不行,二百不行,你昨天说的是一个人,可是今天又多了一个人,二百不行。

院长说,那就三百吧。

中年人说,四百。

院长说,你知道,院里的经费很紧张。

中年人说,这样吧,你再给我们加五十,三百五。

院长叹口气说,哎,三百五就三百五吧。

中年人又说,这两个人就一口棺材咋埋?

院长说,就把他们装在一起吧。

这时独臂老钱说,放屁!虾米咋能和老金装到一口棺材里去?

院长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钱说,当然是老金用棺材。

院长说,那虾米呢?

老钱想了想说,就用外边那口瓷缸吧。

院长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他说,对。听说多年以前,他就是坐在这口瓷缸里来到颍河镇的,那个时候他的头发和眉毛就是白的。

在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之后,那些从镇上请来的人就开始挖墓穴。他们先把棺材埋进了地里,可是等他们给虾米挖墓穴的时候,天又突然下起雨来。装殓虾米的那口瓷缸刚一放进去,雨水就把墓穴给淹没了。院长叹口气说,哎,这个虾米就是水命,埋吧。众人就一齐动手用稀泥把虾米给埋了。

雨水越下越大,把送葬人的衣服都打湿了。

中年人对院长嘟嚷着,干这活儿,三百五不值。

院长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天阴的很重。院长自言自语地说,这天,还当个事的下。在院长的感觉里,这场没头没尾的雨仿佛已经下了许多日子了。

1998年8月,郑州。

原载《花城》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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