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
栾岁枯嘶哑地吼声，如狂风卷扫，直灌梨城耳中，天地之间，漫天残梨，雪白纷飞，仿佛只有这一老一少，虚空相对，一时间，竟是心灵相通。
周身渐暗了，感觉自己飘浮半空的梨城，视线内，只余一人，一个苍老的人，一个并不看他的人。
他枯瘦的双手，结成莲印，栾岁枯的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那莲印。
“栾前辈，这是……”
梨城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在这个奇异的空间，无论自己怎样对栾岁枯发问，他都不会答应自己一声。而自己的真正躯体，正在现实残酷中，饱受合流与离火的疯狂冲撞！
难道，自己将会永远和杏台主人困在此地了吗？
梨城狠命摇头，不让自己再多想。他艰难移动双手——在这个空间运动，比他想象中的艰难很多，终于，他也学着老者，结成了莲印。
可是令梨城失望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也没有改变，甚至，就连栾岁枯的表情也不曾有变化。
“怎样会如此……”
“怎样会如此……”
“怎样会……”
“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恍然出现的，是三山沉落，万物凋零……
眼前，是数百无故镇民，活活祭杀在十业天方阵之前，尸山血海，神叹鬼患……
眼前，是形单影只渺小的自己，孤独而立，而眼前神州大地，已经睁开了无数双野兽之眼，虎视眈眈……
胸口，是极致的中烧怒火！
猛一提气，一股极烫火息，先是闷响一声，然后自心口、爆散向四肢百骸！
“嘭——轰————！”
同时，梨城双手结成的莲印，如有神应，竟是自行燃起血红怒焰，真如同一朵怒放红莲一般！
而对面，栾岁枯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他盯住了梨城几欲发狂的双眸，一身月白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还沾染着未完全清洗去的血迹，旧的，新的，短短数日，这个年轻人已是几经磨难。
所以，这样的他，这样心性尚未完全成熟，就开始历经风雨的人，恰巧能够学到云边四术之一——“离火之术”的奥妙！
离火之术，是四术当中，最接近入魔的术法，也是最难掌控，最难体悟，由立到破，再从破到立，如此反复，如此纠结，自古修习离火之术的真正大成者，几乎比主治疗的合流术还要稀少。但相对应修炼难度的，是离火术的攻击威力，也是四术当中最厉害的。所以历来弟子，有许多明知体质不适合，也要强行修炼，由此所酿下的惨剧，也不在少数。
而栾岁枯所用的引导方法，也是凶险异常，以紫煞，引紫煞，稍有差池，便会转化成了修罗门引领新门徒的某一方法——找来纯厚浊气，硬是激发出人体的浊气外泄，与肉体反应，形成浮于体表的尸毒之气，从此修罗之路不得不一直走下去！
无论哪一派鬼道，原理总是相通的。
他深吸一口气，他可不希望梨城这样的大好青年，变成夜悬电这样的怪物啊。
“梨城，圣性魔性，一念之间——！”
“啊……！”梨城猛然醒悟，眼眸恢复澄澈的瞬间，他在栾岁枯浊暗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几乎浑身赤焰，如坠修罗的状态！
面对这样的自己，本能的恐惧让梨城全身一颤。
圣魔……一念么……
艰难移动结莲的双掌，却发现比较之前，更难以动弹，梨城意识到，刚才的迷乱，使得自己被自己所结的红莲手印所困住了。
自己困住了自己么……
也许，这便是离火术修炼的关键所在！
梨城沉按心绪，再次提气，欲分开紧合的双掌。不同于普通力道，梨城周身一时间紫芒腾腾，白光粼粼，云边鬼道，紫白双灵灌注全身，漆黑的虚空永夜，飘浮的时空里，由于离火之力的躁动，空气中发出“砰——！”“砰——！”的爆破之声。
一声比一声脆响，一声比一声急促！
也许是梨城的斗志，也许是四无天启诫修炼之后的便利，也许是灭蒙的指引，梨城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紫煞浊力，随着意念加强，不断积厚，不断膨胀。
梨城突然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功力的积累，而是有限的功力，无极限的运用！
离火之术，到底藏有怎样的秘密？这与自己书中看到了别家修炼之法，太不一样了啊！
而栾岁枯之法，不仅在于指引，而是，激发！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难道离火之术的修行者，都这么干的吗？
“小子能自行明白，果然聪悟过人。老朽日后会解答你的疑问，现在开始，抛下杂念！”
不待多想，梨城狠吸一口气，也提足一口气，周身空气瞬间变得炽烫起来，梨城周身，渐渐形成一层薄雾笼罩——
那是飘散在空气中，越来越多的灰白齑粉！证实着离火之力，越来越强大！
“喝——！”梨城暴起怒喝一声，紧合的双手强势举过头顶，随之，全身腾地再度燃起血红赤焰，怒火血光，似要将困住自己的永夜虚空，彻底燃毁焚尽！
“分、开——！”
烈火熊熊，映照梨城纤秀，却有些扭曲的五官。死死合印的双掌，渐渐有了松动。
一瞬间，梨城只觉得莲印双掌间，有一股寒冷而万分黏稠的力量牵制住自己的双掌，心下一急，离火之力再催一层——
“这是……”青光熠熠，直窜出指缝之间，梨城不禁激动又好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手掌心那团神秘的青光之上。
“啪！”“啪、啪……”
接连不断的闷响，是掌肉逐渐摆脱了带着黏性的青光纠缠，梨城凝神聚气，深知离火之术不同于其他三术，稍有不慎，既是凶险。
一寸，两寸……相合双掌，终于在离火之力一层一层的催动下，完全分离开来，此时梨城额上也是密密的一层汗水，只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耗去了一般。
“这青光……”他想起了风铃所使用的术法。
“合流道法……”
梨城正奇怪自己练的明明是离火术体，怎会出现合流道法，只见那青光缓缓飘过头顶，飘浮在永夜虚空的上空，紧接着，无声爆散，离散的数万个颗粒分子，融进永夜，竟形成了一层坚不可摧的结界！
而栾岁枯已经不见了！
梨城此时身处栾岁枯所制造的永夜虚空，只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双臂，却无力控制自己身体的其余部分，无法进行移动，心下慌乱激荡，不由大幅摆动手臂。
“栾前辈，你……你这是作甚？为何困住梨城？”
只听漆黑的永夜，传来一个苍老声音的回答。
“小子莫慌，你现在已经破了初果境，但要想进入下一层厄含境，还需要进一步领悟的时间，老朽说过，‘先破，后立’之法，方能突破这虚空永夜，突破自己的瓶颈。这段时间，外面的世界就就交给老朽吧。”
梨城不知，在云边谷内，离火道者，为了防止心火入魔，都用的是最保守的方法，万不可能以外界俗事刻意激荡心神。而栾岁枯在他身上用的捷径，恰巧便是离火道者最为忌惮的“激将法”！——激荡心神，离心魔狂乱越近，越容易提升离火术体的功力，但在成为捷径的同时，越是凶险！
虽然不明所以，但梨城隐隐感觉，这对自己，是一步险棋！
“栾前辈，你不能走，快放我出来！不可代我行事！”梨城焦急喊道，然而却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回答了。
一阵阵幽闭产生的恐惧袭来。
他就这样被扔进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就像他那位父亲，带着他唯一的兄弟萧若海，一走了之，将烂摊子丢给他。当年他还只有八岁。
砚池山庄，此时此刻，死一般寂静。
栾岁枯白发当风，鹤氅如鹰展翅欲飞，一足轻点，立于三山高绝虚空，鹰隼似的眼，俯视整片砚池山庄。
一山庄的病患，意味着，必须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再乖乖睡觉。
然而这当中总会有病人不乖。
栾岁枯的目光扫视到一处客房，安安静静毫不张扬，一如屋内住着的人。他发出砂纸打磨般的低笑，那笑声是如此刺耳。
“避得过杏枝栾台的混沌玄迷丹，贤姪，你又老练了不少。”
客房中传来个少年的轻叹，只见一人，推门而出，杏衣稚面，看起来还没有完全长开发育成熟。
诸葛兰生。
他将头抬到一个很大的角度，眯眼望向栾岁枯的方向，嘴里恭敬应道：“栾师伯，想要约见小姪，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还是，你的在提防什么？”
那最后一问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像是对长辈的语气了。但栾岁枯并不在意，因为只要此刻有人对他的用招做出反应，那么他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诸葛兰生眉头一皱，随即明白过来，轻耸肩膀道：“哈，师姪已经输了。”
“贤姪的意思，是向老朽认，你就是掌门派出的那张牌了。”
“栾师伯高看了。”诸葛兰生朝那高孤悬的医者方向礼貌作揖，随之缄口。所谓讲越多，错越多，诸葛兰生虽不知这位在谷内只闻其怪名的师伯有何意图，但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灭蒙神核，不是一个人可以染指。”
闻言，栾岁枯竟是仰首，失声放笑，那目光渐渐不似对待一名晚辈，更多了几分警示意味。
“不要将老朽当作和某些人一样的人。”
话语一顿，突然，栾岁枯双手连翻，藏于鸦青衫下状如枯枝的双臂，随着有力的大开大合，将周身几里空气煽动得如同水波荡漾，空中猛地激荡起涟漪不绝，诸葛兰生大惊，急定心神，却根本无法与百年功力的栾岁枯抗衡。只感觉体内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蠢蠢欲动。
是前几日刚被压制住的金蟾奇毒！
“栾师伯……杀一枚棋子，你又能怎样呢？”
冰凉如水的月光洒在栾岁枯满是褶皱的脸上。
“如果老朽说，要杀所有的棋子呢？”
栾岁枯右手成爪，诸葛兰生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带起，直上云端，眼看离栾岁枯越来越近了。
好强悍的凝合之力，最原始的凝合之力，大地的原始之力之一！他，竟是传说中再不可能出现的合流大成者！
诸葛兰生惊叹之际，身体已经因为凝合之力的加诸，体温骤降，而同时，一点点发作的金蟾毒使他心跳散乱，头晕得天目旋转。
少年轻巧的身体被栾岁枯牢牢掌握在手。诸葛兰生定睛扫视砚池山庄，只见那如水波震荡的空气，已经开始攻击每一间客房里的各个正道弟子了。这个师伯，先是拖延了治疗时间，再利用众患的汤药下毒，师伯对自己，早已谋划到位了。
“你还年轻，退出他们的争夺计划，救他们，也救你自己！”
诸葛兰生紧闭了眼，点点头，又轻轻摇头。
“怎样？”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消息。”
“你没资格与老朽谈条件，因为再过半柱香，所有棋子”，栾岁枯一手提着诸葛兰生，一手指向脚底下的砚池山庄，“都将毁灭，而死因则是金蟾毒发作，你可与老朽一赌。”
“你……在逼我？！”
栾岁枯不理少年的低语，继续残忍说道：“他们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包括你的师兄弟，师姐妹……”
诸葛兰生虽是少年老成，但在这个时刻，也不禁颤抖了。眼光一厉，少年稚嫩的音色，加诸了刻意的淡漠，与狠绝：“如何退出？你以为所有人都退出得了吗？只要这神州大地上，还有人想竞逐这场游戏，其他人就都没有退出的机会了！你我同样，他们也一样啊！”
蓦然，震荡着整座砚池山庄的空气，安静了。
老人带着少年，无声从高空落回地面。脚刚站稳，只见一瓶药丸飞到了诸葛兰生手中。
“师侄，算你还有点人性……金蟾毒，此药可解，不过你要告诉老朽，除了你这样小牌，掌门师弟放出的真正大牌，到底是哪一张？！”
同一时间，云边谷，荏苒观，面垂沉水般墨绿面纱，仍是看不清面纱后的表情，易江山负手而立，静静等待远方的消息。
观前有清幽蓝光一现，只见一名低阶弟子踏着飘风术而来。
“禀报掌门师伯，据三山外弟子传来消息，砚池庄内，一片平静。”
墨绿面纱后一挑眉：“为何不是你那诸葛师弟亲自传的消息？”
那低阶弟子一愣：“这……”
“通知驻地三山的弟子，找到诸葛兰生，要快！”
易江山字句铿锵，话语直击那弟子的心魄，那弟子吓得连忙点头退下：“是、是……”
易江山望着那退却的身影：“栾岁枯，你的想法太天真，我不能让你的行为毁了云边谷！”
“不，我尚且还有筹码……很大、很大的筹码，不过，现在不是出现的时候，就决不能让这筹码现世……”
易江山单手结风火双流合招——风雷印，只见小小的荏苒观，一方小小云空，霎时乌云聚拢，一道惊雷“啪”地一声打在了荏苒观门口。
一缕漆黑如烟的人影，在惊雷声中，悄然出现。
正是之前被叶郢“惘然一念”的幻剑击中身死，却不久后又诡异复活的宋逸！
“你复活了？还好么？”易江山淡淡地问。宋逸冷着脸，上次叶郢那一念幻剑，实在是太过强势，虽比不上长老级的水平，但绝对称得上是技压云边谷一众弟子，就连号称云边谷天赋最高的秦滟也可能要甘拜下风。
宋逸不动声色，但易江山已经看出，他隐忍的脸色，很明显伤还没好。
“宋逸尚能为掌门所用。”宋逸看了易江山一眼，终于开口。
“你上回暴露了行踪，不能再监视叶郢了，本座要你去三山，用你的本事，为本座取得另一项筹码，玄雪异戒。”
宋逸轻哼一声：“三山之物，真那么容易取得吗？”
易江山斜睨了一眼漆黑身影：“还是听闻水神庙的事情，你怕了梨城的手段？”
又一声轻哼，宋逸抖了抖黑色披肩，头也不回，转身隐去了身形。
黑烟消散，仍是无声无息。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正对手，梨城，正被困在栾岁枯的永夜虚空当中，不得破出。
奇境数日，人间一天。
飘浮在无尽黑暗中的梨城，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全身离火燃尽，就连原本被栾岁枯这一手挖坑，弄得焦躁的心绪也渐渐麻木，整个人呆呆望着虚无之暗。
一股晶莹的紫色、白色双道凝流，从梨城的身体，慢慢流向黑暗，如同夜空的两条漂亮的银河，其中一条染了紫色。
自己现在便是身处初果境与厄含境的夹缝当中么……
不对！
仿佛是黑暗中久违的光明，梨城心中重新点起了求生之火，此时奋力划动双臂，双手如爪，意念急转，调动全身经脉，欲反吸那两道灵流抓取！
对，那便是鬼道灵流，凶险离火，那又如何？
不能改变什么，不知栾岁枯这一手对自己是利是害，但他不放弃，绝不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