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机两眼一瞪,有几分恼怒,丢下一句,“阴阳怪气,懒得理你!”
他抬头望向半空中的宁柔水,淡然的语气里,暗藏阴冷刀锋,“你这鬼妇,不仅谎话连篇,还意图逃走,把我之前的告诫、都当作耳边风么?不将你好好修理一番,倒显得本法师在你眼里不值一文了。”
他之前仅用一手射出丝线,便缚住了宁柔水。
鬼魂本身是轻飘之物,捕获的关键在于巧道,而非力道。
此时,纯机另一只手掌中的丝线汩汩冒出,像泉眼一般呈喷涌状。
咝咝声密集如麻,不绝于耳。
宿剑怀心中发毛,身体不由得微微倾避。旁边的纯机,好像浑身都可能突然冒出蛛丝来。
丝线在伸展的过程,分成三股,自动交叉环绕,拧成了一根长绳。
真如活物一般。
绳尾打结之后,纯机将绳头捏在掌中,狠狠一甩,在虚空中卷起了凌厉的声响和光影。
绳子粗如拇指,外观致密光溜,通体莹白,迸发出一道凛冽而浓烈的冷光。
是那种瞥上一眼、就能感觉眼珠子被冻得生疼的冷。
纯机以绳为鞭,意态潇洒,纵情挥甩着,朝宁柔水身上抽打而去。
仅仅三鞭过后。
宿剑怀数得很清楚。
仅仅三鞭过后,宁柔水便强忍不住,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每一鞭抽下去,宁柔水身上就会留下一道浅淡的伤痕——
并且有一溜粉末状的东西悄然落下,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好似天上的冰雪碎屑落地的声音。
伤痕之下,惨然露出幽蓝之色。
那就是魂魄的体色么?
而落下的粉状物,就是鬼魂的皮肤么?
宿剑怀瞪大眼睛,有些出神。
宁柔水惨叫着,泪眼模糊,无比乞怜地望向他。
宿剑怀没有动。
纹丝不动。
坐直的他,像半截标枪。
他心中已经决定,如果二十鞭过后,宁柔水仍然不开口,他即刻出手,让这女鬼逃离此地。
而在此之前,如果宁柔水对自己的过往有什么隐瞒,那她一定会说出来的。
对这一点他毫不怀疑,虽然他没挨过这样的鞭子。
另外,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处置有什么不妥。
那种一旦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侠客行径,早已不合适宜了。
在这里,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清白和无辜的纷纷乱世、滔滔浊世。
宁柔水已经声嘶力竭。
浑身上下,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之前那个秀曼天成的妇人,此时犹如一个饱受蹂躏的破布袋。
宿剑怀的心中除了同情,还生出一分敬佩。
这女子必然是个坚韧不屈的人。
这种性情的人,无论她的所作所为正确与否,她都可能会坚持到底。
不管怎样,这种品质的拥有者都令人不敢轻视。
第十九鞭落下的时候,宿剑怀已经握紧手中剑。
宁柔水早已没有力气叫喊了,此时她艰难抬头,苍白面容从乱发之中显现出来,空洞无神的双目中,只有冰冷和绝望。
她寂寂地吐出两个字:“我说······”
纯机眼含笑意,一边抹汗,一边点头,“这才乖,快快说来。森森古庙,漫漫长夜,本法师好想听一段精彩的故事。”
这混蛋真不是人啊······宿剑怀在心里骂了一句。
然后马上觉得有几分惭愧,在这里,似乎他自己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
宁柔水开始讲了,她面如死灰,像讲述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的讲述算不上精彩。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要把这段经历叙述成精彩故事的想法。
与其说是个故事,不如说是一份招供——
她生于官宦之家,其父曾任县令,后因贪贿事发,被革职查办。其父一时想不开,在狱中寻了短见。家中遭此大变,乱成一团。她时年十二岁,生母早丧,继母素来对她刻薄。其父死后,继母一心只想变卖财产,另嫁他人。宁柔水感觉家中日子实在没有盼头,年纪虽小,却起了大人的心思。
她父亲有位同僚姓李,养个儿子叫李哥儿,大她两岁,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平日与她情投意合,颇有些青梅竹马之意。
她是继母眼底下长大的,自幼早熟,眼见家门将倾,不愿做那巢覆之卵,想起戏文里常有青年男女私奔一事,便欲效法。
她与李哥儿私下会面,道出此意,李哥儿年少心性,一口答应,两人便约了时间地点,准备出奔外乡。
谁知出逃那日,李哥儿却不露面。宁柔水一人等到黄昏,未见人影,因偷拿了家中财物,又不敢回去,无奈之下,踽踽独行,茫然流落至其他乡镇。
后来她遇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少年俊俏跳脱,言语活泼,对她极好。少年一开口,一欢笑,就能把她心中的烦恼都哄没了。
如今想起来,她仍然觉得那段日子无忧无虑,很快活。
她与少年处了些时日,就被稀里糊涂地卖到了极远的地方。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不愿承认是那少年出卖了她。
押送她的那个人贩子,是个又丑又凶的中年男人,对她一路摧残。
不过这个男人送她到头之后,便死在她的计谋之下。
她被卖去的那个地方,是个穷乡僻壤,女子金贵,许多壮年男子都娶不到老婆。
买她做老婆的那个人,是个大她二十来岁的庄稼汉,性憨直,有蛮力。
到那之后,她知道人贩子对她还有贪念,便以跋涉艰辛为由,劝庄稼汉留其在家里多呆几天。
人贩子欣然留下,在家中以恩主自居,颐指气使的。
宁柔水长在官宦之家,教养的底子在,心眼儿又活,很得庄稼汉一家的喜欢。她说自己年龄尚小,愿意先以养媳的身份服侍家里人,过得两三年,再与丈夫成婚。
庄稼汉一家爽快地应允了。
要离开的头天晚上,人贩子悄悄潜入宁柔水的房间,欲行不轨,结果被早有防备的她挣脱纠缠,喊叫着逃脱了。
当晚,这人贩子被庄稼汉在激愤之中错手杀死。
害了人命,庄稼汉在老家也呆不下去了,于是拿着原本用来讨媳妇的那笔钱,带着宁柔水连夜外逃至异乡。
说起来这庄稼汉真是个老实人,这一路上,即便对宁柔水有什么念头,也能在她的劝说或者乞求之下,强自忍耐。
相处的日子一长,两人之间就有了几分亲情。庄稼汉靠给人做佣工、卖苦力挣钱,像养个女儿一样照顾她,从不让她受太多委屈。
宁柔水心里也很感激,但她虽然只是情窦初开,却也知道这样的男子,绝对不会是自己的终身伴侣。