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土地上往往种下的是痛苦的种子。在这场寒流中，玉壶春茶馆的黄太太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几乎不停地喘息，胸闷，成夜地咳嗽。老板黄士忠在这场黄金风波中也几近破产，物价飞涨，货币巨贬，兵匪横行，流氓滋事，生意已是举步维艰。他几乎倾其所有为太太治病，使之略有好转。
当海关总署的范元健来喝茶，“万利”米店的老板张大头来遛鸟，街头小混混吴老三来借钱时，玉壶春已经停业。为了对顾客们多年的支持表示感谢，黄老板决定让这最后一批顾客免费品茶。
“就这样倒闭了？！这可是你多年的心血啊！”范元健感慨良多，多少有些留恋。
“是啊，这可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啊！就这样完了？！毕竟是一个很好的歇脚的地方！”张大头也颇感遗憾。
“是啊，破产了！彻底破产了……客人越来越少，物价越来越高，钱不值钱。太太又生了病。实在经营不下去了！”老黄欲哭无泪，声音里有些哽咽。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海关总署？给蒋介石充当马前卒，运走了黄金，我哥才会破产！”吴老三愤愤地道。
“关于‘海星’号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其实我只参与了一次，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运的是黄金，有的也只是猜测。直到太古码头跌破银圆箱子，我的同事看到滚落地上的银圆，才知道‘海星’号参与了运黄金。”范元健感到颇为委屈，辩解道。
“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要怪只能怪政府，把我们的最后一点希望给运走了！”老黄道。
“其实政府也未必知道这件事情。运金是绝密行为，可能是蒋总统幕后操纵的。反正我们‘海星’号以后再也不为国民党运黄金了！”范元健道。
“是啊。谁会想到老头子刚当选总统就打算往台湾跑呢？以后大陆是不是没人管了？”吴老三道。
“现在生活是越来越艰难了！社会动荡，人心浮躁，早晚会有变故！”老黄看着张大头道。
“是啊，张老板，现在还数你条件最好，救救我哥吧！茶馆好起来，对你也有好处的。”吴老三也看着张大头道。
“是啊，老张，现在很多人都饿死了，而你家还囤积着这么多粮食。我看，多做点好事，帮帮别人，为自己积点阴德吧！现在我家里就有好几位亲戚，等我开饭呢。”范元健道。
“其实我也快破产了！家里也没有钱……真的没钱……米也没有，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张大头低头看看他的金丝鸟笼，喃喃地道，好像自言自语。最近他的生活越来越有条不紊，甚至有规律得要命；但他却并不快乐，整天哭丧着脸，好像随时准备去死一样。而唯有每晚睡前数数他的黄金白银，看看还在，才感觉到生活的意义，才略感踏实些。别人都认为他的生活非常单调，但他因有自己的生活模式而感到快乐和苦恼。
“算了！老三、小范，不要说什么了！张老板也真的很不容易！”老黄想起以前老孟对他说过的话，有两件事不要去做，一则对蠢牛弹琴；二则教猪唱歌，这样不但不会有结果，还会惹猪不高兴。
“其实……老黄哥，我真的是没有钱……没有钱了！真的帮不了你……”张大头邪恶而又可怜的脸，看上去真的很难受，就像谁借了他的谷子还了他糠一样。
“没事的！放心吧，老张，我自己会挺过去的！他俩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黄老板笑了笑，道。
“老黄哥……其实……我并不像有些人背后说的那样……小气，要不……我借你俩钱儿。不过，丑话说前面，茶馆效益好了，你可要及时还我！我真的没有多少钱了！”张大头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不小气！张老板，你一点儿都不小气！你比‘万盛’米行的李扒皮强多了！人家有个屁都不在外面放，硬是憋着回家吹灯呢！妈的！这些可恶的奸商！”吴老三愤愤不平地道。
“老实人赚名誉，机灵人赚便宜！我自己的小毛驴，愿意往肚脐眼儿上喂料，你想咋地？一个小混混儿，你有多少钱？成天靠借钱过活，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别人坏话？！”张大头大怒，怒斥吴老三。
吴老三看看老黄，不言语了；眼睛里闪出一种可怜而又邪恶的光。
有道是“大富则骄，大贫则暴”（董仲舒），就在吴老三与张大头发生争吵后的一天晚上，在“万利”米店不远处的街角，有十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好像在密谋什么事情。
“凭什么穷人就该饿死，富人吃香的喝辣的？”
“是啊。抢他娘的！叫他再囤积粮食，发国难财！”
“我们这就是为民除害！正大光明！”
“看到没有？前面就是张大头的院子。这个奸商，现在正搂着两个老婆，数钱呢！妈的！”
“听说玉壶春茶馆的黄老板也很有钱。他经常给灾民施粥，还救济别人。肯定有钱！”
“抢完张大头，就去抢他！我最恨有钱人了！”
“黄老板是我哥！我亲哥！他已经破产了。谁敢抢他，舍得这条老命，我先弄死他！”
“算了，算了。我们抢张大头，做的是正义的事业。老黄人不错，如果抢他，我们就成强盗了。”
一群因为一无所有而无所畏惧的人，聚在一起，一句跟一句，一种“英雄”的热情迅速燃烧起来；而且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好像此去是拯救世界似的。
有些人，攻击别人特别是攻击正常情况下自己无力攻击的人，常会带来一种特殊的快感。此正所谓“踩在巨人肩上，自己也有了高度”。
“积而不散，怨之府也；怨之所归，祸之从也。千家饥而一家饱，剽劫为势所必至，不名实两亡乎？……然是时人情汹汹，实有焚掠之谋。”（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狐救灾民》）（译文：囤积粮食不卖，是产生民怨的根苗；民怨汇集到一起，灾祸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生。这是因为千家挨饿而一家独饱，偷盗抢劫的事必将无法避免，到那时，富甲一乡的声望和囤积多年的粮食，岂不是全部完蛋了吗？……然而这时人们义愤填膺，群情愤激，才会有酝酿烧仓库、抢粮食的行动计划。）
“仁者不以欲伤生，知（智）者不以利害义。圣人之思修（长远），愚人之思叕（短浅）。”此言得之矣！众怨所归，将速祸焉，信夫！
“‘万利’米店的张大头被人抢了！”第二天这消息就传遍了城隍庙附近的大街小巷。然而人们对此消息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好像张大头被人抢是理所应当的，再正常不过了。
“张大头上吊自杀了！”紧接着又传来第二条消息。但同样是波澜不惊，人们至多把这件事当作饭后的谈资。
据说这次张大头被抢得精光，不只是金银外汇和粮食，连那两只常伴左右的八哥和小狗也不知去向；房内家具除了能拿走的，都被砸了个稀巴烂。当时来人都蒙着面，见大头正在数钱，不由分说便绑了起来；在仓皇洗劫的同时，有人还抽空把他揍了一顿。大头的两个老婆见势不妙，卷了细软，匆忙逃走了。但据说走了没多久，就被某人截获，后来被卖到了妓院。
大头被抢后，精神恍惚，心如汤煮。除了身上的衣物饰品，他已是一无所有。他把饰品当掉，换成金银，找到警察局的王探长（张大头因为常在茶馆喝茶，竟与王探长结成“较铁”的关系；这在其人际关系史上是颇为少见的），希望能够破案，尽快抓获凶手，找回失去的财产。王探长调查了几次，却因“劫匪”都蒙面，最后宣布无任何结果。闻听此言，大头被扇得像屁股似的脸上涕泗滂沱，悲恸欲绝：“哎呀呀！……我的钱儿啊！……我的命根子啊！”黄士忠去劝他，他已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重复一句话：“没有了钱儿，我活着还有啥意思？”第二天，他便用自己的尸体证实了这一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耶稣曾断言，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看来，的确有一定道理啊！
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未经对死亡的反省，还算不上认真地反省人生。人生做人处世，事事都可以伪装，事业家庭，悲欢离合，尽可表演；唯独在死亡面前，谁也装不出来，露出本相，竟如此恐惧而又慌乱，懦弱而又可怜……
想当初，偌大的家产曾经给这位富翁的为人行事披上了金丝编织的外衣；就算最初他的生活起居有些刻板，性格有些小气，但仍被羡慕的人们罩上了神秘的光环。而如今，他的一无所有以及他的死亡给人留下的却是嘲笑的话柄。
“人奸没饭吃，狗奸没屎吃！”有人这样说。
“智无四两，肉重千斤。”有人这样评论。
“唉，可怜的人啊！有了屋顶，你便失去了繁星！”对张大头一直比较反感的说书艺人孟老先生，闻听大头死讯后竟感到非常悲悯，感叹道，“可是，没有了屋顶，繁星还有意义吗？人啊，可怜的人类啊！你本是渺小的生物之群，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第二天，孟老先生没有到茶馆里来，连黄老板给他结清的说书薪水也没来取。后来，竟再也没来过，不知所踪。
因气温骤降，街头冻饿而死的尸体太多，上海警方自1月18日起连续几天宵禁戒严，警察到街上收尸。1月21 日，蒋介石总统宣布下野，第二天《字林西报》《华商报》等报纸都在头条登载了这一轰动全国的消息。这一消息无疑给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又增添了慌乱的气息。人们议论纷纷，对未来一片茫然，社会充斥着末日的气氛。
警察收尸，夜晚宵禁，蒋总统下野以及从1月5日开始的黄金兑换，新闻媒体大幅报道，一时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街头巷尾，银行门口，酒馆茶肆，都聚集着各种人流，发布着各样新闻。
然而，22日又有一条爆炸性消息传来，把原本雪上加霜的人们，一下又抛至半空。
1月22日，《华商报》在刊登蒋介石下野消息时，还刊登了一则小消息：中央银行的黄金前夜正在被偷运。
22日的《字林西报》则有比较详细的报道。头条新闻仍是“昨日国民政府蒋总统宣布下野……”但是更令人注目的却是市闻版有个小标题：“中国银行否认箱子属于它们的……”里面提到：“中国银行声称前晚银行门前的许多箱子不是属于它们的，此外，它们的人员也未参与搬运这些箱子上船；中国银行内属于顾客的库存物件，仍在保险库内绝未曾动过。”
这条消息，可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其目的主要是安抚上海人心：储放在中国银行保险库的私人贵重物品绝未移走，不必担心。但同时也暴露了蒋介石仍在偷运黄金的事实。
同一天美国“合众社”也有一条类似新闻（上海21日电）：
国民政府昨晚深夜在外滩戒严……当时中央银行运出许多箱秘密物件，大概是贵重的物质。据推测，这批箱子装的是金条等固体担保物。该行正将这批担保品运往华南某城市或台湾安全地方，据信国民政府正将财宝南运，以免落入解放军手中，该行将继续营业至最后一分钟为止。
这位美国记者就不含糊地说是金条。
宵禁是从18日开始的，人潮总要到次日才清光，包括许多露宿的人群。21日蒋介石就要下野，那么蒋介石究竟是在哪一天将黄金巧妙运出的呢？这次运金又是采用了什么运输工具呢？午夜之后中国银行门前出现的神秘箱子，里面究竟装载的是什么呢？黄金、银圆，还是银砖？ 街头收尸，外滩戒严，偷运黄金，难道这一系列仅仅是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