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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外公的葬礼

1

当我拿着格栅从仓库里出来的时候,父亲刚接完一个电话。

“你外公去世了,你大姨爹叫你赶快过去。”我父亲很平静地对我说。

我先是一愣,然后一时间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噩耗来得太快,我连难过的缓冲期都没有。

我继续把手中那一件格栅往地上放,父亲冲我大声说到:“还搬什么,赶快上去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换下身上脏兮兮的工作服,然后脚步匆忙地走出了仓库。

我家是做建材生意的,有一家不算大的公司,平时没事的时候,偶尔也会去给父亲帮忙。初中毕业之后,我就没有继续读高中了,就待在父亲的公司跟着他一起做生意。

其实,我是想继续读书的,但是父亲却不让,他说读书也没有什么用,如今很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还不如现在就学会做生意挣钱。

父亲的思想很古板,他把自己的切身经历强加到了我的身上,虽然我有自由意识,虽然我也很想读书,但是父亲不同意,一切想法就只能是空想。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我被法院的裁决书判给了父亲,但是父亲却一直告诉我,是我母亲不要我他才要我的。这句话让我很难过,让我觉得明明是有家庭有父母的人却像一个没有人搭理的乞丐一样。

父亲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后来娶的女人又帮他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也就理所当然地开始嫌弃我了。

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单亲家庭的我过得并不好,从小我的生活就是自己打理,洗衣做饭什么的也是我自己做,有什么心事了也是自己扛着,没有人倾听我的内心和烦恼,也没有人指导我的成长,父亲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陪他的二婚妻子玩乐。索性还好,我从小本性就善良,在缺乏亲情的成长阶段里,我没有变坏,也没有堕落。

中考之后,父亲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身边,帮他打下手,叫我跟着他一起做生意。但是我总觉得学不到和做生意有关的东西,父亲总是叫我搬货或者打杂之类的,从未传授过经商之道给我。父亲也从不给我开工资,我基本上属于白干,从未得到过一分钱,就连坐公交车一两块钱也要找他要才有。

2

外公今年八十岁,之前一直在南江老家独自一人生活,但是因为多病无法照顾自己,被大姨接到了城里来,和外婆住在一起,由外婆照料。而外婆已经70多岁了,但是依旧还在城里挣钱,她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一些烟酒水之类的东西。

外公的病情真的很严重,已经到了无知觉、吃喝拉撒无法自理的地步。每天,他都披着一件大衣服坐在小卖部的门口,偶尔垂着头思考着什么,偶尔又抬起头看马路上的车流。那个时候,外婆则站在柜台边,两眼一会儿看看四周,看是否有人来买东西,一会儿又转头看看外公,看他是垂着头的还是抬起头的。

外婆除了要做生意之外,还要照顾外公的生活。每天,外婆很早的时候就起床了,帮外公穿好衣服洗好脸之后,再把他扶到门外的椅子上,而外公那样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的时候,外婆会做好饭,然后再盛好夹好菜端到外公的手上。然而,就算吃饭,外公也要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经常都是,外婆把饭递到他面前的时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会伸手去接。我想,那应该是外婆饭菜的香味才让他反应过来的,毕竟,那种味道已经陪伴了他五六十年。

开始的时候,外公能自己慢慢吃饭,但是没有过多久,他已经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外婆慢慢去喂。

前几天我去看外公外婆的时候,外婆正在给外公喂饭,外公慢慢张开嘴巴,好半天才把一口饭包进嘴里。我走近叫了一声外公,外公没有答应,抬起头一脸痴呆地看着我,正在咀嚼的嘴巴也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可能想起来了我是谁吧,脸上才露出笑容,随即嘴巴也张开了,但就在他嘴巴张开的那一刻他嘴里包着的饭也一并掉了出来。

外婆赶紧把碗伸过去接,但是还是有一部分食物落在了外公的衣服上。

外婆一脸愠色,她当着我的面就开始骂外公:“为什么你不去死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把活着人的折磨惨了!”

听到外婆这样说,我很难受,但是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能理解外婆,常年和一个这样的病人生活在一起,脾气再好的人也是吃不消的。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只过了几天时间,外公就真的离世了。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外婆的小卖部的时候,小卖部已经没有再卖东西了,柜台上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多人都来了,除了大姨和大姨爹之外,还有二姨和二姨爹,以及大表哥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嫂。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的,显然是刚哭过。见到我,他们都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说:“来了啊。”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哭,兴许是真的难过吧。虽然他们平时几乎没有来看过外公和外婆。

外婆在收拾衣服,我叫了她一声,她满脸愁容,没有答应我。我走到房间里面,想看一看外公。

外公的双眼紧闭,嘴巴大张着,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就像睡着了一样。他平时睡着之后就是这个模样,只是脸色没有这么苍白。

我轻声叫了一声外公,他没有回答我。我推了一下他,他也没有丝毫反应。猛然间,我才突然明白,此后,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我再叫多少声外公,也没有人会答应我了。

想到这里,我很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3

大姨爹和大姨商量之后,决定将外公带回老家去安葬。外公生前也说过,说自己要是某一天一不小心死了一定要葬在老家,不要在城里火化,他不喜欢城里的汽车,他说它们太吵了。

经过商议之后,大姨爹和大姨决定将外公的尸体用大表哥的车给运回去。这个决定让大表嫂有些不舒服,她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快,但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大表哥的车是一个中型卡车,这个时候他正在外面跑车,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到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才有时间,外公也只有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往老家走。

南江很远,这一回去又得好几天,噩耗来得太突然,大姨爹和二姨以及大表嫂她们的工作都没有安排好就跑来了,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暂时放下工作回去参加外公的葬礼,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一个运送外公回老家的任务。

于是,他们就得等到大表哥回来之前把自己需要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大姨对我说:“你先在这里陪着外婆,我们先回去把工作和其他事情都处理了来,等你大表哥回来了我们就得出发了。”说完,他们几个人就急匆匆的地走了。

一下子,就只剩下我和外婆两个人了。

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浑身不安,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失去外公的外婆,但是我又不想什么都不做。我毕竟是一个男子汉,虽然那时候我才16岁,但是我很早就认为我已经长大了。

我嗫嚅着,想找话和外婆说,但是磨叽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外婆叹了口气,继续动手收拾衣物和其他烟酒之类的东西。我脑中突然一闪,立马就走上去帮外婆的忙。

我问外婆:“这些东西都怎么处理?你回去以后了还来不来?”外婆边收拾边说:“能带回去的就带回去,这些烟酒之类的东西到时候都能用得上,毕竟葬礼要办三天的时间,反正你大表哥有车,也不需要我们提。”

然后她又继续说:“你外公安葬之后我可能就不会来城里了,家里总得留一个人看房子吧?”

外婆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本该是在家享福的年纪,但是现在依旧在城里开小卖部挣钱。我之前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挣钱,她故作严肃地说:“我不挣钱吃什么?用什么?”她现在能这样想,我感到很欣慰,本想说说什么赞许的话的,但是又觉得任何话在面对这样的问题的时候又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于是便什么都没有说,继续动手收拾东西。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赞许,并不比一大堆话要逊色。

外婆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母亲打过来的,她和外婆说,她正和自己的丈夫在赶往长沙火车站的路上,预计四点钟到达长沙,然后就可以买票了。末了,她又叫我接电话。我拿起电话,有些生疏地叫了一声妈,她也很生疏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又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我说挺好。接下来又说:“你跟着你爸爸一起做生意也挺好的,现在你已经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就要安安心心学着做生意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她。

最后她叮嘱了我几句,叫我和大姨他们一起回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以及其他一些人情世故什么的。

父母离婚之后,母亲嫁给了一个庄稼汉,没多久她又给那个庄稼汉生了一个儿子,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生准备奉献给另外一个家庭了。这次她要和她的新任丈夫一起来参加外公的葬礼。一想到要见到她和那个男人,我就有些慌张。

挂了电话之后,外婆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地问我:“对了,你来的时候你爸爸知道吗?”我说:“知道啊,是大姨爹打电话给他他叫我来的。”外婆哦了一声,没有继续再说什么。

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们一整个大家族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有外婆、有大姨、有大姨爹、有二姨、也有二姨爹,还有大表哥和我的父母。在这个城市里面,他们相扶相持,一起找工作,一起挖空心思挣钱。到我八九岁的时候,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不小的成就。在父母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他们总是会隔一段时间就会聚集在一起吃饭聊天,但是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就很少和他们往来了。我虽然经常会来看看外婆和大姨他们,但是总感觉情亲味道没有以前那么浓了。每次从外婆这里回去,父亲总会盘问我好一阵,问我在外婆这都说了一些什么,外婆又对我说了一些什么,要是我有时候不听话了,父亲就会说是外婆和大姨他们唆使的,而事实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给我灌输过叫我不听话和父亲对着干的思想。

没过多久,大姨他们就回来了,看来,他们需要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大姨问外婆:“妈,你都收拾好了吗?等会就要出发了。”外婆说:“该带走的能带走的都收拾好了。”这时候,有人来买烟,大姨忙说:“不卖了,不好意思。”买烟的人看到我们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外婆站了出来:“你要什么烟?”那人显然是老顾客,见到外婆露出了笑容:“我要一包红塔山。老人家,你今天这怎么这么多人啊,平时好像就你和你老头子两个人吧?”没有人理会他,外婆从收好的行李包里面拿出了一包红塔山给他,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给了钱之后就心有余悸地走了。

大表哥的中型卡车除了驾驶室之外,在驾驶室背后还有一块供司机睡觉的地方,大姨他们商议,决定将外公就放在那睡觉的地方,然后大姨爹坐在副驾驶上,专门看着外公。驾驶室可以坐三个人,外婆也和大姨爹大表哥他们一起。

剩下的就只有我和大姨、二姨、二姨爹以及大表嫂了。二姨爹开了一个小工厂,很忙,他说今天可能不能一同前往了,只有明天一早坐车赶回去。

于是,就剩下我和大姨、二姨以及大表嫂了。因为只有一辆车,座位有限,我们四个就只能去汽车站坐汽车了。

一听说要坐汽车,我就有些紧张,因为我身无分文,没有路费。二姨似乎也看出来了,她问我:“你和我们一起去,你身上有路费吗?你爸爸知道吗?”这两个问题让我更紧张,因为答案都是否定的。

我一直不语,场面有些尴尬,大表嫂打圆场说:“没路费在我这拿就是,就几百块钱,又不贵。”我的心这才平静下来,想着等自己以后有钱了一定要还给她。

二姨说:“你总得和你爸爸说一声吧,你这一去就是三四天时间,他可能会担心你的。”

我说:“没事的,他反正又不怎么管我。”

我其实是怕父亲不会允许我去,因为他之前不怎么喜欢我上外婆这来看她,甚至对大姨表哥他们都有一丝敌意。可能,在外公逝世的这种节骨眼上,父亲会放弃那些不值得一提的恩怨,让我去参加外公的葬礼。

但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上面去。我自认为我比同龄人成熟,后来参加完外公的葬礼回到家面对父亲的歇斯底里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当时是有多幼稚。

二姨沉默了一小会,然后又说:“你打个电话和他说一声?”

我不想打,但是又不想直说,就说出一个苍白的事实:“我没有手机。”

我一说完二姨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给我,但是刚递到半空中她又收了回去。

4

现在还未到下午五点,大表哥还没有来,外婆和大姨爹还得等一会,但是我们四个得去汽车站坐汽车,所以只能先行一步。

走时,我转头看了一眼外婆,她已经收拾妥当,现在依旧坐在柜台边,只是柜台里面空空如也,一边的椅子上也没有了外公的影子。

我心里堵得慌,想做些什么,但是又没有任何头绪。大姨叫我:“你还磨蹭什么,出租车都来了,快上车!”说着就拉着我上了车。

当出租车开动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到面无表情的外婆离我越来越远,就像街旁的行道树一样。

到了汽车站,没有买到五点钟出发的车票,只买到了晚上七点钟的。大表嫂给大表哥打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她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出发了,如果是走同一条高速路的话,他们可能会比我们先两个小时到南江。”

南江是一座县城,没有火车能通到那里,从我们这里出发到南江的话,坐汽车大概要五个小时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七点钟出发的话,晚上十二点种才能到达南江县城。而母亲就只有坐火车到市里了,下了之后再转汽车到南江。

两个小时的候车时间让我急躁不安,这种等待是很堵人的,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

在候车室坐了一会儿之后,二姨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大姨和大表嫂都说好啊。我也感到饿了,但是当跟在她们后面往餐厅走的时候我总感觉别扭得慌,因为我身上没有吃饭的钱,又得要她们给。

我们就近在汽车站旁找了一家小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面。结账的时候二姨和大表嫂争相付钱,一时间僵持不下。而大姨则轻巧地从钱包里面拿出了钱,递给服务员。

走出餐厅之后,大表嫂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才到七点钟。她对大姨和二姨提议道:“反正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出去逛逛咋样?”大姨和二姨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回答说:“好啊。”

于是,她们选择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商场,而我依旧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她们身后。

她们一路从生活用品区逛到服装区,这件看看,那件摸摸,但是就是不买。她们边逛边聊天,聊到兴致上的时候居然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们在聊什么,因为我依旧像个傻瓜一样跟在她们身后,在这一路逛的过程中,她们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甚至都怀疑,她们是不是已经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而此时的我却想起在某一次饭局中,外公说的话。他坐在高堂上,对大姨和二姨说:“瓜娃子的母亲不在身边,离得那么远,她又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已经管不过来那么宽了。你们是她的姐姐,她的孩子也就是你们的孩子,你们一定要悉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知道吗?”大姨和二姨点头如捣蒜:“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瓜娃子是外公小时候给我取的小名,虽然我后来渐渐长大了,但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这样叫我。

外公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很感动。但是此时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任何女人都无法替代一个母亲,虽然她们都是女人。

我跟在她们身后一直转着,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我想结束这种揪心的难受。我对她们说:“是不是要快到坐车的时间了?”

他们这才停止了说笑和脚步,二姨看了一眼时间,说:“是的,已经六点半了,就剩下半个小时了。”她们这才匆忙地往候车室走去。

5

汽车开出车站进入市区大道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四周闪烁着各种店铺和高级写字楼的霓虹灯。这座城市依旧那么繁华。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对大姨说:“大姨,你给我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她那边是什么情况。”大姨说:“好的,你等会。”

大姨挂了电话有些遗憾地对我说:“你妈妈可能来不了了。”我问为什么。

大姨说:“你妈妈没有买到今天的火车票,只有明天的,而明天出发的话,到了你外公都已经下葬了,也就没有了什么意义,还不如不来,也节省了一笔钱。”

我问:“那为什么不坐飞机?”大姨说:“坐飞机太贵,你妈妈没有那么多钱。”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再说,你妈妈现在只是一个农民,哪有那么多钱坐飞机。”

我没有再继续和她说,转头看着窗外的街景。

没一会儿,我就觉得越来越疲惫,索性眯上眼睛睡了一觉。在那短暂的一觉中,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就是外公生前的各种场景。从梦中醒来,我发现我的眼角有残留的泪痕,而此时,车厢里面黑黢黢的,我望了一眼窗外,汽车正行驶在高速路上。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才20岁,父亲也不过21岁,他们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属于未婚先孕。为了逃脱罚款,母亲怀上我之后就没有回过家。在我出生前一个月母亲才回到外婆家,然后在那里生下了我。月子坐满之后,他们就把我放在外婆家寄养,一放就是三年。

这三年期间我一直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那时候很小,还没有开始记事,发生的一些事情也没有留存记忆。只是模糊记得,那时候的外公很喜欢赌博,农闲的时候就会背着我走好几十里的山路去镇上和别人聚赌。有一年的冬天,下着很大的雪,外公背着我上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了一条水沟里,我被冰冷的雪水冻得哇哇大叫,而外公则惊慌失措地抱起我往家里跑。

那次,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头一直发烧个不停,在医院里面住了好几个星期。后来,我外婆和我说,我之所以有时候会那么笨,就是因为那几个月生头病造成的。而那几个星期外公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好脸色,外婆不允许他碰我。外公很自责,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赌博过,永远地戒掉了赌瘾。

三岁的时候,爸爸把我接回了老家,换做爷爷奶奶带我。今年外公来到城里后我才再次见到他,而这其中已经相隔了十几年。没想到,只是短短数月,外公就离开了人世。

就在我发呆的时间,汽车就已经到站了。我随着人流走了出来,一阵寒风让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大表嫂给大表哥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他们是否已经到家。大表哥在那边说,他们已经到了,正在把外公往山上抬。

有很多揽客的小车在向我们打招呼,希望我们去坐他们的车。

大姨问一个看起来比较朴实的司机:“到青城镇要多久?大概要多少钱?”

那司机的嘴巴很甜:“大姐,坐我的车很快的,三个小时就能到了,你们四个人我也不算贵了,三十块一个,总共一百二十块钱。”

大表嫂叫了起来:“什么?三个小时,我老公开货车也就只要两个小时,你的小车还要三个小时?你那是什么车?”

司机吸了一口烟,解释道:“小妹,你有所不知,你男人肯定是走的新路,我们这样的车就只能走老路了,那几十块钱的过路费我们付不起啊。”

大表嫂还想继续理论,大姨打断了她,对司机说:“三个小时就三个小时,但是钱要少收三十块。”说着就把我拉到了自己的旁边,“这还有个孩子,不能算。”

那司机看了我一眼摇头说不能再少了。大姨马上转身就走:“不行就算了,我们去坐别人的车。”

见我们要走,那司机赶忙跑上来拉我们:“行行行,九十就九十。”

司机的车是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一见到是这样的车大表嫂就又嘟囔开了:“没想到是这么次的车。”

司机倒也不生气,只是嘿嘿两声:“总比你老公的车好,可能我的车的价钱没你老公的高,但不管怎么说我的都是拉人的,他的只是拉货的而已。”

大表嫂被堵得无话可说。

司机若无其事地开着车朝青城镇的方向驶去。

此时已经快接近凌晨一点,我又困又冷,还好车里面有空调,坐进去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6

我是被紧急刹车声弄醒的,我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看到车停在一条黑黢黢的路边。我问一旁的大表嫂是怎么回事,大表嫂说:“车坏了,估计就只能这样停在半路上了。”

司机正在给自己的朋友打电话,叫他们开车来接我们。但是那边正在睡觉,很不满地骂了他一句:“干吗呢!大半夜的不睡觉拉什么客!”说完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司机骂了一句,又继续给其他朋友打电话。

大表嫂说:“你看你的那些朋友都像什么朋友,如果是我老公遇到这样的问题的话,他的那些朋友一定会来帮助他。”

司机继续打电话,没有理她。但是打了半天依旧没有人愿意来帮他把我们接走。

大姨有些不乐意了:“我们要着急回去有急事,你不可能就这样把我们丢在半路上吧!”

司机丢下了电话,干脆自己捣鼓车子:“你们先别着急,我看看,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回不去的。”

然而,司机折腾了好几分钟车子依旧没有反应,大家都开始怨声载道。二姨说:“看样子是修不好了,我们要是赶不回去,你可要负责哦!”

二姨的话刚说完,车子就突然发动起来了。司机哈哈大笑:“哈哈,不要那帮小子我自己也能搞定!”

但是没开出几十米远,车子又熄火了,这下是彻底熄火了,怎么发动也发动不起来了。

司机无奈,只好对我们说:“我就只能帮你们找过路的车了。”说着就走下车站在路边等候过路的空车。

我们现在所在位置是在一条乡镇公路上,路边没有路灯,车流量也少,四周静悄悄的。外面很冷,大姨叫司机到车里来坐着,车来的时候大老远就能看见灯光,那时候再下去也不迟。但是司机依旧在外面等着,他说:“我不能让你们耽误太久了。”

等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吧,终于来了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司机和他讲了一番之后他表示愿意接着载我们去青城镇,但是开价很高,要九十块钱。司机递给他一根烟,帮他点上:“兄弟,咱们都是跑车的,这大晚上的都不容易,怎么的你也得给我留一碗吃饭的钱吧?”出租车司机想了一会儿说:“那就七十块,我这是往家的方向走,本来打算回家睡觉的,如果七十你不同意那就算了。”司机拍拍他:“那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我们换上了出租车。出租车的速度感觉要比桑塔纳快多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到青城镇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外面很冷,霜风习习,青城镇也没有路灯,整个镇都被笼罩在黑暗里。二姨和大表嫂冷得直跺脚。我问大姨我们下一步要去哪里,大姨说:“先吃饭吧,吃了暖和,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要坐呢。”我说:“怎么还有那么远?”大姨说:“青城镇很大,外婆家在山里面,我们还要坐车走好几十里山路才能到。”

看来,十几年不回来,我连自己出生的地方在哪个方向都记不清了。

因为太早,我们沿着街道走了好远才看见一家刚刚开门的小餐馆,餐馆里面只有老板娘一个人。见到我们,她憨厚地笑着打招呼:“真早啊,我刚起来呢。”她的确刚起来,因为她现在依旧穿着棉秋裤和拖鞋,形象不怎么雅观。

大姨说:“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们现在冷死了,要暖和一下身子,等会还要赶路。”

老板娘说:“我还没有开火,现在能给你们做的就只有面条。”

“也行,面条就面条。”二姨说。

二姨刚一说完,老板娘就立马走进厨房里忙活去了。在等待面条的间隙,大姨和我聊天:“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这次来了以后不会再来了吧?”我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嘿嘿笑了一声:“回来一趟这么恼火,要转好几趟车,等会还要走山路,我以为你厌烦了。”我也淡淡地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说,我以后还是会来的,这里毕竟是我出生的地方。”

大姨这样问让我感觉不舒服,好像这次要是外公不去世的话我是不会回来的。尽管,事实就是这样。

吃完了面,喝了热汤,身上一下子暖和多了,付完帐之后我们又去街上站着,等去往贵民村的小面包车。贵民村就是我们此行要去往的目的地,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没等一会儿,就遇到了一辆早班面包车,我们四人一窝蜂似地钻进了车厢,因为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早起有事的人可真不少,没有等多久车厢里面就坐满了人,大概有十来个,司机这才发动车开始上路。

面包车没有走多久,我就从车窗里看到,外面暗黑的天已经变成了淡黑,远方已经有了一丝丝白斑。当车窗外的景物都能清晰入眼的时候,面包车驶进了大山。

山路不像来时的其他路那样平坦,坑坑洼洼,蜿蜒崎岖,走进来颠簸不堪,我紧紧抓着头顶上的把手,生怕被颠簸出车顶,虽然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一夜都在车上度过,没有好好地休息过,现在天刚亮,正是困得不行的时候,虽然抖得厉害,但是还是忍不住睡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我又被颠簸醒了。这次干脆不睡了。车里面有一个小电视,正在放一些藏族民歌,感觉不错,就听了起来,权当解瞌睡之用了。

到贵民村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下车的地方是村口,村口边有一条土公路,公路上来往着很多车辆,这些车辆是当地人和外界走动的唯一最实际有用的工具。在没有这条土公路和这些车辆之前,当地人是很少出一次门的,因为那实在是太遥远了,到青城镇最少也要走半天的时间,而且还是对一个全劳力来说。

而外公的家不在村口,在山上。

我随着大姨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座海拔至少两千米的大山,大姨说:“我们要一直爬到半山腰上。”

7

我跟在大姨的后面,慢慢地往上面爬,沿途碰到很多稀稀落落的房屋。爬了一会儿,我转头看身后,村口的那条土公路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一样摆在眼前。举目四望,四周皆是大山和密林。

一路走上去,碰到很多村民,大姨二姨和大表嫂和他们打招呼,而我则愣愣地看着他们。当其中某一个人问起我的时候,大姨说:“这是瓜娃子。”然后那人就知道我是谁了,随机就感叹:“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再然后,越往上走,认出我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我的出生其实是轰动整个村子的。那天晚上凌晨两点钟,母亲突然肚子疼痛难忍,眼看就要生了,但是离得最近的接生婆也有十几里路,没有办法,舅舅和外婆决定将我送往医院。

母亲显然是不能走路了,只能被抬着走,而那时候家里就只有外公和舅舅两个男人,人手不足,只能叫村子里的壮汉一起帮忙。那时候,每家每户相互间都离得比较远,把各家的壮汉叫到一起的话,需要一家一家去敲门,还要走山路,需要时间,而现在,最珍贵的就是时间。怎么办?外公二话不说就走出门,站在梯田的田坎上朝山下喊:“每家每户的壮年人,我家瓜娃子要出生了,现在他妈疼得不行,要去医院,来几个人帮忙一起抬啊!”朝山下喊完之后外公又朝山上喊。

外婆告诉我,外公那天晚上的声音很洪亮,整座大山都回荡着他的这一句话。就这样,我要出生的消息因为外公洪亮的嗓音,大山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知道了。

农村的人都是很纯朴和善良的,尤其是在面对一个生命的时候,这种纯朴和善良最能体现出来。外公刚喊完没多久,就有好几束手电筒的灯光急匆匆地朝外婆家聚集。不一会儿,抬母亲去医院所需要的壮年汉子们就集齐了,一共八个人。

我不知道,当年我出生的这件事情换一个场地发生的话,比如如今冷漠的城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

就是当年这八个人,抬着我母亲和她肚子里的我,借着手电筒虚幻的灯光,走过这一条我现在正在走的山路,把我们送到贵民村的卫生所,让我在那里平安出生。

我没有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外婆家依旧还是泥土墙的房子,而一旁的舅舅家,却早已住上了砖瓦房。外婆家的土墙破败不堪,堂屋里面也是黑黢黢的,即使在透明度较强的白昼也感觉不到多少光色。

舅舅和舅母正在忙里忙坏准备办葬礼所用的东西,他们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休息过。见到我,他们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就又继续去忙去了。

外公的尸体已经平安被运了回来,现在正放在外婆家堂屋的棺材里面,棺材盖没有盖,外公平躺在里面,样子依旧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在棺材的下部位,也就是外公脚的地方,放着一碗肉和一碗酒,还有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外婆坐在棺材旁边,她的脚边放着一盆火,我叫了她一声,她表情平淡地答应了一声:“嗯,你们到了啊。冷不冷,冷的话就来烤烤火。”

大姨和二姨马上跑过去蹲在外婆旁边烤火,大表嫂则走向了舅舅的家。舅舅的家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家,她是我舅舅的大儿媳妇。我舅舅有两个儿子,除了之前提到的大儿子,也就是大表哥之外,我还有一个二表哥。二表哥在蓬安做生意,听外婆说,他正开着车从那边赶来。

二表哥一直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喜欢自由自在地活着,曾经就因为突然之间觉得读大学没有了意义拿着报名的钱出去旅游去了。大舅舅和大舅母知道之后差点没气死,他们希望二表哥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前途,可二表哥却对读书一点兴趣也没有。旅游回来的二表哥成了众矢之的,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以及外婆外公大姨二姨都对他有意见,说他只顾着贪玩,一点也不明事理,不会做人。我的父亲也曾经好几次拿他当我的反面教材。虽然亲戚们都不喜欢二表哥,说他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但是我只是在很小的时候才和他打过交道,那时候我就两三岁,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学生,他有多坏有多不听话,我都没有切身感受的机会。而如果他这次真的回来了的话,那将是我离开南江十几年之后第一次和他见面。

我也蹲在火盆边和外婆大姨他们一起烤起了火,然而,我却觉得这一点热度根本无法缓解我冰凉的身体,我不经然颤抖了一下身体。外婆说:“你去舅舅家的厨房烤火吧,我们这是在山上,早晨很冷,他那里正在煮东西,暖和着呢!”

舅舅家的厨房的确很暖和,一点也不亚于城里开着空调的房间。舅母正在灶头洗锅,舅舅则在一边切着一块生猪肉,还有其他几个正在一起忙碌着的大婶。灶膛里面燃着熊熊大火,有一块木柴已经燃到了尾巴边,就要掉出来了,没有人在灶边守着,我马上走上去,用火钳把那一块柴夹了进去。

舅母看着我笑,我叫了她一声,也叫了舅舅一声。舅母说:“想不到瓜娃子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呢!有多少年没有见了?”我说:“快十四年了。”舅母马上感叹:“哎呀,没想到都过这么多年了,我和你舅舅都老得差不多了。”

然后舅母又关心地问我:“听说你父母离婚了?”父母已经离婚好几年了,这个事实已经被所有亲戚知晓,舅母这么问实在有些多此一举,但是我能理解,毕竟她不想那么直接唐突地来一句“你爸妈离婚之后你过得还好吗”是对我的一种照顾。

我点头。然后她一脸怜惜地看着我:“可怜的娃,那你离婚之后你爸爸娶的后妈对你好不好?”

电视里经常都会演一些狠毒后妈的故事,虽然很老套,但毕竟来源于生活,我所遇到的故事还真和电视里的没两样,但是我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说我的家事,那样感觉我似乎只有被同情可怜的份。我淡淡地一笑:“还好吧。”“那你爸爸对你还好吗?”舅母又继续问。

父亲都不要我读书了,我能好到哪里去?但我依旧只是淡淡地一笑:“挺好的。”舅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继续问,叫我好好烤火,然后转身忙其他的去了。

8

我以为葬礼会很隆重,但是外婆告诉我葬礼很简单。总共是三天的时间,今天算是第一天,主要准备好一些办葬礼所需要的东西,以及好几十桌人吃的饭。明天等能到的后人都到齐了之后就开始扎花圈戴孝什么的,晚上会有道士来简单地做一个道场,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

我说,挺简单的。外婆说:“这是我们这的风俗,葬礼没其他地方那么隆重。”

没一会儿,舅母就叫我们过去吃午饭,我这才发现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和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一些村里的其他人,是过来一起帮忙准备办葬礼所需要的一些东西的。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看着我说:“想不到瓜娃子都这么大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我来了,我问他:“你咋一眼就看出我是谁了?”他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我还去抬过你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我当然知道。”一旁的二姨有些不相信:“你那时候才多大,你就有力气抬人?吹牛吧你。”他见二姨有些不信自己,就有些急了:“我真抬过的,不信你问你哥哥。”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一旁正在吃菜的舅舅身上。舅舅喝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说:“我想想啊。”舅舅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很确定地点了一下头。他这才像得到什么旨意似的再次看着二姨:“我没有说错吧。”二姨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句,然后继续吃饭。

吃完饭之后,我总感觉困得不行,但是又不好开口说想睡觉,就只好打起精神和外婆大姨二姨一起守在外公的棺材边。

外婆感觉到我很困了,就对我说:“你要不要去舅舅的房间里面睡一会儿?”我忙摆手:“不需要了,我没事的,”然而,直到晚上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现在的拒绝是多么的不正确。

舅舅和其他几个村里的中年人拿着斧头走出了堂屋,二姨问他们去哪里,大舅舅说:“我们去后山砍点树,当柴烧,这两天需要很多的柴,家里的柴已经不够了。”

听他们说要去砍柴,我觉得我应该上去帮忙,顺便也通过劳动赶跑瞌睡虫,于是,我便跟了上去。

后山有很多树,也有很多菜地。现在已经步入十一月,后山的树金黄一片,感觉美极了。

舅舅选择的是一些比较小的树和一些干枯了的枝干,他负责砍,我和其他一些人负责往家里扛。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生活在农村,没少干农活,虽然已经有好久没有在农村做过事情了,但是现在做起来一点也不生疏,反而还有很亲切的感觉。

我整个下午都在帮忙一起扛柴和砍柴,而外婆则一直坐在外公的棺材旁边,从未走动过。

吃完晚饭以后,大姨对我说:“今晚一起给外公守夜吧!”我不明白守夜是啥意思,大姨说:“就是一晚上不睡觉,陪在外公的身边。”

听到一晚上不睡觉,我就开始头晕眼花了。昨晚上在车上颠簸了一夜,本来就没有睡好,今天白天折腾了一天不说,晚上又还不能睡觉,那怎么能受得了?虽然心里在这样想,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毕竟不睡觉不是去干别的,是给外公守夜。

那晚,给外公守夜的有大姨、二姨、大表嫂和我,其实舅舅和舅母本应该也要来守夜的,但他们今天一直都在忙个不停,忙到晚上也还没有忙完,因此,还要继续忙。外婆最开始的时候也和我们坐在一起,但是过了十点她就去睡觉了。

我们四个困得不行,哈欠连天,尤其是我,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继续为外公守夜。为了缓解困意,我们几个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大姨二姨和大表嫂她们都是有家室有工作的人,因此各方面的话题都比较充沛,能一直说个不停。她们说她们的,偶尔才会转过头来问我一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但我还没有回答,她们又继续转过头去接着聊其他的了。我觉得有些无聊,便站起身想去外边转转,吹吹冷风,醒醒瞌睡,顺便也去一趟厕所。

这是深山农村,一到晚上就几乎看不到亮光,四周黑黢黢的,冷风嗖嗖。我被冷风一吹,困意顿时缩减了一大半,我约摸估计了一下厕所的方向,就朝它走去,但走到一半我居然开始害怕了。这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连空气都是黑的,我怕黑暗里面突然钻出一个鬼来,然后抓起我就消失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又越想。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索性就站在原地,拉开裤子三下五除二地撒完了就跑了回去,反正现在乌漆麻黑,又不会有人看见。

我跑回堂屋的时候,大表嫂已经不在了,我问大姨她去哪了,大姨说她去睡觉了。

我坐下之后心里的恐惧才消失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过这样浓烈的黑暗了。我转过头,看了看棺材里面的外公,他依旧是那一副平静的似乎睡着了的模样,我伸手想去摸一摸他,但是突然害怕了起来,手瞬间又缩了回去。我这一刻才清楚地意识到,外公已经不再了,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而已。

我因为害怕,脸色变得苍白,我一动不动地继续坐着,而大姨和二姨依旧聊得很欢,完全没有因为大表嫂去睡觉了而影响兴致。

奇怪的是,我此后居然没有了睡意,情绪满满地就那么一直做到后半夜。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二姨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对大姨说:“我想去睡觉了。”大姨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然后二姨就灰溜溜地跑去睡觉了。

就剩下我和大姨两个人了,大姨看了看我:“你困了的话也去睡觉吧。”我摇了摇头,然后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就那样,我和大姨一直坐到了早上八点钟,期间大姨打了好几次哈欠,我知道她想去休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强打了精神,坚持了下来,没有像大表嫂和二姨一样。

喝了一碗热开水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又累又冷又困,尤其是后背,几乎已经凉得和冰没什么两样了。

舅母摸了摸我的后背,有些心疼地说:“你看这个孩子,都凉得跟冬天早上的水一样冷了,你快去睡觉吧,去被窝里面暖和暖和!”

我走进舅舅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没一会儿,我就感觉自己没有了知觉……

9

我居然一觉睡到了晚上,我是被二表哥叫醒的,二表哥拍拍我的身子:“别睡了别睡了,你都睡了一天了。”

我睁开眼睛迷糊地看着他,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抽了一口烟,说:“我是你二表哥,不认识了啊?”

二表哥已经是一个青年人了,不再像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么帅了,啤酒肚也大大的,满嘴的烟味。

我走出房间,站定了一会儿才完全清醒过来,不过头还是有隐隐的疼。

已经来了好多亲戚了,不过我有很多都不认识,他们也根本不认识我,见到我只是简短地看了两眼,然后目光就从我身上略了过去。

我走向堂屋,外婆依旧坐在那里,守着外公的棺材,在她旁边放着一盆火,火里面的木炭鲜红诱人。陪在外婆旁边的除了大姨和二姨之外,还有今天刚到的二姨爹。二姨爹一见到我就问我:“你来参加外公的葬礼怎么都不和你爸说一声?”

虽然父母离异之后母亲这边的很多亲戚都不和父亲有往来了,但是唯独二姨爹和父亲的交往依旧密切。二姨爹做生意的,我家也是,他们经常都会合作一些项目,加上之前又有一层亲戚关系,感情自然比一般的生意合作伙伴要好,至少他们之间并不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我嗫嚅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直接说出我内心的想法肯定不妥。然而,二姨爹并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就又转过身继续和二姨聊自己的生意去了。

一直都未出现的大姨爹和大表哥也终于出现了,我本想问问他们去哪了的,因为他们是和大姨一起回来的,这么久都没有出现,确实有些让人好奇。但我想想,还是算了吧。

外婆看了一眼刚睡醒的我:“睡好没有?”我点头说嗯。外婆又说:“先休息一会,清醒清醒瞌睡,等会就可以吃晚饭了。”

我环眼了一眼院子,看到有好多陌生的人,其中包括一些从城里回来的年轻父母和小孩,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母亲在追着一个小孩子喂饭,但小孩子却摇摇头:“这稀饭太难吃了,我想吃我们家的。”

我问外婆:“怎么这么多人?”

“都是来参加你外公的葬礼的。”外婆说。

“都是些什么亲戚啊,我咋一个都不认识呢?”我嘀咕了一句。

外婆没有继续回答。

这时候,二表哥冲堂屋里吼了一句:“吃饭啦!”我们便起身朝堂屋走去。

堂屋里面摆了三张桌子,挤得满满的,我朝厨房里面看了一眼,那里面居然也有一桌,可见人到底是有多少。

二表哥把我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他非要给我倒酒,我说不要,他板着脸,故作生气地说:“哪有男人不喝酒的!”说着就强行给我倒起了酒,不过他没有倒多少,就挨着杯底那一薄薄的一层。然后又有些调皮地说道:“就喝一丁点,哈哈!”我被他逗笑了,一笑,气氛就开始活跃了。

二表哥和我边吃边聊,我们说了很多话。他说:“你爸为什么这么小就不让你读书了?”我说他想叫我和他一起学做生意,他说读多少书最后不还是一样挣钱,还不如现在就学着挣钱。

二表哥骂了一句“疯了”,然后又继续问我的现状:“你现在在你爸那上班对吧?他一个月给你开多少工资?”

我说:“没有工资。”

“一分都没有?”二表哥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是的。

“那他挣那么多钱做什么?留着以后看病啊?”二表哥甚是不满。

我不置可否。

二表哥突然又说:“你来给我干吧!我让师傅教你学点技术。”

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不否认,他给我的是一个希望,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离开家出去自己闯,但是碍于没有学历和年龄,一直不敢行动。然而,二表哥给的这个希望突然让我明白一个事实:我不行动不是我的年龄和学历限制,而是我没有勇气。

我想了一会,轻声说:“暂时不去吧,我还没有安排好。”我讪讪地笑。

二表哥轻笑了一声,夹了一块扣肉放到自己的嘴里,然后又夹了一块放到我的碗里,他满嘴油渍地对我说:“你有什么好安排的?你就只是胆子太小了而已,先吃饭,不说这个了。”说完就开始低头往嘴里扒饭。

我也低头吃饭,但是总感觉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像什么东西压着了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吃完饭没多久,舅舅就把我们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堂屋,我们站成一堆,屋子被挤得满满的。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站在堂屋的门口,嘴巴里说着什么,说完了又开始唱,但我完全听不懂。我问站在一旁的二姨,二姨也摇了摇头。

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也一样,听不懂道士在道场所说的一些话。

道士就那样一直念一直念,念完了又继续唱。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我看到大姨和几个其他年迈的人都在抹眼泪,接着二姨和大表嫂也开始了。而一旁的男人们则在不约而同地抽着烟,有大舅舅,大姨爹,二姨爹,还有大表哥和二表哥。但我感觉他们都心不在焉。

我这时候才清楚的感觉到道士的声音是如此的悲凉,这种声音似乎将外公这八十年来所有经历的苦难和悲欢离合都溶聚到了一起,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我开始难过,接着开始流泪,没过一会儿,我又开始轻声抽泣。

我转身看了一下身后的二表哥,因为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二表哥见我在看他他马上抽了一口烟,然后对我说:“烟子太大了,熏到眼睛里面去了。”

很快,就进入最后一个流程了:盖棺。

几个壮年人在道士的吩咐下抬着棺材盖准备盖上去的时候大姨和二姨以及舅母大表嫂等几个女性一窝蜂地冲了上去,不让棺材盖盖住,她们歇斯底里,声嘶力竭,似乎这样就能唤回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外公。

但我总分不清楚她们到底是在真哭还是在干嚎。或许两者都有。

舅舅和两个姨爹以及大表哥二表哥等几个男人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这几个哭泣的女人。道士似乎有些生气,他冲这几个男人吼道:“老人就要盖棺了,你们来和他说几句话啊!”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舅舅,他看了一眼外公,说了一句:“爸,你走好啊!”舅舅的声音有些沧桑,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总感觉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叫过“爸”这个字了,因为他叫完爸这个字的时候停顿了很久。

接着就是大姨爹、二姨爹、大表哥,再然后就是二表哥。大姨爹、二姨爹、大表哥说的话都和舅舅差不多,都是叫外公一路走好之类的,但是轮到二表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衣服兜里拿出了一包烟,放在外公的手边,然后我听到他俯身轻语:“爷爷,这是你平时一直想抽但是一直舍不得花钱买的玉溪烟,我给你准备了一包,你留着在路上抽吧!”

外公身前的确是个烟鬼,但是后来因为病情的加重被医生禁止抽烟,他表面答应不再抽了。但是某一次,我却撞见他躲在厕所里面偷偷地抽烟,见到我,他有些慌张,差点摔倒,我忙走过去扶住他,我本来想把他嘴里的烟拿掉的,但当看到他那渴求的眼神的时候,想想还是算了,就对他说:“你抽吧,我不和外婆说,但是你这次抽完下次就不要抽了,身体要紧。”他点点头,嘴巴却不住地吧唧着烟。

这时候,之前一直在哭喊的几个女人们除了大姨还在流眼泪之外,其余的都停止了哭声。

大姨流着泪拉过站在一旁的我:“过来和外公说说话吧,外公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面。”

我走到外公的棺材旁边,看着他,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只是还是那么安详,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早已经僵硬无比。大姨说:“你说句话吧,叫外公慢些走。”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叫了一声永远也不会再答应我的外公,然后突然的,我的内心就被难过填满,这种难过胜过我这十几年来所有的伤心情绪,让我甚至都无法呼吸,只有通过流泪来缓解。当我说完“外公,您走好”这句话之后早已不能自理,外公是离我而去的第一个亲人,我不知道此后还会遇到多少这样的分别。

然后,我被拉开,棺材盖就那样盖上了。

永别了,外公。

10

七点多我就起床了,今天是外公下葬的日子,有很多事情要做。虽然我根本就帮不上忙,但是我还是想着我应该做些什么。

院子里有很多村里的人,他们在准备一些大木棒和大绳索之类的东西,以便抬棺材之用。我望了一眼堂屋,已经被密封死的棺材摆在两张长凳子上,棺材通体黑漆,给人阴森森的感觉。而外婆依旧坐在外公的棺材边,今天不同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大姨她们不知道干吗去了,已经没有人陪她一起了。我有些难过,就走到她旁边坐下。我叫了一声外婆,她应了一声,然后问我:“你起来了啊?”我说:“嗯。”她又问:“洗脸刷牙了吗?”我说:“等会。”她说:“你先去洗漱吧,等会就要出发了,你外公要上山了。”上山是当地的方言,就是下葬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舅舅喊我了:“瓜娃子,过来帮忙抬一个东西。”我站起身,对外婆说:“外婆,我先过去帮下忙。”外婆说:“去吧。”

外婆摆了摆手,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忧伤。

早饭吃得很简单,就一碗稀饭就结束了。吃过没多久,昨晚那个道士又来了,这次是来组织外公的出葬仪式的。出葬到下葬虽然路程不是很远,但是有一个很繁琐的过程,整个过程一下来,大概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道士站在堂屋门口,指挥举着花圈和灵幡的舅舅姨妈姨爹舅母等人跑来跑去,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我和大表哥二表哥以及表嫂等其他后辈亲戚就站在他们的背后,当他们跑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跪下去,然后磕三个头,三个头一磕完,道士就会摇一下手中的铃铛,他们便又会站在原地。没过多久,道士再摇铃,他们再跑,我们再跪。如此循环了好几次。

这个仪式结束以后,道士又安排十六个壮汉去抬外公的棺材,当棺材一抬出堂屋门,舅母就一把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爸爸啊,爸爸啊,你不要离开我啊!”

这次就舅母一个人,其他的人站在一旁,若无其事,或者做自己的说自己的。我瞬间明白,谁该哭,该在什么地方哭,哭多久,这都是有风俗规定的。

同样是道士出马,他一把拿起舅母,对她说:“差不多就行了,快起来吧。”舅母不依不饶,继续哭,舅舅走上去,一把抱起她才了事。

棺材继续上路,我举着花圈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当送葬的队伍都走到我前面了的时候我转头看了看堂屋,那里已经空空旷旷,只有外婆这几天一直坐的凳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外婆也不知去向。

外公的下葬之地离家并不是很远,但是送葬队伍受道士的指引,需要在某些时候暂停行走,三跪九叩,等候吩咐,直到道士叫走的时候才能再起来继续行走。整个送葬过程细节繁琐、缜密。

当外公的棺材放入坑里准备掩埋泥土的时候,外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她一把冲到棺材边,然后整个身子扑到上面,哀嚎起来,虽然泥土已经弄脏了她的全身,但她却不管不顾。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外婆会在这个时候冲出来,并且哭得这么伤心,那个时候,我们所有后人都是跪着的,面对着外公的坟堆静候棺材被那些帮忙的村里人最终掩埋。外婆的出现让我们大吃一惊,首先冲上去的是大姨和二姨,她们想把外婆拉起来,但是外婆不管不顾,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接着,舅母和大表嫂也冲了上去,想把外婆拉起来,但是依旧无济于事。她们最后干脆不拉了,就站在外婆的身后,满脸泪水地看着她捶地、哭号。

在场的所有人这一刻都禁止了下来,整个世界都是外婆悲伤的声音。

外婆边哭边说,把自己和外公的这一生所经历的某些重要的事情都细数了出来,包括她们什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相爱的,什么时候结婚的,什么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的,什么时候第一次吵架闹离婚的,什么时候外公的病情加重开始住院的,什么时候外公的生活开始不能自理的,什么时候她开始担心他会离开她的……

外婆讲的很细,讲的很长,整个过程她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哭号,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大表嫂早就哭到了大表哥的怀里,大姨和二姨也在不住地用纸擦泪水。很多人都哭了,包括我认为一直很坚强的舅舅,因为他毕竟已经六十了。但是,二表哥却唯独没有哭,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一脸严肃,皱着眉头,我知道他也很难过。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别哭了,外公最烦别人哭了,你小时候他挺烦你了,因为你总是哭。”

我有些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外婆也终于哭累了,大姨和几个亲戚把她扶起,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身体软弱地靠在大姨的身上。我有些担心地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外婆,外婆没有反应。大姨说:“外婆累了,她要休息,不要打扰她。”说着就搂着外婆回了家,而身后的我们则继续进行葬礼的仪式。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起过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我问他们是怎么相亲相爱的,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相亲相爱是什么意思。当时,外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骂我:“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个小鬼!”但是随后还是慢慢地和我讲起了他们的故事。那个时候,外婆偏着脑袋,满脸幸福地微笑着。这些故事属于外婆和外公,是他们的生命和年华,虽然后来外公病情加重生活无法自理需要外婆照料,外婆因为厌烦说了一些不应该的话,但那并不是她不爱外公,她仅仅只是生气而已。他们在一起相扶相持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跨过了很多困难和脱节的时代,这种感情我无法感知到,在如今这个物流横流的社会,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到,但是我能看到它发生在我的外公外婆身上,便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我爱他们。

11

葬礼结束以后,很多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有的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有的扎在一起聊天,甚至我还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给自己的男朋友打电话报告葬礼的一些细节:“……那个老太婆哭得好伤心啊……”

我不想对这些现象评价一些什么,我也没有理由去要求什么,我只是想做到忠于自己的内心就好。

我走到外婆的房间,她似乎好些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姨坐在床沿边,拉着她的手,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二表哥也在,他用手敲了一下我的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去不去我那上班?”

我其实挺想去的,但是又感觉好像有些不适合,有顾虑,我主要怕对不起我父亲,我怕我就这么走了对他是一种伤害,毕竟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事业,虽然我现在还感觉不到他教会了我什么。

二表哥见我半天都嗫嚅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就没有再继续说。他把我偷偷叫到一个角落,然后塞给我好几百块钱,我不想要,他强行按到了我的衣服口袋里:“你装什么大人,我知道你来的时候没有路费,都是别人帮你给的,你不拿着你回去的时候还好意思找别人帮你出啊?”

我只好收起了钱,充满感激地望着他,他抽了一口烟,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

葬礼一结束,所有的人都要回去了,就在当天下午就走了好些,我们因为离得太远,准备明天才走。

当天晚上,我去外婆的房间里面聊天,是时,她已经完全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她叮嘱我:“回家了要好好跟你爸爸学习做生意,过几年之后再找个媳妇,然后结婚生孩子。”我说嗯,放心吧,外婆。虽然我口上没事,但是我心里真是在担心,我走之前都没有和父亲打过招呼,我真的怕他怪我,我不知道平时一直反对我和外婆姨妈等母亲这边的亲戚往来的他会做出一些什么事。

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我看到很多要出发的人,却唯独没有看到二表哥,我问舅母他去哪了,舅母说他半夜就开着车走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大姨爹和二姨爹。大姨爹二姨爹和二表哥并不是去往同一个目的地,只是二表哥会路过青城镇,他们顺便搭一下顺风车。

说实话,我开始有些想念二表哥了,虽然很多亲戚都说他不务正业生活糜烂花钱大手大脚,但我却觉得他很好,至少对我这个小表弟是这样。因为,他给过我前进的动力,那便是希望。

收拾妥当后我就和大姨、二姨、大表嫂、大表哥一起出发了,整个路程我们都会同路,因为我们都在一个城市的同一个地方。

走之前外婆非要出来送我们到山下的路口去等车,我们劝了好几次她才作罢。我转身看她,她倚在堂屋的门边,周围湿漉漉的空气萦绕在她的周围,她两眼迷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这些离她渐行渐远的后人。然后,没多久,我们就从她的视界里面消失了……

12

我们按照来时的路原路返回,先在贵民村等去往青城镇的面包车,然后再从青城镇转去南江火车站,最后再从南江坐汽车回到我们所在的城市。

整个路程枯燥无聊乏味,姨妈她们相互间说笑个不停,却唯独无视我的存在,我在她们面前似乎就像空气一般。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难过,毕竟她们都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我的亲姨妈,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我把头转向车窗外,一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我回到家之后,敲了半天的门门才开,来开门的是那个女人,我走进客厅,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

我去卫生间洗了个澡,这几天因为条件的限制我还没有洗过澡,估计身上都要发霉了。当我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父亲突然对我大吼:“你还回来做什么!不是去参加你外公的葬礼了吗?为什么不直接留在你外公那算了?”

我被父亲莫名的吼叫掀起一股无名之火,但是我又不想说太重的话,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他同样报以吼叫:“我好歹也去了,你为什么不去,他可是我母亲的亲生父亲!”

我这句话有些重,比直接骂他是王八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那个女人,然后满脸通红地憋出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去……”说到这,他可能也觉得这个回答说不过去,便停顿了下来,但是又不想在我面前被我的问题弄得支支吾吾,随后便爆出另外一句话:“你给我滚,老子的家不欢迎你!你反正也无视我这个当家的存在,去个什么地方也不和我说!”

我不想继续和他争吵下去,我一直都不喜欢这样的争吵,除了让感情更崩溃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我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希望这扇门能让我的心里安静一些。

没过多久,我听到门外响起了父亲平静的声音:“你明天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门自己去找工作吧,我这不留你,你反正也不喜欢做生意。”

听完父亲的话,我内心没有任何波澜,的确,我是有点怕,对未知的事情的确充满了恐惧,但是,我能一直这样恐惧下去吗?不可能!我总还是要跨出那一步的。

我坐在床上,平静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名片,那上面有二表哥的电话。这张名片是他塞给我钱的时候一起给我的,他当时对我说:“只要你改变注意了,就打我的电话,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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